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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冬天前的最后一波商贸舰在B11星降落,数以十万计的矿工从这个星球的每一个地洞与村庄走出来,前往中央裂谷。来自赤炎星的商人们在横亘千里的峡谷顶端架起防护罩,色光变幻无常犹如一个避风港,这能够有效避免沙尘暴与B11星上的电磁干扰。

工头们则手里拿着厚厚的单子,上面登记了矿工们积攒的能量单位,叫到名字的过来领张单据,拿着它,能够进入市集与商人们交易。

欧泊快步跑下裂谷,领走自己的单子,检视上面的数据。

“喂!这不对!”欧泊愤怒地大声说:“我至少有十五万能量单位,为什么扣了这么多!”

另外几名工头过来,大声道:“有什么问题!喂!说的就是你,那边的!”

欧泊退后半步,工头冷冷看着他,欧泊忙收好单子,一阵小规模的骚乱就这么被平息,欧泊把怒气压抑在心里,转身进入市集。

“发生什么事?”雷克特站在市集边缘的不显眼处,斗篷的帽子罩住了他的头脸,但这名英俊的男人依然很高很出众,不少矿工纷纷诧异地看他。

欧泊说:“他们用矿石精度的借口,足足扣了我三万能量单位!”

雷克特点了点头,与他并肩走进市集中,到处都是人挤着人,欧泊的怒气还未完全平息,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凭什么?今年比去年扣得还要多……十五万能量单位,或许已经足够供给雷克特的飞船所需,莫名其妙就被克扣了这么多。

“欧泊。”雷克特忽然道。

欧泊:“?”

雷克特说:“隐忍,要抗争与战斗,你需要变得更强大。”

欧泊沉默了,许久后他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熙攘的市集上,矿工们粗着脖子与商人讨价还价,为了几个能量单位,争得不可开交。商人们有号称来自赤炎星系最好的布料,装饰品与一些观赏用的人造宝石,饮食器皿。

这些在商贸星球上都是廉价的,最低档的批发品。然而穿过了星空门,在这个一无所有的矿产星球上,足够轻而易举地卖出天价,并赚走矿工们用血汗与生命,辛勤劳作一年后赚到的钱。

“一分钱不能少!”商人大声呵斥道:“你看,这是来自绿水星的植物花酒!”

他把瓶子敲得叮当作响,愤怒地说:“光这个瓶子就值七百能量单位!连瓶带酒只卖你一千!还要怎么样?这是帝国贵族喝的酒!”

身边一众商人嘲讽地看着这群毫无见识的矿工,洛克朝一个同伴问道:“你想喝么?买瓶来尝尝。”

“冬天喝这个,你能闻到绿水星的植物香气!”商人道:“上面有标签,看好了,一瓶一千,一分钱不能少。”

雷克特道:“那只是绿水星系里最廉价的青草啤酒,在酒吧里喝一瓶,只要三个信用点。他们换了瓶子,贴上自己印刷的标签。”

欧泊问:“信用点是什么?”

雷克特答道:“一千年前的一个信用点等于一能量单位。自从星际贸易联盟能源共同体崩盘后,能量单位比以往更值钱,近些年里大约被抬升到六点信用点兑换一能量单位的价格。”

欧泊说:“被骗了,我要去提醒他们。”

“洛克!我告诉你!”欧泊挤过人群,洛克却与他的伙伴各买了几瓶酒,问:“欧泊,来点么?”

欧泊无奈道:“噢,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酒味道不错。”

“听说今年的通行证与船票涨到八十万能量单位呢。”洛克说:“你存下来多少了?”

欧泊挠了挠头,摆手道:“我不会买船票的。”

雷克特已不知去了何处,欧泊循着市集慢慢走,这里的冬天很冷,他要买一个能量电池,以确保自己不会被冻僵,还要买点三维电子杂志,用来度过漫长的冬季。或许是某些电子游戏——掠夺者II与古文明陵墓探索,这些游戏据说已经很老久了,但很好玩,也非常贵。

一个游戏机需要八千能量点,游戏芯片则每个两千。

“这是今年最新出的,星际恋爱养成!”老板见来了生意,忙大声道:“买一个吧,露点的,包你满意!”

欧泊拿着芯片介绍单翻来覆去的看,一到最寒冷的时候,走出外面一步就会被冻僵,雷克特只能从山洞里搬回来,和他一起住。

但雷克特知道很多事,寒冬里围炉夜话也不错,这个钱可以省下来,欧泊思忖许久,还是决定不买了。

“安雅!”欧泊远远朝一名女孩唤道。

名唤安雅的女孩笑着回过头,一脸笑容灿烂,就像晦暗的峡谷中绽放的花朵。

“你在买什么?”欧泊说。

安雅说:“这个宝石……真好看,但是要四百能量点呢。”

欧泊低头看了一会儿,摊子前聚集着很多女孩子,她们都是矿工的女儿,每天走很远的路去打水,提水,为工头揉面粉,做面包,还有些跟着男人们一起下矿道工作。

“确实很漂亮。”欧泊想到雷克特有一条手链,他的手链也很好看。

“欧泊。”肤色黝黑的女孩揶揄道:“你要送给安雅吗?”

欧泊挑选一会儿,女生纷纷打趣,欧泊被揶揄得有点脸红,不自然地说:“我们……呃,没有什么。”

安雅噗一声笑了起来,像只娇羞的小猫,说:“别欺负他,他什么也不知道。”

关于爱情,欧泊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他也曾经萌发过少年时的朦胧感情,却没有任何对象。母亲和父亲因为爱情而有了他,这是宇宙中生命繁衍的定则。老人们说过,时间到了,生命就开花结果,繁衍后代,或许他也会有这么一天。

事实上有许多矿工家庭,一代代都生活在这个星球上,从一百年前就在这里开发矿产,他们的子孙也是矿工。

欧泊挑了一条,打算以后送给雷克特,因为他迟早要走的,留作纪念吧。

他忽又觉得只买这个有点不太好,遂主动道:“我也送你一个,安雅,你喜欢什么?”

安雅笑了笑,说:“那么就谢谢你了。”

欧泊与安雅各买了一条金属手链,欧泊把它收好,在市集上徘徊片刻,人越来越多,安雅不知道去了何处,雷克特也没找到,欧泊准备采购过冬需要的物资——酒可以来一点,带糖分的东西,面粉,肉类与维生素药片,能量电池。

他在宝石摊前发了会儿呆,沉默计数一共要花多少钱。

“别买这个。”雷克特不知何时回来了。

欧泊说:“什么?”

雷克特道:“这些不是宝石,都是批量生产的廉价合成品。”

欧泊心里打了个突,方才自己才买了一条手链,雷克特多半也不会要,遂笑了笑,说:“你喝酒吗?”

雷克特说:“我不喝这里的酒,不要浪费。”

欧泊说:“电子全息游戏呢?”

雷克特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沉吟片刻,而后道:“不要这个。你问问他,有没有宇宙基础教科书。”

欧泊过去问了,老板道:“有,这个,你要读书?电影看么?这里有投影仪,几块芯片,都是共和国产的……还有莱杰森的演唱会合集。”

“不要那些。”雷克特的声音忽然在欧泊脑海中响起:“只要教科书。”

欧泊心中一震,雷克特的声音又在脑中回响,说:“不要回头,按我说的做。”

欧泊道:“只要教科书。”

老板说:“不单卖,你让我把投影仪卖给谁?都是配套的。一共一万八千点能量值。”

欧泊大叫道:“一万八千?!”

老板说:“不还价。”说毕又满不在乎地去给另一名矿工介绍:“这是歌剧王子的舞会!一九零三五年合辑!买个么?可是比女人还漂亮呢。”

欧泊转身过来。

雷克特说:“买下来,投影仪和歌剧都不要,问他有报纸么?要最新的,绯红星上的报纸。”

欧泊蹙眉问:“为什么?话剧这是配套的,不要白不要。”

雷克特坚持道:“不。”

欧泊回去把与教科书捆绑销售的所有东西都买了下来,喊道:“阿曼!”

阿曼就在不远处,欧泊道:“这个借你看吧,里面是电影。”

欧泊把电影与歌剧给了阿曼,他留下教科书芯片,雷克特接过,低头检视,说:“二手货,有点旧了,不过勉强能用。回去放在E7的投影器里就能用。”

欧泊问:“为什么不要莱杰森的歌剧?”

雷克特随口说:“莱杰森不是好东西,没有意义,会吸引你沉迷在他的歌声上,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请跟我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为什么能在我的脑子里说话?这是……什么能力?”

“别多问,以后你会知道的……”

欧泊与雷克特站在一个摊子不远处,雷克特吩咐道:“过去问价,他有两个小型暗物质电池。”

欧泊过去问道:“老板,这个怎么卖。”

老板说:“别乱碰,每个十万点能量单位,里面有等同于十五万点的暗物质能量。”

雷克特的声音在欧泊脑中响起:“杀价,问他两个八万卖不卖。”

欧泊:“……”

“两个八万卖吗?”欧泊说:“值不了这么多钱。”

老板说:“开什么玩笑!这里一共三十万点能量呢!不买滚蛋!”

雷克特传音说:“这种电池很不稳定。”

欧泊说:“这种电池很不稳定啊。”

老板说:“再不稳定也能用,你懂不懂?”

雷克特传音说:“这是从海盗手上买的,我猜得对不对?”

欧泊重复了一次雷克特的话,那老板脸色就变了,欧泊又按着雷克特的指点说:“暗物质电池是受到管制的,而且这两个已经旧了,让我猜猜……应该是星际海盗从某个战舰上拆下来的。”

老板说:“但这两个电池他也收了我十二万呢!”

欧泊重复雷克特的话,说:“你带不回赤炎星球去的,看厂家批号,这应该是不久前在螺旋星云沉没的战船,听说那边正在查飞船爆炸事故,可能一回到赤炎星系就会被抓起来,何必呢?”

老板怀疑地看着欧泊,欧泊又道:“是个叫伊洛的海盗卖给你的?”

老板登时脸就青了,颤声道:“你怎么知道?”

欧泊舔了圈嘴唇,没有说话,雷克特似乎在思考,欧泊说:“这样吧,两个用你收购回来的原价,十万卖给我,你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了。我相信你也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老板沉默片刻,欧泊又说:“带着这个电池回去你会有危险的。”

老板问:“你要暗物质能量做什么?”

欧泊道:“你别管,考虑一下吧,待会儿我还会回来。”

欧泊转身要走,老板忙道:“不用考虑了,卖你吧。”

欧泊深吸一口气,雷克特的声音说:“小心点拿,很容易爆炸,这是危险品。”

欧泊用十万能量点数买下两个电池,交到雷克特手里,问:“伊洛是谁?你认识他?”

雷克特说:“不认识,我只是窥探了他的思想,看到这个名字。”

欧泊问:“你能知道别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雷克特:“只有在某些特定情况下。”

欧泊:“什么情况?”

雷克特:“特别恐惧,紧张,快乐,忐忑,情绪强烈的时候,我能直接感应到。他本来就很烦恼,因为不能把这两个电池带走,只能在B11星上出手。这是一笔错误的买卖,但对我们来说却很幸运。”

欧泊忽然想起一件事,说:“糟了!”

雷克特注视着他,欧泊说:“我把钱都花在电池上了,咱们还没有准备过冬的物资!”

雷克特一哂置之,欧泊说:“怎么办?”

雷克特说:“回去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住到山洞里来。”

欧泊说:“但我们没吃的会饿死。”

雷克特道:“会有办法,相信我。”

欧泊想清楚了,雷克特感觉很可靠,既然这么说,应该也想好解决办法了,于是回去收拾东西,当天晚上,一艘巨型商舰升空,照得矿星上的黑暗冬夜犹如白昼,带着工头与商人们离开这个贫瘠之地,前往其他星球过冬。

“听说老克罗和他的儿子买了八十万能量单位的船票。”矿工们议论纷纷道:“看不出他平时居然存了这么多!”

洛克道:“八十万能去什么地方?还不是换个星球移民,继续挖矿干活,别想了。”

“现在不买。”几名矿工议论纷纷道:“再过几年更贵了,哎,欧泊!”

欧泊收拾了一个包袱从家里出来,装着自己的用品,抱着小机器人E7,朝工友们打招呼,说:“我要到西边的山洞去住几天。”

洛克道:“你疯了!你会被冻死的!”

欧泊说:“不会的,太冷我会回来。”

洛克说:“别去!准备过冬了,我看看,你没有买吃的?你想怎么过?”

欧泊倒退着走,边走边笑道:“我有办法的,相信我。”说着随手朝洛克一指,带着E7离开村庄,消失在地平线上。

风刮了起来,欧泊顶着沙尘暴艰难地朝前走,赤红岩床掀起一阵遮蔽视线的飓风,他大声喊道:“老师——!老师!”

欧泊的声音细微而不可闻,雷克特却听见了,他伸手出来,将欧泊抱进一个山洞中。

欧泊大声咳嗽,山洞里铺了两个简陋的床,两个暗能量电池外壳被拆开,能量已经用完了。

“用光了?”欧泊诧道。

雷克特点了点头,说:“食物和水还够喝几天?”

欧泊说:“不到十天。”

雷克特沉吟片刻,问:“沙尘暴还要几天过去?”

欧泊说:“明天应该可以放晴。”

雷克特说:“休息吧,我保证你不会在这个冬天里饿死或者冷死。”

欧泊在靠山洞内的床边坐了下来,雷克特把芯片插在E7脑袋上的投影器里。

“你现在可以读书了。”雷克特说。

E7投射出一道光屏,欧泊开始自学星际联合学校的初级内容。

这个过程足足花了五天。欧泊囫囵看完教科书,芯片已经有点旧了,里面的基本数学,力学,化学的简单知识,他的母亲在生前都约略教过他一些。信息量实在太多太广,他看完几乎已经记不得什么了。

五天后,雷克特换了块芯片,说:“这是星辰骑士的一些信息记录与知识,我需要你向我发誓,永远不对任何人提起你这段时间中所知道的,以及我的名字,我的身份。”

欧泊道:“我保证。”

雷克特没有再说话,打开E7。

这次投影仪没有展开光屏,芯片却在投影装置的光线中散射出两道光,开始扫描欧泊的瞳孔。

嘀嘀嘀声响,无数信息与记忆被注入了他的脑海,宇宙星图,原子与分子的知识,能量推进器,飞船的航行原理,黑洞的产生与恒星的爆发……千千万万的信息令他头昏脑胀。

不知过了多久,欧泊跌跌撞撞地出去,扶着岩石大声地呕吐。一下接受这么多,还是强行注入他的记忆中,令他大脑产生了强烈的排斥感。

叮叮声响,雷克特正在打一块钢片,那是他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废弃矿坑支撑物。

“累了就休息一会儿。”雷克特说。

欧泊道:“上面说的是真的么?”

雷克特点了点头,欧泊道:“我能利用这些知识修我妈妈的飞船?”

雷克特说:“里面的内容只是基本原理,我建议你以后请一名技师,你可以跟着学学。知识的世界没有疆域,一个人要什么都懂是不可能的,适当放弃一些领域,能让你在自己的道路上更专精。”

欧泊回忆起宇宙飞船原理,确实有太多的东西他不懂,但里面的电脑是有辅助维修功能的,而且按照之前所见,母亲的飞船只是大型原子炉出了问题,外加她的星图……她没有航行系统!星图被人偷走了吗?还是坏了,所以才会在这个星球上搁浅?

欧泊想到雷克特送给他的星图,可以用?

他马上起身,雷克特说:“坐下,以后会有机会的。”

欧泊在山洞内走来走去,激动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天已全黑,肆虐天地的风仍在洞外呼啸。他还想知道更多,坐回来想戴上眼镜。

雷克特头也不抬地敲打铁片,说:“强行信息灌输作用不大,你缺乏一个融会贯通的过程,避免贪多嚼不烂,你现在最好多花点时间思考。”

欧泊道:“谢谢你,老师。”

雷克特笑了笑,点了点头,欧泊又问:“你在做什么?”

雷克特说:“打造武器。”

欧泊注视着他的动作,雷克特打着赤膊,拧开原子炉上的高温火焰,灼热令他汗流浃背,肌肉上布满汗水有种雄浑的美感。

“武器的核心……是从哪里弄来的?”欧泊诧异地看着复杂的机器,全是雷克特手工制造的吗?不太可能?

是从他的飞船上拆下来的?但他的飞船又在哪里?连救生舱都不见了……回忆起第一次见到雷克特的时候,他身上只有一条手链,没有别的东西。

雷克特道:“以后你会知道的。”

欧泊已经对这个答案习以为常了,便不再问下去,躺在毯子上思考,这些日子里太多的知识给他的思想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冲击,他的灵魂仿佛发生了一阵最深的颤栗。

犹如一个人终于睁开他的双眼,看见了广袤的世界与无边无际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