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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经受血的洗礼

时光如流水,短暂的3天一眨眼就过去了。离驱赶银老二的最后时限只剩1天半了。阿灿霞狠毒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银老二身上,似乎在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银老二大概也感觉到了危险,整日惊恐不安,无论进食还是睡觉,都黏在泥雪滚身边,希望能得到保护。

这天,雪尘飞扬,云雾缭绕,三只雪豹动身前往尕玛尔草原寻觅藏羚羊。运气不错,它们刚来到长满狼毒花的云杉坪,便看见约七八只藏羚羊钻出山坳迎面跑来。阿灿霞立刻甩动尾巴,示意身后的泥雪滚和银老二隐蔽起来。泥雪滚和银老二立刻从左右两侧跑开去,趴卧在狼毒花丛中,形成口袋型伏击圈。藏羚羊擅跑,是动物界的赛跑名将,单靠速度,雪豹是很难追上藏羚羊的,所以一般都采用埋伏奇袭的办法来捕捉藏羚羊。

狼毒花是滇北高原特有的一种花卉,属灌木类植物,约半米高,有毒,食草动物若误食会中毒身亡,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凶险的名字。狼毒花春天翠绿,秋天紫红,到了冬天,就渐渐变得灰白,铺上一层雪后就跟雪豹的毛色融为一体,藏羚羊很难发现。这家子雪豹所处的位置又恰好是下风口,藏羚羊也嗅不到雪豹身上那股危险的气味。

那群藏羚羊越走越近,很快就要进入雪豹的伏击圈了。让阿灿霞异常兴奋的是,那群藏羚羊里有一只出生不到半个还在吃奶的羊羔。小羊羔奔逃的速度比不上成年藏羚羊,只雪豹从三个方向围捕一只羊羔,借用人类一句俗语,可以说是三根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至多还有两三分钟时间,这群藏羚羊就要走进三只雪豹布下的伏击圈了。就在这时,泥雪滚突然腾地站了起来,侧转身朝不远处的一条乱石沟呦地吼了一声。那群藏羚羊犹如惊弓之鸟,立刻掉头逃窜,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快要到嘴的羊肉没有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阿灿霞愕然而愤怒地跳了起来。

在其他雪豹家庭,凡全家外出狩猎,通常都是由雄雪豹发号施令,但在阿灿霞家里,由于种种特殊的原因,从来都是由阿灿霞来指挥捕猎的。泥雪滚颇有自知之明,一向尊重它的家长地位和领导权,在狩猎场里从未有过擅自行动或违抗指令的事。没想到今天在节骨眼上,泥雪滚却一反常态,未经它允许就站起来吼叫,暴露了目标,把快要钻进伏击圈的藏羚羊给吓跑了。

你搞什么名堂嘛,吃错药了还是存心捣乱破坏!它责问的眼光投向泥雪滚,奇怪的是,对方并没有犯错的羞惭和惊惶,而是眼角吊起,两眼放光,表情异常激动,好像有了什么重要发现似的。莫名其妙,在饥饿的雪豹面前,还有什么比捕捉藏羚羊更要紧的事呢?阿灿霞疑惑地顺着泥雪滚的视线往乱石沟望去,稀疏的枯草背后,几只狼獾正在分食一只雪兔,也许是粥少僧多,狼獾们互相争抢,闹得不亦乐乎。

阿灿霞气不打一处来,几只狼獾在争食,这在尕玛尔草原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值得为此放弃猎食鲜美的藏羚羊吗?阿灿霞恼怒地扬起前掌给了泥雪滚一个结结实实的拐脖儿。你吃饱了撑的,是不是脑子短路了啊!但很奇怪,泥雪滚受到惩罚后仍丝毫没有醒悟,还是用一种兴奋、激动、欣喜的目光盯着那儿只狼獾。阿灿霞再次瞪大眼睛朝乱石沟仔细望去,雪豹视力极佳,虽然相距几百米,还是看得很清楚,哦,是四只狼獾,似乎是一对狼獾夫妻外加两只已差不多成年的后辈狼獾。这家狼獾粗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但仔细看,那两只后辈狼獾好像不太正常,上半身与正常狼獾没什么两样,下半身却无法站立,只能靠两条前腿在地上蹒跚爬行,显得很滑稽。再看那对狼獾夫妻,公狼獾鼻吻间有只血色肉瘤,母狼獾黑黑的脊背上分布许多小白点儿,阿灿霞想起来了,这家子狼獾就是两年前被它和泥雪滚赶走的恶邻居,那两只后辈狼獾之所以后肢拖地只能用前肢蹒跚爬行,正是因为它阿灿霞——它曾亲口咬断了两只小狼獾的后肢。没想到冤家路窄,今天又在这片开满狼毒花的草坡上相遇了。

突然间,阿灿霞理解了泥雪滚为何要在节骨眼上放弃捕捉藏羚羊。毫无疑问,泥雪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银老二。银老二即将满28个月了,却还不能独立生活,刨根究底,就是因为在半岁龄时曾经遭到这对狼獾夫妻凶暴的袭击,差点儿被活活撕成两半,身体的伤虽然治愈了,但心理的创伤却至今未能治好。俗话说,心病须用心药医。要想让银老二心理恢复正常,唯一的办法就是消除儿时留下的恐怖阴影。换句话说,如果让银老二亲口咬杀这两只给它带来巨大心理创伤的狼獾,不仅能报仇雪恨,或许还能治疗它的心理痼疾,这件事当然比捕捉一只藏羚羊重要得多。

阿灿霞心头一阵激动,与泥雪滚交换了一下眼色,迅速往乱石沟跑去。银老二当然也一路同行。

三只雪豹来到乱石沟,距离那家狼獾不足50米了,四只狼獾还在专心致志地分食那只雪兔,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群正在逼近的不速之客。

对狼獾们来说,雪兔已差不多分食干净,只剩下一副皮囊、几根白骨,不怕遭抢劫。而且,在日曲卡雪山,雪豹和狼獾都是顶级猎手,虽然也会因为争夺猎物而发生争斗,但双方都晓得两败俱伤的道理,态度都比较克制,大多采取井水不犯河水的策略,即使发生冲突,也大多采用咆哮恫吓的手段,雷声大雨点儿小,很少动真格。

我是狼獾我怕谁,我有尖牙利齿和不怕死的流氓无赖精神,就算你是高山雪域的霸主,又能把我怎么样?

双方的距离只有十多米了,银老二的表情骤然发生了变化。本来,银老二跟在阿灿霞和泥雪滚的身后,表情平常,好似一场普通狩猎。可当距离逐渐缩短,狼獾的模样逐渐变得清晰时,突然间,银老二负伤似的哀嚎一声,眼角高吊,体毛恣张,如临大敌。阿灿霞明白,银老二认出了眼前这窝狼獾就是两年前差点儿将它活活撕成两半的凶手。阿灿霞仔细观察银老二的反应,银老二眼中既有仇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怒火,又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惊怵,时而冲动地向前蹿出两步,龇牙咧嘴做出跃跃欲扑状,好像恨不得立刻扭住狼獾斗个你死我活,时而惊魂不定地跳回泥雪滚身后,哀哀嚎叫,似乎被两年前可怕的回忆吓破了胆,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

那是小家伙的心理顽疾所表现出来的典型症状。

没多久,那对狼獾夫妻也认出三只雪豹来,四只狼獾发出凶狠的嚎叫,排成一字队形,严阵以待。

阿灿霞估量了一下形势,三只雪豹对付四只狼獾,并不占压倒性优势。虽说雪豹是高山霸主,但狼獾也并非等闲之辈,一对一单练,雪豹也很难保证在不挂彩的情况下制服狼獾。而现在是三比四,我方数量上先占了劣势。虽然对方有两只狼獾是后肢站不起来的身体残疾者,但我方也有一只雪豹是患有严重精神障碍、缺乏猎杀胆魄的心理残疾者。半斤对八两,谁输谁赢还不好说呢。再说了,自己是为了治愈银老二的精神顽疾去厮杀,对方是为了报两只小狼獾被咬成残废的血仇而殊死一搏,自己在精神上道义上似乎也不占什么上风。能不能取胜,阿灿霞心里没有底。无法排除这种可能:一场恶斗后,几只狼獾相继倒在血泊中,它和泥雪滚也身负重伤走上奈何桥,而银老二,非但没能消除心理障碍,反而被血腥的厮杀吓得更胆怯更懦弱了……真的有必要为了治疗银老二的心理疾患而冒如此巨大的风险跟眼前的四只狼獾拼个你死我活吗?现在打退堂鼓也许还来得及。

就在阿灿霞犹豫着要进攻还是撤退时,突然,泥雪滚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扭住公狼獾血瘤厮斗起来。阿灿霞被泥雪滚勇往直前的表现震撼了。在它的印象里,泥雪滚根本算不上勇敢,恰恰相反,它因为体格瘦小所以性格也有点儿懦弱,狩猎时,几乎从未有过一马当先的出色表现,遇到公羚羊、牦牛、雄鹿等有力量反抗的大型猎物时,都是它阿灿霞率先向猎物发起攻击,泥雪滚再壮着胆子扑过去噬咬的,可以这么说,两年多来,泥雪滚在这个雪豹家庭中,始终扮演着助手、配角。可今天它却一反常态,面对势均力敌的一窝狼獾,居然无所畏惧地第一个冲上去搏杀。阿灿霞心里明白,泥雪滚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银老二的爱。泥雪滚一定知道,眼前这场搏杀,是治愈银老二心理顽疾的最后希望,也是让银老二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生存下来的唯一办法。为了银老二,泥雪滚突然间变得勇敢,明知胜负难料,明知自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受伤或送命,却义无反顾地朝危险冲了过去。泥雪滚并非银老二的亲生父亲,却舍得为银老二赴汤蹈火,这不仅让阿灿霞感动,更让它无比羞愧。它是银老二的亲生母亲,面对能拯救银老二的天赐良机,却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犹豫不决,和泥雪滚相比,它实在太自私、太渺小了。

阿灿霞不再迟疑,也倏地蹿跃上去,与母狼獾背霜展开激战。

两只后肢残废的后辈狼獾,不用狼獾夫妻吩咐,雌残疾狼獾帮公狼獾血瘤,雄残疾狼獾帮母狼獾背霜,立即投入战斗。

假如一只雪豹与一只狼獾扑咬,或许雪豹在体格和力气上还占优势,但若一只雪豹与两只狼獾搏杀,雪豹受到两面夹击,必然处于劣势。幸好两只后辈狼獾是肢体不全的残疾者,双方力量暂时还能处于均衡状态。

但可别小瞧这两只残疾狼獾,几乎可以用身残志坚来形容,它们虽然只能靠两条前腿在地上爬行,却比正常狼獾更凶猛更狠毒更不怕死。或许对狼獾这样以凶暴著称的恶兽来说,一旦肢体残废,必须靠十倍的疯狂、百倍的毒辣和极端仇视一切的变态心理才能苟活在这个世界上。两只残疾狼獾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它们鄙视自己残废的身体,轻贱自己的生命,不管阿灿霞或泥雪滚如何气势汹汹地吼叫和扑咬,从不扭头躲避或逃窜,每一次都硬碰硬面对面以牙还牙以爪还爪迎击雪豹的进攻。有好几次,当阿灿霞照准雄残疾狼獾的脖子咬下去时,对方非但不躲闪,还主动将肥硕的脖颈塞到豹嘴里来,然后借势往阿灿霞颈窝咬去,用意十分明显,甘愿用自己的一条命换阿灿霞的半条命。与泥雪滚搏杀的那只雌残疾狼獾也是如此,简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狂旦咬住泥雪滚,那就比蚂蟥还要顽强,任凭泥雪滚在身上狂撕乱咬也不松口,非要从泥雪滚身上连皮带肉活活咬下一块来才肯罢休。

不一会儿,泥雪滚屁股和大腿就受了好几处伤,阿灿霞腰部也被咬掉一块巴掌大的豹毛。两只残疾狼獾就更惨了,被豹爪和豹牙撕咬得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却仍凶悍地嗷嗷叫着缠住对手搏杀。

双方咬得天昏地暗、风云变色。

谁也不肯认输,谁也不肯服软,谁也不肯休战。

再这样僵持下去,只怕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阿灿霞心里未免焦急,突然,它想到了银老二。是的,本该是三只雪豹对付四只狼獾,而现在却是两只雪豹对付四只狼獾。银老二哪去了呀?此时此刻,假如银老二投入战斗,阿灿霞相信,形势将立刻发生逆转,这窝狼獾很快就会被咬得屁滚尿流。可让它惊讶的是,格斗圈里好像没有银老二的身影。阿灿霞好生奇怪,一巴掌将雄残疾狼獾扫翻在地,扭头向四周扫了一眼,啧啧,银老二竟然躲在二十步开外的一块大石头背后,腾、挪、跃、扑、蹿、掀、剪、撕、咬,做出种种搏杀动作,却是在与风和空气搏杀。阿灿霞明白,这家伙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异常举动,是内心剧烈冲突的外在表现。出于高山霸主的自尊,它极想朝罪恶的狼獾扑上去,用凌厉的撕咬雪洗两年前的耻辱,可差点儿被狼獾夫妻活活撕成两半的惨痛记忆却像条毒蛇牢牢盘踞在心上,变成一片难以消除的恐怖阴影,束缚着它的爪牙,阻碍它扑向仇敌。

阿灿霞一面与两只狼獾周旋,一面向银老二所在的位置靠拢。它必须让银老二克服心理恐惧,同狼獾进行一场血腥拼杀,在血的洗礼中恢复雪豹的野性、尊严与自信!很快,它就贴近银老二了。银老二畏惧地想跳开,但没等它躲避,阿灿霞突然蹿到它的侧面用身体猛烈撞击过去。银老二没有防备,被撞得往前急跨几步,差点儿与气势汹汹赶过来的母狼獾背霜撞了个满怀!豹脸对獾脸、豹眼瞪獾眼、豹鼻顶獾鼻、豹须碰獾须,银老二恐怖地惊吼一声,转身欲逃,但没等它逃窜,母狼獾背霜嗖地扑跃过来,两只獾爪搂住银老二的腰,张嘴就朝银老二的脖颈咬去。狼獾牙齿尖利、腭部强劲,假如咬中的极有可能咬断银老二颈侧的动脉血管。除非银老二甘愿成为狼獾爪牙下的冤魂,否则它只有以牙还牙进行反抗。银老二到底是雪豹,不可能像懦弱的羊那样毫不反抗地听任猛兽咬断自己的脖颈,就在母狼獾背霜的牙齿触碰到银老二颈皮的一瞬间,银老二猛甩脑袋,用豹头撞击獾头,咚的一声,把母狼獾背霜的脑壳撞偏了。它像青蛙似的蹦跳跳跃,试图将母狼獾背霜从自己身上抖落下来,但母狼獾背霜似乎看透了银老二不过是个徒有雪豹躯壳而无雪豹灵魂的窝囊废,居然出奇的嚣张,死缠着银老二不放,接连往银老二身上噬咬。银老二一面笨拙地张嘴抵挡,一面向阿灿霞发出求救的嚎叫。这个时候,阿灿霞只要扭腰左蹿,立马就能跳到银老二身旁,一巴掌将母狼獾背霜从银老二脖颈上撕扯下来,很容易就能救银老二于倒悬,可它没这么做,它仿佛没听见银老二的呼救,自顾自向右侧那只雄残疾狼獾扑了过去。

求不来救星,银老二更胆怯了,胡乱挣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跳蹿翻滚,拼命想把黏在身上的母狼獾背霜甩掉。心生慌乱必定疏于防范,银老二被母狼獾背霜一连咬了好几口,虽然没咬到要害,但也皮开肉绽,身体右侧肩胛处的白色豹毛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银老二叫得更凄惨了,竭力往阿灿霞所在的位置靠拢,用意很明显,是要让阿灿霞替它解围。

阿灿霞灵巧地避让开去,坚持让银老二独自面对危机。

这场格杀,是银老二挣脱精神枷锁、成长为正常雄雪豹的唯一希望了。阿灿霞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没有死亡的威胁,是难以唤醒银老二沉睡的灵魂的。或者死亡,或者重生,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你要么变成一只真正的雄雪豹咬杀母狼獾背霜,要么变成一堆任母狼獾背霜宰割的肉,任君选择。

儿时养成的心理定势很难纠正,儿时蒙上的心理阴影很难消除,儿时患上的精神疾病很难根治。虽然处在死亡的威胁下,虽然被母狼獾背霜锋利的牙齿咬伤了肩胛,银老二却仍无法鼓起勇气进行搏杀。用病入膏肓来形容银老二的精神疾患是再恰当不过了。

你想变成狼獾果腹的美餐,那就请便吧!阿灿霞发狠地想,冷峻的眼神逼视着银老二:你别指望我会来救你,即使母狼獾背霜的牙齿刺进了你的脖颈,我也不会出手帮你!阿灿霞相信,透过它冷峻的眼神,银老二会读懂它的心声。

阿灿霞集中精力对付雄残疾狼獾,虽然它在力量上占压倒性优势,但雄残疾狼獾异常凶悍,每次遭到撕咬都会竭尽力反咬,阿灿霞要想不受任何伤害就置对方于死地,也绝非易事。它围着雄残疾狼獾转圈,伺机出击,闪电般扑上去在雄残疾狼獾身上撕一爪或咬一口,又闪电般跳闪开去。这是对付狼獾最好的战术,可在确保自己安全的同时,慢慢消耗对手的体力和生命,直至对方倒地身亡。

当然,这需要时间,也需要耐心。

银老二仍与母狼獾背霜纠缠在一起,它没有勇气以牙还牙与母狼獾背霜正面交锋,只是被动抵挡,绝望地挣扎。当母狼獾背霜锋利的牙齿朝它咬下来时,它就张开嘴用豹牙挡住獾牙,牙齿碰撞牙齿,发出咔嚓咔嚓可怕的声响。有好几,银老二的豹嘴已经衔住了母狼獾背霜的身体,只要用力顺势咬下去,即使不能将其置于死地,起码也能咬个皮开肉绽。但每次似乎都有只无形的手抹杀了它食肉猛兽的天性,让它莫名其妙就放弃了噬咬。

银老二的懦弱与退让使母狼獾背霜更加猖狂,它不再顾虑会不会遭到反击,尖利的獾牙暴风骤雨般咬向银老二,恨不得即刻就将银老二撕成碎片。

那壁厢,泥雪滚正在与公狼獾血瘤和另一只雌残疾狼獾艰苦搏杀。泥雪滚本就属于雪豹中的次品,与一只成年狼獾较量,或许还能勉强取胜,外加一只雌残疾狼獾,它就有点儿招架不住了,使出浑身解数也才打了个平手,公狼獾血瘤半条尾巴被咬下来了,泥雪滚的脸也被咬破了,污血顺着下巴滴滴答答往下淌。

三只雪豹四只狼獾,分成三个格斗圈,斗得难分难解。阿灿霞这边形势最乐观,最多还有两三分钟时间,它就能将雄残疾狼獾变成一顿美餐。

这时,银老二的嚎叫声越来越惨烈,呼救也越来越急切。阿灿霞扭头望去,一个让它心惊肉跳的情景映入眼帘:母狼獾背霜频频咬向银老二的脖颈,银老二虽竭力抵挡,但母狼獾尖尖的嘴吻还是探入银老二的颈窝,噬咬住它柔软的颈皮,只要再继续往里刺探,就能很快叼咬住银老二颈侧那根动脉血管和颈窝中央那根脆弱的喉管。银老二深陷恐惧之中,和强敌拼死一搏的意识仍未苏醒,只是出于本能用一只前爪抠母狼獾的脸,不让尖尖的獾嘴继续往颈窝深处刺探。银老二不懂,在生与死的对决中,最有效的防御就是积极进攻,消极防御只能助长对手的猖狂气焰。

终于,母狼獾背霜的嘴吻突破银老二的防御,一口叼住了银老二最薄弱的颈侧。狼獾作为体形最大的鼬科动物,最具杀伤力的猎杀手段就是咬猎物的脖子,獾牙如手术刀般锋利,一旦咬住猎物的颈侧,很容易就能撕开猎物的喉管和血管,极少有猎物能幸免于难。阿灿霞看见,母狼獾背霜的眼睛里泛起一片冰冷的残忍,尖尖的嘴吻叼紧银老二颈侧的同时,四只强有力的獾爪也踩住了银老二的身体……

阿灿霞脑子一片空白,瞬间跌入痛苦的深渊。

作为一只有丰富丛林生活经验的母雪豹,它很清楚母狼獾背霜接下来会怎么做。母狼獾背霜一定会用四只獾爪猛蹬老二的身体,借着那股蹬力和腭部的拧力,在刹那间咬开银老二的脖子,到那时,即使神仙也救不了银老二了,鲜血会从银老二脖颈间喷涌而出,银老二会像喝醉酒似的东摇西晃,很快,它就会流干最后一滴血,两眼一黑栽倒在地,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对于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阿灿霞却无能为力。就算它现在立刻飞奔过去救援,也已经来不及了,母狼獾背霜接下来的杀戮动作,是狼獾与生俱来的本领,绝无失手的可能。银老二小命休矣,阿灿霞悲哀地想。

就在这个时候,银老二仿佛从恶梦中惊醒似的急吼一声,闪电般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肩胛。银老二这一口咬得很重,尖利的豹牙深深嵌进厚韧的獾皮,豹眼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阿灿霞把银老二养到28个月大了,还是头一次看到银老二表现出如此完美生动的猛兽风范。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抵挡进攻和抗拒死亡,而是生命即将遭到蹂躏时雪豹灵魂的觉醒,是死神降临前强者意识的复苏。银老二死死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肩胛,全身肌肉紧绷,用吃奶的力气往外拉扯,用意很明显,不让对方有机会踢蹬四肢拧动腭部咬断自己的脖子。

母狼獾背霜似乎早就料到银老二会有这么一招,早就想好了应对策略,在银老二咬住它的肩胛后,及时调整姿势,原来四肢弯曲准备往后踢蹬的,立刻就变成四肢绷紧往前蹬跃了。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应对策略,它晓得自己的力气没有雪豹大,在力量上无法与雪豹抗衡,就采取借力打力顺势而为的办法,借银老二咬住它肩胛拼命往前拉扯的机会,叼住银老二的脖颈顺势往前蹿跃,它的蹬力与银老二的拉力合并成一股力量,仍旧可以割开银老二的脖颈,只不过是换了个方向切割而已。

阿灿霞想赶过去援救,但已经迟了,母狼獾背霜已经四肢绷紧往前蹬跃了,至多一两秒钟,就能完成这套毒辣的咬喉动作。它此时离银老二还有50米远,跑得再快也无法阻止母狼獾背霜行凶。唉,要是在母狼獾背霜刚叼住银老二喉管时它就奔过去救援,那就好了,此时此刻它就能与银老二一齐将母狼獾背霜由恣意妄为的猎手变成任豹宰割的猎物。可惜,它错过了最佳援救时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走进鬼门关而无法出手相救,阿灿霞心如刀绞般疼痛。

孩子呀,你觉醒得太迟了啊。

就在母狼獾背霜即将咬开银老二喉管的最后一瞬间,突然,银老二背后冒出一只雪豹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背脊,两只豹爪将母狼獾背霜死死按住,有效地阻止了它咬断银老二的喉管。

前来援救的是泥雪滚。

阿灿霞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银老二身上,完全不知道泥雪滚怎么能如此及时地蹿过来救援,但有一点很清楚,从时间上推算,在母狼獾背霜咬住银老二颈侧前,泥雪滚就晓得事情不妙已经拔腿往银老二身边跑了。让阿灿霞感到奇怪的是,此时,泥雪滚的身体剧烈抖动,两只铜铃豹眼里蓄满痛苦,嘴角抽搐,好像正承受着什么难以忍受的酷刑。它的视线在泥雪滚身上搜索,眼前的情形让它大吃一惊:公狼獾血瘤和雌残疾狼獾像蚂蟥似的叮在泥雪滚身上,公狼獾血瘤咬住泥雪滚的左前腿,雌残疾狼獾趴在泥雪滚背上,咬住泥雪滚的后颈。两只狼獾显然晓得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于是竭尽全力疯狂撕咬,瞬间就将泥雪滚后颈和腿弯的皮肉咬开,锋利的獾牙像锯子似的切割骨头,发出恐怖的咔嚓咔嚓声。这两只短命狼獾的企图很明显,就是要迫使泥雪滚松开噬咬母狼獾背霜的嘴,更进一步的目的,就是要让母狼獾背霜争取时间咬断银老二的脖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阿灿霞朝跟自己对峙的那只雄残疾狼獾一顿狂咬滥撕,雄残疾狼獾很快倒在血泊中。阿灿霞— 秒也不敢耽误,立刻掉头想去帮泥雪滚,哦,它要一口咬碎骑在泥雪滚背上那只雌残鸯脑壳,然后一爪撕碎公狼獾血瘤那张丑陋的脸,让母狼獾背霜咬断银老二脖子的企图彻底落空!

它刚扭转身,尾部突然一阵剧痛,扭头望去,那只被它咬倒在血泊中的雄残疾狼獾居然活转过来,死死咬住了它的豹尾。狼獾不愧是日曲卡雪山最臭名昭著的恶兽,其顽强远远超出了阿灿霞的想象。眼前这只雄残疾狼獾,刚才差不多被它撕烂咬碎、浑身是血,已变成一只血狼獾,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可转眼之间居然又扑上来缠住它搏杀。它当然不能任凭这只雄残疾狼獾咬断自己漂亮的豹尾,只得停下来专心对付这个狂命徒。

那边,公狼獾血瘤撕咬得更猛烈了。噗,泥雪滚腿弯被连皮带肉咬下一大块来,鲜血进溅,泥雪滚疼得浑身抽搐,喉咙深处发出粗浊的抽泣声,却仍咬紧牙关没有松嘴。雪豹的噬咬力度毕竟胜过狼獾,在泥雪滚的强力噬咬下,母狼獾背霜支撑不住,不得不松开咬住银老二颈侧的嘴,转而去咬泥雪滚的险。

银老二的死亡威胁刹那间解除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母狼獾背霜松开银老二颈侧时,银老二也松开了母狼獾背霜的肩胛。

母狼獾背霜尖利的獾牙照准泥雪滚的左耳狠狠咬下来。

按理说,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这时候,泥雪滚应该松开咬住母狼獾背霜脊背的嘴,用豹牙去阻挡母狼獾背霜的噬咬。但泥雪滚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脊背不放,并用眼睛盯着银老二,嘴角呜呜吐出急切的低嚎,似乎在焦急地提醒催促着什么。

银老二此时已完全脱离母狼獾背霜的纠缠,不仅如此,它刚好就站在母狼獾背霜面前,居高临下,只要照准母狼獾背霜的脑壳狠劲一咬,就能将它送到西天去。泥雪滚已咬住母狼獾背霜的脊背,它既动弹不得也躲闪不得,很方便银老二噬咬。

毫无疑问,此时此刻,银老二有机会也有能力对母狼獾背霜发起致命一击。

遗憾的是,关键时刻,盘踞在银老二心头的胆怯与卑微又显现出来,银老二的眼神变得恐惧而迷茫,它甚至迈动四肢扭头想跑。阿灿霞看得真切,一颗心流星般沉落。在如此重要的生死关头,在狠毒的母狼獾背霜已咬住泥雪滚一只耳朵的危急时刻,银老二要是扭头逃窜,就等于把不顾一切赶救援的泥雪滚置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不仅如此,银老二这一跑,还意味着它扭曲的性格从此定型,怯懦将会伴随终生,它会成为不折不扣的精神侏儒,成为一只很快就会被丛林法则无情淘汰的畸形雪豹。

没想到,儿时所受的心理创伤会留下如此顽固的后遗症。

狼獾背霜已蹬腿扭腰朝泥雪滚的耳朵狠狠咬下去了,尖利的牙齿从泥雪滚的耳根穿刺进去,这一口不仅仅会咬掉雪滚的耳朵,还会撕裂它的半块头皮,后果非常严重。而公狼獾血瘤还纠缠着泥雪滚的一条腿,雌残疾狼獾还在泥雪滚背上疯狂啃咬,如果得不到及时救援,要不了半分钟,泥雪滚就会倒在血泊中!

让阿灿霞震惊的是,尽管已被死神掐住了喉咙,泥雪滚仍竭尽全力抬起脸朝银老二呦呦吼叫,仿佛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银老二昏睡的灵魂叫醒,仿佛银老二雪豹意识的觉醒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母狠獾背霜的尖牙终于撕裂了泥雪滚的耳朵,一片血花进溅出来,刚好飞到银老二脸上。或许是泥雪滚发自肺腑的吼叫唤醒了银老二昏睡的灵魂,或许是泥雪滚身上进那片温热的血花唤起了银老二的雪豹意识,银老二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幻,狂热代替了恐惧,冲动代替了畏缩,雪豹的威风和野性一瞬间奇迹般地爆发出来,它低下头一口咬住母狼獾背霜的后颈,猛扭强拧。雪豹天生一副强有力的下腭,狼獾颈项再粗壮,也经不起雪豹如此猛烈的噬咬,母狼獾背霜顿时两眼翻白,无奈地松开了咬住泥雪滚耳朵的嘴……

那壁厢,阿灿霞大发豹威,紧紧搂住雄残疾狼獾,顾不得对方会狗急跳墙反咬一口,强行叼住雄残疾狼獾的喉管狠命一咬,将雄残疾狼獾送上了不归路。它付出的代价也不小,前腿弯被撕裂,血滴滴答答地流。但它顾不得舔一下伤口,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扑蹿过去,一爪将骑在泥雪滚背上的雌残疾狼獾扫下地来……

此时,银老二正咬住母狼獾背霜的后颈拼命甩打,草叶飘零,尘土飞扬,母狼獾背霜的哀嚎声不绝于耳。虽然母狼獾背霜竭力挣扎反抗,但银老二身强力壮,且紧紧咬住它的要害部位,母狼獾背霜一切挣扎反抗都是徒劳的。很快,它就七窍流血,慢慢停止了挣动。

那只正在撕咬泥雪滚左前腿的公狼獾血瘤见到大势已去,只得无奈地松开嘴,哀嚎着落荒而逃。

阿灿霞三下五除二拧断了雌残疾狼獾的脖颈,一场惊天动地的豹獾大战以雪豹获胜而告终。

然而,雪豹这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泥雪滚遍体鳞伤,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血豹。最严重的是腿部和脸部的创伤,它的左前腿被公狼獾血瘤咬出一条20厘米长的口子,露出白的骨头,左耳被母狼獾背霜咬了下来,虽然没有断,却片残叶似的吊在额际。望着狼狈逃窜的公狼獾血瘤的背影,泥雪滚想站起来追赶,但勉强跨出两步,就四肢发软一头栽倒在地。它想发出胜利的吼叫,但一张嘴,噗,就喷出一口殷红的血,叫不出声来了。

阿灿霞也多处负伤,但都伤得不重,尾巴被雄残疾狼獾咬肿,腿弯和腹部也被锐利的獾爪撕出好几道血口。

母狼獾背霜早已气绝身亡,可银老二仍叼着獾颈拼命在岩石上甩打。啪啪啪,母狼獾背霜变成血肉模糊的尸块。银老二爪牙并用,刹那间将母狼獾背霜分解成数块,大口咀嚼,大口吞咽,仿佛是在尽情宣泄压抑了两年的委屈与痛苦。它一面贪婪撕食,面朝阿灿霞和泥雪滚发出凶狠的低嚎,似乎在说:这食物归我所有,你们休想染指,不然休怪我无礼!活脱脱一副唯我独尊的霸主气概。

阿灿霞当然知道,此时此刻,银老二撕食母狼獾背霜,绝非单纯为了填饱肚子,而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享受。啃食这只曾经伤害过它的母狼獾,在银老二的生命历程中具有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它驱散了银老二心灵的阴影,解开了银老二心中的桎梏,类似于人类的成年仪式,标志着银老二告别童年,走向独立和成熟。从此以后,它的嗜血野性和杀戮冲动将奇迹般地苏醒复活,雪豹品性将得到重塑和再生。

很快,母狼獾背霜便只剩下几根白骨和一副皮囊了。银老二仰天发出一声长吼,声音洪亮,气势磅礴。它颈部和肩胛也负了伤,身上血迹斑斑,但好在伤得不重,用不了几天就会痊愈。或许它身上会留下伤疤,但对雄雪豹来说,伤疤就是生命的勋章,对儿时受过严重心理创伤的银老二来说,这伤疤也是精神补丁,缝牢了精神破洞,从此以后,它将成为一只呼啸山林、顶天立地的雄雪豹。

银老二叼起—具残疾狼獾的尸体,围着躺在地上的泥雪滚转了一圈,算是一种拜别,随即头也不回地朝日曲卡雪峰走去。

阿灿霞知道,今天是银老二生命的转折点,它长大了,身体邪心理都发育成熟,离家出走独自去闯荡世界了。虽说银老二已满28个月,是在最后时限才离开开家的,但不管怎么说,能在最后时刻奇迹般地治愈心心理顽疾,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啊!

银老二矫健的身影在雪线跃动,它是雄雪豹日食生的后,气宇轩昂,天生一副好身胚,皮毛银光闪闪,双目炯炯有神,四肢强壮有力,显得俊美而潇洒。可以预见,银老二很快就能找到栖身巢穴和觅食领地,很快就会找到可心的伴侣,组建一个美满的雪豹家庭。

深深地祝福你,孩子,一路走好!阿灿霞朝银老二的背影轻声吼叫。

“呦——”泥雪滚嘴角涌出血沫,也用微弱的声音向银老二送去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