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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异故事之鬼戏

1

你知道鬼最怕什么吗?倘若你问一百个人,那么至少会得到一千种答案。倘使你问归筹,他一定会昂着头、挺着胸、瞪着那对公牛般有神的大眼睛,拉着戏腔告诉你:“鬼最怕鬼。”归筹就是这世间最大的鬼,当然,这仅限于在戏台上。台下,他只是人人都可践踏的穷酸鬼。

归筹演鬼戏,从人生里的第一场戏,到最后一场。

那时正值惊蛰,青黄不接,整个世界都充斥着一种蠢蠢欲动的苍凉,苍凉中又带着些许暧昧。虽不至于伏尸遍野,却四处游荡着觅食的饥民。人命很贱,有时还不值一碗清汤稀水的凉粥。然而比人命更贱的,是人心——这本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皇帝说没就没了,国家早就名存实亡了,所谓达官显贵,比归筹之辈更精通演戏之道,你方唱罢我登场。老百姓刚适应几天没皇帝的生活,又有人称帝了,老百姓还没来得及搞明白这位袁氏皇帝到底是何方神圣,皇帝又没了。难怪当时有个很有名的、叫做“伍廷芳”的先生说:“北京现有的政府,只算得上是戏场,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僚只算得上是戏子。我们看戏则可,若听了戏子的话当真就不可……”这话归筹只赞同一半,现在大家确实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仿若蜂巢里没了蜂王,即便是残暴的蜂王,在愚昧的蜂虫心里,有总比没有好。可伍廷芳说戏子的话不能当真,归筹是极不赞同的。

归筹是个戏子,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信谁的规矩时,归筹选择信戏,戏里全是规矩,上台几步,下台几步,何时哭,何时笑,何时挤眉,何时弄眼。信戏,就得活在戏里,只不过归筹在戏里不是人,是鬼。

归筹不但是个戏子,还是九福戏班的班主,虽然年纪轻轻,但在戏班里颇有威信。可惜,他并不是角儿。在北平城里唱成角儿的,要么是有背景的,要么是没有背景找到背景的,可归筹有的,不过是个魁梧苍凉的背影。角儿们都喜欢唱《六月雪》,唱《霸王别姬》,唱《柳荫记》,北平城里的人喜欢看这种戏,在别人的悲伤里寻找平衡。鬼戏是冷门,鬼戏唱的是除魔卫道,可那台下坐着看戏的,哪个不是魔?哪个的身后没有背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冤鬼?这样易子而食的乱世,活着的都是鬼,死了的才是人,可死人不依旧是鬼吗?总之,活着就是罪。

归筹的九福戏班偏偏是专门唱鬼戏的,且,他们只唱鬼戏,唱《钟馗嫁妹》,唱《钟馗捉鬼》。

这几日九福戏班的上座率更低了,有时还不到两成。归筹望着戏台子底下那些突兀的、蓬乱的、蘑菇头一般齐耳短发,真想扛着大刀将他们一颗颗地切下来,放进窝里蒸了、煮了、炒了、吃了、消化了、拉出来,就连拉出来的东西也要喂了狗,这样方能解恨。

只是他们捧他的场,他为何还恨他们?难道只因他们的身体里都住着魔鬼?想到这里,他暗自为自己的气急败坏感到懊恼,于是一出《钟馗嫁妹》唱得愈加卖力了。前面说了,归筹在戏台上是这世间最大的鬼,他演钟馗,鬼王。

伴着鼓乐,归筹唱道:“女大当婚要出嫁,从此不能再回家,俺只见车轮马足匆匆地趟去程……”每每唱到这时,归筹都会忍不住荡着泪花,而观众见了泪花,都会鼓得巴掌开出花儿来。这次也不例外,除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

她一副官家小姐的时髦打扮,梳着两根青葱般粗壮的辫子,仿佛一放进油锅里,就能炝出好闻的香味儿来。归筹在台上咽了口吐沫,不时瞄着她苍白冷艳的脸,眼睛里的泪花凝聚在一起,落在脸上变成彩色的污水。

她的眼神,那么像她——他那只演了一场鬼戏的小妹,她在那场鬼戏里,把自己演成了真的鬼。

散戏后卸妆时,油彩洗进了眼睛,归筹对着镜子,看到里面一盘圆圆的钟馗脸冲他笑,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就咳出一块黏糊糊的黄东西。

他仓皇失措,镜子里的不是他,是附在他身上的鬼。鬼戏演得久了,归筹觉得自己仿若真的能看到鬼,或许还能捉鬼了,甚至连他自己都变成了鬼。

2

归筹第一次登台唱主角,是在他十岁的时候;他唱的第一出戏,就是《钟馗嫁妹》。那时他们还没有进入北平,和现在相比,当时的境遇更为惨淡,甚至好几天都吃不上饭。因此,当附近一个大户人家请他们去唱堂会驱鬼辟邪、为小少爷冲喜治病时,老班主一口就答应了。

当时唱钟馗的是另外一个叫四旦的孩子,归筹只是演抬轿子的小鬼。可归筹觉得四旦根本不配演那样义薄云天驱魔正道的角色,他根本就是个坏痞子,常常欺负在戏班做杂物的妹妹,还说长大后要将她纳成妾,至于正室,当然是北平城里的贵小姐,因为四旦坚信自己以后会成为数一数二的“角儿”。“角儿”也是归筹的梦想,他觉得四旦不配。

开戏前,四旦突然不见了。戏班子里的人心急火燎地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最后归筹在地主家的柴房里找到他。那时四旦正窝在墙角急促地咀嚼着什么,嘴里还散出年糕的香甜。老班主见状,不由分说扯出房门,拽出院子,拉到后台的小棚子里一阵暴打。在老班主的眼里,咱虽然是唱鬼戏的,但得办人事儿!人穷,但志不能短,尤其不能短到偷吃主人家东西的地步。

半个时辰后,四旦被两个年长的师兄一人拖着一根腿拽出来,他的脸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画出一条带血的土痕。拖到门口时,四旦的脸被高高的门槛磕了下,一块黄黄软软黏黏腻腻的东西从他嘴里掉出来。

他是被卡死的。

当晚的钟馗由归筹代替四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演钟馗妹妹的,也由原来的一个旦角,换成了归筹的亲妹妹。

归筹觉得有几分奇怪,因为演戏时的道具轿子变成了真轿子,戏里的新娘本无须坐进轿子里,可妹妹却煞有其事地坐了上去,更奇怪的是,主人家里挂起了白色的灯笼,灯笼上贴着黑色的喜字,仿若整个宅院都变成了戏台——一场鬼戏变得半真半假,仿若真的藏了鬼。

归筹并没有细究,也无暇细究。他意气风发地扮着钟馗,带着小鬼们抬着轿子,妹妹在里面哭哭啼啼,竟然在轿子被抬到戏台中央时掀开帘子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哀怨悠长,可看在归筹眼里,却觉得煞是丢脸。原来的戏文里并没有这一出,妹妹明明学过钟媚儿的戏,为何这般不争气地令他丢丑?他哪里知道,这一眼是自己和妹妹的永别。

老班主为了戏班能有饭活命,竟将妹妹卖给了刚刚死了的小少爷做鬼妻,戏里戏外,钟馗的妹妹真的嫁了。只是连老班主都没想到,这户人家娶的鬼妻,是用来和小少爷同时下葬的——一生严谨的老班主,原本还以为给妹妹找到了一个活路,还以为妹妹在这里,起码能吃上一口饭。

老班主愧疚之下一病不起,五年后一病归西,并将戏班子交给了归筹。

3

这几日的戏唱得磕磕绊绊,原先扮演钟媚儿的福禧,仗着自己有几分俊朗的姿色,跑到堂子里做“相公”陪酒去了。“相公”是什么?北平城里有名的八大胡同是干什么的,“相公”就是干什么的。不过八大胡同里的都是女人,“相公”却是比女人还柔媚的男人。这真是九福戏班的奇耻大辱,倘若老班主还在,定然会像打四旦一样将他生吞活剥。归筹没有老班主的威严和气魄,只能将他逐出戏班放任不管。钟媚儿的角色自此由另一个临时演员代替,于是上座率又低了些,茶楼的老板已经下了最后通牒,眼见着戏班就将三餐不保,唱鬼戏的就将真个变成了饿死鬼。

最后一场戏时,那个官家小姐又来了,依旧站在昨天的位置,依旧不哭也不笑,不鼓掌也不摇头,就那么木木地站着,目光紧紧粘在钟馗身上,仿若归筹妹妹在轿子里的最后一瞥。

归筹在台上看得心里颤颤的,有那么一刻,似乎还看到妹妹坐在台上的轿子里掀起帘子,那目光绝望,又欲说还休。他就这样恍惚着,险些唱错了词儿。

一散戏,茶楼老板就下了逐客令。可归筹此刻顾不得这些,他的眼里全是那个女子。他看到她幽幽地走上台、幽幽地掀起帘子、幽幽地靠近他,然后幽幽地问:“你真的是会捉鬼的钟馗吗?”

归筹说:“那是戏。”

女子说:“你演得那么真,真的钟馗来了也会自觉逊色的,定然也能吓走那些冤魂恶鬼。”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来:“钟馗不是吃鬼的鬼么?”

归筹觉得这最后一句话有点别扭,可又听不出什么不对,她的眼神令他觉得亲切,当她看着他时,他甚至都能听到自己灵魂碎裂的声音。于是他忍不住问:“小姐是不是有什么难处需要归某帮忙?”

女子一听,低低地抽泣起来:“我想请归老板屈尊到寒舍唱一出钟馗捉鬼,只你一人去就好了。”她将嘴凑到他的耳边:“捉真的鬼。”

归筹的脸立刻在油彩下面抽搐起来,若不是那厚厚的油彩遮着,此刻的他一定看起来像白脸曹操。但是,当他看到女子手里的钱袋,听到里面脆生生的银元碰击,又不由心动了——多美妙的声音呐,单是听听就能管饱。

他回头望了一眼戏班里众人那干巴巴的眼神,又看了看茶楼老板决绝的神情,咬了咬牙说:“我试试吧。”继而,他接过女子手中的钱袋,递给一个小鬼扮相的武丑,说:“六旦,我去这几天,戏班就交给你了。”

说罢,他提起化妆箱,带着一脸的豪气,昂首挺胸地跟着女子出了门。

钟馗本是吃鬼的,但倘若这满世界都是鬼,那又会是谁吃谁呢?

4

原来那女子名叫钟小惠,她并不是什么官家小姐,而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可严格来说,她也算不上什么少奶奶。她出身贫寒,十八年前,为了活命,年仅七岁的她被家人卖到一个大户人家做鬼媳妇,卖身契上说好了,作为小少爷的鬼妻,她得恪守妇道,为丈夫守灵祈福十八年,十八年后她就不但可以恢复自由之身,婆家还会为她准备一笔可观的再嫁嫁妆。这十八年来,她被幽禁在一个偏僻的独门小院,每日守着牌位为亡夫祈福。眼见着期限将至,不想最近宅院里却闹了鬼。她本想忍过了这几天,待期限到后就带着婆家给的嫁妆远离这是非之地。可她婆家的人不知是想赖掉她的嫁妆还是怎的,偏说若她院里真个闹鬼,定然是因她做了什么不洁之事才招惹秽物上身,到时不但会人财两空,只怕她还会变成真的“鬼媳妇”。

知道了她的身世,归筹心里不由又和她亲近了几分。若不是当年他和六旦一起偷偷把妹妹的尸首从那户人家的坟地里挖出来,亲自挖了坑另行安葬,他差点儿就以为钟小惠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妹妹了。

两人说着话,转眼就到了钟小惠的宅门前。宅院不大,虽然门庭冷落,布置得却很精致。进门前,钟小惠轻轻扯住归筹大红色的钟馗戏袍,望着他威严的钟馗装扮,轻声说:“我不想瞒你。之所以请你来,是因为家中那个鬼,和鬼戏里的钟媚儿扮相一模一样,且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每到入夜,她就在院子里游荡,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哥哥’……”

归筹只觉得身体像吸满水的海绵,沉甸甸的、软绵绵的,全身的力气都跑得无影无踪。

钟小惠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我琢磨着,钟媚儿的哥哥不就是钟馗吗,想到这儿,我就开始四处找演鬼戏的戏班,于是就找到了你,你是最出神入化的。”

这样的恭维丝毫没有为归筹带来欣喜,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院子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在了梳妆台前。他神情恍惚地补着妆,看到镜子里的四旦从里面探出来,他依旧是十一二岁的样子,扮相里带着几分稚嫩的戾气。他嘴里一边急促地咀嚼着,一边说:“好兄弟,知道我空着肚子演不好戏,还特意偷了年糕给我吃。你待我太好了,我决定不让你妹妹做妾了,让她做正室,等我成了角儿,就给她荣华富贵!哈,我知道你最在意的就是她!”

突然,镜子里四旦的脸剧烈扭曲起来,脸谱变成了充满怨恨的曲线,他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鼓着塞满年糕的嘴,含糊不清地说:“师父!我没偷!真不是我偷的!我不是小偷!”继而,他不再吭声了,脸上的油彩变成花乎乎的一片,眉头紧紧纠结在一起。最后,他绝望着从镜子里望着归筹,蠕动着双唇,慢慢挤出一块年糕。

四旦从镜子里消失了,归筹一愣,眉毛吊偏了。他心事重重地将脸凑近了,胳膊肘支在梳妆台上,一点一点地修补。不想,肘下一滑,桌上赫然有一小块湿漉漉的年糕,再一抬眼,有个红色的影子从镜子里闪过。

钟小惠推门进来,拿手帕捏起那块年糕,柔声道:“莫不是我做的年糕不好吃吗?归老板怎么又吐了出来?”

归筹看了看梳妆台旁那小碟里的年糕,僵硬地笑了笑:“开始捉鬼吧。”

5

这是归筹第二次将戏演到现实里。第一次,他“钟馗嫁妹”却将妹妹送进坟墓;这一次,他“钟馗捉鬼”难不成要把妹妹当做戏里的小鬼吃掉吗?

这时,院内一阵窸窣,钟小惠脸上的肌肉立刻紧紧绷在一起,她推了推归筹,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归老板……哦,不,钟馗大师,她……她来了……”

钟小惠话音刚落,只听得院内一声凄婉清脆的童音唱腔:“趁着这月色微明——趁着这月色微明——曲湾湾绕遍荒芜径——咳。——俺只见门庭冷落暗伤情——”

归筹一愣,在《钟馗嫁妹》这出里,这段唱词是钟馗死后被封为“驱邪斩祟将军”,为替妹妹和恩人杜平说亲,回到昔日家中时唱的。可这段本该是钟馗的词儿,怎么被门外的“钟媚儿”抢了去?转念一想,归筹不禁悲从心来。戏里哥哥是鬼,妹妹是人,这现在却颠倒了过来——妹妹是鬼,哥哥是扮鬼的人。这时,只见门外晃动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对方依旧用戏里的音调念道:“哥哥,开门!”

归筹一听,提起一股气,拿起架势,道:“来了——”紧接着,他唱道:“听谯楼早已报初更——刁斗无声寂静—— 孤苦鳏夫(本是寡女,因钟馗唱了钟媚儿的词儿,归筹就把寡女改成了鳏夫)有何事扣我柴门。”

门外凄声道:“你妹妹在此——”

归筹一跳:“啊——呀!”继而唱道:“我闻言战兢——丧黄泉复现生时影——”

直至这里,这门里门外、一人一鬼,一搭一唱,演的是《钟馗嫁妹》的戏,只是兄妹颠倒,陰陽倒置。钟小惠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似乎生怕门外的冤魂会破门而入,她扯扯归筹,小声提醒道:“别把戏搞错了,今儿演的,可是钟馗捉鬼啊!”

归筹轻轻推开钟小惠,望着门外,眼神里不但没了恐惧,反而多了一分期待。因为下面的戏文里钟馗将诉说自己变成鬼王以及到这里的来意,如今死去的妹妹站到了戏里钟馗的位置,他想听她诉说原委。

果然,门外顿了顿,继而马上提起气唱起来,只是词儿由原文的倾诉宽慰,变成了充满怨恨的痛斥:“哥哥,害我好苦。我为成全兄长,强扮鬼媳,身不由己,以致后豪门捐躯殒命。原望陰间能成人妇,岂料兄长将我坟墓掘,自此无依成孤鬼。为此引你前来,与你相会。痛诉心中愤懑,一并索你性命。”

归筹心中凛然,他本该唱:“呀,原来如此,妹妹在哪里?”只是这句词儿已经无法和妹妹的词儿对上了。门外妹妹的冤魂似乎也并不等归筹应对,自顾唱道:“哥哥在哪里?”唱罢,门“呼啦”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娇小瘦弱的鲜红身影应声而入,她还是七岁时的样子,依旧是当年的小小嫁衣,依旧是当时清丽精致的花旦扮相。她伸出冰冷僵硬的手,一把扼住归筹的手腕,唱道:“啊呀——哥哥啊——”

捉鬼的钟馗被鬼捉住了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他张了张嘴,一头栽在地上。

6

归筹的眼前一直晃着一幅凄凉的水墨画,漫无边际的荒野,灰的天,灰的土,灰色的天地之间,微微凸起一堆小小的坟头。坟头上没有墓碑,没有祭花,甚至长年累月都无人前来祭奠,它那么小,那么孤寂。归筹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突然想起了和妹妹同一天死去的四旦,那个坏小子到了陰间,定然也不忘欺负妹妹吧?没有哥哥的保护,妹妹该是怎样的绝望和无助?或许当初把妹妹挖出来重新埋葬是一个彻底的错误,倘若一直让她躺在那里,她起码还在某个大户人家的祖坟里,起码还有某个小少爷做夫君,起码不至于在陰间孤苦无依,更不会变作今日的冤魂野鬼。

归筹突然觉得脸上一热,他缓缓睁开眼睛,恍惚间似乎见到妹妹在笑。他一把抓住身侧的手,接着昏厥前的戏,喃喃地唱道:“啊呀——妹妹呀——”

钟小惠推开他的手,拿去敷在他额头的热毛巾,略带不满地嘟囔道:“真是戏痴。倘真的痴了傻了入了戏变成真钟馗也就罢了,偏偏到了节骨眼儿就不痴了、不中用了。昨夜若不是我拿出观音像,你这吃鬼的钟馗早就让鬼吃了!”

归筹坐起来,望着窗外微明的天色,只觉得脑中似乎住进了一个聒噪的锣鼓队,每敲一下就生生的疼。

钟小惠将盆中的污水倒进院子里,转身道:“让你演钟馗捉鬼来了,你却和那鬼一起唱起了钟馗嫁妹,唱唱也就罢了,最后竟被鬼吓得晕了过去。你倒是要不要捉鬼啊?若不想捉,我也不勉强,今日便将钱退了我!”

归筹掐着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捉!今天我肯定捉!”钱肯定是不能退的,说不定师兄弟们昨夜就已经将那些钱换了柴米,他拿什么退啊?这一刻,他内心深处彻底原谅了老班主。十几年前老班主为戏班有饭活命,卖掉了妹妹,归筹知道老班主是疼她的,因为疼才会卖掉她,他不要她和我们一起饿死,在那样的大户人家哪怕做牛做马,起码有口饭吃;十几年后,依旧是为了戏班不被饿死,他却不得不连妹妹的冤魂也要伤害。

归筹起身重新穿好戏袍,抚摸着打鬼的折扇。这折扇只是道具,地摊上买的。

钟小惠说:“我看你还是换一把真能捉鬼的大刀吧?否则你这假钟馗拿着假法器怎么去捉一个真正的鬼呢?”

归筹想了想,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于是连衣服也没换,他就晃荡着戏服起身前往市集,准备买一把真正的大刀,锋利的,驱鬼的。

选好了刀,他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自顾急匆匆地向钟小惠家走去。在市集的尽头,他看到六旦乐滋滋地从一处暧昧的堂子里走出来,肩上扛着米,手里拎着一大块猪头肉。霎时间,他心中涌出各种滋味,欣慰、酸楚、疑惑。

六旦看到他,也是一愣,见鬼一般。继而他小心地凑上来,问:“师兄,鬼捉得如何了?”

归筹没有回答他,转而问道:“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你忘记师父的训导了吗?别人可以看不起我们梨园行的人,但我们自己得看得起自己!唱戏就是唱戏,怎能去做那种龌龊下流的勾当!”

六旦讪讪地笑着:“你这一走,戏班连个顶梁的人都没了。我正好路过这里,就去看了看福禧,问问他肯不肯重回九福戏班。”

归筹骂道:“我捉完了鬼便会回去,我还在!怎么就成了没顶梁的了?!况且福禧已经被逐出戏班了,就是我们被逼到穷途末路,也不会求他回去!”

六旦道:“师兄,你也别太想不开,如今的角儿有哪个不是从堂子里混出来的?刚才福禧说了,堂子里有好多达官显贵,等找到好的靠山,他就回去重振九福戏班,让大家都成角儿!”

若不是在大街上,归筹真想给他一记耳光。他恨恨道:“六旦!你给我听好了,我今晚捉了鬼,赶明儿就回去。在此之前,你们都给我老老实实待着。”

六旦缩缩脖子,扛起米,一溜烟不见了。

8

归筹一直跳着,直到被关进牢里等待死刑时,亦不能停歇。

其间,六旦来看过他两次。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告诉他:“我和四旦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情同手足。当年的事我全看见了。为了代替四旦成为主角,为了陷害四旦让他在师父那里失宠,你故意偷了年糕给四旦吃,可怜的四旦竟然到死都以为你待他好,宁愿被打得皮开肉绽都不肯供出年糕是你偷的!可怜的,就那样生生被你偷来的年糕卡死了!只是你不知道吧?”六旦得意地笑着:“事后,当气愤不已的我正准备告发你的时候,却被你妹妹拦住了。那么小的孩子,竟那么懂事……她对我说,师父曾问她愿不愿嫁给那户人家的小少爷做鬼媳,她拒绝了。她说宁愿饿死,也要和哥哥死在一起。她说,如果我愿意保密,她就答应师父,用自己的一生来给大家换饭吃。我知道,你是最疼她的,失去她,这是对你最好的报复!”

听到这里,归筹突然不跳了,他木然地腆着干裂的钟馗脸谱,看到妹妹掀起红色轿帘,泪眼婆娑地望着他,那目光里充满了不舍和爱护。

六旦第二次来,是在归筹行刑的前一天。他衣着光鲜、容光焕发。六旦春风得意地说:“你当初不让我们到堂子里陪酒,简直是断了我们的财路!你不知道吧?福禧师兄现在成角儿啦!到哪儿都有人捧着,我们这些师弟们,也跟着沾了光!”

归筹呆滞地凝望着墙壁,四旦的脸从墙里探出来,他咧着嘴笑:“好兄弟,我知道你待我好。等我成了角儿,就让你妹妹当正室,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归筹痴痴地笑着:“角儿……角儿……”

行刑的那天早晨,北平城掌权的又换了人。新换来的官兵们一件件地查牢里犯人的案宗,越查越没耐心,查到归筹这里,发现他就是一个戏疯子,杀了费子弹,留着费粮食,就将他赶了出去。

归筹眯着眼睛走在大街上,宛若落魄的钟馗,他左手牵着妹妹,右手拉着四旦,一边不知疲倦地跳着驱鬼的舞,一边痴痴地笑。

一对衣着精致的男女挽着手从他身边走过,那男的说:“瞧,戏疯子!”

女的回过头,食指伸到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若不是他,我们怎能在我先夫家里人发现前,不动声色地除掉那个小孽种呢?”说到这里,她娇嗔地拧了男人胳膊一下:“都是你造的孽!要不是你不小心留下了种……”

男人轻笑着打断她:“我不是已经将功补过了吗?若不是我在堂子里认识了福禧,怎能想出这样的计策……”

归筹转过身,一眼就看到了钟小惠,他开心地冲她笑了笑——哦,他可不是对钟小惠笑,而是对她,那个紧紧牵着妈妈衣角的红衣女孩。

谁都不知道,在他的驱鬼刀砍中那女孩脖子的一刻,他就真的能看到鬼了,到处都是鬼,每个人的身上都附着鬼。那些鬼与死去的人无关,而是活着的人心里滋生出来的。那些鬼,都是他们不愿记住却不得不记住、努力忘记却怎样也无法忘记的人。

在那样的世道,每个人的身上,都附着鬼,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出鬼戏,戏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