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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师

相传,画上的人能通过眼睛摄人心魄,只要有点睛之人。

相传,人的魂魄只要饮尽四十九位充满怨气之人血就会得到灵性。

那一年,天气总不见好。

在我的印象里,梅雨天出奇的长。

不知某年某日,宣州城中热闹了起来。

“公子,我们的生意来了……”福伯皱着眼眉佝偻着身子,径直走到了后院。

后院伫立着一位年轻男子,肤色皙白,鬓角很低,一身白衣不曾沾染一点灰尘。他是唐浅,是宣州城中有名的画师,也是这家铺子的掌柜。据说他的画技已经到了出神入化之际,要是画上的人被他画上眼睛就会活,鸟儿画上眼睛便会飞走。半年前他盘下了这间带着院子的铺子,只是由于时局不好画铺生意一向比较惨淡,而他似乎并不在意。

而我,只是案几上的一块墨而已。

我饮的不是墨水,而是人血。

唐浅把摊在地上的宣纸小心翼翼地收起来,递了过去。天气湿气重,所以年前的宣纸就已经开始泛着霉意了。福伯抱着宣纸就如同一个捧着玩偶的孩子,十分爱惜。唐浅似乎想起了什么,顿了半刻,道:“福伯,你方才说什么?”

福伯道:“宁国府在四处寻求画师呢,怕是要请人画像。这宣州城中就属您的画技最高,这不是送上门的生意吗?”

唐浅将最后一张宣纸吹了吹,甩给福伯,“你也说了,是宁国府又不是宣州府。”

福伯看着唐浅的背影摇了摇头,他始终捉摸不透这位掌柜的心思。

门外雨声越来越大,福伯正准备关门却撞上了一位破门而入的女子。她跺了跺脚跑进了屋子里,“请问您是宣墨阁的唐公子吗?”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正是在下,姑娘何事如此之急?”

女子擦了擦额角的雨水惊喜道:“您就是宣州城鼎鼎大名的唐公子,太好了,我家夫人有请。”

唐浅打量了女子一番道:“哦?贵府是……”

女子虽一身素衣,但身上的胭脂水粉都是上等货色,明显不是普通人家的下人。“我叫小蝶,是宁国府的丫头,夫人听闻唐公子画技卓绝特让我来请您去府上一聚。”

唐浅虽无意前往,但又不好推辞,只是用手摸了摸鼻尖道:“不知府上找唐某有何事?”

小蝶挪近了两步小心翼翼地道:“老爷对夫人越来越冷淡,苦得夫人每日以泪洗面。听闻公子点睛之画能帮夫人,夫人说了若公子愿意帮忙必有重谢。”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锭大银子放在案几上。

唐浅听完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也有些许疑惑,道:“你家夫人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这用画上人之睛来摄人心魄之术虽能起到效果,但也有极大的危险,一旦画中人的眼睛被毁便会失去作用而且还会带来灾难。

小蝶道:“夫人说了,无论有什么后果她都愿意。”

唐浅沉默片刻,转眼望向铺子外,原来雨已经小了,福伯正搬门板。

“姑娘请回吧,这种邪术还是不用的为好。”唐浅说这句话的语气明显有些哀伤,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小蝶为难的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公子不肯帮忙夫人那里小蝶不知如何交代,若是夫人怪罪下来恐怕要连累公子。”

雨后的空气显得清晰许多,唐浅移了几步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姑娘这是要要挟唐某吗?”

小蝶微微摇头笑道:“公子误会了,小蝶这就回府了。”

“慢……”唐浅睁开了眼睛,手指滑过耳边的发髻,“姑娘回府上带一幅夫人的画像过来,我点睛就是。”

小蝶做了个礼喜道:“那我代夫人谢谢公子了。”

唐浅转过身轻咳了两声,“我还没说完,我还要你的血,不过不是现在。”

小蝶愣了一下道:“公子说笑了,小蝶的血要来何用?”

唐浅走到案几旁伸手轻轻抚了抚放在笔架前的墨,此时我感觉到他无比的温柔,“这个姑娘就不必知晓了。”

小蝶离去了后屋子里许久不曾发出声响。

唐浅将目光落在那块乌黑不曾沾染一滴墨水的墨上,只是喃喃的道:“只差一人了。”

五日后,小蝶又来了,她带来了一幅美人图,唐浅让她在前屋等候便拿着画进了后屋。小蝶在屋里转悠着,无意间看到了放在笔架前的墨。

“老伯,这墨为何不沾墨水而单独放在前面?”小蝶皱了皱眉头看见福伯在清理着字画便随口问道。

福伯直起腰一边迈着蹒跚的步子一边解释道:“这块是上好的徽墨,公子十分爱惜。”约过半柱香的功夫,唐浅才从后屋出来,有些疲意,原本白皙的脸更白了。

“公子再不出来,我就快睡着了哩。”小蝶打趣道。

唐浅将画交给小蝶,苦笑道:“让姑娘久等了。”

小蝶捧着画道过谢便离开了。

福伯取来一块毛巾给唐浅擦脸并有些不解地问道:“公子先前不是不愿意接这单活的吗?”唐浅接过毛巾道:“因为在她身上我感觉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福伯瞪大了眼睛。

唐浅擦完脸将毛巾递还给福伯,只是拍了拍福伯的肩膀,吐出两个字“怨气”。

梅雨过后,便是酷夏了。

宣墨阁还是像往常一样,时不时有人来买几幅字画。

来往的人稀稀疏疏,这便是人世间的繁华吗?

而我,只是案几上的一块墨而已。

我饮的不是墨水,而是人血。

每到正午,陽光便透过门射到了屋子里,此刻福伯就要合上几块门板遮住太陽。

一柄淡绿色的油纸伞在门前缓缓收了起来。

伞下是一位贵妇人,胭脂水粉的厚度恰到好处,不淡也不浓。耳环下有两颗产于西域的翡翠珠子,手腕胸前也不乏首饰珠宝。

“夫人是来买画的吗?”福伯笑着搭着话。

贵妇人只是走到屋子里坐了下来。

“姑娘才月余不见竟变化如此。”唐浅似乎对这位来客并不感到意外。

福伯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位贵妇人,果然就是月前来铺子里的小蝶丫头。

“福伯,你去笔楼重新买一支湖笔来。”唐浅拿着手中的笔一边摇头一边道。

福伯知道怕是有生意了,不敢怠慢,赶忙出了门。

“难为公子还记得小女。”小蝶面露浅浅的笑意。

“点睛之事自然是记得的。”唐浅回道,“敢问姑娘婚配何处?”

“宁国府。”小蝶淡淡道。

唐浅颇有兴致看着手中已经破旧的宣笔,眼神一紧道:“哦?不知是宁国公的哪位公子?”小蝶摇摇头道:“公子说笑了,小蝶只是给老爷作续弦罢了。”

“可惜了……”过了良久唐浅才吐出几个字。

“公子不必叹息,人各有命。”小蝶转过话茬,“今日我还是要请公子再行点睛之笔,不知公子可否愿意帮这个忙?”

“当然。”唐浅将手中的笔重新放回笔架上,“这一次还是要劳烦姑娘久等了。”

一个时辰后,福伯回来了,果然带回了一支上好的湖笔。

“笔,是画师的命根子,宣笔曾辉煌一时但还是被湖笔取代了,这也是命。”唐浅将新买来的湖笔放在笔架上感慨道。

“公子可否开始了?”小蝶似乎是坐的累了,亦或是天气太热,站起身拍了拍裙摆。

唐浅淡淡一笑,唤福伯在旁研磨,片刻功功夫后,道:“还要再请姑娘稍坐片刻。”

小蝶无奈又坐了下去,“公子早知道我会来?”

唐浅拾起笔便挥洒开来,笔在画师手里就像一个会跳舞的木偶,片刻功夫,一幅美人像跃然纸上。“姑娘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为何又要如此呢?”唐浅渐渐放下笔吹了吹墨后缓缓道。

“公子的画技果真出神入化,比我本人还漂亮。”小蝶只是拿看着墨迹未干的画满意地点点头。

还是和上次一样,唐浅将画拿进里屋半个时辰后才出来。

“这是给你的赏银。”小蝶从衣袖里拿出几锭银子。

“福伯,代我送送小蝶姑娘。”唐浅收起银子朝福伯道。

“不用了,马车就在门外。”小蝶抄起伞出门而去。

福伯不禁感叹,“这女子出手真是大方啊。”

半月后,福伯从外听到消息,宁国府的夫人死了,被人挖去了双眼,手段之狠令人心颤。

新夫人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原先是府上的丫鬟。新夫人行事独断,弄得下人们怨言四起。

夏末,不时刮起些许凉风。

唐浅准备出门,已经换了一身淡灰色衣裳。

“公子这是要去哪,您可是很少出门啊。”

福伯不放心的跟了出来。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去宁国一趟,两三日便回。”唐浅语气有些黯然。

宣墨阁只剩下福伯一人。

福伯还是每日清理着字画,偶尔哼点小调。

三日后唐浅便从宁国回来了,什么也没有说,福伯也什么都没有问。

夏日倒也过得平静。

数日后,门外的街面上多了几分嘈杂。

“公子,你听说了吗?宁国公准备纳小妾呢。”福伯站在门前探着头朝外看去。宁国公的确要纳小妾,据说是在湖边垂钓时偶遇的女子,原是青楼女子被宁国公赎了身。

唐浅眯着眼在椅子上打着盹,也不知听没听到。

“该死的……”熟悉的声音慢慢靠近铺子。

一女子冷着脸走进了屋子,夏日本就闷热,女子进屋后倒多了几分凉意。

来人身穿轻薄的绸缎,酥胸微露,盘着发髻,那红唇倒像是像火一般。女子甩了甩衣袖,不言语,看得出来她并不是来买画的。

“夫人何事动这么大的气?”唐浅看也没看来人便道。

来的人并不是别人,正是那小蝶,只是那眼神已经变的无从辨认了。

小蝶冷哼一声道:“我问你,那老东西为什么还会看上别人?!”

唐浅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夫人是说宁国公吗?”

小蝶脸色一沉道:“不是他还有谁,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哦?夫人倒是连在下一起骂了。”唐浅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

“你的点睛本事怎么不奏效了?哼!想来也是吹嘘而已。”小蝶看着唐浅眼露怒意。

“那夫人今日来是为了何事?”唐浅也不兜圈子了直言道。

小蝶嘴角一翘,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来请公子帮忙的。”说话间没有任何表情,冷的如那冰山。

唐浅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女人竟变的如此了。

“夫人何必如此麻烦,现在你已经贵为国公夫人,杀死一女子有何难事。”唐浅道,“大不了再挖掉她的双眼。”

“我杀掉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公子是想让小蝶沦为杀人机器吗?况且问题应该是出在公子的画上了吧?”小蝶不紧不慢地说道,眼角余光扫过铺子。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唐浅道。

“让那个贱人离开我的视线。”小蝶冷道。

“夫人可难为在下了,我只是一个画师,这杀人放火的事情在下可做不来。”唐浅苦笑道。

“是吗?若是公子不肯帮忙,怕是这宣墨阁从此便要从宣州城消失了。哈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她竟笑了起来。

“夫人,你还记得你还欠在下一样东西吗?”唐浅沉默了一会才道。

小蝶止住笑声,道:“什么东西?”

“血。”唐浅面露笑意。

“你!”小蝶此时已经不再是当时那个跺脚的小姑娘了,此刻的她虽然美丽但让人不敢靠近。

“下次来,我想见到夫人的血,我想看见夫人的诚心。”唐浅道,“我的铺子跟夫人的幸福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说着竟也笑了起来。

不知道他们又说了多久,总之小蝶面色难看之极,最后甩袖而去。

小蝶离去后,福伯从后屋走了出来,看着门外的背影暗自摇摇头,“这……”唐浅若无其事地抬手止住福伯道:“没事。”

我看见他看了我一眼。

福伯也离去了。

他又在抚摸我了。

“知道吗?其实那个女子是我找的人。那幅画我只点了一只眼睛,是会失效的。”说完唐浅吃吃地笑了起来。

他总是跟我说一些古怪的故事,我觉得熟悉又陌生,毕竟我只是一块墨而已,怎么可能理解呢。

然而从那以后小蝶再也没有来过。

唐浅在案几上转弄着笔,眉头紧皱。

“福伯。”唐浅轻声唤了一句。

福伯正在院子里扫地放下扫帚便出来了,“公子,有事?”

唐浅道:“最近有宁国府的消息吗?”

福伯想了想摇摇头道:“倒是没有。”

唐浅扔开手中的笔,活动活动了筋骨道:“没事了,你去忙吧。”

入秋前一天,传来消息,宁国公纳妾了。外界唤作国公二夫人,宠幸之争愈演愈烈。

秋天,院子里的老槐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早起便可看见石阶上的霜露,唐浅原本单薄的身子更显得弱不禁风了。

清晨的陽光照的院子里懒洋洋的,唐浅准备了纸墨,正画着山水虫鱼。

“哎呀,公子的画技是越来越神了啊。”福伯不知何时来到了唐浅身边。

唐浅没有说话,直到将最后一笔从纸上提起才放开衣袖,舒了口气道:“福伯夸人的本事倒是见长啊。”

唐浅的白衣上不曾沾染一丝墨迹,这是一般的画师做不到的。

“咚咚……”

“这么早,铺子还没开张呢,这是谁呢?”

福伯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挪动着身子朝前屋走去。

唐浅甩了甩手腕也跟着去了。

“姑娘,你可真是早啊,呵呵。”福伯笑着招呼着早上的第一个客人。

“请问哪位是唐公子?”来人是个女子,与当初小蝶第一次来倒有几分相似。眼神似乎还有些胆怯,看得出来她是一个下人。

“姑娘,我是唐浅。”唐浅在一旁微微笑道。

“公子,这是我家夫人临终前托我交给您的。”女子说完,从衣袖里掏出一支簪子,不过是一支染了红的簪子。

唐浅接过簪子在鼻前嗅了嗅,脸色一变道:“血。”

女子咬了咬嘴唇道:“夫人托我转告公子,这便是夫人的诚意。”

唐浅吸了一口凉气,面色凝重的道:“小蝶?”

女子接着道:“夫人说她已经知道自己以前错了,不过公子也有一点猜错了。”

唐浅拿着簪子心里五味陈杂,看了女子一眼道:“哦?”

“原夫人的死是个意外,她对老爷是真心真意的。”女子缓缓的道。

唐浅的手紧紧握住簪子,不知在想着什么,许久终于回过神来道:“小蝶是怎么死的?”

“是被二夫人毒死的。”女子低声道。

唐浅眼眶有些湿润,摇了摇头,强笑了一声,“是我错了。”

“我的事已经做完了,我也不打算在国公府呆了,小女子这就告辞了。”女子行了礼有些哀伤准备离去。

“等等。”

“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小红。”

女子离去后,唐浅将手中的簪子放在我的身旁。

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竟有些激动。

唐浅呆了许久,脸色有些僵硬。“福伯,把门关上,今天不做生意。”唐浅淡淡地道。

福伯连忙将门板合上,不敢怠慢。

二人进了后屋。

唐浅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幅裹得严严实实的画,他有些激动地慢慢将画摊开。画上是一个女子,一个有着倾城之色的女子。

唐浅深情地看着画上人竟流了眼泪,“阿蔷,你终于可以回来了。”

我看着画上之人觉得特别熟悉,我感觉那就是我的身体。

下一刻,唐浅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公子,您这是……使不得啊……”福伯脸色都白了,抓住唐浅的衣袖大喊道。

唐浅甩开福伯激动地道:“你知道吗?我为了让阿蔷活过来让那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我的怨气才是最重的。”

“公子,你的身子怕是吃不消啊。”福伯不知如何是好急道。

“我没事,你去门外守着,谁也不能打扰我施法。”唐浅脸色白的与身上的衣物浑然一体了。

很快我饮到了第四十九次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我脱离了那块墨。

原来我不是一块墨。

唐浅嘴里念着咒语,我像一股烟一样顺着他的手势慢慢紧贴那幅画。

就在此时,传来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

唐浅气血一岔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给我搜!”前屋传来了一声大嗓子。

“公子别分心快施法……”只听得福伯一句话还没喊完便成了惊呼,再也没了声音。

人已经闯进来了。足足有数十人,都是身穿铠甲的士兵。一人手中的刀还有血迹慢慢的滴在地上。

唐浅虚弱地躺在地上,努力用手撑住身子,血流了一地。

“大人,这是在屋子里搜出来的。”一士兵拿着一支簪子跑了过来。

领头的大汉结接过簪子大笑了一声道:“二夫人说的不错,你就是杀人凶手。”

唐浅靠在墙根,用手抹了抹眼角,眼神有些迷离道:“没想到你们来的这般快,也罢,这恶果也是我当初种下的,算是给死去的四十九条生命一个交代了。”

“少废话,带走。”几人将唐浅拖了出去,地上只留下了几行血迹。

触目惊心。

尾声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院子里的雪堆了几尺厚。

宣州城新开了一家宣墨阁,掌柜的是个女子,也就是我。

“姑娘,这块墨可是上好的徽墨呢,你开个价吧。”一位书生盯着砚台边的墨久久不肯离去。

我摇了摇头道:“公子,这块墨不卖,这里所有的画都是唐浅大师的手笔,你可以随便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