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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魂

二十几年前的我大奶奶也就是三十几岁年纪。之所以叫她大奶奶是因为她家辈份大,我的大爷又是在四兄弟中排大,所以,街坊邻里中,管她叫大奶奶的不在少数,当然,那时候才七、八岁的我也包括在其中。

大奶奶实在是貌不惊人。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肤色不黑不白,相貌不丑也不俊。只是她那两只略微有些凹陷的、暗黄色的眼睛时时透着机敏。在她还没出名之前,实在看不出她和她年龄相仿的少妇们有什么不同的过人之处。她依旧是和她们一起坐在街边的光板石上嬉笑放荡地神侃着张家长李家短的;依旧是和她们一起到湛青碧绿的田野深处割猪草;依旧是体贴入微地关爱着她外出打工的丈夫和呵护、纵惯着她辛苦上学的孩子;依旧是操持着一个普通的农村媳妇应该操持的再正常不过的生活。这些,仅仅是她还没能在方圆数百里成名之前。

然而,忽然一阵子,我的大奶奶出名了,而且名气响当当地顶破了天。从她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那天起,直到以后的十来年中,我的大奶奶始终被人们奉若神明地虔敬着。这也难怪,大奶奶那神奇的不得了的功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替代的了的。

我和我大奶奶的独生子秋生是从小光着腚一起长大的最要好的伙伴。后来,我们又一同考入了县一中。在大奶奶悬壶济世最辉煌的那些年中,我不止一次地问过秋生,我的大奶奶究竟是怎样一下子就掌握了妙手回春的绝技,而又是那样地任劳任怨,不计报酬。这时,秋生总是显出一脸的无奈,然后朝我神秘地笑笑,似乎很不愿意提及此事。有一回,他终于被我问急了,他说,我爸不让我说出去,我跟你说了,你可要紧地别跟第二个人提起这事啊!我说,你放心吧秋生,咱俩是什么关系,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样,我才对我的大奶奶——我心中敬畏的女神有了更多更详尽的了解。

那是一个朱霞烂漫的夏日的傍晚,我大奶奶一个人正匆匆行走在那金色的麦浪间的原野小路上。本来她是应该在娘家住一晚的,因为秋生的姥姥病了,再说她起身回返时暮色也即将合围了。然而她不能留宿,我大爷出外打零工不在家,秋生和他妹妹二荣又都在县城读小学,家里没人,我大奶奶实在放心不下的是圈里那两头饥肠辘辘的猪崽儿。实际上就在那个特殊的一天,假如我大奶奶没有急着往回赶,而是在娘家留住了一宿,也许就没有后来她的震惊乡里和功绩卓著的八面风光。

说起来那天的天确是有些怪,刚才那碧蓝的西天边还是五彩纷呈的流霞飞虹,这阵儿不知从哪儿漫过来一大块黑云,象一架大夯一样压下来。紧接着,一股野风陡然掀了起来,象一头张牙舞爪的凶悍的狮子,旋卷着即将开镰的黄橙橙的麦海,同时也一下子把我大奶奶卷了起来,瞬间便潜入了那片令人不寒而栗的乌云深处,随风飘向了更加浩渺无际的云天之中……

接下来的事,我们村的人都知道了。那就是我的大奶奶象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整整五天。五天之后,我的大奶奶又奇迹般地出现在了村子里。据秋生对我说,这次我大奶奶是被东海龙王借尸还魂回来的,这意思是说,大奶奶再也不是以前的大奶奶了,而是东海龙王的附体降临人间来修善积德,普度众生了。

从此以后,秋生家真可算得上是门庭若市了。每天从雄鸡刚刚破晓,一直到日落黄昏,南来北往的求医者踏破了门槛。秋生家俨然成了一所权威医院。相传就是被大城市的大医院诊断为绝症而判了死刑的痛不欲生的患者,一经我大奶奶的诊治也是药到病除,神话般地康复了。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大奶奶一时间名躁乡里,孤高在世的高不可攀了。

说出来 怎么你都不敢相信,不管是谁患了什么样的病症,或重的要死,或轻的无碍,

我大奶奶都是给患者们用的同一种“神药”——一小撮香灰和一小撮茶叶。每次都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他(她)们把茶叶沏开后,撒上香灰,再加点红糖喝下去。而每回人们都是焚香膜拜后,再怀着难以言表的感恩之情喝下神药,都是顿感神清气爽,一下子就觉得恼人又难缠的病痛好了一大半似的。腰缠万贯的孝子驱动着奔驰宝马搀扶着他孱弱多病的老娘从百里之遥的大城市慕名而来了;家贫如洗的恩爱夫妻离别了 蓊蓊郁郁的峰岭深处,赶着毛驴急如星火地下山来了。而尽管大奶奶秉承天意,妙手回春,却从来都是分文不取,乐善布施着。当然人们也不可能不以金钱和物质的方式表达着各自的感激,这些患者自发的酬谢方式秋生一家自然也是不好拒绝的。而最惹人眼球的还是挂满秋生家墙壁的那些熠熠生辉的锦旗和牌匾,诸如“华佗再世”、“妙手回春”、“神医圣手”、“仁心德厚”等等。

我大奶奶的诊室就设在秋生家那两间东厢房里。在我的大奶奶拯黎民于水火最鼎盛的时期,秋生家的院墙外每天都是还在晓月如钩的子夜便列起了长长的队伍,排号等待着。天亮以后,我大奶奶才开始起床,不慌不忙地洗漱完毕,不紧不慢地用完早餐,就忙着为人诊病了。每天都是秋生的爸爸——即我的大爷,按先来后到的排号顺序叫号进来(因为缺人手,我大爷早已不出外打工了)。听起来,这和城市里秩序井然的正规医院没什么差别吧。有的患者从遥远的地方起了个大早急急赶来,却没能等到叫自己的号,夜幕便降临了。这时候他们总是顿足捶胸不无遗憾地悻悻而去,暗自发誓改天就是一夜不睡也要等上最前面的号。(因为大奶奶每天看多少病号是有数的)

我大奶奶给人看病还有一个最拿手的绝活,就是不管你是什么样的患者,得了什么千奇百怪的病, 你或是因为路途遥远不能亲自前来,或是因为你的手头有什么急事脱不开身,只需让他人带来你本人的一件衣服,大奶奶掂起衣服便会马上说出你的病症,然后给你神奇地用药,保证你服用后一定会健康长在的。

大奶奶真是太神圣了!有很多外地患者总是怀着万分的敬仰想一睹我大奶奶那神秘的芳容。然而,这很难。自从那次“风卷”事件以后,我大奶奶便不再抛头露面于人前了。她给人看病时都是和患者隔开一道纱帘儿。

偶尔有个别人偶然发现了我大奶奶出来小解,亲眼目睹了大奶奶那奇幻的风采,一时周身热血沸腾,激动得泪花都掉下来了,就好像那年头的红卫兵一下子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伟大领袖一样。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大奶奶给人看病时都是说着一口我们本地人很难听得懂的说不清是什么地方的方言。而每到她看完一个病人,告一小节后,总是打出一个长长的哈欠,马上变换了口音,开始说起流利的本地话,没事人似的询问大家:“你们早来了呀?”这时,众人也都是心存感激地虔诚地点头答应着:“嗯,早来了。”

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从哪一位患者开始(这个已经很难查证了),人们用最实惠的金钱来当面答谢大奶奶了。先是递上来十元二十元,当然这要根据个人的经济实力,患者之间是不能划等号的。居然有款爷掏出成百上千的来面谢大奶奶了!这时候大奶奶总象没看见一样,继续操着她的外地口音,打完哈欠后才问:“这是什么呀?”此时,患者们总是神秘地莞尔一笑,顺手把钱压在了席边底下。因为人们都知道,大奶奶是从不亲手接钱的。

再后来,我大爷从城里买回来一辆奥迪,这在十几年前的乡下已经很出风头了。虽然,秋生一家还是居住在那个普普通通的三合院里,可人们风传着我大爷已经在北京买了楼房,或许不远的将来秋生一家就要举家迁往京都了。

那年我在省医学院读大学,正好在回家休暑假时发生了一件轰动全村的事件——大奶奶跳进了滚滚东流的拒马河再也没有上来。我的好友秋生高中没念完就退学了,为了安慰他痛失亲人的沉痛,我几次去他家找他。忽然发现,他们一家(包括秋生)并未显出太多太重的伤感。秋生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向我解释说:“我妈是被东海龙王又把魂招回去了,不知道哪一天老龙王又把魂灵附在谁的身上继续救死扶伤给大家。我应该为有这样的妈而骄傲!”

听了秋生这话,我一时愕然了……

看完了手头的《居里夫人传》,我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居里夫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推动了人类历史的文明进程。而我的大奶奶呢?难道真象秋生说的那样确被还魂了吗?

我愈加茫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