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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故事之圣菊

1

在“圣菊”死之前,宋鲜儿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至纯至善的大好人。她不但施舍乞丐、救助孤儿、捐助着好几个山里的孩子读书,还每天挽救着那些沉迷在虚拟网游世界的孩子。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地藏菩萨,忍辱负重地挽救着这个世界的未来。

可事实上,宋鲜儿的职业并不光彩,她是个小偷,专门盗取网游里的虚拟财产。她利用各种木马程序,盗取各种大型网游的玩家信息,窃取他们的极品装备,然后在游戏交易平台上出售。她就像个横行霸道的飞天大盗,潜入到各个虚拟世界里,洗劫各个空间里的有钱人。

她一天的多数时间都像一条魅惑的章鱼,张牙舞爪地忙碌在电脑之间,电脑椅的滑轮和地板奏起好听的进行曲。进行曲的节奏越快,她银行卡里的数字涨得越快。

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宋鲜儿并不为自己的职业感到羞耻。她喜欢看着那些被盗的玩家在世界频道骂盗号贼,即便他们用极其恶毒的语言问候她的祖宗八代,她也从未生气。就像很多事业有成的富翁倾家荡产后会自杀一样,很多游戏玩家在顷刻间被洗劫一空后,会选择离开游戏,甚至一时激愤地删号——这在游戏世界里意味着自杀,意味着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她喜欢看到他们“自杀”,那让她觉得自己又挽救了一个现实世界的灵魂。

当然,这是在“圣菊”死之前。

她盗取过无数玩家的装备,当然无法记住所有人的名字,但她记得“圣菊”。“圣菊”是某款网游华北服务器里最厉害的玩家,事实上,那个服务器里排名前三的账号,都属于他。宋鲜儿一夜之间盗取了他三个账号里的所有装备和钱,丝毫不剩,这让她立刻拥有了一笔可观的收入。

“圣菊”被盗后,并没有像其他玩家一样在世界频道里大呼小叫骂爹骂娘,他只淡淡地发了个世界公告:“我一无所有了,再玩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永别了,我的兄弟、朋友们。”然后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游戏。

就在“圣菊”离开后的第二天,游戏的官方论坛和该游戏的贴吧里纷纷贴出了一则消息和十几张照片——“圣菊”真的死了,在现实世界里,从28层的高楼一跃而下,在地面上绽放出一朵鲜艳的菊花。

那一张张惨烈的照片刺得她眼睛生疼生疼的,忍不住流了泪。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对于某些游戏玩家而言,游戏就是他们的整个人生。

比如“圣菊”——她盗空了他所有的游戏装备,就等于摧毁了他的整个人生。

在宋鲜儿摧毁了“圣菊”整个人生的第三天早晨,她的卧室门口莫名出现了一朵菊花,鲜艳的黄,散发着并不难闻的微臭。

2

当时宋鲜儿有点蒙。那朵菊花新鲜欲滴,花瓣上还带着剔透的露珠,它凭空出现在那里,带着某种灿烂的嘲弄,耀武扬威地仰望着宋鲜儿。她当然不会相信地板砖上会长出菊花,况且它没有根,明显是被人放到这里。

宋鲜儿缓过神儿后,立刻本能地去检查房间。她一个人住在一所一居室的小单元房里,客厅里拥挤地摆放着四台电脑,各种连接线横七竖八,仿若盘丝洞。她首先检查了下防盗门,那门固若金汤,没有丝毫被撬过的痕迹,卧室的窗户也关得好好的,陽台的窗户虽然开着,但窗户外面焊着结实的防盗栏,亦没有破损的痕迹。

宋鲜儿紧紧皱着眉头,捏起那朵菊花,恶狠狠地从陽台上扔下去。菊花在半空中摇摆了两下,歪歪扭扭地跌落在地上,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圣菊”——他在几天前用生命绽放出一朵鲜艳的菊。

整整一天,她都心神不宁。让她头疼的不仅仅是那朵菊花,还有更新的游戏。很多游戏都选择在这一天更新,加强了对木马程序的防御和监控。这让她不得不给“华丰”发信息。事实上,宋鲜儿并不是一个黑客,真正的黑客是QQ上那个叫做“华丰”的男人。他为她写木马,而她不过是一个木马程序的使用者。

宋鲜儿说:老大,木马程序需要更新了。

华丰:我知道,原来的木马程序需要重新写,有一些困难。

宋鲜儿:那困难什么啊?再好的防御措施也有漏洞,美国总统希尔顿保护措施够严密吧?不是还被刺杀了吗?

华丰发了一个大笑的表情说:美国被刺杀的总统好像不叫希尔顿吧?

宋鲜儿在电脑前撇撇嘴,百无聊赖地用小号随便登录了一个游戏,说:“管他叫什么,反正你尽快写出新的木马程序啦!”

宋鲜儿绝非故意。

她不是故意登录“圣菊”所在的游戏,也不是故意登录“圣菊”所在游戏的服务器。此刻,游戏的世界频道骂声连天,很多“圣菊”的追随者在世界频道大骂盗号者,说他们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手,还说他们已经联合“圣菊”的家人,要为“圣菊”报仇,将害死他的人绳之以法。

当时宋鲜儿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几天来,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成为了杀人凶手。

3

清晨,雾气正浓。

一个男人握着一枝黄灿灿的菊花,慢慢地踱到墓地。

他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轻轻地叹口气,然后将菊花放在墓碑前。他的脸在雾气后面显得朦胧而虚幻。

他说:“鲜儿,愿你在天堂安息。”

4

宋鲜儿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朵被她扔到窗外的菊花在夜风里轻轻抬起头,然后飘飘忽忽地飞上来,轻盈地钻过陽台上的防护栏,飘落在她的枕边。它的花瓣轻轻挠着她的耳朵,带着恶意的调皮,散发出类似中药味儿的微臭。

宋鲜儿腾地从梦中惊醒,仓惶地坐起来,梦里的味道依旧缭绕在身边,她微微扭过头,发现那朵菊花又出现在卧室门口,依旧是昨天的位置。

宋鲜儿咽了口吐沫,悄悄地起身,她坚信放下这朵花的人应该还没有离开,因为菊花的花瓣在这密不透风的房子里微微颤抖着,似乎它刚刚被放在这里。她蹑手蹑脚地检查了房子里每个可以藏匿人的角落,甚至连抽屉都拉开看了看,可没有人。

等她再回到卧室的时候,赫然发现那朵菊花的周围飘扬着纸灰,其中一块未燃烧完的纸片写着:“鲜儿,愿你在天堂安息。”

宋鲜儿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如惊弓之鸟一般仓惶地环顾着周围,黎明前的那一层淡淡的灰蓝正慢慢褪去,一缕陽光照进卧室,嫩黄的花瓣上掉下一滴露珠,不知是谁的眼泪。

宋鲜儿哭了。

她哭着说:“圣菊,我确实盗了你的号,但我不知道你会因此而自杀。我其实是想帮你,帮你戒掉那虚拟的网络游戏,帮你回到现实里好好生活。你的死……你的死只能是你自己的悲哀……你怎么能把游戏当作你生命的全部呢?你……求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像个疯子一样,独自站在卧室里自言自语,倘若真的有灵魂,不知道会不会对着她冷笑。

宋鲜儿哭够了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陽光明媚,并且有效地驱散了所有的陰晦。宋鲜儿洗了洗脸,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她想起了一部韩国电影,叫做《空房子》。那部电影里的主人公练就了一种奇怪的技能,他能永远站在某个人的身后,藏匿在某个人的视线之外,像个隐形人一般潜入到别人的生活里。宋鲜儿不相信鬼魂,她宁愿相信她的房子里潜伏着一个拥有这样的技能的人。那个人可能真的和“圣菊”有某种关系,他在报复她。

这个想法给了宋鲜儿足够的勇气,除了鬼,她什么都不怕。

她打开卧室的窗户,向楼下望去。这个社区的居民像往常一样无所事事,慢悠悠地买菜、做饭,楼下孩子的哭声还是像往常那么刺耳。

不,不对。

宋鲜儿微微皱起眉头,她在楼下甬道上发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她之前从未见过他们。此刻,他们正在仰望着宋鲜儿,当他们发现她也在看他们时,又假装不经意地互相聊天。但宋鲜儿能感觉到,即便他们假装不经意地聊天时,余光仍在监视着她。

难道圣菊的家人和朋友真的已经开始联络警方调查她了吗?难道他们的效率真的这么高,已经通过网络上的蛛丝马迹查到她的真正IP地址并找到这里了?

宋鲜儿微微摇摇头,心底否定了刚才的猜测,警察的技术和效率应该还没有这么高,他们如果真的已经查到这里,应该会立刻申请搜查令的。可倘若他们不是警察,又是谁?

她叹口气,管他们呢!说不定只是自己疑神疑鬼罢了,他们或许只是这个社区新搬来的住户。

5

又是清晨,依旧雾气浓浓。

初秋的晨风有些微微的凉,男人裹了裹风衣,把手缩到袖子里,于是那枝菊花的部分枝干,也跟着缩进了袖子里。菊花在晨风里轻轻摇摆,几滴露珠落下来,带着淡淡的哀伤。

墓地里很安静,他穿过那一排排墓碑,又站在了上次的墓碑前。

他的脸依旧藏在雾气的后面,显得憔悴、疲惫。

他把那朵菊花放在墓碑前,然后守着菊花坐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张卡片,系在花枝上,温柔地说:“鲜儿,昨夜我想起了我们的初遇。”

6

宋鲜儿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床上认真地审视着地面。

昨夜睡觉前,她在地面上洒上了薄薄的一层面粉。她想要是真的有一个《空房子》里的隐形人躲在她的视线之外,他一定会留下脚印。

但是没有。卧室里没有他的脚印、客厅里没有、陽台上也没有,整个房子里都没有第二个人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但是菊花却如期而至。它无辜地躺在卧室门口,新鲜、带着剔透的露珠。和前两天不同的是,它的花枝上用红丝带系着一张卡片。她小心翼翼地蹲下来,静静皱起眉头,捏起那张卡片:

亲爱的鲜儿:

还记得吗?

那天你气势汹汹地来,

望着我满屋子的花。

像一只焦躁的小狮子,

踢翻了房间里所有的花盆,

然后留下愕然的我,

扬长而去。

还记得吗?

那是我们的初遇。

爱你的紫落

宋鲜儿把菊花和卡片一同扔进垃圾桶,然后站在客厅中央发呆。房间里的四台电脑都处于屏保状态,弯弯曲曲的线条在黑色的屏幕上游走,组成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但宋鲜儿似乎找到了出口——菊花是葬礼和祭奠时常用的花,它和那些写着哀悼字符的纸片一起出现在房间里,这意味着,她在送花人眼里是个死人。

宋鲜儿坐在电脑前,开始思索一个很深奥的问题——我是否还活着。

她看过一些电影,电影里的主人公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死了之后,灵魂出窍,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死了,灵魂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活着,直到他因为某些缘由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之后,灵魂才逐渐散去。

如果这种事情发现在宋鲜儿身上,那么她可能一年半载也发现不了自己已经死去这个事实,因为她所有的生活都在这间屋子里,就连日常生活用品那些零零碎碎,也是从网上订购的,这所巴掌大的房子,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宋鲜儿咬了咬舌头,疼;宋鲜儿把手伸进开水里,烫;宋鲜儿恶狠狠地吞下一块冰冻果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无所适从地登录了QQ,华丰的头像闪了出来。

华丰:新的木马程序写好了。

宋鲜儿:……

华丰:怎么了?

宋鲜儿:我现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这两天老有人送菊花给我……

华丰:哈哈!终于有人追求你了啊?真难得!

宋鲜儿:不是你想的那样,那些菊花和字条是凭空出现在卧室里的,你懂吗?凭空!!

华丰:别瞎想了,如果你现在是个死人,那么我也是,全世界的人都是,或许我们生活的空间对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来说是天堂呢?我们都在那个世界死去了,然后来到这个世界继续以这样的生命形式存在。

宋鲜儿:……

华丰:如果真的有你说的那种怪事发生了,你可以在家里安装上摄像头用电脑监控嘛!笨!好歹你也算半个黑客呢!

宋鲜儿:汗……我怎么没想到呢!对了,你能再想办法帮我写个程序吗?

华丰:什么程序?

宋鲜儿:我想入侵到户籍系统,查一个叫做紫落的人。

华丰:!!!!!!我帮你写盗号木马,是因为你的遭遇打动了我,同时我也认同你的做法:通过盗号来打击那些沉迷游戏的孩子,让他们对游戏世界绝望,从而离开游戏。可是入侵政府的户籍系统,我不会帮你做!!!

宋鲜儿:……

华丰:……你查紫落干嘛?!

宋鲜儿:没什么。

7

这天早晨的雾比前两天淡一些,只是风更凉。

男人依旧在这个时间来到墓地,依旧为那座冰冷的墓碑献上一朵美丽的菊花。

和前两天相比,他显得更憔悴了,不知是因为伤心落泪还是睡眠不好,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显得空洞,且充满担忧。

他缓缓坐在墓碑前,说:“鲜儿,是你把那些花收走了吗?还是……”他突然站起来,警惕地望着身后。

身后,两个男人的身影在雾气里闪了一下,不见了。

离开墓地的时候,他对门口的守陵人说:“你最好看着点,别让别人拿走我献给死者的花!”

守陵人骂骂咧咧道:“你那花是金花还是银花?!谁稀罕啊!啐!”

8

“人肉搜索”的力量太强悍了!

宋鲜儿在电脑前揉揉眼睛,只不过一天一夜,伟大的网民们就通过她留在网上的关于紫落的资料,为她搜索出了近千个叫“紫落”的人,她又在这些人里细细地筛选,最终锁定了一个叫做“安紫落”的男人。

安紫落,男,28岁,毕业于北京某重点大学,现定居T城,经营一间叫做“圣菊”的花店,花店的位置在中山东路287号……

宋鲜儿认定了就是这个安紫落,因为“圣菊”两个字,因为他们都住在T城。

她窝在电脑椅里伸了个懒腰,望着窗外渐渐发白的天空,决定今天就去拜访一下这个安紫落,她要知道他是人是鬼,她要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她要知道他和那个死去的“圣菊”有什么关系。倘若他真的是那个“圣菊”的亲人,那么她情愿道歉,甚至认罪、自首,只求他不要再用这样诡异的方式折磨她。

她起身,目光定格在卧室门口。在她专注于整理“人肉搜索”来的资料的这个夜里,那朵菊花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菊花上依旧系着一张卡片:“鲜儿,圣菊只献给最纯洁的亡灵,希望你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宋鲜儿抬起脚把菊花踩了个稀巴烂,这几天积郁在心中的恐惧化成了怒气,她气势汹汹地出了门,直奔“圣菊花店”。

出门的时候,她看到那天在她楼下形迹可疑的两个男人依旧站在甬道的树陰下窃窃私语,他们见到她下楼,急忙欲盖弥彰地转过身,愈加显得鬼鬼祟祟。但她现在顾不上他们,她必须先找到那个安紫落。

中山东路287号临近西郊,西郊是本城的墓园集中区,有好几所大型的墓地,都坐落在那里,而圣菊花店,是去往墓园的必经之路。

宋鲜儿站在花店的马路对面,看着从那里进进出出的人们。

显然,这间花店的花,都是送给死人的。人们把车停在花店门口,然后进去,继而捧着娇艳的、黄灿灿的菊花出来,然后上车,直奔墓园。

宋鲜儿在尖利的汽车喇叭声里,横冲直撞地穿过马路,气势汹汹地站在花店门口。花店里的男人抬起头,眼神清澈,表情干净得如一尘不染的天使。说实话宋鲜儿讨厌这种类型的男人,看起来有点娘娘腔,她觉得男人就应该胡子拉碴粗壮豪放,全身上下都透露着豪气冲天的邋遢。

男人看了看她,淡淡地一笑:“如果你再像螃蟹那样横穿马路,那么相信不久,你就能收到我的花了。”

宋鲜儿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想,我早就收到你的花了。她扬起眉毛,飞扬跋扈地问:“你是安紫落?”

男人一愣,优雅地点点头:“是。”

宋鲜儿舔舔嘴唇,然后看了看花店小黑板上价目表,那字迹和卡片上的同出一辙。她冷笑一声,挽起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弯腰系紧了鞋带,最后尖叫一声,恶狠狠地向一盆菊花踢去,继而是第二盆,第三盆,到了后来她踢上了瘾,就像《红楼梦》撕扇子的王熙凤一样,(当然撕扇子的并不是王熙凤,就像被刺杀的美国总统不叫希尔顿一样)似乎从这样的破坏行为里找到了某种乐趣,干脆手脚并用,把整个花店满屋子的菊花砸了个七荤八素。

自始至终,娘娘腔的安紫落似乎被小狮子一般的宋鲜儿吓傻了,他一会儿看看那些无辜的菊花,一会儿又看看疯狂的宋鲜儿,一直手足无措地傻站着。

宋鲜儿是一瘸一拐地走出花店的,走的时候,她甩给安紫落一叠粉红色的钞票,嘲弄地说:“放心吧,这不是烧给死人的纸钱!”

安紫落傻乎乎地追到门口,望着她钻入一辆出租车,然后充满同情地摇摇头:“一定是死了亲人,伤心过度了吧?!”

9

毫无意外,又是有雾的清晨,又是那个男人,又是一朵菊花。

只是这个早晨的男人,似乎很不安。

他的脚步有些凌乱,还不时地用余光瞄着周围——他觉得有人跟踪他,两个人。

他在墓地里毫无目的地晃悠了两圈,确定甩掉跟踪者之后,才略略松了一口气,来到了那座埋葬着他爱人的墓碑前。

他叹口气,放下菊花,说道:“鲜儿,我很后悔,那晚没有对你表白……”

他哀伤而又温柔地抚摸着墓碑,轻轻地说:“鲜儿,冬天快到了,你冷吗?”

10

宋鲜儿很冷。

昨天砸完花店后,宋鲜儿顺路去电子城买了几个摄像头,安装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这个晚上,她睡得尤其不踏实,直到早晨看到卧室门口的菊花,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心自己安装了摄像头,菊花反而不出现了。

宋鲜儿没有碰那朵菊花,也没有碰那张卡片,而是像小孩子一样蹲下来,喃喃地读着上面的字:“鲜儿,冬天到了,你在天堂会觉得冷吗?”

宋鲜儿真的很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砸花店砸得太卖力的缘故,这一觉醒来,她觉得腰酸背疼的,甚至握鼠标的手都略略发抖,而当她调出昨夜的视频时,身上很干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它,那朵菊花,是在清晨出现的,那个时候白天将至未至,黑夜死乞白赖地不肯褪去,整个世界、包括宋鲜儿的卧室,都笼罩在一片暧昧的灰蓝色里。

当视频上时间闪至6点零1分27秒时,那朵菊花出现了。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没有任何载体,它硬生生地从那片灰蓝色的空气里探出头,然后躺在地上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当时送花的人(或者鬼)并没有走,他很可能正站在那里,充满嘲弄地望着熟睡中的她。

她没有办法用任何和“科学”有关的理论来解释这件事情,她只能认为,那朵菊花是一个鬼魂放在这里的,而那个鬼魂,正是自杀而死的“圣菊”。

除了“圣菊”,她想不出第二个人。

宋鲜儿决定登录游戏,去寻找真正的“圣菊”。她觉得既然“圣菊”在发现自己被盗的那一刻选择自杀,那么他一定没有心思去更改游戏的密码。只要她用以前截取的“圣菊”的账号密码登录游戏,然后询问他在游戏里的好友,或许有人知道他在现实世界的真实身份。她想找到真正的他,找到真相,然后认罪,然后自首。

她宁愿在监狱里度过余生,也不愿再忍受这样的折磨。

可意外的是,当她用“圣菊”的账号登录游戏时,系统竟然提示该玩家正处于游戏状态,无法登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急忙用自己在游戏里转移赃物的小号登录游戏,然后迫不及待地密语他:“你是圣菊本人吗?”

他说:“是。”

“你没有死?!”

对方沉默了几秒,回复道:“死了。”

“那现在的你又是谁?”宋鲜儿停顿了下,补充道,“或者说,是什么东西?”

“是鬼呗!”

“骗人!你不是原来的圣菊吧?你一定是他的朋友或者家人,你知道他的账号和密码,对不对?”

“我就是圣菊本人。当然,我现在并不是人……”

“你怎么证明?!”

“圣菊”很久都没有回复宋鲜儿,当她已经失去耐心准备下线的时候,他突然淡淡地打出一行字:“我不是已经证明了吗?”

宋鲜儿瘫软在电脑椅里,是的,他已经证明了。她颤抖着又问了一个很弱智的问题:“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很干脆地回复道:“吓死你,咒死你!你这个盗号贼!”

宋鲜儿仓皇失措地下了线。

11

这个清晨的男人,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挺拔了,他捧着一朵菊花,略微地躬着背。

他默不作声地把菊花放在墓碑前,然后默不作声地站着。

突然,他抱着墓碑痛哭了起来,边哭边喊:“鲜儿,你怎么了?鲜儿,你在天堂怎么了?!”

他的风衣上,沾了浓浓的鲜血,那血是从墓碑上流下来的。

远远地,隔着一层雾气,两个人一脸诡异地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某种兴奋。

12

宋鲜儿咬着牙,恶狠狠地坐在卧室的门口,她已经在那朵菊花出现的地方划了圈圈,并带着视死如归的悲壮,豪情壮志地守候在旁边。

她咬牙切齿地想,整人有整人的方法,治鬼有治鬼的套路。她买了整整一盆狗血,专心致志地等待着那朵菊花的出现。

在守候的这个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也是一片夜,夜的颜色就像中学时用的蓝黑墨水。在这瓶蓝黑墨水里,泡着一排排墓碑,其中有一座墓碑上写着:“宋鲜儿,生于1983年5月25日,死于2015年3月23日。”

她腾地从梦中惊醒,看看表,已经快6点了,它就要来了。

在菊花出现的瞬间,她英姿飒爽地端起狗血,猛地向菊花的四周泼去,边泼边说:“泼死你,就算你已经是死人了,也要再泼死你一次!”

房间里弥漫着腥甜的味道,地板上、墙壁上溅满了浓浓的狗血,连她的脸上也是。她用沾满鲜血的手胡乱地抹抹脸,歇斯底里地笑着:“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真的不怕你。”

最后,她愣愣地望着满屋的狼籍,无力地扔下脸盆,喃喃道:“该结束了吧……不是说鬼都害怕这类东西吗……”

她疲惫地打开电脑,打算再次登录“圣菊”的账号看他在不在线,可华丰的QQ率先闪了进来。他发来一个笑嘻嘻的表情,问:“怎么最近也不找我要最新版本的木马程序了?难道你放弃你那伟大的事业,决定改邪归正了?!”

宋鲜儿在电脑前无奈地笑笑:“是,打算放弃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华丰沉默了片刻,突然转移了话题,问道:“对了,你找到那个紫落了吗?”

宋鲜儿:“找到了……”

华丰:“你找他做什么?他是谁?”

宋鲜儿:“我以为他是送花捉弄我的那个人……我砸了他的花店……”

华丰:“嘁!送花?我才没有那个闲心捉弄你呢!况且我店里的菊花都是精心培育的圣菊,献给那些纯洁的亡灵,我才不会拿他们来捉弄人!”

宋鲜儿发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你竟然就是安紫落?!”

华丰:“我也是刚才才确定,砸我花店的人就是你。我们算不算不打不相识?”

宋鲜儿:“……”

华丰:“怎么样?砸了我的店,也不说请我吃顿饭?”

宋鲜儿在电脑前羞赧地笑了。

14

没有人为宋鲜儿操持葬礼,除了安紫落。他把她葬在城西最美的一座墓地,并每天早晨带着黄灿灿的菊花去看她。

他从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计算机系毕业后,直接被一家大型的网游公司聘去当了游戏开发员。他和他的同事们一起讨论游戏的设计,讨论如何让玩家长久地滞留在游戏里,并真的设计出一款又一款吸引人的游戏。事实证明他们开发的游戏非常成功,因为他自己的弟弟就沉溺在这游戏里无法自拔。

于是他毅然辞去了工作,回到家乡种花,并开了一家花店。他只种菊花,也只卖菊花。因为菊花是献给那些亡灵的圣洁之花,那些过度沉溺在游戏里的孩子,其实和埋葬在墓地里的死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每天都采摘一朵开得最美的菊花,放在宋鲜儿的墓碑前,可奇怪的是,那些菊花总是在第二天就不见了,后来他发现,自从宋鲜儿死后,似乎一直有两个人在跟踪他。

直到那天清晨,他看到宋鲜儿的墓碑上莫名渗出了血。

于是,他决定到她的家里去看看——在整理她的遗物时,他悄悄留下了她家的钥匙。

拥挤的客厅里,四台电脑依旧嗡嗡地运作着,他习惯性地打开,发现了房间里的摄像头开着,在宋鲜儿死的那天,有两个奇怪的男人曾经偷偷潜入到她的家,站在她的卧室门口,拿着奇怪的仪器测量着,脸上不断洋溢出兴奋的神情。

而那两个男人,似乎就是这两天跟踪他的人。

他隐约觉得,宋鲜儿的死一定和他们有某种联系,即便没有联系,也可以以私闯民宅或者入室行窃的罪名把他们拘捕——虽然录像里显示他们并没有拿走这个房间的任何东西。

他拿了刻录好的光盘,刚刚打开门,赫然发现他们就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万能钥匙。他们和他一样慌张,一样仓皇。安紫落疯了一样冲过去,和他们扭打在一起,对他们口中那荒谬的辩解不管不顾。

他们说,他们是时空裂缝研究所的——安紫落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机构;

他们说,他们前段时间在这附近发现了时空裂缝出现的信号——安紫落根本不知道时空裂缝是什么东西;

他们说,时空裂缝就是宇宙中时间的裂缝,裂缝的两端连接着两个不同的时空的不同空间,有时候是几千年,有时候仅仅是一两个月——安紫落觉得这跟他们私闯民宅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说,最近的时空裂缝就出现在宋鲜儿家的卧室,而裂缝的另一端是一个月后的墓地,位置正好在宋鲜儿的墓碑上,不过现在这个裂缝好像已经愈合了——安紫落报了警,直到看着他们被扭进警车。

疯子,安紫落想。

15

安紫落一直不相信那两个人的话,直到他在宋鲜儿的电脑里看到了所有的视频。

他看到她恐惧地望着一朵菊花,菊花的花枝上系着卡片,他把图像放大了看,那卡片上正是他写的字,甚至落款都是“紫落”两个字,于是他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想找到紫落这个人,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和她吃饭的那晚,她笑着笑着,会突然恐惧地一路逃跑……

他看到她泼了一盆狗血在菊花的周围,于是他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早晨的墓碑上,会流出鲜血。

原来,那两个所谓疯子的话是真的。

可是,安紫落却糊涂了。

他不知道是这裂缝害死了她,还是自己害死了她,或者,是他那个叫做“圣菊”的弟弟。

又或者,是这所谓的“圣菊”。

他想,自己要不种菊花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开花店,也不会日日送菊花到她的墓碑前。那样,或许他和她,就永远不会认识;那样,她就不会死。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混乱而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