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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米凶间

我不知道自己对身边的这个男人是什么感情,也许是爱,也许是感激,也可能是害怕。

深夜醒来,我将眼睛睁开一条线,会发现他在默默地注视着我,眼睛里有不知名的东西闪动。好像是眼泪,也好像是深邃。

我不知道他的过去和现在,我只知道隔几个月他就会出现在我身边,带我开了房,陪我一起躺在床上几天,就那样默默注视我,不知道是一夜,半夜,还是几小时。如果我醒来忍不住问他看我做什么,他就会低声问我:你感觉到什么没有?你感觉到了吗?

那时候,他带着一种迫切而近乎疯狂的眼神,配合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让我惊悚不已。如果我摇摇头,他就会失望地叹气,然后将我搂在怀中沉沉睡去。或者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像那里有什么他想让我感觉到的东西。

别误会,我不是一个轻浮不正经的女人,我只是一个刚进大学两年的学生。但从我进入大学开始,我就已经是身边这个男人的女人了。不是诱惑,也没有胁迫,确切地说,我很喜欢这个身上总有着淡淡须后水味道的男人,喜欢抚摸他总是剃得发青的下巴。我也想进入他的生活,但是他从不告诉我他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也从来不告诉我,他找我是想做什么,为了什么。

我只知道他不生活在我大学所在的这个城市,认识他之前,我是一个孤儿,没钱上高中,在农村里帮叔叔家割猪草换口饭吃。然后有一天,他的车子忽然停在我面前,问:想和我一起去城里吗?那里你可以上学,不需要割猪草就可以吃饭。

我毫不犹豫地上了他的车,一晃五年过去了。

第四年里我成了他的女人,说不清是因为他要求我的,还是我主动的,反正,如果再回到五年前,我不后悔我当时的决定。

再回到两年前,我也无怨无悔。

他的名字,叫睿。

我24岁生日那天,睿带着我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进入了这个看上去很是破旧的宾馆,执着地要了313这个散发着隐约霉味的房间。这里和他以前带我去的地方截然不同。印象里睿是个有洁癖的男人,受不了屋子里一丁点的霉斑,但当他进入31 3的时候,却细心地抚摸房间里每一片斑驳的壁纸,仿佛抚摸着情人的皮肤。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对这个破旧的房间产生了一丝嫉妒,但这嫉妒很快就被别的情绪冲散了。

在这家宾馆的第一天夜里,我醒来后习惯地抚摸睿短短的寸发,却惊慌地发现他不在我的身边。当我爬坐起来,借着卫生间透出的灯光,看到睿正坐在书桌前面,呆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慢慢地回过头来问我:你感觉到了吗?在这里,对吗?

不知道是不是刚起来睡眼惺忪,我好像看到镜子里他的影子对我笑了一下,带着隐隐的狰狞。

卫生间里的灯忽然灭了,镜子里的影子和他都融入了黑暗中。我裹紧了被子,看着睿的身影模糊从椅子中站起,不放心地问他:谁?你有朋友在卫生间?

睿没有回答,身影走进了卫生间。很久后卫生间的灯亮了,他从那里走出,眼睛里闪烁光点:没有,浴灯接触不良吧。我修好了。

我任他在身边躺下,依旧紧紧裹着被子。他也没有盖被的意思,就这样像个孩子似的蜷缩在我的旁边,不一会儿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看着卫生间里透出的灯光游移不定,浴室门像是无风自己轻轻晃动,憋着便意却不敢起身如厕。

睿刚才去无灯的卫生间这么久,黑暗中他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刚才他眼中闪烁的光点,是不是睡着的他现在眼角流出的泪滴?泪痕湿了枕头,但我知道,天一亮,睿醒来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告诉我的,就和以往一样。

我不敢去看书桌前的镜子。我怕当我看向镜子的时候,镜子里面还有一个睿在对我展现诡异而神秘的笑容。或者他已经在这个房间里消失了,现在我身边睡着的只是从镜子里走出的另一个酷似睿的诡异生物。

或者……我胡思乱想着,他突然揭开被子,紧紧地攥住了我的胳膊。还是一样的那种冰凉而温暖的奇异触感,令我全身的毛孔突然收缩又缓缓舒开,让我确信身边这个男人还是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体,是我畏惧而又依靠的。

忽然我的身体僵住了。

睡梦中睿的另一只胳膊搂住了我纤细的腰肢,嘴里带着哽咽的声音叫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玲。

我的名字,叫莲。

我就这样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一个紧紧搂着我,心里却想着另一个女人的男人怀中。空调的冷风在我身上吹出一层层涟漪,让我陪他一起流着眼泪。

我深爱这个男人,我能忍受,相对而言更让我难以接受的是其他一些事情。第二天夜里,在宾馆房间里醒来的时候,我发现睿全身贴在粘着小花壁纸的墙壁上,背对着我。他赤着双足,双手五指张开,连着胳膊一起紧贴墙壁,耳朵贴着壁纸,像是在倾听着墙里什么人说话。

我醒来惊动了他,但他没有离开墙壁,而是向床上的我伸出了一只胳膊,像是在邀请。我惊慌地摇头,他忽然扑了过来,握住我的肩头,近似粗暴地将我半边头连着左耳按在了墙壁上,带着一丝哀求在我右耳边呢喃: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对不对,她是不是在里面?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他的手.站直了摇摇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到。睿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些担心,他会不会扑过来把我硬搡进墙壁里去?但他最后只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我躺在他身边轻轻地抚摸着他,他推回了我的手。我固执地再次伸了过去,又被他推回。忽然我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忍不住尖酸地在他的耳边呼啸:死心吧,你要找的那个玲,再也回不来了。

睿的身体一下僵硬住了,我也愣住了。刚才的声音,冷冰,坚硬,像是不属于

这个世界那样不带一丝人类感情,我也无法相信那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然而他没有说话,片刻后猛地掀开被子,套上衣裤,拿走门口的房卡就离开了房间。失去电源的房间漆黑而冷清,我一个人在冰凉的床上默默地流着眼泪。

其实他不知道,我一直可以听到那种声音:深夜无人的房间里轻轻掠过的脚步声,从墙壁里传来的略咯抓挠声,熟睡时某个模糊不清的嗓音在耳边的窃窃私语。尤其刚才,当他将我的耳朵按在墙壁上的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个女人,不,一群女人在哭泣着呐喊求救。

但我不会告诉他的。我这是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本能,同时遗传来的,还有一种直觉。直觉告诉我,当他知道我有这种灵触能力的时候,就是睿要离开我的时候。或者,是我要离开他的时候。或者,是我们离开彼此的时候。失去了电源的空调依旧在咯咯运行着。我知道黑暗中有东两在漆黑的空调风门里窥视着床上的我。也许它很快要从风门里爬出来,在墙壁上,地毯上,悄悄地爬行,爬到床上这个孤单而畏缩的女人身上。

也许它就在上面窥视着我,一动不动,等到天明再悄悄隐去。

这个世界上很多地方让我不安,但在这个房间里,一夜的不安超过我十几年经历的总和。这个房间隐藏着太多太多的诡异,多到可以让我摸到实体。

黑暗中我忽然无比思念我的母亲。小时候在乡下,大家都喊她问米阿娘,她的眼睛在生我之前已经失明了,但却有天生的灵触能力,她能和另一个世界的人沟通,从而帮乡民们询问逝者的事情来赚取一些生活费用。

母亲悄悄地告诉过我,在我们的世界和那个世界之间,还有一些不属于两个世界的,但又可以在两个世界之间自由游走的诡异东西存在。她警告我永远不要触摸那些可怕的事物,否则可能降临的厄运是难以想象的。有很多个夜晚,我和母亲相拥在破旧屋子里的小床上,惊恐地倾听着两个世界之外的那些可怕声音,用彼此的体温相互温暖。

但体温转化成了炙人的炽热……有一天屋于失火,母亲被烧死了,放学回来的我只看到母亲被烧焦的尸体。

那一天我成了孤儿。但母亲的体温却一直在我身上流传了下来。一起流传下来的,还有那一天比一天强烈的灵触能力。现在它告诉我,母亲警告过我的那种东西,充盈了这个房间,在悄然游走。

为了睿,为了我,我想将这个秘密永远保存下去。

天明的时候,睿疲惫地推开门回来了。我知道他会回来的,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这个屋子,为了他始终认为存在于这个屋子里的一个叫玲的女人。

哪怕他的借口是带我一起去吃早饭。

我会去的,我渴望外面的陽光。宾馆的四面都被高楼的陰影笼罩,在房间里,白天光线也是那样的昏暗。与其说能在墙壁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不如说当我走动的时候,墙壁上无数个影子也在昏暗中悄悄窥探我。

睿推开门,却不进屋,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等着,看着我穿衣服。是不是以前他也以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距离,看过一个叫玲的女人这样起床穿衣?那个女人的动作会不会和我一样?她和我长得很像吗?

这样的想法折磨得我头隐隐发疼,我机械地套上凉鞋,眼角瞄向书柜上那把水果刀,银白的刀锋展开,躺在红红的两半苹果中间,像在呼唤什么。

如果刀锋划过我的手腕,他会不会觉察出我和那个玲的不同?那个女人手腕上应该没有一道深深的刀痕吧?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屏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陪睿走出房间。这个宾馆连服务员都没有,前台还是那天我们来的时候看到的那个枯瘪干瘦的老人,他带着老花眼镜,缩在柜台后面,一声不吭地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们离开。

只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虽然老人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喃喃自语着什么,睿朝他冷冷地看了一眼,拉着我就走出了门。

我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老人正从眼镜上方透出日光来,盯着我们离开的背影,嘴继续快速地一张一合。我忽然明白老人在说什么了.他嘴唇的张合,是三个数字的循环:313,313,313,313---…那个枯瘪干瘦,目光诡异的老人,正是要对我说313。

313一一我们住的那个房间。

老人想告诉我什么,但畏惧着我身边的睿不敢发出声音。我看了睿一眼,他的脸色铁青,也正在看着我,然后看向我看的方向。

柜台后面的老人慢慢低下头去,睿抚摸着我的脸,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我摇了摇头,陪他走出了宾馆的门。

餐厅里,等待早饭的时候,睿轻轻地问我:其实,你一直都能感觉到玲在那个房间里,对吗?

我摇了摇头,低头咬紧了嘴唇。

睿沉默了一会儿,问我:那你怎么知道她叫玲?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的嘴唇咬出了血,还是摇了摇头。

睿忽然大吼起来:你撒谎!你撒谎!你和你妈一样,都是会撒谎的骗子!骗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静静地问他:那个玲,是不是和我长得很像?

他愣住了,半天,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掏出从宾馆带出的水果刀,狠狠地往自己脸颊划去:那现在呢,还像不像?

睿不知道我有多爱他,我宁可划破自己的脸,失去他的爱,也不愿意他是因为爱别的女人而喜欢相似的果我是一个替代的花瓶,那我宁愿将自己打得粉碎。

但睿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臂,刀刃再也无法深入。挣扎扭动中,他的一句话让我失去了所有气力。睿痴痴地看着我脸上的伤口,忽然说:那天,玲的脸上,就在这个位置,不小心也划出了一样的口子。

我打了个寒噤,终于明白,也许我做的每一步,都使自己更接近睿要寻找的那个玲,一切好像都在冥冥中安排好了。就像我母亲的死,就像我遇见睿,就像睿带我来到这个宾馆的31 3室,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也许我寻找这个叫玲的女人,也是注定了的。或者……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这种想法让我脸色苍白,连脸上滴下的血珠也在慢慢凝固。我看着睿那痴迷的眼神,慢慢地站起身来:我帮你找到你的玲,然后呢?然后你选择谁?我,还是她?

睿犹豫了一下:你先听我说个故事……

我尖叫起来:不听,我不听!我就问你,我帮你找出那个女人,你告诉我,你怎么还欠我的情?到时候,你选我,还是选她?

睿咬了咬嘴唇,很快地说:我已经把那家宾馆买下了,用你的名字。很快那里要拆迁起楼,值很大一笔钱。所以……

我追寻着他躲闪的目光,冷冷地笑了:好,那我谢谢你,就这样吧,我帮你找人。

睿似乎松了一口气,我再次冷冷地笑了。他看着我的笑容,忽然有些奇怪地问我:莲,我怎么觉得昨天晚上以后,你变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有吗?没有吧。

他看我半响,最后也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睿昨夜在镜子里的影子,还有宾馆前台那双浑浊的眼睛,心里生出莫名的烦躁。

我往餐厅外走去,他问:你干什么?我头也不回地说:我回宾馆包扎一下,麻烦你等会儿将早餐带给我。

前台的老人见我回来后目光畏缩游离,但我知道他肯定有什么事情想告诉我。果然,当我走近,老人指了指柜台角落里一沓像是从哪个档案馆里翻出来的破旧报纸。然而不管我问什么老人都不说话。

睿很快回来了,看到我手上拿着的旧报纸皱起了眉头:哪里来的?你怎么不拿房卡就回来了?

我想起睿和我说过已经把宾馆买下的话,没敢连累老入,指指柜子上面:进来的时候就放在这上面。

睿的目光从前台扫过,哦了一声,抬起我的脸端详了片刻,拉起我的手:走吧,我买了药,进房间给你敷。

他的体温从手间传来,一瞬间我突然对自己的预谋感到愧疚,然而睿的下面一句让我浑身冰凉。

走在我前面的睿说:敷好了,我把玲的事情好好说给你听。你听了一定会帮助我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不让泪水流出来。相信我,你不知道一个嫉妒绝望的女人会做出多么恶毒的事情。身后那个老人一定在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的背影。

十年前,睿带着他的新婚妻子玲,来到这个城市度蜜月,就住在当时还很整洁干净的这个宾馆里,房间就是现在的313。

那天早晨,睿晨跑回来,叫醒床上的妻子一起去吃早饭。睿站在门口欣赏着害羞的玲揭开被子,换下睡衣。忽然哎呀一声,玲的脸被衣服上的亮片划了一个浅浅的口子,睿正要过来,玲已经进了卫生间,顺手关上了门,打开水龙头。睿在外屋听着哗哗的水声,等了一分钟那么久,不见玲出来,喊了两声也没人应答,于是他推开浴门走进丢,可卫生间里空荡荡的,水龙头还哗哗地开着,六平方的空间里,却没有了玲的踪影。

一分钟的时间,玲就这样消失在了空气中。

发了疯的睿砸碎了浴室里的镜子,浴缸,扒下了每一片瓷砖,然后翻找了卧室的电视柜,床,衣柜等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他撕碎了地毯,敲打了每一块墙壁和地板,没有一处空心的地方,更没有找到玲的一片衣角。

报警后睿惊奇地发现,房间的登记记录被改成了单人,所有他和玲的照片都没有了,所有的证词都说明:从来没有一个叫玲的女人来过这家宾馆,来住宿的,只有他一个人。

眼看查不清楚,睿毫不犹豫地高价包下了313室的长久使用权,在开始的那几天里,睿躺在像遭遇龙卷风过境的房间里不吃不喝,奄奄一息……

等下一一

我将手里的报纸扔到床上,打断了睿的回忆: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没有玲的存在,你还这么执着呢?也许,一切只是你的幻觉。也许,那只是一个抛弃了你的女人。结婚,蜜月,消失,都是你的幻觉,根本你就是一个人在失意中来到了这个地方,幻想出了她的存在和消失,有没有可能?

我满怀渴望地看着睿,睿只是苦苦一笑,将我搂进怀里,抚摸着我的后背,喃喃地说:这种感觉,会是幻想么?玲消失前那一夜的感觉,每天每时,我都牢牢地记着。我忽然起了不祥的预感,下一刻,睿忽然紧紧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挣扎着感觉到气息渐渐从身体里被抽离出去。

睿这才猛地松开了手,我大喘着咳嗽起来,睿温柔地看着我说:痛苦么?我能感觉到你刚才的痛苦,就像我在这里能感觉到玲的痛苦一样。你知道我有多迷恋这种玲还在的感觉?为了这种感觉,你知道我做了什么?

睿忽然沉默了,他沉默地看着我,脸上闪过一种愧疚而又狰狞的表情,像是一个明知道吸毒有害又无法戒除的瘾君子看到了冰毒。我打了个寒噤,不敢再问他,岔开话题:好吧,我相信你。你告诉我,玲消失的那天,你感觉到什么异样没有?

睿沉思了一会儿,迟疑了一下,似乎不愿说出来。但最后还是犹豫着说:那天,我进卫生间,发现玲不在,焦急万分的时候,无意中从玻璃浴房里的化妆镜上,好像看见自己在浴室洗脸池前大镜子里的倒影,它转过头对着我,狞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轻轻打了个寒噤。睿看着我,忽然问:莲,你刚才笑什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啊。

睿盯着我,目光让我有些悚然。半晌他才转移开目光,正要说话,忽然门外哗地响了一声。靠近门口的睿对着门上的猫眼往外面看了一会儿,我不放心地问:怎么了?

睿摇摇头:没事,不知道什么发出了声音。

我哦了一声,睿转过头来,看我向门的方向张望,忽然问我:你发现这扇门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睿的提醒让我注意到,一般宾馆的门上,是不会装猫眼的,但是……我轻轻一笑:你买下的宾馆,当然你想怎么装就怎么装了。

睿沉默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在门上装猫眼,是因为,晚上睡在房间里我总觉得有人在门外悄悄地等待,窥听,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呼吸声,但是打开门,又总是什么都没有。于是我在门上装了猫眼,曾经整夜不睡,趴在门上张望。但是,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推开睿,从猫眼里往外望去,看见了那个坐在前台的老人。他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楼道口,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回过头来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嘴,对着我缓慢地摇了摇,脸上的皱纹一瞬间全展了开来,像是一只竖起斗鳍的蜥蜴。

我惊叫了一声,后退的身体撞到了睿,睿慌忙扶住了我,追问: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

我抑制住怦怦乱跳的心:没什么,我只是不适应从猫眼里看东西。

睿不放心地凑近猫眼又看了一下,回过头又看了看我,轻声说:以后别看了。

我点点头,心想那老人一定是已经走下楼梯了。

他一定知道这个宾馆的更多秘密,却回避着睿。也许,他会乐于告诉我。

但是眼下,我却比睿找出玲更着急于一个问题的答案。进入313以后,渐渐冷静下来的我,想起了睿在餐厅里激动的时候冲口说出的一句话一一当时他大吼着说我和我母亲都是骗子,爱撒谎的骗子。

那就是说,睿见过我的母亲,还和她交流过,而且母亲得罪了他。那么,我后来和睿的相逢,也许就不是这座宾馆里诡异事物的安排,而是……

而是睿的安排?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又浮现出母亲烧焦的尸体,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如果……那母亲的死和睿……我不敢想象下去,一个是最爱我的母亲,另一个是我最爱的男人。

我机械地对着镜子梳着头,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睿盯着镜子里的我,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一样,忽然问:你在思考我在餐厅里说的那句话,对吗?

我悚然一惊,别断了一根塑料梳齿。

睿慢慢走到我的身后,蒙住了我的眼睛,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知道你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你能感觉到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但你从来不告诉我,对吗?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透过睿的指缝继续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睿凑近我耳边,低声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从来不能和你母亲的亡灵沟通?五年来你有跟她说过一句话么?

啪的一声,梳子断了,五年来我隐藏在心底的最大疑问此刻被睿轻轻说出。我像一只受伤的猫,猛地推开睿,椅子砰地倒在地上,想拉住我的睿被椅子绊倒在床上。

我疯狂地扑上去,死死地掐住睿的脖子,尖叫着: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是不是你杀死了我母亲?是不是?

睿使劲地拉开了我的手,反过来将我压到身下,喘息着低吼:听我说,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子,让我把五年前的事情都告诉你。

我想推开他,但睿此刻的劲大得出奇,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恍惚中听他说:五年前,我千方百计寻找消失的玲,但得到的只有一次次的失败。终于有一次,越来越失望的我,听别人说起,遥远的乡下有一个叫问米阿娘的盲眼女人,能和另一个世界沟通。这消息又让我燃起了熊熊希望。

经过艰苦的寻找,我终于找到了你家。当时你母亲正在摸索着生火烧饭,听见我进门,吃惊地问我有什么事情。

我说明了来意,许下了一笔钱,希望她能够帮我在冥冥中联系到玲的音信。当时你母亲没有拒绝,要了玲的生辰八字,两只手放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

我满怀希望地看着她,感觉她就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片刻后,桌子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有人在桌子上不停地跳动,你母亲用一种奇怪的音调喃喃自语着我听不懂的话,眼睛渐渐上翻。忽然一下,她停止了抽动,喘息着坐在椅子上。我连忙扶住了你母亲,激动地问:阿娘,怎么样?有玲的消息没有?

你母亲困惑地摇摇头:奇怪,你要找的人,不在那个世界。

我失望地松开手,准备离去,但你母亲的下一句话让我霍然转身。她说:更奇怪的是,她也不在我们的这个世界。我能感觉到她急着想逃出一个地方,但是,不知道是哪里。

我疯了一样地扑过去,跪在你母亲面前,失声痛哭:是的,是的,阿娘您说得一点没错,玲就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求求您,无论如何想想办法,救救她,救救她好不好?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什么事我都能帮您办到。

你母亲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扶我,我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到椅子上。她让我详细地说说玲失踪的经过,而奇怪的事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我才说出玲失踪的宾馆的名字,你母亲就忽然站了起来,惊恐地用发白的眼珠瞪着我。我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正要接着讲下去,你母亲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我嚎叫起来:闭嘴,你闭嘴。不准再提这个名字。给我滚,滚出去。

我惊慌失措,眼看你母亲摸起地上的柴火,对着我站的地方没头没脑地抽来,嘴里怪叫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我想那一定是非常恶毒的咒骂。但她将我赶出门前的话,我还是听懂了。

她说的是:回不来了,你要找的女人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你那天晚上在我耳边说的一样。

但更奇怪的是一一

睿松开了我的手,看着我不停地喘息,掠了一下我垂下来的刘海,静静地说:更奇怪的是,你母亲哭了,哭着喊着:谁也别想带走她,谁也别想。她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谁的也不是。

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睿低声说:你从来没想过你的父亲是谁,对吗?你母亲也没有告诉过你吧?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父亲,不是一个人呢?

睿的话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的心脏。小时候,我羡慕别人的孩子有父亲疼爱,也曾追问过母亲我的父亲是谁。但母亲在这个时候总是开始哭泣,不然就是抱着我,告诉我有母亲就行了,她会永远疼爱我,陪着我,求我不要问父亲是谁。

睿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再次提起我未知父亲的人。我看着睿的眼睛,睿没有避开目光,依然低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父亲不是一个人,而是……

而是什么?!我颤抖了一下,感觉睿的表情忽然变得那么诡异。睿看着我,目光却像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看向我身后某种不知名的生物,低低地说:而是游移于这座房子里的什么东西。

我忽然跳起来推开睿,想逃出门外,但睿死死地抱住了我,我一口咬在他的肩头,牙齿透过衣服留F深深的牙印,但睿动也没动,他急切地在我耳边说:相信我,我没疯。难道你没感觉到有东西在这间房子里悄悄地跟着你?你想不想知道,你母亲,最后和我说了些什么?

我僵住了,睿轻轻地说:你的母亲,虽然将我赶了出去,但也让我明白了,她一定知道在这座宾馆里发生了什么。于是我在你家门外苦苦地哀求,终于,你母亲再次让我进了屋子。

但奇怪的是,她好像突然能看见了,从我进屋开始,她就一直盯着我坐的方向。她说,她也帮不了我,但是,你,却能够帮我。

“我?”我吃惊地问。

睿轻轻地点点头:是的。你母亲说,等到你能够感觉到身边不寻常的事物的时候,就能在玲失踪的地方帮我查出当时这座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带我找出玲的下落。

然后呢?我死死盯住睿的眼睛:然后你为了得到我,就烧死了我的母亲?是不是这样!

睿缓缓地摇摇头:没有,真的没有。事实上,你母亲的死,也是我想不通的事情。我想她应该是在我走后自焚的吧。但是……睿的表情有些犹豫,好像有什么事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

“但是什么?”我追问。

睿再次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当时我在离开你家的时候,从汽车的反光镜里发现,站在门口的你母亲,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就好像你今天在餐厅里那样。那笑容一闪而过,又或者我看错了。

我盯着睿,在他的脸上发现不了任何虚假的痕迹,我哭了起来:为什么我娘要自杀呢?她经常对我说,她会一直在我身边,保护我,疼爱我。我不相信她居然会这么心甘情愿地离开我?

睿凑近我耳朵,像怕被别的什么东西听到一样,用最小的声音说:我怀疑,当时这个宾馆里的什么东西,和我一起离开宾馆,找到了你娘,附在了她的身上,后来所做的一切,就是让我把你带到这里。

为什么?我几乎喊叫起来。

睿愣愣地看着我:也许你本来就是应该属于这个房子的。玲的失踪,只是你的一个替代品。也许……

也许什么?我追问。

睿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也许只要你帮我找到玲,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买下这座宾馆的时候,已经遣散了所有的人。这里只有你和我在。等找到玲,我们烧了这座房子,再也不去想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好不好?

我扑倒在床上失声痛哭,睿轻轻地在书桌旁坐下,看着镜子发呆。泪水打湿了床单,忽然我瞄到了进门时扔在床上的那份旧报纸,心里一动,连忙捡了起来细细阅读,上面的头条黑字写着:宾馆离奇火灾,仅一孕妇侥幸生还,并产下一女罂。

头条下几行小字:据查该孕妇籍贯农村,原为宾馆服务人员,此次系未婚生女,孩子父亲不详。据此孕妇曾与该宾馆死去主人关切。

旁边所附照片正是我在楼下前台见过的老人。

我整个人瞬间战栗起来。想起睿一次次对老人 视而不见,想起那个老人的诡异眼神,我惊慌地从床上坐起,一把拉住了睿的手:睿,你有没有看到这座宾馆里还有一个人,那个老人……

镜子里睿的影子直直地看着我,眼神流露出一丝悲伤。

镜了外睿的手千枯而青筋暴起,似乎没有血液在里面流动,坐在书桌前的睿缓缓转过头来,正是那个我看到的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他翻着白眼珠,缓缓握住我的手,用一种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声音轻轻对我说:莲,欢迎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