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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济运老家离县城很近,白天驱车四十分钟,晚上二十几分钟就到了。村里姓李的人最多,村子就叫李家坪。李济运很久没回家看望父母了,这天周末没什么要紧事,就叫了车回李家坪去。

县城是在河边,往北有片开阔的河谷平地。越过平地,山地兀然而起。放眼望去十几座山尾,就像突然拿刀斩断了。李济运自小听老人们讲,从前有个皇帝想在乌柚建京城,得了神仙相助,打算把河谷弄得更开阔些。神仙挥着鞭子,山全都变成了羊,飞快地往北跑。神仙碰见一个放牛佬,问他我赶的是什么。放牛佬说赶的是石头。神仙连问了三次,放牛佬都说赶的是石头。神仙就生气了,扔下鞭子走了,山就不动了。不然啊,这里不知道是多大的平原!

李济运讲了这个故事,歌儿问他:“神仙为什么生气呢?”

李济运说:“那个放牛佬看破了天机。”

“为什么看破天机,神仙就要生气呢?”歌儿缠着不放。

李济运就答不出来了,只道天机是不可泄露的。歌儿说他等于没有回答,说:“我说呀,神仙就是不讲道理的!看《西游记》里面,妖魔鬼怪都是神仙家养的!”

李济运笑笑,夸歌儿聪明。沿路的山上栽满了乌柚树,这里的柚子表皮也是橙黄的,肉籽儿却是紫色。乡人把紫喊作乌,就喊本地柚子为乌柚。史载乌柚为历代贡品,县名也缘此而来。此风沿袭至今,只是需进贡的地方比古时更多,市里、省里和北京都得送去。乌柚也成了县里主导产业,能栽柚树的地方都栽上了。李济运却喜欢小时候看到的山,长满松树、杉树和各色野树,山上藏着各色鸟,时节到了还能采蘑菇。全都栽了乌柚树,山就没有姿态了。

李济运的老家是个山间盆地,几条小溪流向外面的河谷。车子下到盆地,但见田野开满了白色小花。田野的风很清和,李济运摇下车窗。舒瑾只道那些白花好漂亮,要歌儿形容一下。歌儿不听,说:“妈妈讨厌,看见什么就要我写作文!”

舒瑾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头:“歌儿就是不听话。要我说呀,这就像天上的星星全都掉到地上了。”

李济运哼着鼻子笑笑,说:“很美吗?告诉你,这是灾害!”

“这么漂亮的花,怎么是灾害?”舒瑾问。

李济运说:“一个无知的农技干部,不知道从哪里引进了这种草。原来是作绿肥引进的,哪知道它繁衍能力惊人,长这种草的地方别的作物没法生长。”

歌儿听着好奇,问:“它叫什么草?”

李济运说:“乡下人叫它强盗花。”

“有这么吓人吗?”舒瑾不以为然。

李济运告诉她:“有人说是从加拿大引进的,有人说是从澳大利亚引进的。反正搞不清楚。它开花之后,结一种类似蒲公英的籽,满天满天地飞,飞到哪里发到哪里。才几年工夫,你看这地里哪里没有?”

“我怎么才看见?”舒瑾说。

李济运有些不耐烦,过了几分钟才说:“不是开花的时候,你也没注意。撂荒的田土多,强盗花发起来更快。你看那些成片成片的白花,都是强盗花。”

李济运不说话了,望着窗外恐怖的风景。他这些年回到乡下,总想起鲁迅先生《故乡》的开头: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去。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色又阴晦了。他总觉得自己的乡村在凋敝,可是这话他不能说给别人听。他大小也是县里的领导,乡村的衰败他有责任,却又是他无能为力的。

父亲正在屋檐下编竹筲箕,听见汽车响声就抬头张望。老人知道是儿孙们回来了,回头叫唤老太太。老太太出门来,双手在围裙上拍着。李济运家辈分高,他爸很多人都叫四爷,妈妈被人叫做四奶奶。

歌儿下车就飞跑,扑过去抱着爷爷的脖子摇。四爷手里拿着篾刀,四奶奶忙喊:“歌儿别疯!爷爷你快把刀放下。”

四爷放下篾刀,把歌儿反抱过来,使劲地哈痒痒。歌儿笑得鲤鱼似的乱跳,奶奶又骂人了:“爷爷你没名堂,会把歌儿哈傻的!”

“怕痒的人怕老婆,歌儿长大了肯定怕死了老婆!”四爷放了手说。

歌儿说:“我爸爸最怕痒了!”

舒瑾笑着白了儿子一眼,说:“你爸爸才不怕我哩!”

歌儿又给爷爷哈痒痒,爷爷一动不动,说:“歌儿要是把爷爷哈笑了,爷爷给你十块钱!”

歌儿就使劲地哈痒痒,爷爷挺直腰板绷着脸。四奶奶笑道:“歌儿你别哈了,你爷爷一辈子都没怕过奶奶!”

祖孙两人闹着的时候,舒瑾早已搬出凳子。四奶奶倒了茶出来,请司机朱师傅喝茶。朱师傅说不喝茶,他要先回城里去。李济运客套几句,就说:“那你就走吧,我到时候打你电话。”

时辰是上半日,做午饭的时间还早,一家人坐在屋檐下说话。歌儿自己玩去了,他拿了铁铲子刨蚯蚓。舒瑾朝李济运使使眼色,又望望歌儿。李济运明白她的意思,是说歌儿到乡下就活泼多了。

场院边的土沟旁也长着那种开白花的草,李济运说:“爸,强盗花真没办法对付吗?”

四爷说:“如今最害人的是强盗宝!”

四爷说的强盗宝是乡下流行的一种赌博,叫做滚坨坨。三个木头做成的骰子,沿着一个有斜坡的轨道往前滚,众人围着押大小。这种赌法李济运是听爸爸说的,他自己不可能去场子里看。村里没有几个人没赌过,很多人家输得精光,四爷顺口就叫它强盗宝。

四奶奶拿了糖果给歌儿吃。歌儿手上很脏,张嘴让奶奶喂了一颗。他试了试,味道不好,就吐掉了。舒瑾怪歌儿不爱惜东西,骂了几句。四奶奶却笑自家代代农民,到孙子这代就贵气了,吃糖都嫌好丑了。嘴上说的是骂人,心里实在是欢喜。她听得四爷在讲强盗宝,又回头说:“自己家的人不争气,你还有面子讲!”

“济林还在做这事?”李济运问的是他弟弟。

四奶奶说:“济林做庄,春桃在场子里放贷!我们老了,管也管不住,看你这个做哥哥的管得住不!”

春桃是济林的老婆,李济运曾经开玩笑,说她是小旋风。她走路一阵风,人过之后桌子、凳子、门都被碰得嘭嘭响。

舒瑾听着急了:“爸爸,妈妈,这不是好事!他哥哥是县里领导,弟弟在乡里聚众赌博。人家会说哥哥是他后台。”

四爷说:“这个倒都不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怕只怕他三十多岁的人了,正事没做一样,鬼事做尽了。赌博是当得正业的?”

“明儿呢?”李济运突然想起了三岁的小侄子。

四爷说:“明儿他妈妈带着,一天到晚在赌场里。两三岁的人,怎么得了!”

“明儿两三岁的人,你看他聪明不?麻将、扑克他都认得!赌场里出大他就喊大,出小他就喊小。”四奶奶说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又唉声叹气,“两三岁的人,怎么得了?回家嘴里净是赌场上的话,大!小!豹子!”

“什么豹子?”李济运问。

四爷说:“三个骰子同一色花,就是豹子。赌大小时庄家有输有赢,出豹子庄家通吃。庄家赚就赚在出豹子。”

“庄家保证有赢吗?”李济运又问。

舒瑾听得不耐烦了,说:“你是要开场子吗?”

李济运白了一眼老婆,仍望着老爹。四爷说:“庄家运气不好也有亏的,要是一天没出豹子,难说有赚的。只有派出所稳坐是赚。”

四奶奶忙喊住老头子:“你莫乱讲!派出所收钱未必你看见了?济运,你爸这张嘴巴就是管不住!自己儿子开场子,他还到处说社会不像样子了,赌场开到家里来了。他这嘴巴,迟早要出事的!”

四爷就闭口不说了,仍操起篾刀干活。四爷的篾匠货远近闻名,但乡下早就用不着他的手艺。筲箕、篮子、筛子、簸箕、篓子,要么就是没人用了,要么就改用塑料货了。四爷挑土仍喜欢用筲箕,就自己织了自己用。

乡下滚坨坨成风,李济运早就知道。他怕惹事上身,平时不太过问。听说派出所的保护费,一个场子每日交八百,一年差不多就是二十八九万。黑钱不入账的,全入私人腰包。李济运小学同学二牛,少有的不赌博的人,有回在城里碰见他了,告诉他说:“济运,村里赌博赌疯了!派出所还收保护费。你是常委,要管管啊!”李济运只作糊涂:“不可能吧?”二牛笑笑,说:“不信你回去问你弟弟!”李济运说:“赌博可能,派出所保护没那个胆子。”二牛听他是这个腔调,摇摇头不多说了。

李济运正想着二牛,妈妈就说到二牛了:“村里老老实实做事的,只有个二牛。可他穷得叮当响。越是扎扎实实做几亩地的,就越是穷!”

“村里也没有人管事。”四爷说,“你说这强盗花,没等它结籽,全村男女老少一声喊,扯得它寸根不留,我就不相信明年还会长!”

突然听得几声公鸡叫,更觉四处静无声息。两千多人的村子,看不到几个人走动。田垄里也很少有人影,只有漫无边际的强盗花。依照农事季节,正是薅田的时候。李济运高中时薅过田,炎炎烈日之下,白鹭总是不远不近。

“济林在哪里开场子?”李济运问。

四爷说:“三猫子家。济林同三猫子合伙做庄。我不准,要不就开在家里了。”

四奶奶说:“几个村的人都在这里赌,都是车接车送,中午还供餐盒饭。”

“好久散场?”李济运又问。

舒瑾喊了一声男人,说:“你今天好怪啊!你要开赌场?”

李济运望望老婆,说:“吃过中饭,你同歌儿先回去。”

“你要留在家里赌博?”

李济运不理舒瑾,望望屋角的老柚树。柚子还只有拳头大,几只麻雀在树上跳。一只猫拖着尾巴,喵地叫了几声,从场院前面低腰走过。村里以前很多野猫,夜里总能听到猫叫。木房子地板底下、楼板顶上,都是藏猫的好地方。如今村里多半是砖房子,没有猫躲的地方,就见不到野猫了。没了野猫,老鼠就多了。歌儿看见了猫,放下铁铲悄悄靠近。那猫回头望着歌儿,好像并不怕人。可等歌儿快到跟前,猫风一样地窜开了。

四爷听媳妇好像在生气,就不急着回答儿子的话。歌儿过来玩篾丝,奶奶喊道:“会割手的。”

李济运说:“哪那么娇贵!只是莫挡爷爷的路。”

“哪像你那时候,小猫小狗一样养!”舒瑾说。

四奶奶习惯了舒瑾,也并不生气,只说:“我们那时候养儿女,哪里顾得上那么多?不饿着不冻着就是他们的福分了!”

“每天晚上不到两三点,不得散场。”四爷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太阳开始老了,四奶奶喊儿子屋里坐。堂屋门敞开着,李济运把凳子往屋里移了几尺。四奶奶去厨房做饭,舒瑾进去帮忙。四爷这才说:“济林你管得了就管管。我们家祖宗八代都是老实人,莫做这种亏心事。哪像三猫子家,他家祖公老儿手上就是赌棍!”

李济运听爹这么说,猜想赌场是三猫子邀济林开的。三猫子比济林小几岁,却是偷扒抢都干过。不知三猫子是手法高,还是运气好,他竟从没进过笼子。村里也有人私下里说,三猫子是派出所的线人,他做什么事警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四爷有一句没一句的,又说:“前几年家家户户买码,村里钱都买空了。没有钱买码了,我想该息事了吧?好,又滚坨坨了!农村人得几个钱不容易。做事做得变猪叫,不够赌场放一炮!”

“买码的还有吗?”李济运问。

四爷说:“有是有,少了。”

吃过午饭,李济运叫了车子,先送舒瑾和歌儿回去。舒瑾知道男人有事,仍故意气他:“你真留下来取经啊!”李济运懒得同她多说,只嘱咐朱师傅:“我晚上打你电话!”

李济运等到深夜十点多,实在有些着急了。四爷对老伴说:“你叫济林先回来。”正说着,听得春桃回来了。明儿睡得口水直流,叫他妈妈像麻袋似的扛着。春桃见了李济运,点头喊了一声运哥。四奶奶过去接了明儿,说:“春桃,你去叫济林先回来。”

春桃说:“他哪有空!”

四奶奶说:“你去替替不就是了?”

春桃进了睡房,只听得稀里哗啦,不知她在屋里弄什么。一会儿又嘭嘭嘭地出门去了,也不说是不是去喊人。李济运不便说弟媳,要说得让爸妈去说。爹娘也懒得说,望着电视装糊涂。春桃出门好一会儿,妈才说:“粗手粗脚,走到哪里就像打雷!”说得也是轻言细语,不像要说给谁听的。

过了会儿,突然听见脚步声,知道是济林回来了。济林进来同哥哥招呼一声,就坐下来看电视。李济运不知怎么开口,半天才说:“济林,这不是个名堂。”

“我还有什么名堂呢?”济林说。

李济运说:“不开赌场就没事做了?”

“你有本事让我也当个官呀!”

济林的话来得很陡,逼得李济运气都出不匀。四爷开腔了:“济林,你哥哥走在外头哪个都敬他三分,你这做老弟的哪是这样说话的?他说你,是为你好……”

四爷话没说完,济林抢了过去:“那我该怎样说话?我要向他请示汇报?他当他的官,我搬我的砖!”

李济运说:“你要是老老实实搬砖就好了,你搬的是骰子砖,要搬出麻烦来的!”

济林虎着眼睛喊道:“你不管就没有麻烦!你去叫派出所抓我呀!谅你喊不动!”

李济运再也忍不住,高声吼道:“你出事不要找我!”

济林冷冷一笑,说:“找你?我坐班房都不得找你!真有事找你也没用!村里流行一句歇后语你听说过吗?运坨当官——卵用!”

济林的脑袋狠狠地点了两下,好像在“卵用”下面打了黑点。李济运呼地站起来要打人,济林早已摔门出去了。四爷拉着李济运,不让他追出去。

“济林他怪你。”四爷说。

四奶奶叹了几口气,说:“我做妈妈的也不是要你贪,老弟帮得上的就帮帮。你就这一个弟弟。他是说济发有本事,人家开了煤矿,亲戚六眷都在煤矿做事。人家调到交通局,他妹妹又开了一个新店子,净卖交通的。你弟弟老说,人家官比你还小,祖宗十八代跟着沾光。”

四奶奶说“净卖交通的”,话听着不通,李济运却听得明白。济发妹妹开的其实是厂子,公路上需要的交通设施,尽由她那里生产出来。一夜之间喊办厂就办厂,能生产的也就是水泥墩子之类。中间赚得多大,外人不会知道。

“济发的官真比你小吗?”四奶奶问。

李济运说:“妈妈,官场上的事,同您讲不清楚。”

四奶奶说:“运坨,你自己在官场上,万事小心。莫争强,莫贪心,莫偷懒。妈妈不图你做好大的官,你只要对得起良心就是。我们家代代老实人,济林他是脱种了。”

李济运抱着头抽烟,心想济林他是管不了的。他猜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只怕也想他帮帮济林。他自己理上也亏,官做到常委,弟弟沾不到半点好处。他这常委实在是张空头支票,到哪家银行都兑不了现。他又不能同弟弟说,你先老老实实种地,等我有了实权再说。

夜已很深了,狗不时地叫。四奶奶说:“都是从宝场上出来的。”滚坨坨的人隔会儿出来几个,狗就隔会儿叫上几声。听到几声鸡叫,娘说:“鸡都叫头道了,你回去吧。”

李济运回到家里,吵醒了舒瑾。舒瑾没有理他,翻了个身又睡去了。他去洗澡,看见一只壁虎,趴在窗玻璃外面。墙外栽了爬墙虎,开春以后就是满墙的绿。绿藤挂在窗口,摇晃着极有风姿。小时候的屋子是土墙的,东墙上也爬着密密的青藤。他喜欢在东墙下玩泥巴,时常看见青藤里钻出壁虎。妈妈总说别坐在那里玩,怕藤里有蛇。他从来没见藤里爬出过蛇,只看见过壁虎。壁虎最爱晚上出来,贴在窗户上。屋里热热闹闹的,壁虎像看戏似的静静趴着。又想儿子今天在乡下多快乐,玩得一身泥巴。

旧城改造喊了多年,就是拿不下来。今年县里拍了板,一定要做成这件大事。县里拿整体改造方案,旧城地块打包出让,商家自筹资金开发。刘星明在会上反复强调,一定要公开招标选择开发商,并要求县纪委全程监督招标过程。“招投标过程中的腐败问题,已被人们说成是不可治愈的中国病。我就不相信!只要同志们心中无私,真正做到公开、公平、公正,就制止不了腐败?”刘星明说这话时,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下,茶水溅了出来。

旧城改造工程由李非凡牵头负责。这是刘星明提议的,他说得很实在:“我作为县委书记,给自己定一条死原则,就是决不直接负责任何重大建设项目。非凡同志情况熟悉,作风扎实,他负责我看很合适。”

李非凡略略推让,表示服从组织分配。却又颇感无奈似的,说:“我也知道,这个工作难度很大。牵涉到千家万户的拆迁和补偿,招标工作又非常复杂。弄得不好,我会成千古罪人。因此,恳请同志们支持我!我需要表态的是,一定把这项工作做得干干净净。”

李非凡讲完了,刘星明又作发挥,说:“县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套班子在重要工作上打破职能设置界限,统一分工,齐心协力,共谋发展。我看这是一条重要经验!济运同志,你们办公室可以考虑整理一篇文章,宣传我们这个经验。”

李济运领命,不久这篇文章就在省报上发表了。四套班子分工,原先也有过争议。有人说人大、政协不宜管实际工作,应该体现各自职能。人大在于监督政府,政协在于参政议政。刘星明却说,充分调动大家积极性,才是最重要的。四套班子各演各的角色。我演县委书记,明阳同志演县长,非凡同志演人大主任,德满同志演政协主席。四兄弟换换角色,也是一个意思。这个比喻很形象,却不能写进文章里去。

转眼就是秋尾,大院里的银杏叶开始飘落。新落的银杏叶黄得发亮。中午下班时,正碰上歌儿放学。歌儿捡起一片银杏叶,抬头对着太阳照:“好漂亮的,爸爸!”李济运笑笑,搭着儿子肩膀回家。

歌儿说:“有的银杏结果子,这棵树怎么不结?”

李济运说:“银杏树分雌雄,雌树结果,雄树不结。”

“这棵是雄树吗?”歌儿问。

李济运说:“我也不知道。”

“可它不结果子呀!”

李济运告诉儿子:“雌树跟雄树得长在一起,才结果子。爸爸不是植物学家,认不出来。”

歌儿又问:“城南周家村有棵银杏就结果子,它身边又没有雄树。我去年跟同学去捡过银杏果。”

“鬼东西,你可跑得远啊!”李济运说,“雌雄同株的树也有,很稀少。雌雄同株,就结果子。”

父子俩进屋没多久,舒瑾回来了。中午时间短,做饭就像打仗。匆匆吃过饭,舒瑾就得赶到幼儿园去。幼儿园教师都在园里吃午饭,只有舒瑾中午回家打个转。李济运吃完饭稍事休息,下午得去高速公路施工现场,处理农民阻工的事。过境的高速公路原计划三年通车,如今四年多了都还没有完成。上头批评过多次,说乌柚境内拖了后腿。农民总是借故阻止施工,其实就是地方上的混混想捞好处。县里把情况掌握得很清楚,但牵涉到群众太多,难免要注意方法。

下午,刘星明、明阳、李济运及交通、公安、检察、法院,该到场的都到场了。官方说法,就是现场办公。刘星明正在讲话,周应龙悄悄走到他身边耳语几句。刘星明马上黑了脸,说:“太不像话,严肃处理!”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刘星明不说,大家也就不问。

会议结束了,各自上车回城。下班时间还没到,李济运去了办公室。“济运你来一下。”刘星明也来了办公室,他开门的钥匙还在稀里哗啦响,就骂起了粗口,“舒泽光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李济运很是吃惊:“他怎么了?”

刘星明说:“刚才周应龙接到派出所电话,说舒泽光在梅园宾馆叫小姐,被派出所抓了!”

李济运听得半天一雷,说:“梅园可是县委招待所呀!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刘星明进屋坐下,说:“老子气就气在他居然在县委宾馆里嫖娼!我以为他真是个堂堂汉子哩,一个道德败坏的流氓!这样的害群之马,一定要严惩!”

李济运觉得蹊跷,起码是太凑巧了。他不便过问详情,只道:“我个人的意见,先让公安处理,组织上再作处理。党员干部嫖娼,有很明确的处理办法,也不会弄出冤假错案。”

刘星明望着李济运,目光阴冷得像深山古潭,说:“济运,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怕冤枉了他?”

李济运说:“哪里,我没有这个意思。”

刘星明说:“我知道,公安既然介入,当然得公安先依法处理。这也是组织上再作处理的依据。县委肯定会依法办事。我的意见是,这不是个普通的治安案件,牵涉到对干部的教育问题,务必引起高度重视。今天熊局长本来说到县里来的,刚才我在路上接到他电话,他说不来了。出这种丑事,我这个书记真没面子!”

李济运明白刘星明意思了,自己主动说:“我打电话解释一下吧。”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见于先奉笑嘻嘻地进来了,便问:“于主任有事吗?”

于先奉说:“没事,没事。”

李济运猜到于先奉肯定是聊天来了。果然,于先奉说:“舒泽光也太那个了。”

李济运没说话,只是摇头而叹。他没想到事情传得这么快,从出事到现在还不到两个小时。

于先奉又说:“议论很多,有人讲是对头设有圈套。”

李济运不想说这事,敷衍道:“他舒泽光有什么对头?”

“是的,老舒人老实,哪有对头。”于先奉见李济运没有兴趣,就不痛不痒说几句,整理整理衣服出去了。老于肚子有些大,扎进裤腰里的衬衣老往外跑。他偏又是个讲究风度的人,一天到晚老往裤腰里塞衬衣。有回,他在值班室边说话边塞衬衣,塞了好久都塞不熨帖,就率性解开皮带叉开双腿。有个上访的女人正好在反映情况,见他这样子就借故发疯,说他当众耍流氓。李济运事后说了于先奉,大庭广众之下宽衣解带确实不雅。于先奉嘿地笑笑,又说到了他的女儿:“我原来是不太讲究的,可是在女儿那里过不了关。我去年到北京去,走在长安街上,女儿老围着我扯衬衣。”

于先奉走了,李济运打了熊雄电话。他没开口,熊雄说话了:“济运,你们乌柚有的人太狠了!”

“我觉得奇怪,你是怎么知道的?说你今天本来要来乌柚,我都不知道。”李济运说。

熊雄很生气,说:“刘星明不是说我来了要报告他吗?舒泽光报告他了。我人还没到,派出所就到我房间捉奸了!他们是想抓舒泽光,还是想抓我?我要是上午到了,派出所不检查我来了?”

李济运不好说什么,只道:“老同学,你别生气。事情到底如何,还不知道哩。”

“还能怎样?舒泽光当时就打电话给我,说熊局长你不要来了,我在你房间里被抓了,说我嫖娼。他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抢了。我再打过去,电话关了。济运,上回你说的怕字,我后来想了很多,很受教益。可是你看,有些人却是什么都不怕啊!”熊雄的火气虽不是冲李济运来的,他听着也很尴尬。听熊雄口气,他相信舒泽光被陷害了。李济运不便评说是非,只道公安会调查清楚。

晚上,李济运在家看乌柚新闻,头条是刘星明在高速公路现场办公,下面飞出即将播报的新闻,居然有这么一条:县物价局局长舒泽光因嫖娼被公安当场抓获。

他马上打了朱芝电话:“朱部长,电视里播报舒泽光嫖娼的新闻,你知道吗?”

朱芝说:“我知道。李主任,有问题吗?”

李济运说:“案子还在办理之中,公安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组织上该怎么处理也怎么处理。如果放在电视里播,影响可能不好吧?”

朱芝笑道:“李主任您可是最开明的呀!香港警察性骚扰都公开报道哩,他舒泽光算什么?香港警察也是人民警察啊,人家就不怕影响形象。”

李济运说:“内地同香港毕竟不一样,不然怎么叫一国两制呢?”

朱芝笑了起来,说:“李主任,我同您开玩笑的,我个人哪敢乱来啊!”

李济运听明白了,就说:“哦哦,这样。部长妹妹,这个电话就当我没有打。”

朱芝说:“谢谢老兄体谅。我知道,这样的新闻按常规是不该播报的。老兄,我难办啊。”

放下电话没多久,舒泽光嫖娼的新闻就出来了。公安干警突然进入宾馆房间,舒泽光拿被子裹住身子,惊慌失措的样子。一个裸体女子,打了马赛克,捂着脸奔向洗手间。舒瑾在旁边说:“舒泽光真是这种人?”

李济运说:“鬼知道。”

舒瑾说:“电视不都拍了吗?”

李济运冷冷笑道:“电视剧也是拍的啊!”

“你未必怀疑?”舒瑾奇怪地望着李济运,“你是在替你们男人那个吧?”

“我哪个了?”他知道舒瑾是说他替男人辩护。

舒瑾说:“你们男人只有两种。”

李济运问:“哪两种呢?”

舒瑾说:“一种是好色的,还有一种你自己猜。”

舒瑾从来不说幽默话的,李济运觉得奇怪,问:“听到新段子了?我猜不出。”

舒瑾说:“我听同事说的,说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好色的,一种是非常好色的。”

李济运笑道:“我老婆可是从来不说段子的啊。”

舒瑾道:“我才不说哩,低级趣味!有个同事跟宋香云有意见,故意当着她的面讲这个段子。”

“他下午才被抓,你们同事就知道了?”李济运问。

舒瑾说:“未必还等政府下文件?手机短信,马上全城都知道了。”

李济运说:“你们女人也真是的。宋香云家出事了,还硬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舒瑾说:“推土机也不是好惹的,她说有的女人,再好色的男人都不会要,脱光了送去都不会要!同她有意见的那个同事长得不好看。”

“不说了,没意思!”李济运听着恶心。他心里却想,舒泽光嫖娼,其中必有文章。未必公安要去抓嫖,先得通知电视台?此话他只能放在肚子里。他很想打电话同明阳说说话,拿起电话又放下了。

这几天,李济运不论走到哪里,大家都在嘻嘻哈哈,说着舒泽光嫖娼的事,像天上正在掉钞票。大家议论干部贪污多少会摇摇头,说到干部嫖娼却是乐不可支。有人说老舒天天守着个推土机也没味道了,早该换换车型了。早些年,当官的干了丑事,老百姓还有些愤慨。这几年,大家不再愤慨,只把官场当戏看。舒泽光的丑闻没有重播,没看到的人居然非常遗憾。

舒瑾看到了都不满意,几天之后她还在问:“那个女的我没有看清,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

李济运问:“你是希望她长得好呢?还是希望她长得丑呢?”

舒瑾说:“好丑关我屁事!我只是没看清楚,她脸上打了马赛克!”

李济运摇头不语。他想那小姐的肖像权都要保护,舒泽光却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李济运突然想起舒泽光的老婆,问:“宋香云情绪怎样?”

舒瑾说:“她天天来上班,天天在幼儿园骂。她说看他们怎么处理,她告状告到中南海去,都要给我舒局长讨个清白。”

清早,李济运在银杏树下碰到刘差配。虽是深秋,今天却热得逼人。刘差配的短袖衫扎进裤腰里,腋下夹着公文包,人格外的精神。

李济运先打了招呼:“星明你好!一大早就这么热!”

刘星明胸前渗出点点汗星,可他谈的却不是天气:“济运,舒泽光的事我看有问题。”

李济运不方便多嘴,只道:“公安在处理,我没有问过这事。”

刘星明说:“社会上反映很大,都说他是不肯做差配,被组织上报复。查他贪污没查出问题,又用流氓问题来整他。俗话说的,犁不倒耙倒!”

“不会吧?”李济运想含糊过去。

老同学却很严肃,说:“我是差配干部,顺利当选了。说明选举并不是社会上说的什么假民主。但是如果真的报复舒泽光,倒给人留下话柄了。这事我得找星明同志谈谈。”

李济运劝道:“星明,刘书记很忙,你不要去找他。公安会依法办事,怎敢乱来?法制社会嘛!”

刘星明忧心忡忡的,说:“外头说法很多,我想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李济运脑子不时地恍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癫子?他说话条理分明,只有一句疯话,说自己当选了。李济运不敢同他多说,只道:“星明兄,你我都不管这事,让公安去处理吧。我们要相信组织。”他说着就掏出手机,装着接电话的样子,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匆匆挂了电话,同刘星明握手道别。

李济运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头去,朝刘星明挥挥手,样子十分客气。他突然想到了陈美,她很可能正在二楼的窗后望着。机关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只要刘差配在办公楼前的坪里走动,陈美都会守在窗口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