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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二天一早,李济运和朱芝在银杏树下会面,同车去梅园宾馆陪陈一迪用早餐。下车之后,李济运笑道:“接待排场不怕大,只要他高兴。我们接待上级领导不就这样?够不上警车开道的,你也给他弄个警车在前头,他看着警灯闪闪的,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

朱芝笑得捂了肚子,说:“李主任,我们没必要也弄个警车吧?”

“那倒没必要。他见有摄像记者跟着,必定兴高采烈。”李济运也呵呵地笑。

张弛同刘艳、余尚飞已先到了,正站在坪里聊天。朱芝吩咐张弛:“你去请请陈总。”

张弛飞跑而去,刘艳就开玩笑,说:“朱部长,张弛这样的干部,肯定提拔得快。您一声令下,他就像射箭一样。”

朱芝佯作生气,道:“我部里干部都是雷厉风行的。你们电视台记者,我这个部长有时未必喊得动!”

刘艳连喊冤枉,说:“朱部长您这批评可要扁死我了!您昨夜一个电话,我今天六点钟就起床了。”

朱芝说得也是半真半假,电视台虽然是她管的,可新闻惯例是一把手优先,有时宣传部需要电视台出面,可就是派不出摄像的记者。她当然理解电视台的苦处,但也难免不太舒服。开过几句玩笑,朱芝说:“这回来的是《中国法制时报》陈总,你们两位随时跟拍,一定要突出陈总的中心位置。”

余尚飞问:“只作纪录,还是要做新闻?”

朱芝说:“两手准备吧。”

说话间,看见张弛陪着陈一迪来了,身后跟着他的司机。李济运同朱芝迎上去,道了早安。进了包厢,朱芝介绍了张弛、刘艳和余尚飞。陈一迪见派了电视台记者,只道李主任和朱部长太客气了。朱芝见陈一迪果然高兴,忍不住望望李济运。

用过早餐,出来上车。朱芝问道:“陈总您习惯坐前面,还是喜欢坐后面?”

陈一迪玩笑道:“昨天就知道你俩关系密切,两位金童玉女坐后面吧。”

朱芝装着不经意地望望四周,好在刘艳他们已上了那辆车。陈一迪这些玩笑话,万万不能让其他干部听见。

李济运说:“陈总您不知道,我们接待上级领导,免不了为这些小节费神。我们基层把前面的位置看成领导专座,上面大领导其实是坐后面的。可是大领导也都是从基层做上去的,我们就拿不准他到底是喜欢坐前面,还是喜欢坐后面。”

两辆车出城而去,正是稻熟季节,满目金黄。田野里随处可见稻草人,居然蓑衣斗笠,竹竿横肩。陈一迪说:“这么多稻草人,很有风情。”

朱芝笑道:“农民的创举,吓唬麻雀的。南方农村都这样。”

“北方农村也有,但内蒙不太多见。稻草人早进入童话世界,成文学形象了。”陈一迪望望窗外,成群的麻雀掠过稻田,像调皮的顽童,“好像不起作用啊!”

“聊胜于无吧。”李济运说。

陈一迪回头望望后面那辆车,笑道:“我们司机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回去不知道怎么跟同事们讲哩!”

朱芝玩笑说:“应该的。上级部门来的人,见官大三级。”

陈一迪乐呵呵地说:“我们报社是副部级,我是正局级,大三级就应该是省部级干部了。朱部长您就是中央领导,一句话就任命了一个省部级干部。”

一路谈笑,越过河谷平地,慢慢进入山区。看见一条岔路,朱芝说:“陈总,从这条路进去,有个山间平地,美如桃源仙境。那里有个胜迹,有空也可去看看。”

“什么好地方?”陈一迪问道。

朱芝笑笑,说:“李济运同志故居。”

陈一迪稍稍一愣,爆笑起来,直道朱部长太幽默了。

李济运拍了朱芝的手,骂道:“我还活着,怎么就故居了?”

朱芝忙改口:“旧居,旧居!”

陈一迪笑道:“其实这里故和旧一个意思,别那么想就行了。韶山冲在六十年代就写的是毛泽东同志故居,后来改成旧居,现在又称故居。”

“就是嘛,还是陈总有学问。常听人讲,疑是故人来,未必是说死人来?”朱芝说着又笑了起来。

陈一迪侧身望望朱芝,笑道:“朱部长真是童言无忌啊!”

李济运说:“她是我们常委班子里最小的,大家都把她当小妹妹,被惯坏了。”他等陈一迪回过头去,便用力捏了捏朱芝的手。她被捏痛了,却不敢叫喊,牙齿暗自咬咬。他慢慢地松了劲,朱芝却没有缩回手去。李济运觉得不好意思,抬起手来抹抹头发。朱芝便收回手,放在膝头轻轻揉着。

“陈总您看看前面!”朱师傅突然说道。

原来前面就是白象谷了。一头巨大的白象,似在临溪吸水。陈一迪觉得奇怪,道:“周围的山都是郁郁葱葱,唯独那头大象身上没长树。”

李济运说:“乌柚的山虽然高挺,但都有厚厚的土层,树木茂盛。只有这头白象,光溜溜的。我曾爬上去看过,好像石质同这里也不太一样。”

陈一迪笑道:“你们要是搞旅游,就可以编故事,说这是飞来神象。天下景点都是这么胡诌的。”

朱芝说:“陈总,我们可不是胡诌啊!曾有专家看过,猜测它极有可能是块巨大的陨石。这不就是飞来神象了吗?”

陈一迪说:“我这就完全是外行了。我印象中,这么大的陨石,整整一座山头,从未见过。”

朱芝听了却击节叫好:“陈总正好提醒我们了。我们就炒作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陨石。”

不觉间下到谷底,再抬头看看白象,就只是悬崖峭壁,什么都不像了。白色的山石如刀劈斧削,猿猴都爬不上去。低头看时,有溪水流出。沿溪小径崎岖,手足并用方可前行。李济运担心陈一迪走不惯山路,嘱咐他小心脚下。又说入口处难走些,里头会好走些。陈一迪说看景就得看原生态的,如今天下好景都经人工开发了,很败兴致。陈一迪的司机怕他老总摔着,上前想要搀扶。陈一迪甩开他,笑道:“别把我当老头啊!”他回头看看,问:“你们那两位司机呢?”

朱芝说:“他们开车到前面谷口去了,不用走回头路的。”

余尚飞和张弛在山石间跳跃而行,早就远远地守在前头。余尚飞扛着机子,时刻扫着陈一迪。陈一迪驻足抬头,余尚飞的镜头就随着他的目光,慢慢地扫向山头。“两位小伙子的名字都名副其实”,陈一迪笑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张弛是新闻干事,算个文秀才。你看他爬山这么厉害,可谓文武双全。尚飞,步履如飞。”

张弛和余尚飞在前面听了,直道感谢首长表扬。却听见刘艳在后面喊道:“那我呢?”回头看看,刘艳已坐在石头上了。她的鞋穿错了,居然是高跟鞋。朱芝笑道:“刘艳,你要亭亭玉立的感觉,就只有受苦了。”

刘艳苦着脸说:“朱部长呀,您只说让我执行任务,没说到白象谷来啊!”

李济运说:“刘艳,我建议你干脆打赤脚算了,不然很危险。”

刘艳只好脱了鞋,走一步耸一下肩膀。余尚飞幸灾乐祸的样子,说:“我们做一副担架,抬着刘小姐走算了。”

刘艳扑哧一笑,弯下腰去半天起不来。张弛见刘艳笑成那个样子,便道:“她肯定想到别的什么了。刘美女,我还不知道?”

刘艳笑道:“我想起一个笑话。先是把十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放在荒岛上,三个月之后再去看时,只见十个男人做了一顶轿子,抬着女人在岛上玩耍,那女人面如桃花,幸福极了。又把十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放在荒岛上,三个月之后再去看,只见十个女人围着一棵高高的椰子树,有拿棍子往上面戳的,有往上面丢石头的,有拿果子逗的。那个男人瘦得像猴子,抱住椰子树死也不肯下来。”

朱芝听了哈哈大笑。见陈一迪望着她,也在大笑,她才抿了嘴,却仍是笑个不止。李济运笑道:“刘艳,你真看不出啊!”

张弛说:“你们才知道呀?刘艳是段子高手!”

刘艳忙说:“张弛你别害我!我哪会讲段子!朱部长会骂死我的!”

陈一迪见着树都有兴趣,便请教李济运。李济运说:“我也不是所有树都认得。这是樟树,我们这里最为常见。那是楠木,很名贵的。”

“楠木就是这种样子啊!只在书上读到,听说已经很稀少了。”陈一迪去摸摸树干。

李济运说:“我们这里还很多。您摸的这棵树,树龄应在五百年以上。”

陈一迪感叹道:“随意一棵树就是几百岁,我们人太渺小了。”

朱芝说:“陈总,这不算什么,前头有棵银杏树,我们叫它树王,树龄三千多年了。”

“怎么还不见银杏树?”陈一迪问道。

李济运笑道:“游白象谷,好就好在渐入佳境。”

听得前头有人声,原来那里有片野生栗林,几个妇人背了竹篓,正在地上捡板栗。朱芝说:“我们这里的野生板栗很好吃。”张弛跑上前去捡了一把板栗,分给众人品尝,果然清香甘甜。李济运说:“板栗风干之后,味道更好。”

也有游人过往,点头打个招呼。陈一迪说这么好的山水,若放在北京近郊,那可不得了!李济运说乌柚人不稀罕这些地方,平日也不怎么有人进来。只在周末会从省城过来些人,也都是看看就走了。离省城太近,留不住过夜客。

朱芝拍拍路边一棵大树,问:“这树上怎么一颗板栗都没有呢?”

李济运笑了起来,说:“你是洋人啊!那不是板栗树!”

朱芝仔细看看,说:“它太像板栗树了!”

李济运抬头望着树,说:“你们哪位若能叫出这棵树名,我请客吃饭!”

陈一迪肯定说不出的,只望着大家笑。众人都是摇头,叫不上树名。刘艳开玩笑:“我知道,它是公板栗树。”

“刘艳你的思维总是在公母上!”李济运笑笑,“它是栲树的一种,叫构栲。构造的构,考试的考加个木旁。”

“难怪明县长说你是林业专家!”朱芝说。

李济运做了个怪脸,笑道:“我也考过明县长,他也不认识。”

“那就叫考树算了,不要木旁。”朱芝笑道,“李主任只要拿这树考倒一个人,你就是林业专家了!”

陈一迪直夸朱芝有急智,话里尽是机锋。李济运笑笑,说朱芝伶牙俐齿,开口总要损人。朱芝却得意地笑,飞了李济运一眼。余尚飞总不说话,只在前头专心摄像。朱芝问道:“尚飞,你没有把我们讲的话都录上吧?”

余尚飞知道朱芝只是随便问问,也就笑而不答。刘艳突然哇了一声,问道:“尚飞你没有把我的段子录下吧?”

余尚飞这才开了腔,说:“对不住了,记录在案!我会制个碟,公开发售!”

山谷往前一拐,中间突然横出一山,壁如斧劈。陈一迪疑心问道:“山谷都到头了,怎么还没见着银杏林呢?”

正说话间,见前头几个脑袋慢慢从树丛中露出来。李济运说:“陈总,这又是白象谷一景。山谷到前面好像突然间断了,山脚却有小洞,仅容一人过身。过这个山洞,那边别有天地。有人想把桃花源的故事编到这里来,我想太勉强了。”

几个年轻人迎面而来,同李济运他们擦肩而过。他们是山谷那边过来的,白象谷两头可互为出入,只看游者乐意。张弛跑到前面去,伏在洞口喊道:“那边有人吗?”

朱芝笑道:“陈总,这也是一趣。两边的人进洞之前,先要相互喊话,不然在洞里没法让路。”

陈一迪听得极是好玩,问:“这洞有名字吗?”

李济运说:“没有名字,请陈总起个名?”

陈一迪摇手道:“岂敢岂敢!”

“别客气,陈总!您起了名,我们就把它刻在上面。”朱芝说。

到了洞口,陈一迪笑道:“依我说呀,就叫喊洞。各地景点都喜欢编神话故事,听着就腻烦。”

“喊洞,很好!”朱芝说着就鼓了掌,大家都跟着鼓掌。

余尚飞头一个进洞,边退边摄像。往里十几米,洞子拐了弯,四壁暗了下来。余尚飞的摄像机是不带灯的。再走不远,渐见明亮。临近洞口,便已瞥见一片金黄。洞子虽窄顶却很高,但陈一迪个子高大,习惯了低着头。他一出洞口,立马直了身子。举头四顾,惊叹不绝。满山满谷都是几人合抱的银杏树,望不到尽头。地上的黄叶铺得厚厚的,细碎的日影映在上面,很像起着淡花的锦缎。路旁有个小木屋,门上着锁。陈一迪说:“这地方景色虽好,住在里头还是不方便吧。”李济运告诉他,这房子是看林人住的。银杏果产量很高,就是太难采摘了。林子是国营林场的,一直保护得很好。林场后来改制了,林子就包了出去。再细看地下,四处散落着银杏果。

朱芝说:“我们包出这片林子,目的只在保护。承包人上交承包金很少,但不准他们野蛮采收果子,只准自然收摘。也就是等果子自己落了,从地上捡。”

“朱部长讲的野蛮采收,就是拿竹竿打,很伤树。”李济运说。

陈一迪说:“你们县里领导很有远见,这可是真正替后人着想啊!”

李济运说:“我们不急于搞白象谷旅游开发,也是这个考虑。乌柚县还没有穷到卖祖宗、卖子孙的地步。”

朱芝抬手指了指,说:“陈总,前面就是树王。”

余尚飞拍拍朱芝,又拍拍陈一迪,镜头再慢慢扫到远处。树王正好长在路边,陈一迪绕树走了一周,说:“只怕四五个人才能合抱吧。”

李济运说:“来,我们来抱一抱。”

陈一迪、李济运、朱芝、刘艳、张弛、陈一迪司机六个人牵了手,贴着树王围了一圈,刚刚围上。张弛喊道:“尚飞你别拍了,也来抱抱。”余尚飞已围树转了一圈,便放下摄像机,身子扑在树上,双手使劲拍了拍。

松开手,陈一迪笑道:“要是旅游搞起来,导游小姐肯定会说,抱一抱,十年少。抱抱树王,黄金万两。”

刘艳说:“陈总一定是旅游景点跑遍了,很烦各地千篇一律的导游腔。”

陈一迪笑笑,说:“小刘你们往前面走吧,我同李主任、朱部长稍稍休息就来。”

余尚飞见陈一迪在树跟坐下,扛着机子扫了扫,就往前去了。刘艳和张弛彼此望望,也往前继续走。山风吹过,林间沙沙地响,黄叶纷纷飘落。偶有银杏果落地,微微噗的一声。又闻有鸟鸣,此呼彼应,似在问答。太安静了,虫鸣都听得见,吱地拖着长声,渐衰而无。虫子们鼓噪了整个夏季,正在秋风中老去。

见他们几个人走远了,陈一迪说:“我们报社的成鄂渝是不是老在下面惹事?”

朱芝望望李济运,才说:“没有啊,你们成记者我们很熟的。”

“贵报很理解我们基层工作。”李济运含混地附和着。

陈一迪说:“您二位这么说是给我面子。最近网上因为成鄂渝,弄得我们报社很难堪。我们已经做出决定,调成鄂渝到社里去,不让他再在下面做记者了。”

李济运掏出烟来,说:“里头是禁烟的,我们小心些吧。”

陈一迪摇摇手,说:“还是不抽吧。”

李济运就不好意思,仍把烟塞进烟盒。他捡了几粒银杏果,递给陈一迪说:“尝尝吧。这东西每天只能吃几粒,多吃有毒。”他如此环顾左右,只因一时不知怎么说。嚼了一粒银杏果,他说:“陈总,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如果你们真以为成这个人有问题,干吗还要把他往社里调?听上去像高升啊!”

陈一迪摇头苦笑,说:“他是你们成副省长成家骏的远房侄子!”

“啊?成副省长?”朱芝惊道。

李济运却说:“不就是远房侄子吗?”

“他是亲侄子,就做官去了。他是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陈一迪捡起一粒银杏,向前面的一棵树砸去,“网上舆论不等于法律,但要真的立案查处又不太容易。成鄂渝是驻贵省记者站站长,副厅级干部,调到社里还得安排职务,做采编部主任。可他人不肯去北京,好在现在可以网上办公,就随他了。”

李济运问:“干吗这么由着他呢?”

陈一迪沉默一会儿,只道:“山不转水转。”

朱芝始终不吭声,李济运想她肯定是吓着了。得罪了成鄂渝,等于得罪了成副省长。李济运想安慰她,却不方便在这里说话。又想那成鄂渝,大小也是个副厅级干部,怎么像个无赖似的!

“他待在省里不动,不照样可以四处瞎搞?”李济运说。

陈一迪说:“我们把他叫到北京,认真地谈过。我们内部批评还是很严厉的,但不方便处理他。他在省城是买了别墅的,到北京去哪有这么好的条件?看重自己优越感的人,是不会去北京的。他到北京去算什么?一只小蚂蚁!”

陈一迪沉默片刻,又说:“我说他若是成副省长亲儿子,就做房地产去了,说的是一般规律。成鄂渝这个人有政治抱负,一直想到地方工作,没有弄成。几次他在酒桌上说,自己这个级别到地方上,就是市委副书记,哪用四处屁颠写报道!”

李济运和朱芝不便说长道短,只听陈一迪一个人说。陈一迪说得这么直,他俩原先打算说成鄂渝好话的,也就不再说了。陈一迪又道:“直说了吧,我就是为这事来乌柚的。看看网上IP,知道帖子是乌柚发出去的,网上炮轰成鄂渝和我们报社的,也多是乌柚网民。全国各地都有网民参与,也是乌柚人带动的。”

李济运见朱芝红了脸,自己就出来解围,说:“可能是个别知情的干部看不过去,才发的帖子。我想陈总您是可以理解的。贵报在我们这里很有声誉,却让成鄂渝一个人弄得不堪。陈总您是个爽快人,我表个态吧。我们自己调查一下,叫人把帖子下了。”

朱芝的脸色很快回复正常,说:“陈总,您来之前,我同李主任商量过,也向刘书记汇报了,发动干部踊跃订阅《中国法制时报》。至少,我们要求政法系统副科以上干部人手一份,县级领导每人一份,估计有两百多份。”

“非常感谢!”陈一迪说,“全国各县都像贵县,我们的发行量抵得上《人民日报》了!”

成鄂渝同成副省长的关系,要是让刘星明知道了,必定会恨死朱芝。要是谁对朱芝有意见,也会拿这事做做文章。李济运想到这些,便说:“陈总,我有个建议。成鄂渝的事,我同朱部长负责处理好。不必让县里其他领导知道细枝末节,不然对成副省长不太好。领导同志的威信,我们得维护。”

陈一迪笑道:“自然自然!这正是我想说的。我没说到乌柚来干什么,就是想到了贵县之后,看看同谁说合适。同您二位打过交道,知道是可以说直话的人,我才说了。”

“感谢陈总信任我们!”朱芝说过这话,望着李济运笑。

“不客气。走吧,不说这事了。莫辜负了这么好的美景。”陈一迪走了几步,回头轻声说,“成鄂渝其实很想从政的,一直想把工作关系弄到地方来。”

李济运摇头道:“我说句直话,这种人弄到哪里做官,只怕会危害一方。”

“我们也有难处。”陈一迪这话意思有些含糊。

刘艳他们在不远处等着,没几分钟就赶上了。刚才谈的毕竟不是愉快的事,李济运便用乌柚话嘱咐刘艳,叫她好好想几个问题,选个好地方采访陈一迪。

李济运嘱咐完,忙道歉说:“不好意思陈总,没注意就讲乌柚话了。”

陈一迪笑道:“乌柚话还真是难懂,听发音和节奏,有些像日语。”

没过多久,刘艳跑到陈一迪跟前:“陈总,我想给您作个专访,您介意吗?”

陈一迪推辞几句,就答应了。余尚飞扛着机子扫了扫,说陈总您坐在那块石头上。陈一迪坐上去,背后是深谷、银杏林和山峰。

李济运同朱芝走远些,坐下来轻声说话。

朱芝说的是乌柚话:“老兄,非常感谢你!”

李济运也说土话:“感谢什么?”

朱芝说:“我知道自己闯祸了。”

李济运笑道:“你不用怕什么成副省长,他同你八竿子打不着。但刘星明会怕成副省长,所以就不能让他知道。”

朱芝眼眶突然红了,说:“我知道你是替我打算,才同陈总那么说。”

李济运也有些感慨,却故意笑着,说:“你别这样,让人看了不好。你刚才脸红,我就想朱妹妹在官场多年,还知道红脸,真是难得。你现在倒好,眼睛也红了。”

说得朱芝也笑了,说:“难道人在官场,非得弄得不像人吗?”

张弛回头望望,他俩就不说话了。陈一迪谈兴很浓,不停地做着手势。

朱芝轻声说道:“陈总好像人还不错。”

“看样子正直,但也说不定。他们那样维护成鄂渝,或许真有难处,或许也有别的原因。”李济运点着头,却突然又摇头笑了,“我这个人也变了,不太容易相信别人的好。明末有个名士叫陈眉公,他说当时很多人闻人善则疑之,闻人恶则信之。我读到这话印象很深刻。”

“他专门跑来乌柚,就为这事?”朱芝问。

李济运说:“你问到点子上了。他知道是我们乌柚人发的帖子,就是想叫我们收手。放成鄂渝一马,也就是放他们报社一马。你回去叫张弛马上删了帖子。”

“这么说,成鄂渝真是个人物!”朱芝说。

“成鄂渝不是人物,他背后有人物。”怕不远处的人看出异样,李济运低头掩饰着说话,“这件事给我新的启示,就是不能忽视网络的力量。《中国法制时报》这么大的报社都害怕网络舆论,我们就更不能小看。今后你们宣传部门要多动脑筋,对付网络不能只靠制造网尸。”

朱芝轻声一笑,似有撒娇的意思:“你又在骂我了。”

陈一迪突然回过头来,笑道:“不好意思,我是话痨,谈起来就没完没了。只因你们乌柚太美了。”

原来专访做完了。刘艳只道陈总谈得太好了,节目做出来必定非常好。余尚飞说陈总很有镜头感,就像电影明星。陈一迪摇头而笑,说两位记者真不错。李济运却说余尚飞你也太不会拍马屁了,电影明星算什么?陈总可是高级官员,学者型官员!

慢慢地出了山谷,车在谷口候着。已经中午时分,去了谷口外面农家小店。朱芝说:“这是乌柚最好的农家乐,一定要让陈总尝尝我们县最地道的土菜。”

刚才在白象谷走着,反倒不觉得太饿。往餐桌一坐,都说肠子在里头叫了。张弛过去张罗,吆喝店家快快上菜。老板认得李济运和朱芝,样子极是恭敬。李济运说今天来的可是北京贵客,一定要把好菜好手艺都拿出来。

没多时,菜就上来了,一份爆炒石板蛙。李济运笑道:“陈总,不管您是不是环保主义者,这道菜您得尝尝。小孩子都知道蛙是人类的朋友,但我们这山里石板蛙太多,快成敌人了。”

陈一迪先尝了一口,只道天下至味,从未吃过。李济运招呼着上酒,陈一迪说:“李主任,这么好的菜,不忍喝酒。酒把嘴喝麻了,吃不出美味了。”

李济运只道陈总真雅人,也就不勉强了。菜上得很快,陈一迪连连叫好。有溶洞里的盲鱼,有山里的野鸡、麂子、蜂蛹,有各色蘑菇和野菜。

望着那盘蜂蛹,朱芝直摇头,说:“我是不敢吃,你就说吃了长生不老我也不吃!”

陈一迪说:“蜂蛹我倒是在很多地方吃过。朱部长你克服心理障碍,很有营养的。”

朱芝仍是摇头,只吃眼前的野菜。李济运说采蜂蛹极是危险,野蜂的毒刺又长又利,能刺破厚厚的防护衣,每年都有人采蜂蛹丧命。朱芝听着打了个寒战,说想起了《捕蛇者说》,越发不吃了。

“依我说,应该禁止食用蜂蛹,免得有人丧命!”朱芝说。

李济运笑道:“朱部长菩萨心肠,就是太迂了。你就像有些好心人,不忍心让擦鞋女擦皮鞋,觉得那样太不人道了,一定要回家自己擦。”

朱芝也笑了起来,说:“是啊,李主任最体恤民情,我是断人家活路的!”

席间笑语不断,碗碟都吃得光光的。李济运说今天菜是环保的,消费观念也是环保的,没有一道菜浪费了。陈一迪说他吃了四碗饭,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饭量。

回途时,李济运说:“陈总,您下午好好休息,不要太劳累了。明天我们再找个地方看看,乌柚好看之处多哩!”

陈一迪说:“好地方留着下次看吧。我明天早饭后往回赶,下午的机票。我有个建议,贵县可以组织几篇文章,我们报纸上发发。可以是以你们领导名义的关于法制建设的经验文章,也可以是其他角度的,总之同法制建设有关就行。我看能不能自己写篇乌柚印象之类,也算宣传一下贵县吧。”

李济运和朱芝争相说着感谢,又说等着拜读陈总的锦绣文章。朱芝打了刘艳电话,说:“你们回去辛苦一下,马上把节目做出来,今天乌柚新闻要播。要马上让全县人民看到陈总的光辉形象!”

陈一迪大笑,知道这是玩笑话,听着仍是高兴。回到梅园宾馆,送陈一迪去房间休息,约好晚饭时再见。李济运同朱芝告辞,马上去刘星明那里复命。刘星明听了非常高兴,说:“这是个经验!今后我们要把各个媒体的老总搞定,就不怕下面那个小鬼小神作怪了!”

李济运说:“刘书记,事情我们都谈妥了。您晚上还陪个饭,成鄂渝的事,陈总不提及,我们都不提。”

“我们自然不提,毕竟尴尬嘛。”刘星明满面笑容,“朱部长你看,该硬就硬,怕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他们主动出面调和?”

李济运和朱芝告辞出来,各自回办公室去。

朱芝发来短信:“仍是不安。”

李济运回道:“大可不必。”

他虽是这么安慰朱芝,却很理解她的不安。刘星明这会儿越是高兴,他知晓详情就越会震怒。真到那时,他同朱芝都别想过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