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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领导不说的,自然就别问 刘兵的暗器

1999年的春节格外忙碌,过了初二,侯卫东跟着周昌全开始去拜年,同时接受他人的拜年。这就是一场游戏,岭西官场中的许多人物都在里面出演着角色。转眼间便过了春节,1999年正式拉开了序幕。

在1999年,中央把学习放在了一个重要的位置。1999年到来前夕,经国务院批准,北京图书馆正式更名为“中国国家图书馆”。春节前,国家图书馆特别推出了三百六十五天开馆计划,春节期间,到图书馆读书成为一景。

与此同时,在中央党校,各地大员对金融问题进行了深入学习和研究。在结业仪式上,总书记到会发表重要讲话,其中一段为:“全面加强和改进全党的学习,这是我们党永葆生机和活力的一个重要保证……如果我们不能通过新的学习和实践不断提高自己,就会落后于时代,就有失去执政资格、失去人民信任和拥护的危险。”

岭西省为了贯彻中央的决定,特意下发了关于进一步加强学习的相关通知。沙州市自然也不例外,召开了关于加强学习的全市动员。在沙州市委机关里,也兴起了一股读书潮,市委办年轻人的桌上,都摆着一两本书,而领导背后的书柜里,也多了几本新书。

读研,似乎成了机关年轻人的潮流,岭西党校春季招生,宣传单发到了市委机关里。侯卫东在上洗手间时,无意中看到了窗台上的这张宣传单,心中不禁一动。

当年高考时,没有考上全国重点,这是侯卫东永远的遗憾。大学毕业前夕,他就想报考岭西大学研究生,只是英语水平差一些,准备突击一年再报考。谁知工作以后,就将英语书抛在了脑后,读得最熟悉的句子就是“I love you”,这是跟小佳打电话的结束语,因为常用,所以熟悉。结婚以后,这句话也懒得说了,往往是在小佳不高兴的时候才说,以哄她高兴。一来二去,侯卫东将考研忘到了九霄云外。

岭西最好的大学是岭西大学,这是在全国排名靠前的重点大学,侯卫东就读沙州学院时,就有报考岭西大学研究生的愿望。工作以后,忙于事务性工作,这个愿望也就无限期搁置。时值中央决定加强学习,他脑袋里就闪现了再考研究生的念头。

小佳对这个念头很不以为然,道:“你现在忙得团团转,哪里有时间去报考岭西大学的研究生。而且读岭西大学的研究生,即使你有本事考上了,也得脱产三年,到时在沙州哪里还有你的位置,你准备第二次就业吧。考研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建议你还是随大流,到岭西党校去读研究生,既拿了文凭,还可以交些朋友。”

她见侯卫东还在犹豫,道:“除非你有平凡的能耐,考入北大清华的研究生,否则你就读岭西党校的在职研究生,这是最现实的选择。我可不想你重回校园,万一看上了哪朵校花,我就得在家失业了。”

小佳已有身孕,最后两句话虽然开着玩笑,却也有三分认真。

侯卫东能够理会小佳的意思,仔细考虑一会儿,开玩笑道:“我听夫人的意见,到省委党校去读研究生,免得夫人操心,影响小宝贝的身体健康。”

“原来不是为我好,而是怕影响了小宝贝,以后有了儿子,我的地位肯定会直线下降。”小佳也开起了玩笑。谈论未来的儿子或女儿,是小两口最喜欢的话题之一。

第二天,侯卫东把报考省委党校研究生的事向周昌全作了汇报。

周昌全已经拿到过党校的研究生学历,自然明白其中是怎么一回事情,欣然同意:“你是我的秘书,带头去学习,这是好事,以后集中学习阶段,你尽量抽时间去学,要给学员们带好头。这三天我到省里开会,你可以顺便去党校报名。”

中午,侯卫东偷着回去看了小佳,由于小佳有身孕,他格外细心,亲热道别以后,这才离开了温暖的小屋。走出家门的时候,侯卫东心里突然涌出了一个怪念头:“当了两茬秘书,真应该结束了!”

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他也不知道,大约是当父亲的原因。

到了岭西,周昌全被安顿到了省委招待所。这个招待所在十年前还算不错,此时五星宾馆在岭西林立,省委招待所便显得有些寒碜,只是省委开会,夜里经常有省委领导过来看望,各地的参会领导便都住在省委招待所。

快要到吃晚饭时候,周昌全接到了电话,他略为兴奋地对侯卫东道:“你赶快给马波打电话,我们到金星大酒店,秘书长在等我们。”

十分钟以后,周昌全与侯卫东来到了金星大酒店,上了顶层的餐厅。洪昂在门口等着,他快走几步,来到了周昌全面前,道:“朱书记还有十分钟就到。”

周昌全在春节期间准备给省委副书记朱建国拜年,但是朱建国事情多,一直没有联络上。这一次开省委扩大会,省委副书记朱建国肯定要参会,周昌全就主动与江副秘书长进行了联系,并让洪昂进行跟踪。

功夫不负有心人,省委副书记朱建国终于从百忙中挤出了时间。

朱建国的形象却大出侯卫东预料,亲切、随和,颇为幽默,如春风一般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了温暖。见了面,他与在场的人都握了手,道:“沙州去年总排名在第三位,上升得很快,与第二名几乎是并列,今年冲一冲,争取再往上靠一靠,就是要让铁州这个百年老二有紧迫感。”周昌全一脸笑容地听着朱建国说话。

朱建国到场时间很短,坐了十来分钟以后,道:“我很想同地、市的同志多坐一坐,只是俗事缠身,还有接待任务。江副秘书长代表我,陪昌全同志多喝两杯。喝了酒,晚上睡个好觉,明天同志们精神抖擞地研究岭西各项发展计划。”

朱建国走后,场内气氛顿时轻松了下来,江副秘书长端着酒杯道:“朱书记事情太多了,7点要和岭西老八路代表见面,今天就由我来陪周书记。”

朱建国能出席晚宴,并将江副秘书长留下来陪酒,已经让周昌全很满意了,他很痛快地与江副秘书长碰了一杯酒,道:“秘书长一向关心沙州,近期一定得来沙州视察,看一看南部新城。”

江副秘书长道:“争取今年来一趟。”

等到侯卫东向江副秘书长敬酒时,江副秘书长道:“小侯,给市委书记当秘书可不简单,不仅要有文化知识,也得有基层工作经验,这样才能当一名合格的秘书。你别小看秘书一职,里面学问很深奥,能当好秘书,就具备了当领导的基础素质。”

侯卫东只有点头的份儿,洪昂则在一旁介绍道:“小侯人年轻,经历却很丰富,当过副镇长、益杨县委办副主任,还当过益杨新管会主任和科委主任。”

江副秘书长目光闪了闪,道:“小侯在益杨县委办工作过?杨森林曾经是你的领导?”

侯卫东摸不清楚江副秘书长问这句话的意图,很谨慎地道:“那时我在益杨新管会工作。”他知道这些领导都是从人山人海中拼杀出来的,城府很深,不会轻易地在这种场合下提起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暗自琢磨:“江副秘书长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提起了杨森林?”

江副秘书长没有深入谈论这个话题,端着酒杯与周昌全碰了碰,说起了风花雪月。

晚宴结束后,江副秘书长与周昌全单独走到最前面,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地交谈。临出门,江副秘书长使劲握了握周昌全的手,道:“那事就这样了。”

洪昂和侯卫东一直跟在后面,侯卫东最后只听到了这么一耳朵,并不知道江副秘书长所托何事。等到江副秘书长坐车离开,周昌全的神情便阴了下来,倒背着手站在宾馆门外,若有所思。

侯卫东一直在猜测江副秘书长说了些什么,可是周昌全阴沉着脸,不说话。他不说,洪昂不问,侯卫东也自然不问。

城府是怎么炼成的,就是在一次又一次忍着不说、忍着不问的过程中炼成的。侯卫东当了两茬秘书,又当了新管会和科委的一把手,也算略有心得,没有这个经历,就算多活十年二十年的,也不会将官场和社会上的事情弄明白。

三人都不说话,郁闷地回到了省委招待所。这是全省的大会,开会的人多,又由于省委书记将在开会期间到招待所看望大家,各地领导们都不愿意到宾馆开房间,全部留在了条件尚可的省招待所。因此,省委招待所房间不够,只给沙州市安排了两间住房。

周昌全住了单间,洪昂就与侯卫东共住了双人间,司机马波就在不远处的三星级宾馆开了一个房间。

进了房间,洪昂第一个动作就是到柜台拿起茶叶,闻了闻,道:“这种袋装茶,真是喝不下去,我去买点新茶。”长期从事文字工作的人,烟和茶是必备品,特别是深夜磨脑袋时,烟和茶就是极好的提神品,洪昂这个习惯亦是早年养成的,形成以后便伴随了二十来年。

侯卫东同样有这个习惯,每次出差都要为自己准备些好茶叶,他将小罐子递给洪昂,道:“秘书长,我带了茶叶,是上青林的土茶叶。”

洪昂赞道:“好茶,味道很纯正。”他又细细地嗅了嗅,道,“这茶炒得稍有些焦,火再嫩一些就好了。”

侯卫东有些惊奇地道:“秘书长,你还真是内行。这茶叶是上青林老乡炒的,他们炒茶没有什么标准,全凭感觉,手上的感觉、眼里的感觉、鼻子的感觉,这和中国大多数传统工艺一样,都没有什么公式可谈,全凭感觉。”

“其实这也是中国哲学在生活中的体现,阴与阳、矛与盾、是与非、祸与福,都没有明确的界限,在现代学科中也只有混沌的概念。”

“秘书长,这说明古代先贤有大智慧,但是这种智慧很圆滑,遇到硬骨头就绕过去了;而西方人很古板,遇到什么事情喜欢钻牛角尖,非要问个为什么,反而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起逻辑严密的科学来。”

洪昂叹息道:“我们的一生在历史中只是极为短暂的瞬间,这两种模式的结果,恐怕难以看到。”他话锋一转,又道,“我们还是谈点实际的问题,在县里的时候,我曾经想在山区搞茶叶加工,茶叶虽然在利税上没有什么大的作用,但是能直接改善老百姓的生活,这是一个见效明显的项目。”

侯卫东并没有听说沙州有什么突出的茶叶项目,又见洪昂满脸遗憾,便知道这个项目没有搞成,道:“现在的政绩考核体制,是以GDP和地方财政收入来说话,老百姓实际增加了收入,但是并不能很快地反映到政绩上,所以多数领导都乐于搞工业企业,不管条件是否符合。”

洪昂道:“发展才是硬道理,这是基于一穷二白的现状提出来的观点,具有鲜明的时代性。沙州属于落后地区,本身就没有几个企业,这就如饿极了的人,只要填饱肚子就行,哪里管什么营养和味道,只有吃饱以后,才会慢慢地挑食。现在沙州以及下面的几个县,都属于饿汉子阶段。当时我在县里,为了增加税收,为了在四个县里排名靠前,也就将茶叶放在极为次要的地位,着重抓工业企业。”

侯卫东当过新管会主任,跟得上洪昂的思路,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愿沙州能早日完成原始积累,早些升级换代。”

洪昂与侯卫东进行了一番形而上的高谈阔论,心情很是愉快,他笑道:“沙州未来发展,你重任在肩。”

“秘书长,我只是你手下的小小一兵,别笑话我。”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这是领袖的一段语录,洪昂当年背得极为顺溜,此时此景,他便极为自然地背了出来,这是调侃,也是他的真实想法。

天南海北地闲聊着,洪昂又想到了江副秘书长临分别的一幕,问:“江副秘书长临走时说了些什么?让周书记不太高兴。”

江副秘书长在晚宴时曾提起过杨森林,侯卫东一直将这个细节记在心中,此时听洪昂主动提起此事,道:“我记得上一次刘市长想让杨森林到市政府出任副秘书长,在常委会上弄出些不和谐,今天江副秘书长冷不丁地提起杨森林,恐怕就是为了此事。”

洪昂早就猜到是此事,与侯卫东的分析不谋而合,他拍了拍侯卫东肩膀,道:“于我心有戚戚焉。”又道,“不聊了,睡觉。”

长谈一夜,侯卫东与洪昂关系一下就拉近了许多。

趁着周昌全开会之际,侯卫东到了省委党校,找到了研究生法律班报名点。刚办完手续,迎面就遇到了郭兰与另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侯卫东平日里忙来忙去,尽管与郭兰同在一幢楼,两人却是很难见面,今天却在岭西碰面。

“你报名,也读法律?”

郭兰此前在进门时,已经见到了沙州一号首长的座车,猜到了应该是侯卫东在报名。

果然,刚走进省委党校的办公楼,迎面就遇到了侯卫东。

“嗯,我来报名,经济管理的数学公式让我发昏,还是法律更适合我。”郭兰指了指身旁的女子,道,“这是李俊,以前在《益杨日报》工作,你们见过面的。她如今在市政法委工作,也来读党校研究生。”

侯卫东与李俊见过一面,还有些朦胧印象,道:“我们以后都读一个班。”

李俊扎着马尾巴,戴着窄窄的眼镜,抿嘴笑道:“跟侯科长读一个班,以后就可以经常坐顺风车了,你今天什么时候回沙州?”

微笑时,李俊脸颊上有两个明显的酒窝。

“今天不回去,周书记还要开两天的会,后天才回沙州。”

李俊道:“这次算了,以后来上课,你可要记着叫上我和郭兰。”

在侯卫东印象之中,李俊是一个挺文静的小姑娘,几年时间过去,小姑娘变了不少,说话挺泼辣。

郭兰安静地站在一旁,话少。

与两人告辞以后,侯卫东暗道:“郭兰怎么与平时不太一样?”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瞧见郭兰的背影,他明白了为何自己感到郭兰有些变化,是头发,以前郭兰的头发很短,现在头发居然盖过了耳朵。

“如果郭兰留着长发,以她的五官和气质,应该更有女人味道。”

想到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郭兰正准备上二楼楼梯,她感觉自己后背有一道目光,便回过头去,正与侯卫东的目光碰在一起。

李俊正好看到了这个情景,她看了一眼侯卫东,又看了一眼郭兰,故意不怀好意地笑道:“在益杨时,你们两家人是邻居,老实说,你是不是对侯卫东有点意思?”

郭兰脸微红,道:“别胡说,侯卫东早就结了婚,她爱人叫张小佳,是他的大学同学。”

李俊是郭兰的闺中密友,对郭兰的心事知道得最清楚,她读书时是有名的文静,当了几年记者,却变成了报社小有名气的疯丫头。她侃侃而谈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的眼神出卖了你,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能进入恋爱角色。在沙州,像侯卫东这么优秀的年轻人,确实少见了,难怪。”她故意郑重地道,“兰兰,你给自己找了一个极高的参照物,恐怕在沙州很难嫁出去。我有个主意,既然你这么中意侯卫东,当不成一奶,干脆做二奶得了,二奶也是奶,总比当一辈子老处女好。”

郭兰做出凶狠的表情,道:“死丫头,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理你了。”尽管她嘴里不承认,可是李俊这一番胡言,却隐隐钻进了她的心中,她心道:“我真有这种心思吗?真的有吗?”

她越想越心惊,走进法律班报名处的时候,郭兰猛然间想道:“这一年来,我很少想他了。”

那个他,曾经是郭兰的全部世界。当他离开岭西漂洋过海时,她只觉心肺全部被他掏空了一般。当他语调平和如正常人一般谈起分手时,她的世界就如从珠峰坍塌一般。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能将他忘记,谁知数年时间过去了,他居然慢慢地从自己的梦中消失。

更令郭兰惊慌的是,在自己的梦中,侯卫东却不断出现。在报名交钱时,郭兰偷眼望了望下面,沙州的一号车已经没有了踪影。

侯卫东上车以后,很快又将思路转到了周昌全阴沉着的脸上,暗道:“江副秘书长曾经是朱建国的专职秘书,又与朱书记同来赴宴,他的意思自然就代表着朱书记的意思,恐怕周书记不会为了杨森林而得罪省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看来刘兵是胸有成竹,故意在常委会上提出杨森林的任命,他这是借力来打破周昌全在沙州一言九鼎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