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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县长侄子叫板省委书记女儿 在成津遇到了县城的公子哥儿

天气炎热,加上院中绿树成荫,各种小昆虫也就趁着夜晚稍为凉快,一齐凑将出来,扯开喉咙吼叫,此起彼伏,热闹得紧。

打完了小麻将,吴英错过了睡觉的时间,躺在床上却不能入睡,看窗外如水的月光,干脆起床在院子里走一走,便遇到了沙州市委办的侯卫东。

聊了两句,吴英道:“这几年沙州开发的力度很大,建筑市场的情况如何?”

这个问题很宽泛,侯卫东心里不断考虑着吴英的真实目的。官场行走,最需要理解能力,从云山雾罩的官话和看似无意的行为中发现实质问题,这是一位成功领导的必备素质。侯卫东正在不断培养着这方面的素质,他脑筋转了数圈,道:“沙州建筑市场很规范,周书记很重视制度建设。去年以来,成立沙州政府采购中心和沙州市交易平台,在建筑市场这一块,凡是土地交易必须进交易平台,突出公开、公正、公平,政府投资在五十万元以上,一律公开招投标。”

吴英点了点头,道:“在制度建设这一块,沙州走在了前面。”

有两方面因素促成了吴英此次沙州之行:

一是还愿。当年她曾在沙州市成津县插过队,当初插队的岁月是极苦涩的,而时间是疗伤的最好良药。如今回想起当年的青葱岁月,却更多的是怀念,知青院子的生活仿佛就在昨天一般。这又应了近乡情更怯的老话,吴英有无数次的机会回到当年插队的地方,可是每当临头之时都放弃了,有些往事,她实在无法面对。

在另一方面,也是在刘铁松大力鼓动下才来到沙州的。刘铁松是三脚猫性格,在省城里坐不住,一年四季有许多时间在各地跑来跑去。他资历深,又是政协常务副主席,各地自然要给几分面子,刘明明的生意不知不觉便做成了。刘铁松约她一起到沙州的目的,就是扯虎皮做大旗,这一点,吴英看得很明白。不过看在朋友一场,以及这几年殷勤服务的分儿上,她不介意当一回虎皮,反正工程给谁做都差不多,能照顾自己的朋友,未尝不可。

侯卫东又道:“在沙州还有一项重要制度,市委常委会议事规程,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所有的重要事项都得上市委常委会。”他说话直奔要害,几句话就将沙州目前的格局说得一清二楚。

吴英跟了蒙豪放几十年,本身又是水利厅的领导,笑道:“周书记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老书记,靠制度管人,这是正道。小侯,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今天你也很辛苦。”

回家路上,想着与省委书记夫人在院中的聊天,侯卫东颇有些感慨:“想当初在上青林修路时,见到林场场长郭光辉、镇长秦飞跃等人物都感到不胜荣幸,现在能与省委书记夫人站在小院里说话聊天,人生际遇,当真是说不清楚。”

他又想起以前在上青林的朋友们:在火佛煤矿当经理的高中生何红富,爱说小话的党政办工作人员杨凤,仍在当办公室主任的大学生欧阳林,勤俭的广播站杨新春,络腮胡子李勇,发了财的派出所民警习昭勇……这些人仍然生活在上青林,依然延续着当年的故事。而自己,算是彻底走出了上青林,一步一步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回到了家中,小佳还未睡,开着台灯等着他,得知沈浩仍然在呼呼大睡,她庆幸地道:“下次别再做这种傻事,如果沈浩真的死了,你和步高都脱不了干系,我和小囝囝怎么办?”

侯卫东换了衣服,心有一丝劫后余生之感,道:“我确实没有想到酒加安眠药会是毒药,这种傻事再也不会做了。”

第二天一早,周昌全从楼上下来,吩咐道:“我还没有吃早餐,到小招去吃。”

侯卫东暗道:“真是官无止境,一官还比一官高,周书记在沙州是绝对权威,当然的中心,沙州的人和事都是围着他转,但是省委书记夫人来了,这个中心似乎就转移了。”

进了小招,周昌全脸上就开始出现笑容,进了餐厅,他已是春风满面。蒙宁、朱小勇带着小孩子正在吃饭,见周昌全进来,蒙宁举起手招呼道:“周叔叔,坐这边来。”

朱小勇站了起来,客气地道:“周书记好。”

周昌全就与他们坐在一桌,他笑道:“小勇毕竟是大学教师,记忆力好,分析能力强。”朱小勇呵呵笑道:“是三位长辈让着我,纯粹是运气好。”

昨晚打麻将,吴英宣布了纪律,必须硬打,大家不许让,又因为是小麻将,没有多少输赢,所以四个人都很认真地较量,结果是朱小勇大杀三家,三家归一。

服务员自然认得周昌全,不等安排,就为他端上一笼热气腾腾的小包子,还有稠稠的粥,大碟的时鲜小菜。

蒙宁道:“周叔叔,我妈昨晚睡得晚,恐怕要多睡一会儿,她说今天要到成津县去,就不再打扰周叔叔了。”周昌全拿起筷子,道:“怎么才来就要走?好不容易出来,多住两天。”

蒙宁笑道:“我妈一直想回成津去看看,始终下不了决心,这一次终于下定决心,要到当知青的地方走一走。”

周昌全扭头安排侯卫东道:“你安排吴厅长行程,给章永泰打电话,让他绝对保证安全。”章永泰是成津县县委书记,也是周昌全一手提拔的人。

蒙宁道:“不用,我和小勇陪着妈去。刘叔叔他们都不去,小家伙也留在沙州,刘明明带他去动物园。”说到这,她四周转了转,并没有见到刘明明和沈浩,却一眼见到了正走进门的刘铁松。

刘铁松略微有些不高兴,今天早上他去叫刘明明起床,进屋才发现刘明明房间内很整齐,凭着对儿子的了解,他毫不犹豫地断定他到外面鬼混去了。在外面风流并不是太要紧的事情,只是这一次是与吴英、蒙宁一起出来,如果在她们眼里印象坏了,即使接到了沙州的大工程,也是得不偿失。

刘铁松从沈浩房间出来,再给刘明明打电话,仍然是关机,他暗中大骂:“平时还算有点小聪明,昨天被猪油蒙了心,不知轻重,不知好歹,居然连沈浩都不如。沈浩最多算是醉酒,外出鬼混的性质就严重得多了。”

可是刘明明不接电话,刘铁松满肚子的火无处发泄。

到了小餐厅,没有见到吴英,刘铁松心情稍好一些,听说吴英要单独到成津去,道:“你们怎么能单独去?出门前,蒙书记给了我任务,不行,我们一起去。”

蒙宁并不想让刘铁松成天黏在身边,她笑道:“刘叔叔,你在岭西威信太高,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不自由,不自在。”

刘铁松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坚决反对。

朱小勇道:“刘叔叔,在周叔叔的地盘上,难道你还不放心?”

商量了一会儿,刘铁松还是觉得不放心,道:“还是等吴厅长起床再来决定。”

大家就坐在小餐厅等吴英。

侯卫东一直没有插话,安静地坐在一边享受美食。这时,建委柳大志的电话打了过来,他低声道:“没有时间,上午也说不定。”

柳大志道:“最多占用周书记半个小时,四大班子搬迁等几项重点工程,还需要周书记定夺,请侯主任安排时间。”

侯卫东不便细说,道:“别客气,一会儿回话。”

等了一会儿,吴英仍然没有出现,蒙宁知道周昌全挺忙,便借故回到了屋里,将吴英叫醒。蒙宁道:“妈,就我们三人回去,刘铁松跟在身旁算什么?”吴英揉了揉眼睛,道:“他这么热情,也是好意。”蒙宁不满地道:“如果爸不当省委书记,他肯定跑得比谁都快,我敢保证。”

“你瞎说什么?”

“没有瞎说。”

“这些事,心知肚明就行了,何必点破。”

吃了早餐,吴英还是听了蒙宁的话,道:“这次到成津,是看当年插队的大院,别惊动地方上的人了。我、蒙宁、小勇三人去跑一趟,小勇当年独自一人驾车到过西藏,技术不错,你们放心。”

周昌全见吴英已经决定,道:“我有一个建议,由侯卫东陪你们去成津,尽量不惊动成津县,但是如果遇到不方便的事情,就由侯卫东出面,内紧外松,我就不派警卫了。”

这倒是一个合理化建议,吴英想了想,答应了。

等到吴英、蒙宁、朱小勇和侯卫东坐车离开,刘铁松这才松了一口气,暗道:“这个小兔崽子,总算又过了一关。”他对周昌全道:“周书记,我有事想跟你说说,是刘明明的事情,你这当叔叔的要多帮助。”

10点左右,侯卫东从交通局调来一辆性能不错的越野车。这辆车他私下调用过数次,熟悉车辆性能,他亲自驾车在前面带路,朱小勇开着沈浩的沙漠王子在后面跟着。

成津县是沙州四县中经济社会发展水平偏低的一个县,具体来说,经济社会指标排行,益杨县是当之无愧的老大,而且一骑绝尘,将其他三个县远远地扔在脑后,第三名就是成津县。

成津县与临江县的各项指标相差不大,数年来,两个条件相差不多的县互相较着劲,仍然是各有胜负的结果。在1997年,临江县的综合指标强过成津县,从此,成津县就排名第四。

在地形上,益杨县、吴海县、临江县、成津县四个县呈众星捧月之势,将沙州市围在中心,从沙州前往四个县的距离几乎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交通条件。成津县的交通逊于益杨县和吴海县,这是两个方面综合因素造成的,益杨地势更平,经济历来要强一些,领导干部开放程度也要高一些,而成津县境内大山多,要修笔直宽阔的公路必须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着实有些困难。

10点30分从沙州出发,到了成津县城已经是12点30分。侯卫东在城郊将车停下来,跑到后面的沙漠王子前,问道:“吴厅长,已经到饭点了,我们先吃饭,休息一会儿再到飞石镇?”

进入成津县境内以后,吴英看着熟悉的山山水水不禁有些伤神,特别是成津县的现代化进程不快,郊区好多老房子都是70年代的,吴英甚至还看到了当年刷写的标语痕迹,睹物思人,让她不禁神伤,这也是她一直不愿意回成津的重要原因。

“小侯,不要一口一个吴厅长,叫吴阿姨。”吴英对这位干练的小伙子很有些好感。

蒙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她主动道:“我们不急着赶时间,吃了饭休息一会儿再走。成津我没有来过,哪一家宾馆条件好一些?”

侯卫东道:“成津宾馆条件好一些。”他再次试探着问道,“我还是给县委章书记打个电话,请他们安排?”吴英即使没有蒙豪放的关系,她本身就是水利厅副厅长,来到地方上,县领导也要出面接待,所以侯卫东按照常规提出了建议。

吴英摇头道:“算了,我想安静地走一走、转一转。”

侯卫东跟随着周昌全到成津检查过工作,当时就在成津宾馆休息。成津县只有纵横两条街道,最高的建筑就是成津宾馆,所以,侯卫东对这个宾馆的印象挺深,也没有问路,径直来到了成津宾馆。

成津宾馆是成津县第一幢上了十层楼的房子,前面还有一面很时尚的幕墙,在灰扑扑的城市里,宾馆完全称得上风云之雄霸天下。

宾馆前面停了一溜小车,除了帕萨特、尼桑、皇冠等车以外,还有两辆连沙州都不多见的奔驰。

侯卫东对沙州各地的情况很了解,见了此景,立刻就明白过来,心道:“这应该是当地矿老板在办酒席。”

成津现代企业少到约等于无,但是资源型企业为数不少,而主流是有色金属矿老板,其次是煤矿老板,看眼前的情景,十有八九是矿老板办酒。

下车来到吴英的小车前,吴英不愿见这些人,已将车窗关闭。侯卫东就对蒙宁道:“成津宾馆在办酒,太乱,我建议换一个馆子。”蒙宁见到这么多高档车,有些惊奇,道:“成津县不怎么样,好车还不少,还有政府的车。”

在沙州各县,政府首脑都喜欢用军警车或是O字的警用便车,在这个餐馆外面,好车中间也看到几辆特种车。而到省市两级,政府首脑几乎不坐特种车,特种车太显眼,容易暴露目标。这是省市与县级的一个区别。而县级与乡镇也有一个明显区别,如今县级领导出于安全考虑,基本上不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只有乡镇领导仍然把副驾驶座位当成了享受权力的标志。

侯卫东道:“成津矿老板多,和茂云情况接近,这些人一夜暴富,肥得流油。”

蒙宁道:“这其实是用国家资源富了私人,算了,不跟这些暴发户挤了。”她还是回头征求吴英的意见,“妈,我们换个地方,找一个偏僻一些、清静一些的地方,尝尝成津的地方特色菜。”

吴英就对车窗外的侯卫东道:“小侯,你朝左拐,我印象中在东门那里有一家老资格的清真馆子,是祖传手艺,也不知还在不在。”

“好,我在前面带路。”侯卫东就准备去开车。

这时,车背后喇叭声大作,是将手掌按在喇叭上不松手那种,尖锐刺耳,极无礼貌。侯卫东在沙州身份特殊,很久没有享受到这种待遇了,他倒是没有生气,回头瞟了一眼后面的车,回到驾驶室前,拉开了车门。

这回头一眼捅了马蜂窝,后面桑塔纳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穿着西服,没有戴领带,脖子上挂着一根小手指粗细的黄金项链。今天参加宴席的人,他大多数都认识,可是这两辆车很陌生,他打了个酒嗝,问了一句:“你们是来喝酒的?”

侯卫东道:“不是,路过。”

听到这话,黄金项链就将手里的烟头对着侯卫东方向弹了过去,口里骂骂咧咧地道:“妈个逼,你没有长眼睛吗?后面堵了这么多车了,快点开走!”

侯卫东身上带有任务,不想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他坐回驾驶室之后,认真看了一眼宾馆前面的大牌子,牌子上写有“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等字。

“原来是有人过生日,这人在成津挺有势力,应该是钨砂矿老板,否则这些人不会如此嚣张。”侯卫东一边想着,一边就开始启动汽车。

那年轻人却是急性子,又喝了酒,上前用手掌拍打侯卫东的小车,吼道:“妈个逼,磨蹭什么,小心打得你满地找牙!”

蒙宁的修养颇佳,先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忍不住说了一句:“你这人也是,急什么急,前面车子已经在发动了。”

黄金项链男子立刻将矛头对准了蒙宁,他走到蒙宁车前,再看了看牌照,然后慢条斯理地点燃一支烟,道:“你以为是省城的就了不起?这是成津,不是岭西,妈个逼!”这位男子随口就是一句“妈个逼”,这是他的口头禅,成津的人都知道。

此时已有闲人围观,他们都认识黄金项链,见他又欺负外乡人,兴高采烈地看起热闹。

蒙宁生气了,道:“你嘴巴干净些,吃了狗屎吗?真臭!”

黄金项链男子就用脚去踢车前的保险杠,道:“妈个逼,小鸡还敢骂人!”

侯卫东通过反光镜看到了这一幕,如果这人只是针对自己,他也就算了,与这些人物斗嘴或打架,有辱自己的身份,可是此人欺负到了蒙宁,则又当别论。他下车来到了黄金项链身旁,侯卫东闻到浓浓的酒味,道:“我警告你,再踢一下,别怪我不客气。”

黄金项链在成津称王称霸,此时在家门口被人警告,当然不服气,吐掉嘴里的香烟,道:“妈个逼!”

话音未落,侯卫东突然重重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这一拳极狠,黄金项链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如虾米一样弯在了地上,嘴里稀里哗啦地吐了一大摊,酒味冲天,臭气熏人,腹内一阵剧痛,失去了反抗能力。

黄金项链是独自一人从另一个酒宴串台,被侯卫东一拳击倒后,看热闹的人挺多,认识他的人也挺多,却并没有人肯上来帮忙,还有人暗自起哄道:“打得好,再踢两脚!”

侯卫东提着他的衣领,将他从蒙宁车前拖走,丢在一旁,站起身对蒙宁道:“走吧,不理这浑人。”

汽车启动,人群自动地分开一条道,两辆车慢慢开走。

过了一会儿,几个年轻人从楼上就冲了下来,将黄金项链扶了起来。此时黄金项链眼泪、鼻涕仍然纵横,只是腹部的剧烈疼痛减轻了,骂道:“老子杀了他们!叫上人,给我全城搜!”他揉着腹部,呻吟道,“妈个逼,痛死我了。”

车至东门,老远就看见一个大招牌:“百年牛肉馆”,侯卫东明白这就是吴英所指的清真馆子,将车停在了馆子门前。下车后,又来到了蒙宁车前,道:“蒙宁,刚才那伙人肯定要报复,我们还吃不吃饭?”

吴英本身并不娇气,可是身份摆在那里,在岭西也算是养尊处优,走过之处多是笑脸和鲜花,哪里见过这些事情,在她印象中,这些事情都是遥远的知青时代才会发生的。

吴英在内心深处却有几分说不清的感受,看着年轻英武、朝气勃勃的侯卫东,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双略带着稚气和失神的眼睛。

她道:“你就在这里打电话,让县里领导到这里来,让他亲自来体会体会其治下的社会治安。你别说我的身份,我要亲眼看一看这些流氓的能耐,看一看成津县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

最后两句话就说得很重,侯卫东反而在心里颇为踌躇。成津县委书记章永泰是周昌全所信任的人,如果由于这事让章永泰被吴英怪罪,肯定是周昌全不愿意看到的结果,自然也是侯卫东本人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可是这事情也无法回避,侯卫东还是当面给章永泰拨打了电话,结果是“电话不在服务区”,他心里反而轻松下来。来成津之前,他把县委书记和县长的手机号码都存了下来,打不通章永泰的电话,他又给县长蒋湘渝打了电话,道:“蒋县长,我是市委办公室侯卫东,请你马上到东门清真馆子。”

蒋湘渝与侯卫东并没有私交,侯卫东对其印象不太深,但是蒋湘渝对于侯卫东的印象很深,在沙州有四个县长、三个区长,而市委书记秘书只有一个。

蒋湘渝正在成津宾馆吃饭,他与副县长李太忠紧挨着坐在一起,那个黄金项链方杰就是李太忠的侄子。

接到侯卫东的电话,蒋湘渝有些纳闷,心道:“没有提前通知,侯卫东跑来做什么?还这么严肃。清真馆子,清真馆子,难道周书记来了?对,肯定是周书记来了,否则侯卫东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成津。”

李太忠也听到了这声招呼,道:“侯主任,哪个侯主任?”

蒋湘渝已经认定是周昌全来到了成津,他不想带着李太忠露脸,装做没听见李太忠的问话,对桌上的其他人道:“你们慢慢吃,我有事。”他故意说了一句粗话,道,“他娘的,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来打扰。”

下楼时,蒋湘渝琢磨着道:“以前周昌全到成津,都要提前通知章永泰,怎么今天却打我的电话?”提起这茬,他这才想起,章永泰带着经济建设领导小组的成员进了山,山上没有手机信号,市里估计没有同他联系上。

“机会,这就是机会。”蒋湘渝暗自高兴。

司机道:“等不等朱秘书?”蒋湘渝道:“这小子,不知跑哪里去了,不等他了,我们直接到清真馆子。”

车子启动以后,蒋湘渝在心里梳理着成津县经济数字以及今年以来的各项举措,以应付周昌全的询问。

不一会儿工夫,小车就来到了清真馆子。蒋湘渝远远地看到了清真馆子前面停着六七辆小车,有几辆车还很熟悉,这个情景就与想象中的情景不一样,他脱口道:“搞什么名堂?怎么这么多车?”

小车司机听说方杰被外地人打了,此时见到方杰的车子,就想起了这事,道:“方杰在成津宾馆被外地人打了,他带着人在城里到处找,多半是那外地人就在清真馆子,被找到了。”

蒋湘渝心里“咯噔”跳了跳,回想起侯卫东的语气似乎不太好,心道:“完了,闯祸了。”他反应很快,拿出手机就想给李太忠打电话,随即又忍住了,对司机道:“先别靠近,给我停在附近,我看一看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知道了是李太忠的侄儿方杰闯祸,蒋湘渝有几分幸灾乐祸,等车停稳,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决定等五六分钟以后再赶过去。他暗道:“李太忠,你要和我玩,今天我就玩死你。”

在清真馆子里,侯卫东和朱小勇将冲上来的黄金项链方杰等人拦在了楼梯口。

朱小勇是大学教师,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什么事情都依着蒙宁。此时到了关键时刻,他勇敢地站了出来,动作干净利索。听到楼下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以后,他第一时间跑到窗前,看到六七辆车上冲出来二十来个横眉绿眼的年轻人,心知不好,迅速将一张厚重的老式木桌子推到了楼梯口,然后提起一张宽大的椅子,与侯卫东一左一右守在楼梯口。

这家清真馆子是百年老店,从一楼到二楼是老式的木梯子,比较狭窄,木桌子就将楼梯口堵得严严实实。

吴英见事情紧急,脸色铁青,冷着脸,看着楼梯上的众人。

蒙宁按照侯卫东所说的号码,已经与沙州市公安局长杜正东联系上了。杜正东被惊得汗毛倒竖,立刻道:“别着急,五分钟之内,成津公安局的同志赶到现场。”

面对着冲上来的黄金项链方杰等人,蒙宁心里并不怎么害怕,挂断电话后,还饶有兴致地对侯卫东道:“朱小勇天天早上都要锻炼,侯卫东的身体也不错,你们两人都挺能打,应该守得住楼梯。”

黄金项链方杰的一个手下想搬开桌子,朱小勇毫不迟疑地用椅子砸了过去,当场砸趴下,朱小勇冷笑道:“谁再来,我就打脑袋了。”

侯卫东扬着手里的工作证,厉声道:“我是沙州市委办公室的,蒋湘渝县长和成津公安局的同志马上就要过来,你们现在立刻退到楼下,等待公安机关来处理,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方杰到底是官宦子弟,刚才在成津宾馆门口吐了一地,肚子里的酒去了十之七八,此时头脑反而清醒过来,听到侯卫东表明身份,扬起的工作证似乎也不假,又想起挡路的两辆车都是好车,眼珠子一阵乱转,同时将手里的砍刀藏在背后,道:“市委干部就能当街打人吗?现在是法治社会,当街打人要受到法律制裁。”

方杰身后的人还没意识到面前的对手是谁,还在叫嚣着往上面扑。

“别闹!”方杰叫了一声,低头对绰号叫“军师”的手下道,“你去报警,让派出所来解决,把刀子都收起来。”

然后抬起头来,道:“我要打市长公开电话,检举市委干部在成津县无故殴打老百姓,市委干部不讲理。”

军师招呼了几句,方杰手下人纷纷将刀往后面传,最后几人用衣服包着刀,刚坐上车,就听到警车的声音。

蒋湘渝等了五六分钟,这才来到了清真馆子门口,他刚下车,就听到警车声大作。

“你们干什么?我是蒋湘渝,全部给我下来。”蒋湘渝进了大厅,对着楼梯上的人就是一阵大吼。

方杰听到蒋湘渝的声音,暗道:“这次惹麻烦了。”同时又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将刀子藏了起来。

等到方杰带着人下了楼,两车全副武装的警察赶到了现场,见到蒋湘渝,带队的公安局领导马上过来向其报告:“接到市局电话通知,让我五分钟之内带着民警赶过来。”

听到是市公安局局长杜正东亲自打来的电话,蒋湘渝更是断定周昌全就在楼上,他阴沉着脸指着方杰这群人,道:“全部铐起来,一个都不准走。”

上了楼,蒋湘渝惊异地看到只有侯卫东与三个陌生人,周昌全并不在场。他松了一口气,又隐隐有些失望,道:“侯主任,我来迟了,在成津遇到这事,惭愧啊。”

侯卫东看了吴英一眼,才客气地道:“遇到一点小纠纷,还惊动了蒋县长,添麻烦了。”

蒋湘渝与侯卫东握了手,又与朱小勇握手,道:“我是成津县的蒋湘渝,恕我眼拙,请问您是哪位领导?在成津出现这样的事情,我脸上无光。”

朱小勇放下板凳以后,又恢复了平常的斯文模样,道:“我是岭西大学教师朱小勇。”

蒋湘渝此时基本弄清楚了当前的局面:“应该是侯卫东带着岭西大学教师朱小勇一家人到成津来,在成津宾馆门口与方杰发生了冲突,方杰吃了亏,带着人到清真馆子来报复。”

想明白这一点,蒋湘渝痛心疾首地道:“今天是常务副县长李太忠岳父八十岁生日,老人家是成津的老县长。没有想到,方杰会这样糊涂。这一次,严格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办事,决不姑息。”

这时,侯卫东手机响了。

“混蛋,我派你跟着吴英,是什么目的?你长着猪脑子啊,回来写检查!”周昌全第一次在侯卫东面前说粗话,他骂了足足两分钟,才道,“回来找你算账。”

吴英接了周昌全电话,两人说了一会儿,吴英脸色渐渐放开,道:“小侯很不错,有勇有谋,你别骂他,回去我还要请他吃饭。”

侯卫东接电话时称呼了一声“周书记”,当时蒋湘渝就在侯卫东身边,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随后吴英又接了电话,并在电话里为侯卫东开脱。

“这女的是什么人?需要动用市委书记专职秘书来陪同,而且周昌全对刚才之事显然很重视。”蒋湘渝原先以为就是侯卫东的朋友,周昌全电话打过来以后,他就知道这位中年妇女才是正主,而且身份绝不会简单。

“作为一县之长,对于今天的事情深感歉意,我在政府招待所备下薄酒一杯,代表成津县为侯主任一行压惊。”

蒋湘渝一直想结交侯卫东这位市委书记的身边红人,无奈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今天这事处理得好,将会由坏事变成好事,既可以拉近与侯卫东的关系,又可以顺便再给常务副县长李太忠上一点眼药。

这一次到沙州,吴英下定决心到飞石镇,这是回顾之旅,很私人的旅行,她不想过多地跟官场人物接触,道:“这家清真馆子是百年老店,很有名气,味道也不错,就在这里吃,不麻烦县里了。”

侯卫东听懂了吴英的意思,道:“蒋县长,让楼下公安回去吧。”

蒋湘渝扭头,严肃地对跟在身边的公安局领导道:“这件事情要按照侯主任要求,不管涉及谁,都要依法严肃处理,处理结果明天报给我,还要给市委办报一份。”他又语重心长地道,“同志们,今天这件事情是一个教训,成津要发展,社会治安要摆在第一位,你们回去召开班子会认真研究如何为经济社会发展保驾护航。”

公安局的几位头头就频频点头。

蒋湘渝挥了挥手,道:“你们散了吧。”

蒋湘渝对站在一旁的清真馆子老板道:“老马,今天有贵客,你要把祖传手艺拿出来,别给成津县丢脸。你的牛排汤很有特色,一定要加上这道菜,我等一会儿要亲自品尝,味道差了就是在贵宾面前砸成津县的牌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侯卫东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吴英,见吴英轻轻点了点头,这才向蒋湘渝发出了邀请,道:“蒋县长,中午我和朱老师都要开车,就不能陪你喝酒了,改天有空,我再敬你。”

蒋湘渝名字里有湘有渝,但实际上是典型的本土干部,80年代招聘干部出身,一步一步从乡镇驻村干部做起,县里干部的每一步阶梯基本都走到。只是速度比较快,四十岁不到就当了县委副书记,四十五岁成为成津县长,如今县级正职一般都要异地任职,他是唯一在本土本县出任正职的人物。

一行人刚落座,蒋湘渝接到了常务副县长李太忠的电话:“蒋县长,今天是岳父八十寿辰,怎么把方杰给扣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蒋湘渝拿着手机走出了包间,低声道:“方杰今天惹了祸,他在宾馆门口和沙州市委办侯卫东有了纠纷,还带着人冲到清真馆子打人,你说怎么办?我只能先让公安局将人带回去,这也是保护他。”

李太忠道:“那我现在就过来,与侯卫东见一面,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情。”

蒋湘渝劝道:“侯卫东是堂堂沙州市委办副主任、大秘书,带着客人到成津来,被方杰带着人追打,丢了面子,现在正在气头上,你别过来,否则大家都下不了台,我会慢慢做劝解工作。”

李太忠已了解到情况,知道在成津宾馆是侯卫东先动手打人,气呼呼地道:“侯卫东怎么能这样?先动手打人,这分明是恶人先告状。”话虽然说得硬,他其实还是挺顾忌侯卫东的身份,发泄一通以后,道,“算了,我暂时不过来,等侯卫东离开以后,你将方杰放出来,老爷子还等着他呢。”

挂断了电话,李太忠回头对老岳父道:“爸,你别生气,是一场误会,没有事,方杰一会儿就出来。”他安慰着老岳父,心里却是暗道:“蒋湘渝不是好东西,刚才吃饭时明明接到了侯卫东的电话,却瞒着我,这是什么意思?”

蒋湘渝劝住了李太忠,笑呵呵地走回了包间,坐下以后,对侯卫东道:“才把人关到派出所,讲情的人就来了,成津是个小地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侯主任在益杨当过委办主任,最清楚下面的事情。”

如果涉及自己的事,侯卫东多半就让蒋湘渝把人放了,只是此时有吴英在身边,吴英没有说话,他就不表态。蒋湘渝又对吴英道:“这位大姐怎么称呼?今天让您看成津的笑话了。”

吴英是真的不想暴露身份,道:“我姓吴,小宁和朱小勇是我的女儿女婿。”说到这里,她便停住这个话题,道:“这个清真馆子是百年老店,二十多年了,菜品也没有多大变化。”

听到吴英如此说,蒋湘渝道:“您以前在成津工作过吗?”

“我在成津当过知青,有时候就到这个清真馆子来吃饭,当时这个清真馆子还是两间平房,那个马老板也刚结婚。”

蒋湘渝神情明显放松,他对进来的服务员道:“让你们老板过来一趟,这里有老朋友。”

清真馆子的老板面皮黝黑,看上去比吴英至少大十岁,仔细看了看吴英,不好意思地道:“当时知青都喜欢在我的馆子聚餐,你们人数多,我实在记不起来了,二十多年了。”

吴英道:“我还记得你,有一次我们一队的知青到你这里来吃饭,还和你摔跤,以后我们来你都要免费送点卤牛筋。一晃就是二十多年,时间过得真快。”

清真馆子老板一拍大腿,道:“我记起来了,你是和项勇一起来的,当时你是一根长辫子,老长。”

提到项勇,吴英神情一黯。清真馆子老板不停地搓着手,道:“唉,二十年了,唉。”当年项勇是知青中名动全县的人物,是飞石镇那几个知青点的头头,每次进城都要带着三朋四友到清真馆子来吃一顿,有钱就花,没有钱就想吃白食。

城里大多数馆子都是国营的,只是这个清真馆子涉及少数民族,便被留了下来,是唯一的私人馆子。

有一次为了吃白食,项勇就和清真馆子的小马老板比赛摔跤。清真馆子有两个家传手艺,一是主业餐馆,二是摔跤,在成津很有名气。当时项勇挑战,马老板年轻气盛,两人就在土坝子里拉开了战场,原来大家都是来看项勇的笑话,孰料清真馆子老板连输了三场,被摔得七荤八素,心服口服。

项勇的事,是吴英心中永远的痛。虽说应该给项勇的政策,蒙豪放早就给了,可是这痛却如一根刺入肉中的刺,虽然渐渐与身体合在一起,却永远是独立而真实的存在。

酒足饭饱以后,蒋湘渝提议道:“侯主任,我陪你们到飞石镇,有人跑个腿,要方便一些。”

侯卫东已经很清楚吴英的态度,道:“不必了,我们吃完饭后,随便转一转就回沙州,蒋县长事情多,别管我们。”

送至车门口,蒋湘渝握着侯卫东的手,道:“今天中午确实是特殊情况,方杰的爷爷满八十岁,他喝了酒,人又年轻,难免火气大。他姑父李太忠是常务副县长,主抓农村工作,天天朝大山里钻,对侄子的管教少了些。我作为县政府一把手,代表太忠向侯主任道歉,改天我和太忠一道,到市里来亲自给侯主任道歉。”他这样说,点出了方杰等人的身份。

离开了县城,走了二十来里,水泥路面就变成了泥结石路面,又走了十来分钟,就开始爬山。绕着狭窄的盘山泥结石公路一圈一圈朝上爬,右边是越来越高的山坡,让人看着心惊。

爬了半个小时,上了山顶,顿时豁然开朗,山顶颇为宽阔,倒与上青林有几分神似。

上了山,山坡景色二十多年没有变化,时间在这里走得慢了,吴英心里是五味聚集。朱小勇开车在前面带路,一路走走停停,最后来到了一处叫不出名字的山弯。

吴英从车后拿了一把铲刀和香烛,铲刀和香烛是在岭西买的,当时蒙宁不知母亲为何要买这两样东西,此时便有几分明白。

进了山弯,又沿着山道走了一会儿,穿过了一个林子,吴英走一会儿看一会儿,约半个小时以后,终于在一个小山坡前停了下来。

两座墓地,杂草足有一人多高,吴英来到一座墓前,用手拨开杂草,露出一块石墓碑,上面刻着几个大字——知识青年项勇之墓。

吴英亲自用铲刀收拾杂乱的墓地,不让蒙宁等人帮忙。朱小勇和侯卫东干脆走远一些,在一堆乱石旁边抽烟。

经过了清真馆子的合作,侯卫东不禁对朱小勇刮目相看,道:“朱老师,没有看出来,你身手还真是利落。”

朱小勇道:“手无缚鸡之力是对读书人的偏见,六艺是礼、乐、射、御、书、数,某种程度上也是培养文武之全才。我倒不敢称文武全才,不是书呆子而已。”

“哪一个书呆子敢独自驾车游西藏!”

初到沙州时,朱小勇完全掩在刘明明、沈浩等人身后,似乎有些木讷,此时侯卫东再看朱小勇,与初见时印象完全不同,身体瘦得矫健、瘦得有力量,两只眼睛黑亮如漆。

侯卫东暗道:“蒙宁毕竟是省委书记的女儿,眼力还真是不错。朱小勇头脑聪明,又有行动能力,是个人物,兼有蒙豪放在背后撑腰,恐怕非是池中之物。”

有了这个认识,再看陪着母亲在收拾墓地的蒙宁,感觉也是不同。蒙宁初看并不漂亮,亦不显眼,如果不姓蒙,给人的印象一定会很普通,只是蒙宁待人接物很平和,做事很淡泊,很有些亲和力。

“这是最有味道的一对。”侯卫东得出了结论。

吴英到底是久未动过体力,墓地杂草还剩下一半,手掌上已磨出来一个小水泡,腰也累得直不起来,额头上沁出些汗滴,她对蒙宁道:“老了,以前在山上做这些活还是小菜一碟。”

蒙宁道:“妈,我帮你铲吧。”吴英将铲刀递给了蒙宁,道:“也好,你帮项叔叔铲一铲,他这人虽然最喜欢打架,其实是很爱整洁的。当年我们洗衣服的时候,他总是趁着我们不注意,将他的脏衣服塞到我们的盆子里。”回首看着已经风化的墓碑,她心道:“在项勇心里,我永远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是人总归是要老的,是要死的。”

关于项勇的事情,蒙宁还是在小时候听到过一些,这些年来,全家人都忙来忙去,二十年前的往事已经很少被人提起。她看着墓碑上漂亮工整的楷书“知识青年项勇之墓”,想道:“也不知项勇是从哪里到飞石镇插队,一个年轻生命就永远地凋谢在山地间,只有他的父母和极少数人,才会记起这位曾经充满青春梦想和生命活力的年轻人。”

既然蒙宁接了手,侯卫东与朱小勇就没有闲着,他们三人一起,很快就将另一座墓一起打扫出来。这也是一座知青的墓,吴英也认识此人,她给两座坟都上了香烛纸钱,又单独在项勇墓上插了些香烟,倒了整整一瓶茅台。

吴英不胜欷歔地对蒙宁道:“你项叔叔当年最大的理想就是能喝到一瓶茅台酒,他练过武,最崇拜许世友,可惜,到死都没有喝成。”

蒙宁对项勇的事情也很是好奇,见母亲的神态,还是忍住没有问。她对于当年知青时代的故事很有兴趣,也曾经专门到重庆歌乐山看过武斗致死者公墓,虽然两者不太相同,却同属于那一个激情、梦想、血泪、苦难交织难分的时代。

不知不觉就在墓地待了三个多小时,项勇墓地被整理出来,反而将其破败显露无遗。吴英在墓地站了一会儿,道:“如果下一次还能够抽出时间,就找个小施工队,将墓地彻底修缮。照现在这样破败下去,这墓,迟早会被淹没在草丛中。”

她心里明白,在这个世界上,项勇已经没有朋友了,尽管当初他在成津知青点上一呼百应,可是随着时光流逝,在多数知青的印象中,他只能是一个遥远的背景。

下山时遇到了麻烦。这条路平时走的主要是货车,车上装的全是矿石,连车带货好几十吨,一路上都需要用水冲淋轮胎,才能将车刹住,因此,右侧公路有很多稀泥,很不好走。

走了一半,一辆货车在路上抛锚,将公路堵得死死的,必须得有修理工才能解决问题。侯卫东又拉着司机问了问,得知这是下山的唯一公路,大家也就没有办法,只得眼巴巴地等着修理工。

吴英有些乏了,看到一时半会儿无法开车,就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将座椅放下来,拿了一床薄被单盖上,安心地睡觉。

侯卫东、朱小勇和蒙宁就下了车,站在公路边聊天。货车坏掉的地方正好是一个高坎,距下面有两三百米,高坎下只有些矮树,遮不住视线,山下的乱石很有些吓人。

此镇名为飞石镇,恐怕与山下这些石头很有些关系。

陆续有货车从山上下来,很快就沿着盘山公路形成了车队,除了朱小勇和侯卫东的两辆越野车,全部是清一色的货车。

朱小勇道:“没有想到小小的飞石镇,居然有这么多货车,这山上多半是产什么矿石吧?”

侯卫东道:“朱老师眼光利害。飞石镇这座山属于海山山脉,钨砂矿藏量丰富,品质最高的就属于茂云市与沙州市交界的这一段,若没有这矿,这山就是穷山恶水。当年吴阿姨在山上当知青,应该是最苦的地方,但是自从开采了钨砂矿以后,这山就变成了宝山,这和当年美国的淘金热差不多。”

朱小勇仔细观察了一会儿,道:“这些车是五花八门,说明整个矿业开采很有可能处于无序状态。当然,我这个说法很主观,主要是个人感受,我见到现代化的矿业开采,绝大多数车辆都是统一型号的。”

侯卫东的经济实力最初就来源于石头,因此对于矿山开采很有感情,道:“沙州各县经济水平低,典型的靠资源吃饭,现在这个状况各地相差不多。”

朱小勇是从学者的眼光看问题,道:“这种搞法对环境影响大,对资源更是掠夺性开采,迟早有一天要被国家制止。”

两人一边抽着烟,一边随意聊着,蒙宁抱着手,站在岩边看远处的风景。

许多驾驶员都等得不耐烦,纷纷跑下来查看情况。秦敢也在飞石镇弄到一个小矿,正随着驾驶员一起下山,他突然见到侯卫东在山下,连忙跑了过去,先喊了一声“疯子”,又觉得不对,再喊了一声:“侯叔,你怎么在这里?”

侯卫东倒有些惊奇,道:“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你不是在这边。”

“在那边没有站住脚。最开始在临山镇找了一个矿,贫矿,开采起来没有意思,富矿又夺不下来。后来听说飞石镇的资源也还行,我和曾宪勇就过来了,已经承包了一个小矿,今年应该能赚钱,就是这里地方保护主义严重,我们外来户生存起来不容易。”

侯卫东想到成津宾馆众车云集,心中一动,道:“有没有县领导参与有色金属矿?”

秦敢道:“怎么没有?常务副县长李太忠的儿子李东方就是最大的铅锌矿、钨砂矿老板,他占的全是好矿。我和曾宪勇买的矿是一个要死不活的矿,只是我们运气好,买下来以后,无意又发现一处矿脉,发现这个矿脉以后,我们运输量开始增大,已经有人开始骚扰我们了。”

想着秦大江的事情,侯卫东表情有些凝重,道:“我看李东方也不是个善茬,你要注意安全,现在赚钱的生意很多,不必非要在这矿上打主意。”

“我们是误打误撞搞到了一个富矿,现在都投了二百多万了,根本撤不了。这个矿开采完,我和曾宪勇就收山,够吃一辈子。”秦敢原本就是胆大之辈,此时见有巨大利润,自然不肯放手。

盘山公路已经有一长溜货车,不少司机都跑下来看情况。秦敢说着说着,脸色就不对了,他对侯卫东说了句:“侯叔,这里情况复杂,我要回到货车那边,免得被人弄了手脚。”他腰里还插着一柄仿造的五四手枪,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怕被人欺负,只是现在的货车都是重车,在下坡时如果被人弄了手脚就是大麻烦,所以他要回去与司机一起守着车。

朱小勇听了秦敢一席话,有些惊讶地道:“成津的社会治安怎么这样差?看来我们中午的遭遇虽然是偶然,却也有必然性,你是市委办副主任,回去以后要将这方面的情况反映给周书记。”又问道,“你们市委难道不下基层,深入调查研究,密切联系群众?这可是优良传统!”

侯卫东当过县委办副主任,此时又是市委办副主任,对此最有发言权:“现在领导下基层,连路线都是事先确定好,很难了解基层的实际情况,真要掌握一手情况,还需要如今天这般的轻车简从。”

朱小勇道:“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侯卫东还不太好解释这事。在他的印象中,周昌全每天都是忙得团团转,几百万人口的大市,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需要见的人太多,还有体制内的种种事情,朱小勇这种学者也不太理解。他暗自想道:“等以后我当了一把手,每个星期一定要到基层去走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