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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开发区征地纠纷引省报暗访 大开发

上午,侯卫东正在办公室与杨柳谈话,接到了祝焱的电话:“你今天下午抽空到岭西来一趟,在金星大酒店安排晚餐,六七个人。”

这是祝焱到党校以后,第一次让侯卫东到岭西,肯定是有比较重要的事情。侯卫东马上给财务科沈永华打了电话,道:“准备两万块钱,送到办公室来。”

12点,只听得院外一阵喧哗,还有嘹亮的汽车喇叭声,这个声音与小车喇叭大不一样,很粗很有力。侯卫东到窗边一看,只见一辆崭新的大客车停在院中,二十来个新管会干部都围着车子。

侯卫东也下楼看新客车。

“谢谢侯主任。”

“这下我不怕下雨了。”

“明天我就不骑自行车了。”

机关干部们簇拥着侯卫东,你一言我一语,表示着感谢。看着同志们的笑脸,侯卫东挺高兴,见王兵也站在一旁,便道:“我记得你有大车驾照,能开吗?”王兵自信满满地道:“小菜一碟。”

侯卫东对围在车边的机关干部道:“手中暂时无事的同志可以上车,我们绕新管会转一圈,先过把瘾。”

众人群起响应,纷纷上了宽敞明亮的大车,等到侯卫东坐下来,大家才挨着其身旁坐了下来。大车比小车要高得多,坐在车上,能俯视车外行人,这种感觉极好。众人忙着看陌生而又熟悉的街景,反而静了下来。在城里转了一圈,又到新管会各地转了一趟,大车平稳地停在新管会院子里。

杨柳拿着会议记录,等到侯卫东下车,便迎上来,道:“刚才接到委办通知,今天下午3点30分在县委常委会议室开会。”

“是什么会?”

“委办说杨书记亲自主持的会,具体内容不清楚。”

侯卫东急忙给任小蔚打了电话:“小蔚,我是侯卫东,今天下午会议的内容是什么?能不能请假?”

任小蔚照例是一串清脆的笑声,才道:“下午是关于进一步促进益杨房地产建设工作会,杨书记要参加会议,你是一把手,最好给他请假。”

听到不是专门研究新管会的事情,侯卫东稍稍放心一些,心里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到岭西去,毕竟祝焱才是益杨县县委书记,跟着他走绝对没有错。想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最合适的借口。

“杨书记,您好,我是侯卫东,今天下午我要到庆达集团,能否请假?”

“会很重要,不能请假。”

侯卫东解释道:“庆达集团有一个大项目想迁到新管会,接触过好几次了,投资意向比较强,约好在下午谈具体事情。”

此话半真半假:真的一方面是庆达集团确实有项目想落户益杨,上一次张木山到上青林铁肩山水泥厂看了厂房建设情况以后,到新管会参观时,提到庆达集团想把设在岭西城内的轴承厂搬出来,岭西城内老厂房用来搞房地产。侯卫东当时就力邀庆达集团的轴承厂移至新管会,所以到庆达集团算是师出有名。假的一方面是侯卫东今天到岭西并不是拜访庆达集团张木山,而是去见祝焱。

杨森林略为迟疑一下,问道:“是什么项目?”

侯卫东道:“岭西轴承,这个厂位于岭西主城区,想搬出城,也算是产业转移。”

杨森林这才松了口,道:“既然这样,你去吧。今天会议很重要,回来以后你要认真学习。”

应付了杨森林,侯卫东叫上王兵,提前上了高速路,免得县政府这边又有什么事情,多费口舌。

岭西高速修通以后,从益杨到岭西也就算不上长途,半个小时到了沙州,一个小时又从沙州开到岭西,到达金星大酒店,刚刚4点。

据说顶楼有最好的房间,服务员却一口咬定有预订。侯卫东只好在十楼餐厅订了一桌全是落地窗的大间。5点40分,他在大厅等到了祝焱。

祝焱道:“财政厅蒋厅长、庆达集团张木山、岭西发展银行郑朝光董事长要来。今天的主宾是郑朝光,他要派一个考察组到益杨,如果考察通过,将给益杨县授信十个亿,分四年,投入到新管会基础建设中来。”

侯卫东正愁益杨县财政无力整治土地,听到十亿资金将投入新管会,眼睛一下就亮得如灯泡一般,兴奋地道:“祝书记,若真是投入十亿资金,新管会肯定一飞冲天,在岭西也能排上号。”

祝焱神采奕奕地道:“新规划出来没有?我一定要看。如果弄得不伦不类,新管会整体升不了值,小心还不了发展银行的贷款。”

正在这时,祝焱的手机响了起来:“秘书长,你好,在金星大酒店十楼的太平洋,约好6点到。周书记有时间?那太好了,我下楼迎接。参加宴会的还有财政厅蒋厅长和庆达集团张木山,他们两人是牵线人。”

挂断电话,祝焱高兴地直搓手,道:“周书记在省里开会,晚上要过来吃饭,这次可给足了郑朝光的面子。”

听说沙州市委书记周昌全要来吃饭,侯卫东暗道:“今天幸好坚持来了岭西,否则错过了大好机遇。”

到大厅里站了一会儿,财政厅蒋副厅长和张木山先后到达酒店,几人正在握手致意,周昌全在黄子堤的陪同下走进了大厅。

周昌全与蒋副厅长曾经都是岭西省党校青干班同学,见了面,周昌全道:“老伙计,你有两年没有到沙州吧,把老同学忘了。”蒋副厅长道:“这可是冤枉我,今年3月份我和木山到了沙州,你不接见我们,溜了。”

“那次我恰好外出考察,今年财神爷一定要来。”周昌全又和张木山握了手,道,“张总有什么好项目落户沙州,沙州各级各部门一定全力支持。”

张木山道:“上一次我跟小侯主任提过岭西轴承厂搬迁之事,现在这个项目可以定下来了。”

祝焱在一旁介绍道:“这是益杨新管会的侯卫东主任。”

侯卫东急忙上前两步,恭敬地道:“周书记您好。”

周昌全这才注意到侯卫东,道:“好年轻的新管会主任,是哪一年毕业的大学生?”

“1993年,沙州学院法政系毕业。”

周昌全扭头对蒋厅长感叹道:“后生可畏,过不了几年,就是他们这一代的天下。”

祝焱见几位领导都站在大厅,道:“各位领导,请先上楼。”

周昌全风趣地道:“郑朝光是财神爷,如果今天事情能谈妥,在大厅多等一会儿也无妨。”他又对蒋厅长道,“老伙计,这事感谢你牵线搭桥。”

蒋厅长顺势捧了祝焱一下,道:“这是祝书记的功劳,他到省发展行去了五次才见到了郑朝光。见面以后,祝书记提出了投资益杨的五点理由,郑朝光很有兴趣,当场就同意去考察,这是老郑亲口给我和木山说的。”

6点10分,郑朝光出现在大厅里,他长得五大三粗,不像银行老总,倒有几分军人气质。与周昌全、蒋厅长等人见了面,他抱拳道:“刚才在开董事会,耽误了时间。两位领导百忙之中接见我,实在抱歉。”

侯卫东是小人物,走在人群最后面,陪着几位领导上了十楼。

晚宴取得了极好的效果,郑朝光基本同意了十亿贷款投放到益杨县,庆达集团也同意将轴承厂搬到沙州城南新区。

周昌全书记对发展银行十亿贷款一事很是重视,从岭西回到沙州以后,立刻将益杨县杨森林、马有财以及相关局行负责人召集到市委会议室,认真研究此事。

周昌全书记高度表扬了祝焱:“祝焱同志在党校学习期间,为了促成此事,五次到发展行去拜访郑朝光,这种一心谋事业的精神何其宝贵,如果益杨所有干部都有这种精神,何愁我们的事业干不好?前期工作祝焱同志完成了,后期工作由森林和有财同志精心组织。”

杨森林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什么滋味都有。他奉命到益杨之前,带着干事业的决心和信心,到了益杨以后,实际工作比想象中更为艰巨,县域经济如一潭死水,没有巨石去振动,很难有滔天大浪。

会议结束,他对马有财道:“马县长,这一段时间忙里忙外,还没有特意去拜访祝书记,你什么时间有空?我们到岭西去一趟,顺便与郑朝光接触一次。”周昌全书记话说得很明白,十亿贷款的前期工作祝焱已经帮着完成,后期工作就要看益杨县委、县政府的努力,杨森林对此事不敢怠慢。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马有财取出手机,就给祝焱打了过去,打电话时,有意无意侧了侧身体。打完电话,他将电话翻盖啪地扣了下来:“祝书记等我们吃饭,季书记也在。”

上了车,杨森林再次感到孤独,他愿意当孤军奋战的勇士,可是益杨就如盘丝洞一样,总有莫名的丝线将人捆绑,让人挥舞不开手脚。

杨森林与祝焱也是熟悉的。在他的印象中,祝焱总是彬彬有礼,很谦逊的样子。但是这一段时间,甚至包括研究并不太重要的人事问题,每时每刻都有祝焱的影子在里边。组织部长柳明杨、分管组织副书记季海洋,对他在恭敬中带着些疏远。而马有财,更如隔着一层玻璃,看得清清楚楚,却始终不能真正地接触到。

就在杨森林和马有财前往岭西时,侯卫东陪同张木山前往上青林望日村打猎。在上山之前,他特意叫上了曾宪刚。曾宪刚虽然是独眼,却由于当过兵的原因,枪法依然出众。

侯卫东没有当过兵,自然不敢在枪法上与两人一较长短,因此,乖乖地跟在他们身后,充当着看客。

中午,张木山的助手就将背囊解开,里面是水、压缩饼干、牛肉等男人食品。张木山咬了一口压缩饼干,道:“偶尔吃吃这东西,就想起以前当兵的生活,人啊,不服老不行!”

曾宪刚把七只野鸡放进大袋子里,也坐在地上喝水,道:“我在部队也算是神枪手了,张总枪法很好啊。”

张木山摸了摸手中的小口径猎枪,道:“我是侦察兵出身,在越南打过仗,这么多年不摸枪,退步了,要是回到十年前,那只野兔无论如何也跑不掉。”又道,“听说曾主任到城里开了店,生意如何?”

曾宪刚在益杨县城里开了店,还经营着他的石场,同时占着芬刚石场的股份,腰包鼓了起来,眼界也打开了,更难得的是渐渐从妻子死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道:“战友在福建开建材厂,生意做得大,我现在是岭西地区的总代理,正准备到岭西去开店。”

上一次打猎,张木山与曾宪刚见过面,知道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见他神情比以前好多了,道:“既然要到岭西去开店,以后我们楼盘要用建材,你也可以过来投标。”

曾宪刚知道张木山生意做得大,他的楼盘规模一定不会小,连忙道:“张总要多关照。”

张木山认真地道:“庆达集团所有大宗商品都是采用招标制,有许多限制条件,只是欢迎你来投标,至于能不能中标,我就不管了。”

侯卫东接口道:“宪刚,张总给了你一个机会,一定要抓住。”

在曾宪刚家里,用文火慢慢地炖了野鸡,侯卫东又陪着张木山到铁肩山,暗中看了水泥厂建设。

吃过午饭,一行人又全副武装到了山里,这一次运气更佳,居然打到一头野猪。张木山很是兴奋,把野猪放到了越野车上,拉回岭西准备开野猪宴,请集团中层以上干部全部参加。

下午5点,张木山来到了新管会,转了一圈,在正在打造中的新管会科技园停了下来。他观察了地形,道:“卫东,这块地很好,轴承厂就建在这里。”

侯卫东爽快地道:“新管会是由岭西省批准成立的,新管会科技园只是其中一个小项目,欢迎张总将轴承厂项目放在这里,这也是科技园的第一个项目。”

张木山使劲地拍了拍侯卫东的肩膀,道:“事情就这么定了。轴承厂投资上亿,土地需要两百亩左右,请你多费心了。具体的事情还是请黄总与你们谈,我就告辞了,赶回去请集团的同志们吃野猪肉。”

送走了张木山,回办公室的时候,远远地见办公楼外面围着上百的老百姓,侯卫东急忙给杨柳打了电话过去:“办公室是怎么一回事情?”杨柳道:“侯主任,我正准备打电话汇报,刚刚是粟家村的人,说是没有付征地款,要我们马上付钱。”

征地款其实早就到位了,只是粟家村的村民认为补偿过低,纷纷拒绝领款,此事是由副主任张劲来牵头解决。

张劲的电话很快又打过来了,道:“侯主任,群众的情绪很激动,有人躲在人群里扔石头,是不是请公安局多派些人来。”

公安局长商游与侯卫东有些交情,接到侯卫东电话,痛快地答应了下来。

警察要来,侯卫东将车停了,步行前往办公楼。还未走近人群,纪委书记钱治国打了电话过来,口气很严厉,道:“侯卫东,你在哪里?”

“在办公楼前,被老百姓围了。”

“我接到电话,说是群众跟机关干部打了起来。要赶快制止,坚决不准机关干部动手,否则纪律处分。”

侯卫东没有料到事情这么紧急,又给办公室打电话,只听到忙音,却始终打不通。挤进人群,里面乱成一团,等到防暴队赶到,这才将村民与机关干部分开。

村民们仍然很激动,不时可以见到有石块、矿泉水瓶朝院内飞去。

院内一片狼藉,水泥地面上还有斑驳血迹,鲜红血迹在灰白色的水泥地上格外刺眼。侯卫东心里一跳,忙朝干部那边看,几个人鼻青脸肿,还有一人在流鼻血。

张劲衬衣被撕烂了,眼圈青肿,捂着眼睛在喘粗气,他身边几个青壮年都不同程度受了伤。面对侯卫东的询问,他气愤地道:“我正在跟他们谈,不知谁扔了一块石头,易中成当场就被砸昏过去,已经送到医院了。”

四周的群众还在起哄,很快就由“干部打人了”变成了“警察打人了”。治安大队长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胖子,他后背全是汗水,指挥着防暴警察将村民们朝外面推挡。

粟家村的村民都是城郊人,同偏僻地区村民相比,见多识广,也不怕事,经常抱起团来与各种人对抗。此时防暴警察出动,年轻人便住了手,一群老太婆老大爷冲到警察面前,头发花白,走路都是颤着歪着,防暴警察只能看着,根本不敢伸手。饶是如此,人群中还是传来怒骂声:“太没有良心了,连老人也打!”

有个村民的儿子是外地上学的大学生,恰好在家里,他是学校摄影家协会的,拎着相机就是一阵狂照,村民人多,机关干部也没有办法抢到这相机。

城关镇副镇长也带着村干部过来了。

对峙到傍晚,村民们才陆续散去。新管会侯卫东、张劲、章湘渝、城关镇书记、公安局商游都被叫到了县委,副书记季海洋、纪委书记钱治国、高副县长参加了会议。

季海洋主持会议,道:“侯主任,为什么不约束干部?现在有六个村民在医院里躺着,更多村民还准备到沙州市政府,是怎么搞的?”

侯卫东此时已经搞清楚事情的原委,他理了理思路,道:“今天到新管会办公室来的人都是粟家村的村民,他们是为土地款而来。”

季海洋追问道:“占了土地,就要付土地款,财政这么紧张,也保证了这土地款,你们为什么没有发下去?”

“土地款严格按照县里标准赔偿,一分都不少,只是村民们要价太高,拒不接受。”侯卫东自嘲道,“我们正在修安置房,还没有进行强拆,村民反而先闹了起来。”

纪委书记钱治国皱着眉头道:“做工作要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村民也是通情达理的,不要动不动就搞强拆。”

传统社会是农业社会,是依靠土地吃饭的社会,所以土地问题向来是大问题,打土豪分田地,这事激励了成千上万的农民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赴后继。到会的领导大多有丰富的经验,心里很清楚:“益杨要发展就必须要征用土地,而发展的代价部分地让村民承担了,这是每天都在全国各地上演的故事。”

侯卫东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快速兑现,尽量减少环节中存在的腐败,把这些钱一分不漏地交给村民。

村民对这些钱并不满意。一来,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征用以后,必须如城市居民一样面对着市场的竞争,失去土地的恐惧,让他们尽量想多要一些钱,有了钱,日子就要好过一些;二来,钱是政府的钱,会哭的孩子总是多一点奶,而且传统习惯是法不责众,所以他们就选择了聚众闹事,在一次次聚众闹事中,他们切切实实地尝到了甜头。

侯卫东作为新管会一把手,想得最多的就是土地问题,对新管会土地现状了解得极为清楚。当县委常委、纪委书记钱治国批评工作不细致时,他只能暗自在心中苦笑:“这是利益之争,村民为了生存,岂能轻易就范。”

心里虽然有不同意见,侯卫东还是首先做了自我批评:“我向县委、县政府作检查,由于工作不细致,造成了村民对新管会的围攻。回去以后,我们一定更加深入细致地做好工作,尽量将事情处理好。”

季海洋在一旁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先别忙着检查。易中成伤势如何?”

侯卫东道:“脱离危险了,现在住院治疗观察。县医院还住着六名村民,易院长给我打了电话,这些村民都没有带钱来,问我们如何处理?”

高副县长接口道:“村民情绪激动,我们要做好引导工作,不能激化矛盾。让府办给医院打电话,让他们先医治,把钱挂在账上,如果伤势不严重的,尽快让他们出院。”

开了一个多小时的会,事情还是落在了新管会和城关镇头上。城关镇镇长是瘦高的老耿,名字姓耿,性情却让人琢磨不透,出门之际,他愁眉苦脸地道:“侯主任,农村工作不好做。现在农民是大爷,干部是孙子,每年为了农业税、提留统筹,我伤透了脑筋,干部们装够了孙子。我最希望新管会和开发区使劲扩张,把土地全部消化了,到时我只管城里事,少了这些麻烦。”

侯卫东道:“耿镇长,新管会的事情还要请你多多支持,村民不听新管会的,镇里说的话比我们管用。”

老耿道:“我派麻镇长过来,他带了一个工作组,完全听你调遣。我等一会儿就让他到新管会办公室。”

“谢谢支持,耿镇长。”侯卫东对于耿镇长派的人并不满意。麻镇长就是那位前来劝架的副镇长,他到了新管会以后,只是站在一边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侯卫东对他挺有意见,此时老耿问起,他并不好多说。

等车开出了县委大院,侯卫东对王兵道:“到安置房去。”

安置房在新管会西南面,有七幢楼房,对益杨来说规模也不算小,此事一直由张劲副主任负责,侯卫东没有太重视。

到了现场,天已黑了,孤灯照着冷清的工地,除了一幢楼上有零散的几个工人在走来走去,其他的六幢楼都安静如烂尾楼。看到这个情景,他心里着急,就给张劲打了电话:“张主任,我在安置房这边,怎么只有一幢楼在开工,怎么回事?”

新管会办公室亮着不少灯,多数人都没有下班。张劲此时正在与麻兵副镇长虚与委蛇,两人曾在一个镇里工作过,关系还不错。张劲深知其性格,平时夸夸其谈还是不错,上了酒桌语言更是丰富,却不是一个干实事的人,当初他当书记时,就多次批评过麻兵。

麻兵笑嘻嘻地道:“新管会人是县领导的宝贝疙瘩,人才济济,资金雄厚,我们城关镇哪里能比?”又拍着胸脯道,“张主任是老领导,你指在哪里,我就打在哪里。”

新管会与城关镇在职能和管理范围上颇有些交叉,新管会虽然权力大,却只是政府的派出机构,并不是一级政府,在新管会地盘上的村、居委会,在体制上仍然属于城关镇来管,这在职责上有明确要求。城关镇是一级政府,手下机构相对齐全,又长期与村民们打着交道,他们在农村工作上比新管会更有优势。

张劲是新管会的元老,又有多年农村工作经验,深悟其中三昧,他从抽屉里取过一包娇子烟,扔给麻兵,道:“明天把工作组全体成员请到新管会来,我们一起商量下步工作方案,中午一起聚餐。”

麻兵不慌不忙地道:“老领导,我们八个工作人员,每天要坐车到新管会来,有时还要回城关镇里,来来回回交通费要多花不少,能不能考虑一点交通费?这样同志们的干劲更足,更卖力。”

张劲在心里算了算,八个人也过来工作不了几天,每天每人十块交通费,每天八十块,十天八百块,这个费用新管会还有承受能力,于是大方地表态道:“每天十块钱交通费,中午安排一桌工作餐,这样行不行?”

麻兵笑呵呵地道:“老领导你放心,明天工作人员就全部到位。”

麻兵背影还在门口,侯卫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张劲听到侯卫东口气中隐隐有责备之意,心里也不悦,道:“建筑公司王总来找过你几次,你都不在。”

“有什么事情电话里可以说,为什么不打电话?村民正在闹事,安置房怎么能停工?正好落人口实。”新管会征地面积大,安置规模大,按照规划,在征地的同时开始修建安置房,已失地村民则领了过渡费用。侯卫东放缓口气道:“安置房要保质保量尽快完工,这是政治任务,否则我们会很被动。大家辛苦一些,9点我们三人碰个头,商量此事。”回到新管会,已是9点5分,侯卫东直奔会议室,会议室只有杨柳坐着,自己的位置上还放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水。

“两位主任呢?”

杨柳站起身,道:“我马上去喊。”

侯卫东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抽了支烟,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抽了两三口,张劲便端着茶杯走了进来。杨柳跟着走了进来,道:“我刚才跟章主任联系了,他说还有五分钟才能回来。”

此时侯卫东已经很平静了,他并不急于谈事情,扔了一支烟给张劲,道:“这几天看报纸,泰国被索罗斯害惨了,关闭不少银行了。”

张劲闷声道:“别说泰国,就连新管会都受到了影响,听说秀云药厂资金链也出了问题,到时能不能过来都成问题。”

昨天晚上,侯卫东与蒋大力通了电话,已知药厂资金链条有些小问题,当时也吓了一跳,不过他不能将内情告诉张劲,道:“这是没影的事情,别信那些传言,我才与高旺通了电话。”

侯卫东现在不过二十七岁,新管会这么一大摊子事情,沉重无比,如大山一样,他使劲顶着扛着,不在自己下属面前露出一点怯懦。他见张劲闷着,便转移话题道:“张主任,我们再商量个事。新管会有接近四十名干部,在机关里人数也算不少,大多数同志都没有住房,我想搞集资建房,把同志们的住房问题解决了。”

张劲一直在乡镇工作,调回城里没有几年,现在还是租的房子,听到侯卫东的想法,顿时来劲了,道:“我举双手赞成。为职工解决了后顾之忧,大家工作才有积极性,这也是我们领导应该做的事情。”他趁机向侯卫东讲了麻兵的要求。

侯卫东表态道:“这是小事,只要把事情干好,村民不闹事,多给点钱也无所谓。”

这时,章湘渝端着茶杯来到了会议室,道:“不好意思,我和秀云药厂李总在现场解决问题。”

侯卫东等章湘渝坐下,说了说当前形势,态度强硬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现在只能往前冲,就算是打架,也必须完成征地任务,否则新管会将寸步难行。”

张劲道:“村民情绪激动,医院躺着的六个人其实都是小毛病,他们坚持不出院,一会儿说脑袋痛,一会儿说肚子痛,医院也没有办法。”

侯卫东翻了翻工作笔记,道:“新管会事情太多,我们要做到忙中不乱。先说安置房建设的事情,开工费我们是付清了,按照合同也按照进度拨了款,为什么还要停工?”

张劲取过一份信函,道:“王总昨天来过,这是他们今天早上送过来的请示,停工的理由是钢材涨价,要求修改合同。据我了解的情况,今年情况确实特殊,钢材、水泥都在飞涨,他们按原价做下去,铁定要亏本。”

侯卫东道:“张主任,你请王总到我办公室来,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哪里能随便停工。”

张劲这才道出了实情,道:“王总是马县长的小舅子,而且合同中明确钢材按季度平均价进行调整。”当初建安置房时,是由张劲全权负责,他耍了滑头,侯卫东任主任以后,他并没有完全交底。

侯卫东脸色有些不悦,道:“不管是谁,必须要将安置房工程尽快完成。”此时他心里下了决心:“不管是马有财的小舅子,还是杨森林的小姨妹,只要不听招呼,绝对要受处罚。”

新管会并非一级政府,没有独立的财政,开支也就要经过财政。安置房经费涉及马有财,侯卫东思来想去,没有回避问题,第二天,他拿着请求函找到了马有财。

马有财早就知道此事,看过请求函,道:“安置无小事,建筑方要追加钱也可以理解。”说完,在请求函上签下了“同意”两个字。

前后五分钟就解决了难题,侯卫东从马有财办公室出来时,再次回味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成语的真实内涵。

下了楼,他给建筑商王总打了电话:“你提的要求县里同意了。”

王总在电话里笑道:“感谢侯主任关心,我砸锅卖铁也要把钢材买回来。”

侯卫东对王总并不客气,哼了一声,道:“王总,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什么事情先跟我联络,如果再有下一次,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王总拿着电话愣了愣,骂道:“小小的新管会主任,狂什么狂!”骂归骂,侯卫东的强硬态度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回到了新管会,二级班子以上工作人员已来得整齐,侯卫东布置完工作,道:“新管会现在是爬坡上坎的时候,但是前途会越来越光明,道路会越来越宽阔。只要发展银行十亿贷款能办得下来,新管会必将有一个大飞跃。我们班子集体研究了,准备在新管会搞集资建房,由张劲主任具体负责此项工作,县领导原则同意了这个方案。”

二级班子已经听到了这个风声,此时听到侯卫东在会场上宣布,都兴奋起来,开始交头接耳。

侯卫东话锋一转,道:“新管会领导班子解决了大家的后顾之忧,大家更应该振奋精神,认真履职,切实把各项工作推动起来,这样大家的日子才好过。大河有水小河满,新管会发展得越好,大家的福利待遇就越好,发展前途就更光明,反之亦然。”

二级班子成员静静地听着。

“我这是肺腑之言,在座的都是二级班子领导,带好队伍,敢打硬仗,促进发展,这三项任务不轻啊。当前第一件任务就是解决粟家村的问题,下面谈谈具体的安排……”

散了会,侯卫东回到办公室,杨柳送了一叠文件过来,她很自然地给侯卫东茶杯续了水,道:“侯主任,你今天的动员讲话太棒了,大家都很振奋,感觉在新管会有奔头有干头。”

侯卫东笑道:“别捧我了,捧得越高,摔得越重,还是让我清醒一些。”杨柳脸色微微红了红,道:“我是说的真心话,现在我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谚语了。当初在党校的时候,我们十个公招生,就数你的处境最差,现在公招生里也就你一人出息,其他全都泯然众生了。”

“革命只有分工不同,哪里有高低贵贱之分。再说任林渡现在是吴海县委办副主任,你是新管会办公室主任,都谈不上泯然众生。”

说起公招生之事,杨柳道:“我没有想通,秦小红嫁给梁必发以后,怎么就想到了辞职,专心当起了家庭妇女。”

侯卫东很了解梁必发,道:“梁必发是条江湖汉子,这种成熟男人对小女生很有杀伤力。他生意做得大了,需要家里人帮助,现在已经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了,当干部并不是人生唯一的选择。”

“我还是想不通,女人没有自己的事业,到时男人假如变心了,女人就完全失去了依靠。”

侯卫东想了想跟自己有过密切关系的三个女人,都是独立而坚强的女性,也同意杨柳的担忧,道:“这一点我同意,从我个人的感悟来说,还是更理解和尊重独立的女性。”

随后的几天,新管会抽调了十来名干部,在张劲带领之下,与城关镇麻镇长一起走村入户,了解村民要求,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达成了几个协议:一是在新管会的企业中,优先安置适龄青年进入工厂,工厂建好以后,原本就需要劳动力,这是双方皆大欢喜的条款;二是安置房底层门面采取抽签方式来决定所有权,而不能由村干部来划分,这一条也基本符合公平原则,双方都同意;三是及时将补偿款一次性付清;四是村民全部转成城市户口,在上学、参军、参加工作的机会上,与城市居民一律平等。

这四条协议签订以后,村民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

此时,公安局案侦工作也取得了突破进展。突破过程很偶然,在当天发生冲突的时候,易中成拿着相机去拍照,因为他在拍照,就成了村民主要攻击对象,被石块击中的时候,手指无意识地按了快门,相机恰好清晰地拍到了行凶者。

易中成被打伤了,相机还挂在脖子上,一同送到了医院,所以一直没有来得及冲洗,当照片洗出来以后,大家惊奇地发现了照片中有一人正在扔石头。

新管会诸人经过反复商量,还是决定采取一手硬一手软的办法,既要向村民进行妥协,又要依法办事,否则以后局面很不好控制。经县政府同意,派出所在深夜对扔石头的中年人采取了措施。

这个中年人看到照片,倒是供认不讳,被治安拘留十五天,民事部分则不了了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基本上风平浪静,但是恰有好事者,又将此事捅在报纸上。

事发当日,沙州市政协委员、沙州中学语文教师粟家豪恰好在粟家村父母家中。他父亲在拉扯中鼻子被打破了,满脸鲜血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恐怖。出于义愤,粟家豪暗中进行调查,将村民围攻新管会事件、安置房停工的状况、大客车接送新管会上班的情景,统统融入笔端。

粟家豪文笔很是不错,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他以《失地农民将去往何方?》为标题,在沙州市政协的内部刊物上进行了登载,在政协委员中引起强烈反响。

为了扩大影响,一位政协委员将此文推荐给了《岭西日报》。《岭西日报》的主编觉得这篇稿子很有现实意义,符合整顿开发区的大政策,决定派人到新管会进行深入采访。段英到主编办公室去交稿,无意中见到了这个稿子,急忙在僻静处给侯卫东打了电话。

侯卫东得知这个消息,赶紧派杨柳到县政协,在政协办一大堆报纸中,将这篇不起眼的文章翻了出来。

“完全是以偏概全!第一条,补偿金过少,这和新管会有什么关系?这是沙州市政府制定的补偿标准,我们违反标准,到时财政不拿钱,新管会能往里贴钱,敢往里贴钱吗?说白了,新管会只是执行市政府的决定。

“第二条,在新管会大院动手打人,更是扯淡。住院的六人全是赖人的,都是些轻微的抓伤,只有研究室主任易中成是货真价实的重伤。

“第三条,我就在这里说说,到外面不能说。益杨县要发展,要工业强县,没有土地是万万不能的,土地是发展的基础,人地矛盾是全国性的矛盾,也不是益杨一家独有,不改革,不搞大开发,益杨矛盾肯定要少得多,但是永远也不能得到发展。”

……

看着侯卫东气呼呼的样子,张劲反而觉得有些稀罕,暗道:“侯卫东一直挺沉稳,今天才有点年轻人的冲动劲。”他摸着微微秃顶的脑袋,道:“新管会是黄泥巴落到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政协报影响小,如果出现在《岭西日报》上,新管会就出大名了,会给县委、县政府的工作造成被动。”

侯卫东想了想,还是决定通过段英这条线来做工作,道:“我在《岭西日报》有朋友,先给她去个电话,掏掏底细,再作对策。”

“喂,我是侯卫东,这事你打听到没有,报社一般规矩是什么?我好有个准备。”

段英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人,其他两位记者一早就出去了,她说话随便许多,道:“一年来,你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自从有了一次亲密接触,段英好几次在梦中与侯卫东亲热,可是她与小佳是好朋友,总有着不小的心理障碍,强忍着没有给他打电话。经过了从益杨到岭西的曲折路,她的人生观变得很实在,清楚知道与侯卫东的距离,选择了放弃,保持了距离。

侯卫东对段英的感情要复杂一些,他和李晶在一起,基本上没有心理负担,精神上、肉体上都很享受,但是和段英在一起,他总有心理上的阴影。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和段英做爱像是最后一次一样,弄得惊天动地,气吞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