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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身高为六尺的男子,与身高五尺八寸的男子。”唐玄伊轻声念着纸上墨字,又因这报告竟遭沈念七如此蹂躏而蹙眉。
  “嗯。”沈念七点点头,像没见到唐玄伊额心的川字一样,继续解释道,“这是按我朝最新的尺寸来衡量的。和旅店地窖拿回来的尸骨一样,他们身上着实缺了许多标志性的骨块,所以我是用胸骨的长短经过计算得来的,按照弯曲程度,胸骨应该没有被另外砍掉某某部分使其缩短,所以估算的身高应该可以作为参考。另外还有一点……”念七露出困惑的神情,“这两个人,四肢骨有多处断裂。”
  “旧伤还是新伤?”
  “新伤。”沈念七负手走了两步,思索着说,“两人断骨处都有血液渗入,有粉碎现象,而且两人断骨地方极为相似,不像是意外导致,更像是……人为。另外,断口十分痕迹十分清晰,看样子像生前骨质尚好时断裂。念七浅见,凶手肯定特别痛恨这两个人。”
  唐玄伊右眼轻眯了一下,陷入深思。
  沈念七觉得自己必然又立了头功,喜滋滋地等待唐玄伊的褒奖。熟料一抬头,却见唐玄伊已经起身去拿外袍。
  “诶?唐卿你要出去吗?不是马上就要夜禁了?”沈念七顿顿,刻意拉长声,“不是还得说些什么吗?”
  唐玄伊却根本不领情,直接抛下一句:“沈博士,去拿东西,今日随我回府。”
  沈念七十分讶异,而后恍然大悟:“啊……对了,明日是唐大理的朝参日!三品大员果然有开不完的会!”她早就向王君平这个八卦王打听过,听闻朝里有一位能让唐卿也无法应付的克星。
  唐玄伊刻意无视了沈念七的落井下石,拿上卷宗从沈念七身边走过,待到门口,回头补了一句:“三十个数后,我会驱车回府,没赶上,便请沈博士在大理寺值班吧。”说完,伴着抑扬顿挫的数数声扬长而去。
  沈念七面色一白,悲鸣着去追唐玄伊了。
  ……
  次日正午,阳光正好。
  平时沉寂的太极宫汉白玉石阶前,晃晃多了许多紫衣红衣朝服的大员,他们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往外走,脸上各自带着客套亲近的笑意……除了站在人群最后面的唐玄伊。
  此时这位唐大理却步伐极快,不仅不跟着其他人潮前去廊下搓一顿官饭,反而另辟了个小道儿,明摆着要速速逃离这是非之地。
  实际上,有一件事真让沈念七说对了。
  在这文武百官中,确实有一个如何也应对不了的同僚,那人正是六部中的刑部尚书,也是三司会审的成员之一——简天铭简尚书。
  所谓三司会审,是说但凡遇上大案要案,就一定要大理寺、刑部以及御史台下都察院协同办案。因此在公事上,唐玄伊与这位简尚书也算是老熟人了,也十分认可他的办案能力。
  但性子上,唐玄伊与简天铭确实不太对付。一个极度低调,一个却想方设法与众不同。而且简天铭还有极强的好奇心,一旦什么事被他咬住,便再难脱身。办案之外,两人简直是一方水火。
  又因是一方水火,所以抢起案子来更加明目张胆。
  早前闻说简尚书开始打听大理寺的白骨悬案的时候,唐玄伊便有不好的预感,再加上方才朝议时他偶然间瞥见简尚书对自己绽放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更让唐玄伊觉得十分棘手。
  此时正是办案之际,他可不想分心还要对抗刑部,遂专门绕了个道从顺义门回府,就是不想被简天铭逮到。
  谁料,就在唐玄伊觉得万事大吉准备迈进自家门槛儿的时候,他的府邸门口却停放着一亮光彩夺目的马车。车夫蹲坐小憩似在等什么人,马车后排了好几辆拉货板车,堆着大大小小的吃喝之物,乍看之下,仿佛是谁人的聘礼。
  唐玄伊的心逐渐沉了下来,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他先招来家仆交待了些什么,随后迈开步子朝正堂走去。
  谁料尚没步入,便从里面传来到了那个熟悉而让他头晕目眩的爽朗笑声。
  果然是简天铭,他竟然直接到他府上来了。
  唐玄伊一阵泄气,撑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半晌,这才踏开步子走入正堂。

第10章 尚书
  进门时,简天铭正与沈念七聊得热火朝天。
  那是一位即便是在“禁奢令”的笼罩下,依旧能将自己服侍搭配得特色十足的男子,其人眉目清秀如烟,衣袍夺目炫彩,神情笑里藏刀。
  才看一眼,唐玄伊便觉得眼睛有些发疼。
  简天铭则露出一丝挑衅的目光,似在用眼神说:“想躲我,没门儿。”
  唐玄伊右眼忍不住跳了一下。
  接下来,唐玄伊与简天铭便上演了一番阴阳怪气的寒暄。
  简天铭假模假样地装作来府上拜访,唐玄伊也假模假样地装作渴望已久。两人笑得杀气十足,就连沈念七也感受到了这份气氛上的凝固。
  念七当即便猜出了这位简尚书就是唐玄伊的大敌,遂在笑容中透露着一丝看好戏的期待。
  不多时,几人恢复了话题。
  唐玄伊不动声色地坐在最靠门的席上,默默品着自己的茶,一副你们聊你们,我只“听听”的神情。
  简天铭此行来的目的,明眼人一眼便知。
  此时他笑容殷切,尽可能将自己帅气的正脸凑向念七,堂堂三品大员还主动替念七打开点心盒子,就差没将点心送到念七嘴边。
  一向是吃货的沈念七自是感激,大大方方地接过,然后大大方方地吃下。
  简天铭见情形还不错,便开始进一步引诱,道:“其实打葛先生进京开始,简某就一直对沈博士十分仰慕,只可惜那时简某阴错阳差错过了与沈博士的相会。这件事一直令简某耿耿于怀。今日是初次见面,故而也没什么大礼,只能将沈博士喜欢的阿婆清、透花糍都打包带来了。以后……沈博士有什么喜欢的,简某会第一时间送到沈博士眼前!”
  这果断是经过了一番调查呢!沈念七憋着笑悄然看了眼淡定自若的唐玄伊,不知他是否会对平日里管束她太严格而后悔?
  然而,念七倒也不是见利忘义之徒,将口中点心吃完,念七掸掸手,说道:“好啦,简尚书,如今这点心和好酒都送到府里了,必是有事想让念七做,以后不必如此客气,差人知会念七一声便可,念七自当尽心尽力。还请简尚书直言……刑部这是要验哪方的骨头?”
  “骨——”简天铭后面的话明显被憋了回去,他看这沈念七笑眯眯的样子,倒真没想到她原来也擅长打太极,于是道,“既然沈博士这么说了,简某便直言了。其实,送到府前的吃喝不过是冰山一角,简府前日请来了一位厨艺了得的白衣大食,只要沈博士肯在简府走上三日,只要三日,就将他交给沈博士!”
  “白衣大食……”沈念七浑身蓦因激动而震动了一下,对未知的美食,她一向难以拒绝。
  应该是正中要害了,简天铭很满意此刻沈念七的反应。只需三日,简天铭有信心,不仅套出案子来,还能留下沈念七!
  沈念七一点点回头看向唐玄伊,唐玄伊只给了一个眼神,继续品茶。
  可正是那个眼神,似乎在说:“你尽管去……去了就别回来了!”
  沈念七一哆嗦,又将视线收回,有点悲伤地吸了下鼻子,然后微笑地对简天铭道:“其实,我也不是那般贪吃……”沈念七不舍而缓慢地咀嚼着口中的点心。
  简天铭一记冷眼看向唐玄伊,其人岿然不动,只回以礼貌而简短的微笑。
  简天铭青筋直冒,忽一回头,又凑近一点,尽显男性本色,“吃喝都是沈博士的,我简某亲自陪坐,一起聊聊天地人生,如何?”
  不光酒肉,配上他简天铭享誉京城的相貌,便没有女子可以拒绝了。
  谁料对于简天铭的提议,沈念七却偏着头,一脸茫然地问道:“简尚书,方才念七不是说了,念七并不贪吃吗?”念七微笑,“简尚书便不要再执着了。”
  简天铭脸色一青,沈念七根本就没听懂他的意思!或者说,面对他,沈念七竟然连半点都没往别处想!
  如此,简天铭有点绝望了,他再看向唐玄伊,虽然这家伙皮囊确实不错,但天天冷着一张脸,竟真有女子青睐?还是说,沈博士偏就好这一口?!
  面对简天铭愈发炙热的视线,唐玄伊的茶喝得更从容了,只抿抿茶,笑而不语,顺带还掸了掸紫袍下摆上的灰尘。
  简天铭青筋更盛了,但他身为刑部尚书,岂能如此容易放弃,遂最后放出了杀手锏,“沈博士,据说过阵子玄风观会召集各方博士交流探讨,简某恰与子清道长交好,可带你入内一观,如何?”
  “玄风观?”念七拿下手上的点心,“简尚书是说近日在长安甚为风靡的那个玄风观吗?”
  “正是。”简天铭微笑,“子清道人曾欠简某一个人情,此事大概只有简某能做到,素闻沈博士好奇天下异象,难道不想前往一探吗?”简天铭顿顿,“另外,还可以让子清道人亲自给沈博士卜上一卦,这可是很少能有的待遇。”
  “卜卦……?”念七觉得有点意思了。
  简天铭趁势追击,“对,卜卦,子清道人最擅长的就是摇卦,无论是问姻缘还是前途,只要有迷茫之事,子清道人都会为沈博士指一条明路。”
  “摇卦?”
  “对!”简天铭回道,但一怔,觉得声音怎这般低沉,这才意识到这两个字是从旁边的唐玄伊口中蹦出来的。
  唐玄伊定定望着简天铭,然后拧着眉回了头,本要抬到嘴边的茶杯,也在倾斜之际又放回了手中,就这样静静地捧着,像是入了某种境界。
  然简天铭现在可无暇应对唐玄伊,正要趁势攻陷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召唤。
  “简尚书,简尚书您在吗?”
  简天铭闻声突然就定住了,“他怎么来了?!”
  来人是刑部侍郎冯显,明显是来抓这位玩忽职守的简尚书回去的。
  简天铭一听便知是唐玄伊干的好事,他就说为甚唐玄伊从始至终都如此淡定!
  虽然很不甘心,但简天铭必须趁人来前赶紧跑路。遂回身,大义凛然地握住沈念七的手,“沈博士,提议还有效,下次我们再继续。哪天要是嫌弃这个闷葫芦了,欢迎来刑部!”简天铭从腰间摘下一块写有“简”字的白玉佩交在沈念七手上,“这是简某的玉佩,若是有朝一日沈博士需要简某帮忙,只要凭玉佩便可入刑部直接见我……!”
  简天铭说完,又狠狠瞪了眼唐玄伊,“唐卿,江湖见了!”
  说完,一溜烟从后堂跑了。
  可才不过片刻,远方便传来了简天铭可歌可泣的喊声。
  沈念七笑得浑身发颤,心中大念这刑部尚书果然是个人物,可惜对上她擅长布局的唐卿还是略输一筹。
  她擦擦眼泪,想要调侃一下竟然被逼使出杀招的唐大理,结果却发现她家大理的神情微微有些不对劲,就好像正沉浸在某种思绪中。
  “唐卿?”念七轻声呼唤,小步走到唐玄伊的面前。

第11章 刮风
  唐玄伊却依旧没有看到她,自顾自地出神中,这种状态似乎是从简天铭离开前就开始了。
  “道观、卦象,阴阳、六爻……”唐玄伊突然低喊,“六爻!”
  唐玄伊忽然回了魂并迅速从怀里掏出两张画师绘制的现场图,肃穆地重新对比,深眸里渐渐添染了一缕幽光。
  “原来如此……”他抬眸望向念七。
  沈念七的眼睛也亮了一分,“什么原来如此?”
  她凑到唐玄伊的身边也望向唐玄伊手中的现场图。
  “你看。”唐玄伊将其中一张图举起,缓缓向自己方向斜侧,呈现俯视之相。
  “难道——”念七惊呼。
  她垂眸凝思,突然跑到案台抓来一支笔和一张纸,三下两下便将现场图重新以俯视角度绘制,一幅全新的画像顿时落入眼帘!
  念七慢慢搁下笔,目不转睛地盯着图案,“原来那长长短短的原来根本就不是拢,而是……”
  “卦象。”唐玄伊一语点破,然后重新看向纸张,“震下兑上是随挂,震上坤下是豫挂!”
  “随卦,豫挂……”念七再度定睛,“不知究竟何解?”
  唐玄伊轻缓摇头,“易卦上至天地规律,下至人间百态,若无具体事务加以分析,很难直接推断出凶手留下的意义。如今只能推断出,凶手该是懂道之人,而且深谙其中。”
  “那么究竟什么人既懂得道法,又深谙其中呢?”
  唐玄伊与沈念七四目相接,心底似乎都勾勒出来了一丝模糊的轮廓。
  “若是能有一则‘具体事务’,大概就能了解凶手意欲何为了。”唐玄伊说道。
  念七赞同地点了下头,深思着喃语:“具体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