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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
  彼时,“艮”字审讯室中,已经传来了酣睡的声音。
  王君平侧躺在席上,早已不知做了几个回笼梦,就连坐在对面等着挨审的苏二娘也忍不住被他的睡意侵扰,一个劲儿的“磕头”。
  “轰隆”一声,铁门响将两人的清梦全部打碎。
  “王少卿!东西送来了!”卫士小跑而入,双手奉上一本蓝皮的小册子。
  王君平一脸茫然地从席子上坐起来,单手呼噜了下泛油的脸,接过,随手翻了几页,然后用力抻了下筋骨。
  “终于可以开工了。”他说着,晃悠悠地站起身,到后面架子上随手挑了几样看起来很可怕,甚至还带着血迹的刑具,框框扔在地上,说,“雅竹娘子的证词已经落实了。接下来,就轮到咱们了。”
  苏二娘一听雅竹已经招了,整个人登时垮了下来,再一看那刑具,终是跪在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大老爷,别审了,奴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奴招,奴全招!!”
  王君平正弯腰捡刑具,闻言,身子一顿,便慵懒地站起身。
  “怎么能这么没骨气呢?”他俊脸一皱,遂松开捡刑具的手,冰冷冷地说道,“那么,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王君平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不是请道士在店里驱过邪?”
  苏二娘微愣,不得已的,点了点头。
  “道士是否进过酒窖?”王君平再问。
  苏二娘知自己上回欺瞒了大理寺,稍有胆怯,小声应道:“确是……因为若是店里闹邪物必然会影响生意,所以奴便将道长请入酒窖进行几日作法,那几日道长不让任何人进入,前几日奴放在上面的酒卖完了,这才不得已让人去拿,结果就看到了白骨,于是、于是奴也是马上上报了京兆府,未曾想过隐瞒……”
  “是你不想隐瞒,还是因为见证者太多,所以不能隐瞒?”王君平挑了眉。
  苏二娘身子一晃,尴尬地扯了下厚唇,“当然,当然是不想……”
  “那么说说你请的那位道长吧,何时离开的?”
  “道长?道长其实多日前就离开了,但那日奴入酒窖拿酒时发现酒窖的门竟是没锁的,道长离开时也并未打招呼,中途是否有人又来过奴确实也不知。”
  这就麻烦了。
  王君平不由撇了下嘴,随即一字一句问道:“行吧,最后一个问题。进过酒窖的道士是哪里来的,姓甚名谁?”
  苏二娘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恍惚地回答着:“是玄风观……玄风观的道林师父!”
  ……
  日渐黄昏,长安的天仍是阴沉沉的,像是有着散不去的风沙。大理寺议事堂的窗子吹得来回摆动,仿佛有什么要破窗而入。
  “玄风观……”
  唐玄伊的桌案上,已经摆上了雅竹与苏二娘二人的全部口供。此时苏二娘已经被押送御史台,准备接受关于“行贿”的新一轮的审讯。而雅竹则以证人的身份同时被送往御史台。在临行前,他让雅竹绘下了一幅凤宛的画像,乍一看是一名穿着红裙的平凡女子,虽然据闻她十分有才学,但相貌确实不算出众,也没有任何特点,大概就算拿着画像与旁人一一问过,也不会对画上女子有半点印象。
  也就是说,画像寻人,基本不会有任何结果。
  凤宛这边没有特别的突破,更麻烦的是,苏二娘竟然供出了玄风观子清道人的关门弟子,瞬间将事态变得极为严重。
  玄风观乃是陛下钦点的道观,子清道人与陛下关系甚好。也因为这层关系,朝里大臣无不前往玄风观与子清道人交好的,若是凶手真是与道林有关,大理寺的调查很有可能会被各方压得束手束脚。
  玄风观轻易动不得,除非有确凿证据直接抓人。可不直面道林,便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便不能直面道林,结果回到了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上。
  唐玄伊用力捏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头是越来越疼。
  这时议事堂里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唐玄伊抬眸,看到了正拿着另一个小册子而来的沈念七,她将册子一如既往地放在唐玄伊的案前,点了点上面的字,道:“唐卿,两具骸骨的身份和信息已经确定了,确实是霍玉与谷达。”
  对,还有死亡的七品官,他们与凤宛的关系已经有了,但他们与道林的关系又如何?
  唐玄伊没有看册子,只觉得头更疼了。
  念七伏案仰视唐玄伊紧蹙的眉头,又垂下视线看了下雅竹与苏二娘的供述,此时状况了然于胸,便不加打扰,准备小步溜走,趁着唐卿思索案情偷口酒去喝。
  唐玄伊听到离去脚步声,有点纳闷今日沈念七的干脆,遂透过指缝看向念七的背影。
  眉心突然因想到什么舒展。
  “沈博士。”唐玄伊倏而唤道。
  沈念七浑身一颤,站定,然后尴尬笑着转回身,“有什么吩咐,唐卿?”
  唐玄伊望着望着,唇角渐渐扬起了一丝弧。
  “想去玄风观走走吗?”他问,问的很认真。
  沈念七懵了,但于她,任何地方,不去白不去,遂点了下头,道:“当然。”
  唐玄伊唇角又是一动。
  “现在就走!”唐玄伊突然起身,抓上外袍便朝门外走。
  “现在?!”沈念七瞪大眼睛,愕然地看了眼几乎快要被刮掉的窗子。
  谁料话没说出口,她的腕子已被唐玄伊捉住,一个回身,便踉跄跟出了议事堂。
  ……
  这是沈念七最痛的一次旅途。
  沈念七裹着唐玄伊的外袍站在玄风观的大门口,天空因风沙而变得污黄,走在街上的人影像是鬼魂般模糊不清。沙粒儿随风呼啸,轮番锤在她的脸上,只觉得像是要剥去她的皮一样肆虐。
  在她脑海里,这个时候本该是趁着唐玄伊思案,然后跑到公厨里点上几壶阿婆清,吃着酒,品着菜,在风沙呼啸的日子里享受着宁静的时光。熟料此刻却身在浩沙之中不可自拔。这让她想起了一句话,昨日她看戏,今日戏中人。兴许是因为风沙原因,今日的玄风观着实没有太多的香客,香炉里的香大多熄灭,甚至围了个边儿,以防风沙将香灰吹得满园都是。
  正因此,唐玄伊与沈念七的到来,正巧让道观里添了些今日的香火钱。尤其是看到唐玄伊身上穿的那身紫袍十三銙,小道士们更是纷纷礼待,簇拥下将唐玄伊与沈念七迎进了大门。
  风尘仆仆跑来接待的,是一名叫道宣的小道士,他约莫二十出头,唇红齿白,长了一张天生的笑脸,笑容十分温暖。
  道宣是个手脚沉稳,做事很有条理的人,虽然很少出外见客,但沏茶倒水的流程却如斯熟悉,仿佛是一位深谙世事的老道之人。
  待忙活完其他,道宣便正襟坐在唐玄伊面前,道:“唐大理足智多谋以及沈博士的骨学之术长安闻名,贫道师父早已仰慕多时,可惜近日师父出门游历,否则定是要亲自来迎。如此不凑巧,还望唐大理、沈博士海涵。”
  “哪里的话,玄风观闻名长安,是某早该来拜会子清道长才是。”
  道宣轻颔首,表现的极有分寸,随即困惑问道:“今日风沙颇大,唐大理特意来玄风观,可是有什么要事?”
  唐玄伊拿起桌上的茶杯,轻晃了下,浅笑一声,“既然道宣师父问了,那某便直言。实际上,某近日正办着一桩案子,但遇到颇多险阻,所以想来卜上一卦,求问结果。不过……”唐玄伊顿顿,“听闻玄风观有位道林师父,在风水卜卦方面堪称一绝,某也是闻讯而来,所以可否请道林师父帮忙占这一卦。”
  提到道林,道宣的眸子冷不丁稍稍动了一下,他在困惑,也在沉思。
  半晌,他凝眸问道:“恕贫道多嘴一问……究竟是哪位告诉大理,道林擅长卜卦风水的?”

第14章 道林
  “同僚之间,杂谈罢了。”唐玄伊回得十分随性,杯到口边,忽的一停,看向道宣道,“怎么,道林师父擅长风水卜卦……有什么不对的吗?”
  道宣面露难色,半晌,长长舒一口气。
  “请唐大理与沈博士随行一趟便知。”
  ……
  玄风观是长安城最大的道观,其内由各个偏室接连构成。
  唐玄伊与沈念七在道宣的引路下,走过了好几栋。
  眼看路越来越偏,周围的偏房越来越少,但道宣仍旧没有停下的趋势。
  直到所有偏室彻底淹没在了远方浑厚的沙土之中,一座简单的单室却渐渐出现在了眼前。
  这座单室就像是平日大宅子里单独设立的正堂一样,不与任何地方相连,自己安安静静地坐落在中央,看不出任何活人的气息。
  道宣终于在竹竿围成的院子前停下,回身看向二人。
  “道林师父就在里面,贫道带两位进去。”
  “有劳。”唐玄伊回道。
  道宣礼貌地笑了笑,只手抚过门口的一块特别设立的青铜狮子,然后带唐玄伊与沈念七进门。
  单室的窗子是镂空的,上面糊的油纸像是被撕开一样,碎片孤零零地搭在窗棱的各个地方。
  大门被推开,一股伴着潮湿的怪味飘入。
  房间里没有什么陈设,简单的木桌椅,简单的床榻,而榻上,那只有被芯的被子,像一个灰色的团子那般被榻上人裹成一个球。
  听见有人来,榻上人微微颤了一下,将被子自前方小心打开一个口。从那黑洞洞的口里露出了半只眼睛,发现唐玄伊的视线映了过来,那黑口子又迅速遮掩起来。
  唐玄伊与沈念七不由交换了下视线,然后看向道宣,似在等着他开口说话。
  道宣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垂眸看向被团子,略显严厉地说:“道林,见过客人,不许装神弄鬼!”
  被团稍稍颤动了一下,似乎因为道宣的话十分惊恐,半晌,才稍稍打开了被团子。
  然而就在里面的人见光的一刹,唐玄伊的双瞳蓦然一颤,便是连沈念七都惊得瞪大了双眼。
  因为被子里面的道林,根本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
  他穿着白色亵衣,头发凌乱,还未长开的脸蛋儿上挂着无邪又有点战战兢兢的笑,但右面脸颊红肿了一块,这一笑,反倒显得十分怪异。不过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像是浸满了天上的星辰。
  在感觉所有人都将视线放在他身上之后,道林渐渐变得不自在了,困惑地挠挠头,又缩回了被子。
  这次道宣也不再逼他了,回身看向唐玄伊与沈念七,道:“如二位所见,他就是道林,是道观里最小的弟子。而且……”道宣稍稍压低声音,“他是个怪孩子,脑子也很不灵光,有时候会像现在这样怕人,有时候又会很调皮,已经不止一次了,他偷偷溜出道观,然后跑到外面模仿其他师兄。贫道猜测,告诉唐大理道林会看风水的人,多半是被这孩子骗了。”
  唐玄伊长长吸了口气,又看了眼道林。
  他的思绪有一瞬的凝结,兴许是这样的结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之前想好的问题也在这一刻失效,只留下满腹狐疑,让唐玄伊不由拢了下眉心。
  但再多的疑惑,唐玄伊却坚信总有一日会解开。
  有些事,只能暂且退回原点,从长计议。
  “看来确实是这样了。”唐玄伊说道,“是我轻率了。”
  道宣脸色略显了尴尬,似乎也不知道这时候要如何去缓解这样的气氛。
  唐玄伊索性岔开话题,问道:“对了,方才道林小师父的一侧脸颊红肿,究竟是……”
  “啊,那个……”道宣尴尬一笑,“这孩子平时总是偷蜜饯吃,所以最近牙齿肿了,并无大碍。”道宣突然意会到什么,紧忙摆摆手,“玄风观里的都是一心向道者,可万不会做欺侮孩童之事,唐大理莫要误会!”
  “道宣师父多心了,某并没这么想。”
  话说着,忽见沈念七已经伏在榻前。
  她自下往上看着那黑洞洞的窟窿,一晃,对身边两人说道:“唐卿,你不是要求卦吗?我闲着也是闲着,不然两位求卦的当间儿,让我给道林小师父看看这痛源,兴许能有什么帮助。”
  道宣一时有些无措,随即感激说道:“若是如此,那真是太感激沈博士了!”
  “客气客气。”沈念七轻笑道,一屁股坐在了道林榻上,环住了那小身子,“那你们去忙吧,我看完自己去找你们!”
  “别太晚了。”唐玄伊轻声叮嘱,随即便与道宣一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