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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沈念七也骑了马跟在王君平旁边,不过却不似其他人那般郑重,而是翘着双腿坐于一侧,口叼柳叶,一派死后余生要开始享受大好时光的轻松神情,只是偶尔会瞥一眼走在最前面的二人,似乎有些好奇这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位大爷,此刻正聊些什么。
  这面,范南越难得有机会如打了胜仗的英雄一样对着围观百姓挥手,平日里傲慢自负紧绷的唇角,勾着一抹与他肃穆面庞一点都不搭调的笑容。只是在笑得中途,不忘侧倾了身,对着唐玄伊自齿缝中挤出几句话:“唐大理,可是别忘了去岭南前你答应范某的事。”他又笑了,还将胸膛挺了挺,摆出个威武的姿态,但口中继续强调着,“这趟我帮你调兵遣将,可是费了一番功夫的,先别说别的,就岭南那瘴气,没有几个人受得了。虽然到最后没能找到那个罪魁祸首,但多少也算是圆满。之前紫云楼的事,当然也就一笔勾销了吧。”
  其实,这句话他早在岭南已经说了不少遍,但因此事按常理来说,着实是天上掉了个馅儿饼,所以范南越在确实得到奖赏前,一定要防止大理寺中途变卦。尤其临近长安城了,能多念叨一遍是一遍。
  唐玄伊对范南越的提醒,也已经耳熟能详,遂用着一路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来回答着:“当然,我唐某说话算话。这次岭南之行的头功,我会算在范将军的头上。”
  “哈哈哈……”范南越爽朗笑了笑,敛笑时斜眸看向唐玄伊,“记得就好,莫要食言。”顿顿,还不忘恭维一句,“其实,说句老实话,范某对唐卿的决定,确实是佩服的。不仅敢孤身前往岭南查案,还敢将命交给与你有过节的人,若换做是我,我确实做不到。在这点上,我范南越敬你是条汉子!”
  唐玄伊静默地牵着马,也看向这久违的繁华景色,眉心舒展,“我不过是这天地一粟,食朝廷俸禄,替朝廷担忧,没那么伟岸。”
  “食朝廷俸禄者不少,替朝廷分忧者却寥寥。遥看这大唐江山,上位者肯亲身前往险要之处的能找出几个,不过就是差遣些衙役兵卒送命,顶多找朝廷拨些银两做个事后好人。”
  “范将军却敢孤身前往岭南,帮唐某调兵遣将?”
  “只是佩服你唐玄伊而已,若换了别人,我才不去!”范南越又摆出了一副傲慢的姿态,可话锋一转,他换上一副困惑的神情,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在出发离开长安前,我确实没想到你想猎的是一件这么大的案子。为何死了那么多人,陛下那里连一点风讯也没有,只是一两个县令加上一名体弱多病的大夫在那里就可以一手遮天,总觉得有点蹊跷。”
  “范将军觉得蹊跷吗?”唐玄伊含笑转了眸,对上范南越。

第93章 敌友
  范南越蹙眉凝思,转头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有甚不妥,及时止住。最终抿了下嘴,回道:“不,只是觉得,到最后也没搜到杜一溪觉得很奇怪,不知道是跑了,还是死了。”
  唐玄伊注意到范南越一瞬间的迟疑,他没有追问,顺着范南越的话答道:“还记得之前搜捕时,范将军的人在沼泽找到了杜一溪从不离手的黑绢,上面带了血,这件事让我有点在意。”
  而且,黑绢上的血痕呈现擦拭状,并非咳血状。
  唐玄伊并未将其说出来。
  范南越沉吟思索着唐玄伊的话,点点头,一脸无所谓地说:“也就是说,死了?”
  “可能性很大。”唐玄伊回道。
  范南越笑了几声,“死了倒也舒坦,以他的罪孽,若被押回长安,大概也会被处十恶之刑。我倒真是好奇,杜一溪……”
  听起来,范南越还想再问些什么,可话没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了一排脚步声。
  迎面的是右羽林将士。
  “看来,分道扬镳的时候到了!”范南越哼笑几声,甩马鞭先走两步。
  “范将军!”唐玄伊在他身后又唤一声。
  范南越扯马回身望向唐玄伊,“怎么,唐卿?”
  “多谢!”唐玄伊甩袖郑重揖礼,使得范南越也一时不自在,紧忙将马头调转回来,也揖礼回复。
  唐玄伊收了手,“范将军,千万要记得今日的话。玄伊,愿与范将军为友。”
  范南越熊眸忽然一抬,手势下的脸上呈现了一丝复杂的神情。
  他感受到了,来自唐玄伊真诚的谢意,以及……警告。
  范南越将手收回,扯唇,“但愿如此。”
  他笑了一声,调转马头随行而去。
  唐玄伊远望范南越离开的背影,转而又看向那一眼望不尽的长安。
  朝阳从地平线慢慢升起,弧光乍现,将整个长安城的黑暗驱尽。但他知,黑暗并未消失,仅是藏匿在了这片繁华的下方,伺机而动。
  必须要早做准备了。
  沈念七策马来到唐玄伊身边,问道:“唐卿,刚才聊得如何?范将军到底是大理寺的敌人还是友人?”
  “此时是友,未来,要看造化。”
  话音落定,大理寺的楼宇已出现在了眼前。
  秦卫羽已带着一众大理寺卫士早早候在门口,迅速前行来到唐玄伊马前。
  “恭迎大理!!”众人齐声喊道,一同长揖。
  唐玄伊勒停马俯视下方,看看久违的“大理寺牌匾”,又看看那些熟悉而亲切的面容,唇角终于扬起了一抹淡笑,“唐玄伊,回来了。”说罢,下马立于前,“准备沐浴更衣,进京面圣。”
  “是!大理!”大理寺卫士回声窜入天际。
  ……
  斜阳打在大明宫的正上方,悬顶的炙热,赐下一片金灿的光。被大明宫另一侧遮挡住的黑影,越来越无处可藏,最终流入缝隙,消失不见。
  一众大臣接到召命紧急入宫面圣,汉白玉的阶梯上,如墨染般点缀了无数细碎前行的大臣。
  大明宫的正殿里围聚着不少正在窃窃私语的大臣,大致都是在讨论今日大理寺卿唐玄伊破获旅商案、带着数百人从岭南返回长安的事。
  有惊讶的、有赞叹的、有嫉妒的、有羡慕的……也有故作漠然的。各种人的脸上,有着五彩缤纷的表情,俨然一副盛世画卷。
  “这次陛下急召,除了封赏功臣之外,不知会对案子如何处理,这么大的阵仗,也是有点棘手了。”
  “说的是了,说起来岭南那地方竟然能瞒天过海这么久,不知背后究竟谁是始作俑者。若陛下深究,说不定要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应该不会,听说首犯没抓到,只抓住一个并不知太多内情的县令。估计也就到此为止。”
  “案子在大理寺,没犯人有证据,不照样可以顺藤摸瓜。总而言之,这回唐大理应该是立了大功,咱们各自家有女儿的,也都好准备准备,可以和大将军提提好事喽。”
  “好事哪轮得到你,听说之前唐大理与左家千金就有过一面之缘,左千金知书达理,谁人见面不倾心。唐大理应该早已被定为左家的乘龙快婿,大理寺与御史台联姻,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其他人,哪能做到如此登对。”一个明显想要巴结左朗的人提高了声音。
  而另一面一位老臣子并不同意,缕缕胡子,说道:“这话可没定论,一面之缘再好,也比不过日久生情。老夫可是觉得,唐大理是要将沈博士娶进门的。”
  说到这里,话题不知为何就转为了谁究竟才会得到唐大理的青睐,一时间又变得满场窃窃聒噪。
  “咳、咳咳!”简天铭突然咳嗽两声止住了下面顺缝流出的蜚语。几名大臣同时看向了站在前方不远的御史大夫左朗,紧忙闭上了嘴。
  左朗始终闭着眼睛,听着声音降下来了,才勉强将深邃的眸子抬开,但眉眼里却添了一抹愉悦,他也咳了一声,挪了挪脚步,没做任何反应。
  周围人也不敢再多做评论,正是有些尴尬之时,殿那边传来了暂代大太监的福顺的喊声:“圣人至!!”
  众人先喊三声:“万岁!万岁!万岁!”而后皆俯首叩拜。
  伴着振聋发聩的喊声,那至尊黄袍之人拂袖而至,双脚于龙椅前站定,回身甩袖坐于前端,刚一坐下便压下一片沉重的气势!
  “众卿平身!”李隆基沉声而道,福顺又重复一遍,声音在正殿中一波波扩散而出。
  群臣迅速起身,分文武恭敬站于大殿两侧。他们小心窥探了下李隆基的表情,此刻他犹如阴雨,似下非下,似怒非怒。众臣心中有数,今日的陛下怕不是来听他们上奏的,果然是有备而来。且多听,万不能多说。
  在一片沉寂之时,李隆基沉声而道:“宣,大理寺卿,唐玄伊!”
  “宣!大理寺卿,唐玄伊!”福顺朝外喊道。
  声音如海浪一般,在整个皇宫席卷开来。

第94章 卷宗
  站在大明宫外等候的唐玄伊,轻轻睁开眼睛。
  此时“唐玄伊”三个字,或近或远。
  他转身脚踩白阶,蹬上了前往大明宫正殿的路。
  这条路走得有些沉重,也有些漫长,但终归还是站在了最高的地方。
  今日天空晴朗,偶有微风,拂过他的紫袍,吹动了他的衣袂。
  在众臣的注目下,唐玄伊一步步走向大殿的正中央,甩袖半膝跪地,长揖。
  “臣,唐玄伊,叩见陛下。”
  “起来吧,唐卿。”李隆基说道,声音平缓。
  唐玄伊起身直面李隆基。已近不惑之年的李隆基,早已褪尽中宗掌权时的青涩,眉眼凌厉如剑,嵌着天生的霸气。
  他对唐玄伊轻笑了一声,随即视线冷下,“拿上来。”
  福顺应声,双手托着一个木盘而来,其上放着一只妖红的阿芙蓉,李隆基将其捏起放在面前看看,“朕一回洛阳就得到了岭南的卷宗,朕是连夜阅过了。本以为旅商失踪案是某些盗贼所为,却万万没想到,竟然刨出了那么多在朕的眼皮底下生根的人!就连之前朕亲自下旨诛杀的人都还活着,活的好,活得连食君之禄的县令都为他效命。听说尸药还售往长安,多年来赚了不少金银,阿芙蓉的种子也是旅商携带到长安,若非起了内讧,怕是朕这大明宫里也要冒了那害人的烟气!”
  他将阿芙蓉放回托盘,抬眼看向下面群臣。
  “都有谁早就知道这件事?”他声音平缓,却震得殿空微颤。
  大臣们各个低着头,平日的焰气此刻消失殆尽,如那烈日下灼烤蔫糊的花草。
  见状,李隆基厌恶地拧起眉,“平时一个个争先恐后,这个时候倒是沉默了?既然谁也不知,朕真要是查了谁,事后可别在大明宫前长跪求情……左大夫!”他忽然点名。
  左朗站出一步,“臣在。”
  “这个事情交给御史台检察院,从岭南节度使开始,给我一级一级的查,一个一个的问!查到与此事相关者,不问官职大小,通通查办!”话刚说完,没等左朗回应,李隆基又点,“简尚书!”
  简天铭也紧忙上前一步,“臣在。”
  “刑部十日之内重修律法,将私炼尸药刑法加重,私藏阿芙蓉列入重惩一列。另严查外邦入唐的货物,若发现再有违禁之物,立刻驱赶,敢有违抗者按我朝律例,一律严惩!”最后一字落下,李隆基重拍龙椅雕龙扶手,气势登时沉下,压得人喘不过气。
  简天铭立刻回道:“臣遵旨!”
  “唐大理。”李隆基又道。
  唐玄伊长揖,“臣在。”
  “从岭南带回来的一干犯人,交由大理寺全权定罪,其余善后的事,以大理寺为首,三司协同处理。”
  “臣,遵旨!”唐玄伊回道,简天铭与左朗也同时回应。
  说完应对方案,李隆基起身在龙椅前走了半步,侧头看向下面几乎都快将头沉到地底的衣冠楚楚的臣子。
  “朕在立国之初就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官者以民之利为大利,轻赋税,立‘禁奢令’减轻国库负担。朕在行,你们又如何?!蜜人价格不菲,能撑起一个县的收入,养起全县数百人不必劳作就可颐养天年,这要多少人,多少钱两才办得到,‘禁奢令’下又何来那么多的钱两。你们里面,究竟有多少人,在背着朕,割百姓血肉?百姓亡,大唐亡,谁又要来担这亡国之罪!是你们吗?还是朕!”
  众臣皆面色惨白,一同跪倒在地:“臣等不敢!”
  “不敢,最好。”李隆基眯起眼,“在朕的天下,容不下第二个武三思!”
  “臣等,不敢!”群臣俯首再度喊道,皆不敢抬头。
  李隆基坐回龙椅,长长地吸了口气,吐出时,怒意以逐渐收敛。
  “……都起来吧。”
  群臣诚惶诚恐,半晌,才慢慢又从地上爬起,小心谨慎地站在两旁。
  李隆基神情缓和些许,终于露出了一丝很浅的笑,说道:“这回,大理寺在这么短的时限里将旅商案告破。迎商法案得以继续顺利推进。唐大理功不可没,朕要如何赏你,赏大理寺呢?”
  “此番旅商案,因右羽林将军范南越相助才得以破案,其功不可没,还请陛下首赏范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