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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冰淇淋盛宴

玫瑰星云还没升起,华盛顿城笼罩在暮色之中。这时,宽而长的摩尔街上看不到人影,东头詹金斯山国会大厦高耸的圆顶反射着最后一抹天光,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最西端的华盛顿纪念碑白色的尖顶指着刚刚出现的两颗星星,显得孤独而怪异。摩尔街旁的那些白色的建筑物:圆形的杰佛逊纪念堂、巨大的林肯纪念堂、国立美术馆和史密斯学会的一些博物馆,都没有多少灯光。倒影池中的喷泉已经停了,一潭没有一丝波纹的水反射着暗淡的天光。这座由白色的欧洲古典建筑组成的城市像一片荒废了的古希腊遗址。

  好像要驱散这种笼罩着整座城市的夜色和寂静,白宫灯火辉煌,乐声喧响,东门和北门外停满了插着各国国旗的小汽车。这是总统为各国孩子首脑举行的宴会,这些小首脑是为参加超新星纪元首届联合国大会而到美国来的。宴会原打算在西边的国宴厅举行,但那里地方太小,只能容纳一百多人,而这次赴宴的多达二百三十人左右,只好改在白宫最大的房间东厅了。三盏1902年安装的巨型波西米亚式水晶枝形吊灯,悬在装饰辉煌的灰泥天花板上,照着这曾举行过亚伯拉罕·林肯葬礼的地方。在这以白色和金色为基调的大厅中,二百多个身着高级晚礼服的孩子都已到齐,他们有的聚成一堆谈笑,有的站在涂以白色瓷釉的木镶板墙壁前,欣赏着上面十二个精美浮雕。这些浮雕是1902年白宫装修时皮奇里利兄弟雕琢的,在那里已镶了一百来年,现在看来好像就是等着给这些孩子们看的,因为上面表现的都是伊索寓言故事。剩下的孩子都挤在落地长窗前的一架斯坦威大钢琴前(那钢琴最引人注目的是三条粗大的美洲鹰柱腿),听白宫办公室主任——一个叫贝纳的漂亮的金发女孩儿弹《啤酒桶波尔卡》。所有的孩子都装着不去注意大厅中的宴会长桌,桌上摆满了令人垂涎的食品:既有豪华的法国大菜,如姜汁牛排、葡萄酒蒸蜗牛,也有地道的西部牛仔午餐,烤蚕豆、浓汁猪排和核桃馅饼等。

  军乐队突然奏起了《美丽的亚美利加》,所有的小客人都停止了谈话,向门口转过身来。

  超新星纪元第一任美国总统赫尔曼·戴维、国务卿切斯特·沃恩,以及其他美国政府高级官员走了进来。

  所有的目光都焦聚在小总统身上。每个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处有魅力的地方,有的是眼睛,有的是额头,有的是嘴巴……如果把一万个孩子身上最出色的部位分离出来,用这些部位组成一个孩子,那就是赫尔曼·戴维了。这个男孩子外形实在是太完美了,以至于使孩子们觉得他的来历很神秘,怀疑他是不是某架闪光的外星飞船带来的小超人。

  其实,戴维不但是人类的娘胎所生,而且也并无什么悠久而高贵的血统。他的父系虽算苏格兰血统,但别说像富兰克林·罗斯福那样一直上溯到征服者英王威廉一世,就是到独立战争以前都搞不清了;至于母亲,只是二次大战结束时一个非法入境的波兰移民。最使孩子们失望的是,戴维九岁以前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传奇经历。他的家庭平平常常,父亲是一个洗涤品推销员,从来没有过约翰·肯尼迪的爸爸对儿子的那种期望;母亲是一个广告画师,从来没有过林肯的母亲对儿子的那种教诲。他的家人对社会政治活动漠不关心,据查戴维的父亲只参加过一次总统选举投票,还是以扔硬币的方式决定投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候选人的票。至于戴维的童年经历,实在找不出什么可提的来。他学校各科的成绩大部分是B,喜欢玩橄榄球和棒球,但没一样玩到校替补队员的水平。小记者们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查出他在三年级时曾担任过一个学期的教导生(注:西方学校中在高年级里选出的学生,负责在课外活动中辅导低年级),可校方没有给他记下任何评语。但戴维像所有美国孩子一样,平时自由自在漫无边际地挥霍童年时光,却时时睁大第三只眼,瞄着那很少见但仍可能会出现的机遇。一旦瞄到了,就会紧紧咬住不放。当超新星在太空中出现时,戴维十二岁,他的机遇终于来了。

  听到了总统发布的灾情报告后,戴维立刻意识到历史已向他伸出手来。模拟国家中的竞争是残酷的,他险些把命丢了,但凭着自己突然爆发出来的卓越的领导才能和魄力,他击败了所有的对手。

  就在爬上权力顶峰之际,戴维的心中蒙上了一个阴影,这就是切斯特·沃恩。

  第一次看到沃恩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会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赶快把眼睛移开。沃恩外表看上去正好是戴维的对立面,他首先是惊人的瘦,脖子是一根细棍,细得很难让人相信能支撑得住他那大得不成比例的头,他的双手简直就是包着皮的骨头枝。但他看上去并不像非洲旱区饥饿中的孩子,同那些孩子的区别就是他皮肤很白,白得吓人,以至于有孩子把他称为“小僵尸”。那白色的皮肤看起来像是透明的,细细的网状血管在皮肤下面显露出来,在那大大的前额上露得最清楚,使他看起来多少有些异类的感觉。沃恩的另一特点就是面孔很苍老,有许多皱纹,如果在大人时代真无法判断他的真实年龄,他多半要被当成上了年纪的侏儒。当戴维走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站在处于弥留之际的总统和最高法院大法官面前,把一只手放在办公室桌上的圣经上,宣誓并接受任命时,他第一次见到了沃恩。那时沃恩远远地站在国旗下,背对着他们沉默不语,对这面正在发生的历史性的一幕毫无兴趣。宣誓完毕后,总统给他们俩做了介绍。

  “这是切斯特·沃恩,国务卿;这是赫尔曼·戴维,合众国总统。”

  戴维伸出手去,但又放了下来,因为沃恩没有动,仍背他而立。最让他奇怪的事是,当他要向沃恩打招呼时,总统竟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制止了他,就像一个仆人怕打扰一个他深深尊敬的主人专心思考而制止一名冒失来访者那样。过了好几秒钟,沃恩才慢慢转过头来。

  “这是赫尔曼·戴维,我想你以前认识他的。”总统又重复了一遍,听那口气,看那神情,仿佛得重病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古怪孩子。

  沃恩转过身来时,眼睛仍看着别的地方,只是总统话音落后,才正眼看了戴维一下,然后,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头都没微微点一下,就又转过身去背他而立了。就是在刚才,戴维第一次看到了切斯特·沃恩的眼睛。那双眼睛有很深的眼窝,也有很重的眉毛,这使眼睛完全隐没于黑暗之中,就像深山中两个阴冷的水潭,谁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活物。即使是这样,戴维仍能感到沃恩的目光,那目光就像那两个深水潭中伸出的一双湿乎乎凉冰冰的怪手,一下卡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当沃恩转过身去后,他那双深藏的眼睛反射了一下日光灯的光芒,那一瞬间戴维看到了两团冷光的爆炸……

  戴维有一种对于权力的第六感。作为国务卿的沃恩比作为总统的他先到了椭圆办公室,以及办公室中所发生的虽然细微但仍没有逃过戴维眼睛的一切,使他有些不安。最使他耿耿于怀的是,沃恩拥有组织内阁的绝对权力。尽管宪法中规定了国务卿的这种权力,但过去的国务卿却是由现任总统而不是前总统指定的。另外,前总统反复强调国务卿的这项权力,戴维总觉得有些不正常。

  在进入白宫后,戴维尽可能避免同沃恩直接接触,好在后者大部分时间呆在詹金斯山上的国会大厦中,他们的联系大部分通过电话进行。亚伯拉罕·林肯在不肯任命一个人时曾这样说明他的理由:“我不喜欢他的样子。”当别人反驳说一个人是不能为自己的样子负责时,林肯说:“不,一个人到了四十岁以后就应该为他的样子负责。”虽然沃恩年仅十三岁,但戴维仍觉得他应该为自己的样子负责。对沃恩的经历他知道得不多,其实谁都知道得不多,这在美国是不正常的:大人们在的时候,每一个高层领导者的经历都被选民背得滚瓜烂熟。白宫和国会中以前认识沃恩的孩子很少,戴维只是听联邦储蓄委员会主席谈起过他,那个女孩儿告诉戴维,她父亲曾带那个怪孩子去过她家。她父亲是哈佛大学的教授,父亲告诉她沃恩是一个在社会学和史学方面智力超常的孩子。这很使戴维费解,神童他见过不少,听说过的更多,他有好几个获得威斯汀豪斯奖学金的朋友,但那全部是在自然科学和艺术领域,他从未听说过社会学和史学方面的神童。社会学同自然科学不一样,仅凭智力在这个领域中并不能有所建树,社会学需要研究它的人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对现实社会全角度的深刻观察;史学也一样,没有现实社会生活经验的孩子,很难对历史有一个立体感,而这种立体感正是一个史学研究者所不可少的。而这些需要时间和经历才能得到的东西,沃恩怎么会有呢?

  但戴维毕竟是一个务实的孩子,他知道,同国务卿的关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决定克制住自己的厌恶和恐惧(后一种感觉是他不愿承认的),到沃恩的住处去看他一次。他知道沃恩全天都把自己埋在文件和书籍中,除了万不得已很少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在夜里也在自己的办公室中看书,回去很晚,所以戴维十点以后才去。

  沃恩的住处在第16街北段,这里是华盛顿特区的最北端,这个地区叫黄金海岸和谢泼德公园。这里过去一度是犹太人的居住区,后来居住的多是在政府和律师事务所做事的黑人中产阶级。在快到华盛顿下城的地方,有一大片未经装修的公寓大楼,这里是华盛顿被遗忘的角落之一,虽不像东南面的安纳柯斯蒂亚那么贫穷破旧,但大人时代的犯罪率和毒品买卖也不少。沃恩就在这里的一幢公寓大楼里。

  戴维的敲门声换来了沃恩一句冰冷的话:“门开着。”他小心地推开门,好像看到了一个旧书贮藏室。在一个暗淡的白炽灯的光亮下,到处是书,但没有任何书架,其他的东西,像桌子椅子之类都没有,书都乱堆在地上,把地板全盖住了。这里甚至连床都没有,只有一条毛毯铺在一堆稍加平整的书上。戴维走不进去,地上的书使他没法下脚。他远远地看了看那些书,除英文书籍外,勉强看出还有许多法文和德文著作,甚至有破旧的拉丁文著作。他正好踏住的一本书是西塞罗的《罗马史》,往前点是《君主论》,作者名被另一本书盖住了,那本书是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还有让·雅克·塞尔旺的《世界面临挑战》、T·N·杜伊的《武器和战争的演变》、小阿瑟·施莱辛的《民主党史》、康德的《判断力批判》、K·N·斯皮琴科的《政治和军事地理学》、亨利·基辛格的《选择的必要》……

  沃恩刚才是坐在一堆书上,戴维推门时他站了起来并向门口走来。戴维看到他把一个透明的东西从左臂上拔下来,那是一支细小的注射器,沃恩似乎并不在乎被总统看见,他站在戴维面前时右手仍拿着那支注射器。

  “你吸毒?”戴维问。

  沃恩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中伸出的无形怪手又向戴维伸过来。戴维有些害怕,他向四周看看,希望有个人,但这幢楼中空荡荡的,大人们不在后这样的空楼有很多。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必须容忍我。”沃恩说。

  “容忍一个吸毒的国务卿?”

  “是的。”

  “为什么?”

  “为美国。”

  在沃恩那达斯·瓦德式的眼睛逼视下,戴维屈服了。他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别处,结束了同沃恩的对视。

  “我请你吃饭。”戴维说。

  “去白宫?”

  “是的。”

  沃恩点了点头,向外做了个手式,两个人向楼下走去。在沃恩关上房门之前,戴维最后向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书和那条毛毯外,还有一个大得出奇的地球仪,那东西放在门这边的墙角,所以戴维刚才没有看见。它比沃恩还高,地球仪的支架是两个雕刻精美的希腊女神,一个是战神和智慧之神雅典娜,一个是能预言未来的卡桑德拉,她们共同举着那个大大的地球。

  总统和国务卿在白宫红厅中共进晚餐,这里是白宫的四大会客厅之一,原来是第一夫人用于接待来宾和举行小型宴会的地方。幽暗的灯光照着四壁绣有金黄色旋涡状图案的榴红色斜纹织锦缎,加上那个哥特式红木书橱和壁炉架上的两个十八世纪的烛台,使这里显得古老而神秘。

  两个孩子坐在壁炉对面的那张大理石台面小圆桌旁吃饭。这是白宫收藏物中最精美的家具,用红木和各种果树制成,桌面镶着一块洁白的大理石,镀金的青铜女人头像俯视着桌上那瓶苏格兰威士忌。沃恩很少吃饭,只是喝酒,他很快地喝完一杯又一杯,不到十分钟,那瓶酒几乎空了。戴维只好又拿出两瓶,沃恩仍以同样的速度喝着,酒精对他似乎不起作用。

  “能说说你的爸爸妈妈吗?”戴维小心地问。

  “我没见过他们。”沃恩冷冷地回答。

  “那你……从哪儿来?”

  “赫文岛。”

  两人再也没说话,沉默地喝着吃着。戴维猛然回味起沃恩后一句回答,打了一个寒战。赫文岛是纽约附近的一个小岛,那里有一个可怕的婴儿坟场,那些被吸毒的母亲抛弃了的私生子的尸体都集中在那里。

  “你难道是说……”他问沃恩。

  “是的。”

  “你是说,你被装在果品箱里扔在那儿?”

  “我当时没那么大个儿,装我的是一只鞋盒,据说那天一下扔了八个,我是惟一活着的。”

  沃恩说这些的时候泰然自若。

  “拾你的那个人是谁?”

  “他的名字我知道十几个,但没有一个是真名,他用各种很独特的方法把海洛因运进来。”

  “我……我以为你是在书房中长大的呢。”

  “也对,那就是一个很大的书房,金钱和血就是书页。”

  “贝纳!”戴维叫道。

  叫贝纳的金发小女孩儿走了进来,她是白宫办公室主任,漂亮得像个玩具娃娃。

  “多开些灯。”

  “可……以前第一夫人招待客人时就是这么黑的,要是客人再高贵些,她干脆点蜡烛!”小主任不服气地说。

  “我是总统,不是第一夫人,你当然更不是,我讨厌这昏暗的灯光!”戴维没好气地说。

  贝纳一气之下把所有的灯全打开了,包括一个拍照时才用的强光灯,红厅中的墙壁和地毯反射着耀眼的红光。戴维觉得好受多了,但他仍不敢正眼看沃恩。现在,戴维只希望这顿晚餐赶快结束。

  壁炉上那个法国总统樊尚·奥里奥尔在1952年赠送的镀金青铜时钟,奏出了美妙动听的田园曲,告诉两个孩子已是深夜了。沃恩起身告辞,戴维说要送他回家,他不想让这个小怪物在白宫过夜。

  总统的林肯轿车沿着静静的16大街行驶,戴维亲自开车,他没有让那个司机兼保卫特工的男孩子同自己一起来。一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车驶到高大的林肯纪念堂前时,沃恩做了个手势,戴维把车停下了。停车后他后悔起来,我是总统,为什么要听他一个手势?戴维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他所没有的力量。

  林肯白色的坐像在夜色中朦胧地出现在他们上方,小总统看着雕像的头部,他希望林肯也看着他,但那位一百多年前的伟人一动不动地平视前方,注视着倒影池对面刺破夜空的华盛顿纪念碑,还有大草坪尽头的国会大厦。

  戴维很不自然地说:“他死的时候,陆军部长斯坦顿说:现在,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我相信我们死的时候也会有人说这句话的!”

  沃恩对总统的话没做回答,只是唤了一声:“戴维。”

  “嗯?”戴维很惊奇,这是沃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这之前总是称他总统先生。

  沃恩居然笑了一下,这之前戴维以为他不会笑的。接着,他说出了一个使总统措手不及的问题:“美国是什么?”

  要是别人提这个问题无疑会使戴维恼火,但沃恩的发问却使他不得不转动脑子。是啊,美国是什么呢?美国就是迪斯尼乐园,美国就是超级商场和麦克唐纳快餐店,美国是成百上千种冰淇淋和千篇一律的热狗汉堡包,是西部牛仔的皮夹克和左轮枪,是登月火箭和航天飞机,是橄榄球和霹雳舞,是曼哈顿的摩天楼森林和得克萨斯到处是怪山的沙漠,是驴象图案下两党总统候选人的电视辩论……但最后,戴维发现自己头脑中的美国像一大块打碎的彩画玻璃,斑斓而散乱,他茫然地看着沃恩。

  “还有你幼年时的印象吗?”沃恩又飞快地转了个话题,一般的孩子很难跟上他的思维速度,“在你四岁以前,家里的一切在你的眼中是什么?冰箱是冰箱吗?电视机是电视机吗?汽车是汽车吗?草坪是草坪吗?还有草坪上的那台割草机,看起来像什么?”

  戴维的小脑瓜飞快地转动着,仍是一片迷茫:“你是说……”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跟我来。”沃恩顾自走去,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他承认总统有一个十分聪明的脑袋,但这只是从一般标准来讲,从他的标准,这孩子的迟钝令人难以忍受。

  “那你告诉我美国是什么?!”戴维追上去大声问。

  “美国是一件大玩具。”

  沃恩的声音不高,但比起戴维的声音来,它似乎在大厅中产生了更多的回荡。小总统呆立在林肯像的背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虽一时不能完全理解沃恩的话,但敏锐地感觉到了它的深度,他说:

  “可是直到现在,孩子们还是把美国看做一个国家的,现在,国家正在像大人时代一样平稳地运行着,这就是一个证明。”

  “但惯性正在消失,孩子们正在从大人们的催眠中醒来,他们很快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并惊喜地发现这个大玩具。”

  “然后怎么样?他们玩吗?玩美国吗?”戴维问,同时对自己的想法很吃惊。

  “他们还能做什么。”沃恩微微地耸耸肩说。

  “怎么玩呢?满街扔橄榄球,通宵玩电子游戏吗?”

  这时,他们已走到纪念馆下层大厅的入口处。沃恩对着面前的大门摇了摇头,“总统先生,您的想象力令人沮丧。”然后推开门,示意戴维进去。

  里面一片漆黑,戴维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沃恩在他后面打开了灯。适应了突然出现的亮光后,戴维惊奇地发现这里是一个玩具世界。他记得,这个大厅的墙上有由朱尔士、古耳林制作的壁饰,以讽喻的手法,巧妙地表达出解放黑奴和国家再统一的主题。但现在,玩具沿墙直堆到天花板,把整面墙全堵住了。这里有数不清的各种娃娃、积木、玩具汽车、汽球、滑板等等等等,戴维仿佛置身于一个色彩斑斓的玩具山谷中。沃恩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美国,这就是玩具美国,四下看看,也许您会获得一些启示。”

  戴维的目光扫过这堆积如山的玩具,突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东西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半埋在一堆鲜艳的布娃娃中,远看像一根黑色的树干。戴维走过去,把那东西从布娃娃堆中拽出来,面露欣喜。这是一挺轻机枪,不是玩具,是真的,

  沃恩走过来介绍说:“这是米尼米型,比利时制造,我们叫它M249,是美军的制式班用轻机枪之一。它口径小,只有556毫米,轻巧紧凑,可火力并不差,最高射速每分钟一千发。”

  戴维掂着米尼米那黑亮的枪身,与周围那些轻飘飘的玩具相比,它的金属质感给他一种难以言表的舒适感。

  “喜欢吗?”沃恩问。

  戴维点点头,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冰冷光滑的枪身。

  “那就留着做个纪念吧,算我送给您的。”说完,沃恩径直向大厅门口走去。

  “谢谢,这是我得到的所有礼物中最让我高兴的一件。”戴维说,他抱着那挺轻机枪跟着沃恩走出大厅。

  “总统先生,如果您能从中得出应得的启示,我也很高兴。”沃恩淡淡地说。正在后面抚弄机枪的戴维听到这话后,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他走路时脚步没有一点声响,在昏暗的纪念堂中,像一个飘行的幽灵。

  “你是说……在那堆积如山的玩具中,我首先注意到了它?”

  沃恩点点头:“在那个小小的玩具美国中,您首先注意到了这挺机枪,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纪念堂外面的台阶顶端,清凉的夜风使戴维头脑顿时清醒了,他明白了沃恩话中的话,不由打了个寒战。沃恩伸手从他手中拿过了机枪,戴维惊奇地看到,在沃恩看上去枯枝般细弱的手臂掌握下,沉重的机枪倒显得如一根轻轻的树枝。沃恩把枪举在眼前,在星光中打量着它。

  “它们是人类创造出的最卓越的艺术品,凝聚了这种动物最原始的欲望和本能,它们的美是无可替代的,这冰冷的美、锋利的美,能攫住每一个男人的心灵,它们是人类永恒的玩具。”

  沃恩熟练地拉开枪栓,向夜空中打了三个六发连射,枪声划破首都的寂静,在戴维听来像一串尖利的爆炸,让他头皮发紧。枪口出现三个对称的小火苗,周围黑暗中的建筑在火光中颤抖地凸现出来,子弹在夜空中尖啸,像掠过城市上空的狂风,十八个弹壳掉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悦耳的声音,仿佛是这首劲乐结束时的琴声。

  “听,总统先生,人类的灵魂在歌唱。”沃恩陶醉地半闭着双眼说。

  “哇——”戴维兴奋地叫出声来,从沃恩手中抢过机枪,惊喜地抚摸着它那温热的枪管。

  一辆警车从纪念堂背面急冲过来,在台阶前尖叫着刹住。车上下来三名小警察,打着手电向上照,看到开枪的是总统和国务卿后,他们咕哝了几句,钻进车里走了。

  戴维这时想起了沃恩刚才的话:“但你说的启示……也太可怕了。”

  沃恩说:“历史无所谓可怕与不可怕,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历史对于政治家,就像油彩对于画家,无所谓好坏,关键看你如何驾驭它,没有糟糕的历史,只有糟糕的政治家。说到这里,总统先生,您明白自己的目标吗?”

  “沃恩先生,我不习惯你这种教师对学生的口气,不过很欣赏你讲出的道理。说到目标,难道与大人们的目标有什么不同吗?”

  “总统先生,我怀疑您是否明白大人们是如何使美国强大的。”

  “他们建立了航母舰队!”

  “不是。”

  “他们发射了登月飞船!”

  “不是。”

  “他们建立了美国的大科学、大技术、大工业、大财富……”

  “这些都很重要,但也不是。”

  “那是什么?是什么使美国强大?”

  “是米老鼠和唐老鸭。”

  戴维陷入沉思。

  “在自以为是的欧洲、在封闭保守的亚洲、在贫穷的非洲,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航母舰队到不了的任何地方,米老鼠和唐老鸭无所不在。”

  “你是说,渗透到全世界的美国文化?”

  沃恩点点头:“玩儿的世界即将到来,不同国家和民族的孩子有不同的玩法,总统先生,您要做的,是让全世界的孩子都按美国的玩法玩儿!”

  戴维又长长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沃恩说:“你真的有当教师的资格。”

  “现在才教您这样浅显的课程,我感到羞耻,您,总统先生,也应该有这种感觉。”沃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中。

  戴维晚上在白宫最舒服的房间“皇后”寝室中睡觉,以前,英国女王伊莉莎白,荷兰皇后威廉明娜和朱莉安娜,英国首相丘吉尔,苏联首脑勃列日涅夫和外交部长莫洛托夫访美时都在这里住过。以往,戴维在那张杰克逊总统送给白宫的华盖大床上睡得很舒服,这一夜却失眠了。他在室内来回踱着步,时而走到窗前,看着北面被玫瑰星云涂成蓝色的拉斐埃德公园,时而走到壁炉架上那面同花卉水彩画一起装在镀金木框中的华丽镜子前(这是1951年伊莉莎白公主访美时代表她父亲英王乔治六世赠给白宫的礼物),看着一脸困惑的自己。

  戴维疲倦地在书桌前坐下,开始了他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次沉思。他坐的那把红木椅子是乔治·华盛顿总统当年在临时首都费城用过的。

  天快亮时,小总统站起来,走到“皇后”寝室的一角。那里摆着一台很大的电子游戏机,那东西在这具有古典色彩的房间中太不协调了。他在那里叮叮咚咚地玩起了星际大战游戏,越玩越起劲,一直玩到天大亮……他又变得像以前那样自信了。

  《美丽的阿美利加》奏完了,军乐队又接着奏起了《首领万岁》,戴维总统开始同小客人们一一握手。

  最先同总统握手的是法国总统让·皮埃尔和英国首相纳尔逊·格林。前者是一个面色红润、感情丰富的小胖子;后者则是个细高个儿,身着笔挺的高级黑色晚礼服,雪白的衬领上系着漂亮的蝴蝶结,表情庄重,一副十足的绅士派头,似乎要把欧洲大人们的传统风度拿到这儿来示威似的。

  这时,戴维总统已经走到长桌的一端,准备致词了。他的身后是乔治·华盛顿的全身画像,这幅画像在1812年美英战争中险些被毁,幸亏在英军占领白宫前由麦迪逊总统夫人拆开画框将画布带走。现在,戴维身着潇洒的斜纹西服,在那幅年代久远的画像衬托下光彩照人。他的形象使得皮埃尔总统大动感情,他凑近格林首相低声说:

  “天啊,你看他,简直太帅了!他要是戴上银色的假发,就是华盛顿;留上大胡子,就是林肯;穿上军装就是艾森豪威尔;如果坐在轮椅上,再披件黑斗篷,就是罗斯福了!他就是美国,美国就是他!”

  首相对皮埃尔的浅薄很看不上眼,头也不转地对他说:“从历史上看,伟大的人物外表都很平常,比如你们的拿破仑,一米六五的个子,五短身材。他们是靠内在的力量吸引人们的,外表漂亮的人大多是绣花枕头。”

  孩子们都在等着总统的演说,但他好长时间没有开口,用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然后转身问旁边的白宫办公室主任:“中国孩子呢?”

  “刚接到电话,他们正在路上,马上就到了。由于疏忽,C字打头的国家都通知晚了。”

  “你是个白痴吗?你不知道C字打头的国家中,有一个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吗?你不知道其中有两个的国土面积比我们都大吗?”

  贝纳不服气地说:“电子邮件系统出了故障,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戴维说:“没有中国孩子,我们什么事也商量不成,我们再等等,大家先吃些喝些什么吧!”

  就在孩子们都拥向餐桌时,戴维大喊一声:“等等!”他看着丰盛的餐桌,对着旁边的贝纳说:“这堆猪食是你安排的?”

  贝纳瞪着眼问:“有什么不对吗?大人那会儿都是这样的!”

  戴维大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成天大人大人的,别再显示你对他们那些臭规矩是多么内行,这是孩子世界!上冰淇淋!”

  “哪有在国宴上吃冰淇淋的?”贝纳嘟囔着,但还是让人端上了冰淇淋。

  “太少太少!”戴维看着桌子上摆的一客客冰淇淋说:“不要这种小包装的,要用大大的盘子装大大的一堆!”

  “哼,像什么样子。”贝纳小声嘀咕着,但还是不得不照办,让人端上了十大盘冰淇淋。那盘子可真大,要两个孩子抬着才能端进来,这十大堆冰淇淋在餐桌上摆好后,远远就能感觉到它们的寒气。戴维走过去,拿起一个大高脚杯,噗一声插入那乳黄色的小山中,然后把杯柄一撬拿了出来,高脚杯中已装满冰淇淋。然后他举起杯子,几大口就把那一大杯冰淇淋吞光了,令旁边的孩子们嗓子眼儿和胃都感到痉挛。但戴维满意地咂了咂嘴,好像只是呷了一口温咖啡。

  “好,各位,我们开始比赛吃冰淇淋,谁吃得最多,他的国家就是一个最有趣的国家;谁吃得最少,他的国家就最乏味。”说完他又舀了一满杯冰淇淋大吃起来。

  虽然这个标准令人质疑,但事关国家荣誉,小元首们还是一人一个高脚杯,模仿戴维那样吃了起来。戴维连吞了十大杯面不改色,其他的孩子为了使自己的国家不乏味,也跟着大吃。旁边的一群小记者们兴奋地拍摄着这场比赛。最后,戴维以十五杯获冠军,其他的孩子元首也都把自己的小肚子吃成了冰柜。后来,不止一人上吐下泻,急着在白宫里找厕所。

  吃完冰淇淋后,小元首们都去找烈性酒暖暖肚子。孩子们站成一堆堆,端着威士忌或白兰地喝着谈着,活泼生动的各国语言和电子翻译器呆板的英语交织在一起,有几群孩子不时爆发出笑声。戴维端着酒杯到处走,脖子上吊着一个大大的电子翻译器,不时插进一堆去高谈阔论。宴会热闹愉快地进行下去,上菜的孩子服务员穿梭进出,但吃的一摆上来很快就光了,好在白宫的供应很充足。空酒瓶在钢琴旁堆了一堆,孩子们渐渐喝多了,接着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英国首相格林和法国总统皮埃尔,还有几个北欧国家的小首脑,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一个他们觉得很有趣的话题。当戴维端着一大杯威士忌挤进来时,皮埃尔正眉飞色舞地发表着什么高见。戴维把电子翻译器调到法语挡,耳机中响起了这样的话:

  “……反正,据我所知,大英帝国已没有合法的王位继承人了。”

  “是的,我们正为这个苦恼。”格林点点头。

  “完全不必,为什么不效仿法兰西,建立起一个共和国呢?是的,英格兰、大不列颠北爱尔兰联邦共和国!这完全说得过去:国王是自己死的,又不是像我们那样被送上断头台。”

  格林缓缓地摇了摇头,很有大人风度地说:“不,亲爱的皮埃尔,那无论从历史还是从现实来讲都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对皇室的感情同你们不一样,它是英国人的一种精神寄托。”

  “你们太守旧,这就是日不落帝国的太阳一点点缺下去的原因。”

  “你们喜欢变革,但法兰西的太阳也缺下去了,欧洲的太阳都缺下去了,拿破仑和惠灵顿难道能想象,这样的世界会议不是在伦敦巴黎或维也纳,而是在这个粗俗的不懂礼貌的牛仔国家开……算了,我们不谈历史了,皮埃尔。”格林看到戴维在旁边,收住了话头,悲哀地摇摇头。

  “可现实也同样难办,你们现在到哪儿去找一个女王呢?”

  “我们准备竞选一个女王。”

  “什么?!”皮埃尔失尽风度地叫了一声,又引来了好多人,使这里成了宴会上最大的一圈。

  “我们要让一个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儿当女王。”

  “这个女孩的家族和血统呢?”

  “这些没有关系,只要她是英国人就行,关键在于她必须是最美丽最可爱的。”

  “这太有意思了。”

  “你们法国人不是喜欢变革吗?这也算是一项变革吧。”

  “那你需要有候选人。”

  格林从晚礼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打精致的全息照片递给皮埃尔,那是十个小女王的候选人。法国总统一张张翻看那些全息照片,每看一张就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大厅中的孩子们几乎都围了过来,传看那些照片,大家也同皮埃尔一样惊叹着。照片上的小女孩儿们太美丽太可爱了,简直是十个小太阳!

  “先生们,”军乐队的指挥说:“下面这支曲子是献给十个小女王的!”

  乐队奏起了《致爱丽丝》,这支轻柔如水的钢琴曲由军乐队演奏出来,竟然仍那么轻柔动人,比钢琴更加使人陶醉。在这乐声中,孩子们觉得世界、生活和未来都会像十个小太阳那么美,那么可爱。

  一曲奏完后,戴维礼貌地问格林:“那么,女王的丈夫呢。”

  “也是竞选产生,当然是选一个最漂亮最可爱的男孩儿了。”

  “有候选人吗?”

  “还没有,女王选出来以后才会有。”

  “是的是的,这还要听女王的意见。”戴维理解地点点头,随后就以美国人特有的务实精神说:“还有一个问题,女王这么小怎么生王子呢?”

  格林没有回答,只是哼了一声,表示对戴维没有教养的轻蔑。在场的孩子们对这个问题内行的不多,所以大家都在仔细地思考,好一阵没人说话,后来还是皮埃尔打破了僵局:

  “我想,是不是这样,他们俩的婚姻只是,嗯,怎么说呢,象征性的,他们俩并不是像大人们那样住在一块儿,他们长大了才会生孩子,是这样吗?”

  格林点点头表示同意。戴维也点点头表示懂了,随后,他好像突然变得谦逊起来。

  “嗯,嗯,我想同您谈谈那个漂亮男孩儿的问题。”他用戴着雪白手套的两只手很有风度地比画着说。

  “您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戴维更谦逊了:“我是说,是说,他还没有候选人。”

  “是的,还没有。”

  戴维这时看上去谦逊到了极点,他的食指向回勾着:“您看,我,我符合条件吗?”

  周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笑声,这使总统很恼火,他大喝一声“安静!”,然后又转向格林,耐心地等着他回答。格林慢慢地转过身,从宴会桌上拿起一只空酒杯,向旁边的一个小服务员微微做了一个手势,让他给自己倒满了,然后把那杯酒端到戴维面前,等酒面平静下来后说:

  “您照一照。”

  周围爆发了一阵大笑。这笑声持续不停,连小服务员和军乐队的小演奏员们都看着他们的总统大笑不止,笑得最开心的要数贝纳主任了。

  被围在中间的总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其实戴维就是照照也绝对不次,说句实话:如果他是英国公民而不是美国总统的话,他是够那个候选人资格的。各国孩子的嘲笑固然令他不快,但他最恼火的还是格林。这几天来,在同北约各国首脑的一连串接触中,最令他不快的就是这个首相。他一到美国就向戴维要这要那,要钢铁,要石油,要的最多的还是武器,造价五十亿美元的尼米兹级核动力航空母舰要三艘,造价二十亿美元的战略核潜艇一下就要八艘,干脆就是想重建纳尔逊时代的帝国舰队。更可气的是,他还要地盘,开始只是要二次大战前的太平洋和中东地区的一些殖民地,后来竟搬出一卷十七世纪留下来的臭哄哄的牛皮地图,那地图上没有经纬线,南北极都是空的,美洲和非洲也是错误百出。格林指着那张地图告诉戴维,那时这儿是英国的那儿也是英国的,就差提独立战争前的北美洲了!他认为凭着与美国特殊的同盟关系,即使不能帮他们把这些全夺回来,至少也要让他们拿回相当一部分,像现在他们剩下的那一点点地方,同他们昔日对西方文明做出的贡献相比是极不相称的!大英联合王国在过去的两次大战中都是美国的神圣盟友,在上次大战中他们耗尽国力守住了英伦三岛,才没使纳粹渡过大西洋打到美国来,而他们却因此衰落到这种地步。现在,地球表面这块大饼要重新分了,山姆大叔的孙子们不至于像他们的爷爷爸爸们那么没心没肺吧!但是,当戴维提出要求,待到条件成熟,北约将在英伦三岛上布置密集的中程战略导弹,以便为向东挺进做准备时,他立刻变得同大人们那会儿的铁女人首相一样硬,声称他的国家和整个西欧都不想变成核战场,新的导弹不但不能布置,原来有的也还要拆一些走……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居然笑话起美国总统来了,就像一个以前挺阔现在破了产的绅士,还免不了要摆摆臭架子。想到这里戴维气不打一处来,挥起一拳打在格林的下巴上。

  身材细长的小首相正得意地端着那杯给戴维当镜子的酒,在突如其来的这一记猛击之下,从宴会桌上翻了过去。东厅大乱,孩子们围着戴维愤怒地大喊大叫起来。格林首相在别人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他顾不得身上的鱼子酱和色拉,第一件事就是把弄歪了的领结扶正。把他拉起来的英国外务大臣是一个又粗又壮的男孩子,他猛地向戴维扑过去,但被首相一把拉住了。格林的头脑在他身体站起来之前就经历了由热到冷的飞快转变,当他站直时,已经明白了这不是因小失大的时候。在这混乱的时刻,只有他一个人处于令人敬佩的冷静状态,他极有绅士风度地伸出右手竖起一根指头,用毫不变调的声音对旁边的外务大臣说:

  “请,草拟一份抗议照会。”

  小记者们的闪光灯亮成了一片。第二天,所有的大报上都将出现格林身着装饰着各种冰淇淋的晚礼服、优雅地竖起一根指头的大幅照片。首相的政治家和绅士风度将传遍美国和欧洲,他在充分利用这个显示自己风度的天赐良机上得了满分。而戴维,只能怪自己酒喝得太多了。现在,面对着一大群愤怒的各国小首脑和幸灾乐祸的小记者,戴维开始为自己辩解:

  “你们说什么?我霸道,美国霸道,那英国人呢?他们霸道的时候你们还没有看见呢!”

  格林又对他的外务大臣竖了一下指头:“请,再草拟一份抗议照会,针对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对联合王国的无耻攻击。我们声明:我们,和我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是世界上最懂礼貌的人,他们从来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没有教养的野蛮行径。”

  “大家别信他!”戴维把两只手起劲地冲人群挥着,“我告诉大家,早在公元十世纪,英国人就自称为海洋之王,他们把自己能航行到的海洋全叫做不列颠海。在大海上,别国的船遇到英国船时都要向它行降旗礼,不然的话英国军舰就要向这些船开炮!在1554年,西班牙王子菲利浦第二乘船到英国去娶他们的玛莉公主,就因为忘了向英国军舰敬礼,他的船挨了英国人好几炮;后来到了1570年,又是为了海上敬礼的事,英国军舰差点炮击西班牙女王的船队!你们问问他,有没有这事儿?”

  戴维毕竟是戴维,他强有力的反击一下把格林噎住了。戴维接着说:

  “什么霸道不霸道,这都是大人们想出来的名词儿,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儿!英国几百年前有世界上最大的舰队,他们那时干的事儿不算霸道,算是辉煌历史;美国现在也有世界上最大最大的舰队,我们有尼米兹航空母舰,有核潜艇,有像蚊子那么多的飞机和蚂蚁那么多的坦克,可我们还没有让别人见了美国船就降旗呢!凭什么说我们霸道?!哼,总有一天……”

  戴维的话没说完,下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像格林一样从桌子上翻了过去。他没有让人拉,一个鲤鱼打挺儿站了起来,顺手抓起一只同他胳膊一样长的大香槟酒瓶向着袭击者抡了起来,但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了,瓶中剩下的法国香槟哗哗地流了出来,在橡木地板上溅起一片白沫。

  对面站着日本首相大西文雄。这个身材细长的东方男孩儿表情平静,若不是亲眼看见,真难以相信刚才那一拳是他打的。戴维手臂一软,举在空中的瓶子垂了下来。现在要说有谁的气不得不暂时受受,那就是这个岛国上的小矮子了(这只是二战以来的习惯叫法,实际上不但大西文雄个子不比戴维低,日本孩子的平均身高现在也超过了美国孩子)。前两天戴维在电视上看到CNN记者拍摄的一则新闻:画面上是广岛那座著名塑像:一个死于原子弹的小女孩高举着一只大纸鸢。现在有一大堆白色的东西,像一堆白雪一样把塑像埋住了一半,戴维以为与以前一样,那是孩子们献上的纸鸢。但是镜头拉近后仔细一看,那哪是什么纸鸢,是无数架纸叠的战斗机!不断有一群群头上扎着太阳旗白带,高唱着《拔刀曲》的孩子把叠好的战斗机向塑像掷去,那些纸飞机像白色的幽灵一样在小女孩儿的周围上下翻飞,并在她脚下越堆越高,迟早会把她埋住……

  正在这时,中国孩子赶到了。华华和中国驻美大使杜彬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陪同他们来的还有美国副总统米切尔。

  戴维找到了台阶下,他高兴地走过去同中国孩子热情拥抱,然后对所有孩子说:“好了,现在各国孩子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商量孩子世界的大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