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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10月23日

这周天气更冷了。就像爸爸去世的那年,冬天来得早。和爸爸生病那痛苦的几周里一样,我也注意到了城市进入冬季的点滴变化。切恩道上的小贩跺着破旧不堪的靴子,咒骂寒冷的天气。马车不动时,会有一群孩子涌上来,聚在庞大的湿漉漉的马身两侧取暖。埃利斯说,前天,人们在河对岸发现有母子四人挨饿冻死。亚瑟说,他在天亮前驾车经过河岸街44,看到乞丐裹着结了霜的毛毯,蜷缩在商店门口。

雾很大。棕黄、焦黑的大雾,像是液态的煤烟,像是下水道里万恶的发动机的造物,从地面上汩汩升腾起来。雾弄脏了我们的衣服,充斥我们的脾肺,害我们咳嗽。大雾紧贴窗户,如果仔细看,在某些光线下,可以看见雾气从那些不够贴合的窗框钻进屋里。下午三四点,夜色就已降临。瓦伊格斯点亮灯,火焰被噎住似的,光线微弱。

现在我的灯也很暗。昏暗的光线让我不禁想起儿时晚上的蜡烛灯。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躺在床上,数着蜡烛灯灯罩上的光点。保姆在旁边的床上酣睡,斯蒂芬与普莉丝时不时发出鼾声或呜咽声,整栋屋子只有我还醒着。

这个房间依然有不少作为我们童年卧室的痕迹。天花板上的秋千挂钩印记仍在,书架上还有几本我们的幼儿读物。有一本——我这会儿能看清书脊——是斯蒂芬的最爱,里面画着栩栩如生的恶魔与幽灵。这本书的正确用法,是先长时间盯着图看,再立刻看白墙或天花板,就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见墙壁或天花板上飘浮的幽灵,只不过颜色与原画完全不同。

这些天满脑子尽是鬼魂了!

待在家里很无聊。今早,我又去了大英博物馆读书,不过因为大雾的关系,那儿比平时还要昏暗。两点的时候人们就在低声抱怨阅览室要关门了。每逢这时,人们总会有怨言,会呼吁多弄些灯来。我在那里读监狱史的书,做做笔记,算是研究,也算是消磨时间,所以并不介意。走出博物馆,天色如此灰暗浑浊,还带着些超现实的色彩,反倒令我倍感兴奋。我从没见过哪条街道像今天的大罗素街45这样,纵深和颜色都被夺走了似的。我几乎是犹豫着迈开的脚步,担心自己会像路面与屋顶一样,失去形状与色彩。

当然了,雾气本是距离越远,越显浓厚。我没有模糊,清晰依旧。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移动的穹隆,可以清晰看见的一个薄纱穹隆,就是仆人夏季时扣在蛋糕上防黄蜂叮咬的那种薄纱。

不知其他行人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可以清晰看见薄纱般的穹隆。

然而,我突然发现这移动的穹隆非常压抑,于是琢磨着找一个扬招点拦辆车,放下窗帘直接到家。我朝托特纳姆宫路46走,看沿路的门牌与窗户。这些商铺与我搀着爸爸走过的时候比,并没有什么变化,悲伤里我又感到一丝欣慰……

我发现一扇门旁的黄铜板似乎比别的更加闪亮,凑近看,上面的黑色铭文写道:不列颠国家通灵人协会——内设会议室、阅览室、图书室。

我肯定两年前这块名牌并不在这儿,又或是因为当时通灵术对我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导致我从未留意。我停下脚步,凑近看,忍不住想到塞利娜,我还不太习惯写她的名字。我想,当她还是自由身的时候,兴许来过这里。也许,就在这条街上,她曾从我身边经过。我记得刚刚结识海伦时,我曾在那个路口等她。也许塞利娜就在那时与我擦肩而过。

我心生好奇,又看了眼黄铜名牌和门把手,上前转动把手,径直而入。

一开始除了一条狭窄的楼梯,什么也看不见。一楼是店面,房间都在二楼和三楼,必须爬楼梯上去。楼梯通往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墙上贴着精致的木制壁板,木百叶窗的叶片放平,抵御窗外的大雾。两窗之间是一幅拙劣的大型画作《扫罗在隐多珥女巫家中》47。猩红色的地毯上摆着一张书桌,桌旁坐着一男一女,女士手拿报纸,别着一枚银质胸针,上头刻着一双紧握的手,一些墓碑上也能看到这个图案。男士穿着一双缎面便鞋。见到我,他们面带歉意地笑了笑。男士说,很抱歉楼梯很陡,“真可惜,让您白跑一趟!您是来看展的吗?雾大,所以展览取消了。”

他相貌平平、态度和蔼。我说我不是来看展览的,而是——当然这是事实——无意来到他们门口,出于好奇上了楼。听罢,他们看上去不再不好意思,而显得非常了然。女士点点头,“巧合、好奇,多么奇妙的结合!”男士与我握手。他个头很小,我从没见过那么纤细的四肢。他说:“真抱歉我们可能没有什么让您感兴趣的东西,天气那么糟,门可罗雀。”我问,阅览室开放吗,我可以用吗?阅览室开放,可以用,不过得付一先令。一先令还可以接受。他们让我在桌上的本子上签名。“普——赖——尔小姐”男士歪着头念我的名字。他告诉我女士叫基斯林布里小姐,是此处的秘书。他是希瑟先生,这里的馆长。

他带我来到阅览室。房间很朴素,一些俱乐部或小型学院大概也会有这样一间图书室。三四排的书架塞得满满的,长木棍上挂着报纸和杂志,像是刚洗完还在滴水的衣物。房间里有一张桌子,几把皮椅,墙上挂着不少画,边上还有一个装着玻璃门的橱柜。这个橱柜是屋子里最有趣,也最可怕的东西,尽管这点我到后来才知道。一开始,我只想翻翻书。书让我安心。其实,我也纳闷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想找什么呢?但是,站在书架前,尽管书里可能净是些古怪的东西,我至少知道怎样打开书本,怎样一行行阅读。

我看着书架,希瑟先生弯腰与桌旁的女士说话。她是这里唯一的读者,有些年纪了,按着册子的手上戴着脏兮兮的白手套。见希瑟先生进门,她示意他赶紧过来,说道:“这书写得真好!大受启发!”

她刚抬手,册子就合上了。我看见了书名:《生命之力》。

书架上塞满了有着类似书名的书。我抽出一两本,却发现他们给出的建议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例如,在“椅子”一章里,作者告诫灵媒不要碰那些塞着填充物,或带坐垫的椅子,因为这些椅子被鱼龙混杂的人群坐过,灵媒只可坐藤椅或木椅。读到这里,我不得不扭过头,以免希瑟先生看见我窃笑。接着我离开书架,往报架走去。我端详起报架上方墙上的照片,几张均属“通过灵媒穆雷太太所见的幽灵成像,1873年10月”系列。照片上,摄影师的手掌旁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女士,坐在椅子里,身后是三个迷雾状的白色人影,相框上写着他们的名字:“桑乔”“安娜贝尔”和“基普”。他们看上去比那些书还要滑稽。我突然间想到爸爸,感到一阵难受。哦,多希望爸爸也能看到这些啊!

正在这时,我的肘部突然被碰了一下,我一惊。原来是希瑟先生。

“这些是我们的骄傲,”他边说边对着照片点头,“穆雷太太的控制力非常强。注意到安娜贝尔礼服上的细节了吗?本来我们还有她的一部分颈圈,裱了画框,就挂在旁边。但一两个礼拜后,幽灵作祟,颈圈融化了,只剩下空空的画框。真可惜!”我吃惊地瞪着他。他说,“哦,这可是真事!”他朝带玻璃门的橱柜走去,招呼我也过去。他说,现在,请看他们真正的镇馆之宝!这些宝贝至少还维持了较长时间……

他的嗓音和举动吊起了我的胃口。从远处看,橱柜像是摆满了破碎的雕塑品或白色的石块。走近看,才发现玻璃门后的并非大理石制品,而是石膏和蜡做成的铸件,有的是脸的模样,有的是手指、脚掌或手臂。不少都怪异地扭曲着。有的因为时间久远和暴露在光线下的关系,已经生出了裂缝,颜色泛黄。每个都与灵媒的照片一样,附带标签。

我又看了看希瑟先生。“想必您对这个流程很熟悉吧?”他说,“其实很简单,也很巧妙。灵媒先使幽灵显形,备两个桶,一个装水,一个装石蜡。等幽灵显出手、脚,或其他部分后,把肢体浸到蜡里面,再非常迅速地浸到水里。幽灵离开后,模具就留了下来。当然了,”他有些遗憾地说,“很少有十全十美的模具,也不是所有都能成形。”

在我看来,这些东西异常真实,从中可见那些细小怪诞的细节:一片脚趾甲、一道皱纹、一根凸起的眼球上的睫毛尤其栩栩如生。但这些模型都不完整,有的弯折了,有的奇怪地糊在一块儿,仿佛蜡还在幽灵的手上脚上温热尚未凝固时,这些幽灵就返回灵界了。“看到这个小铸件了吗?”希瑟先生说,“那是一个婴儿的幽灵做成的——喏,瞧这小手指,这肉鼓鼓的小手臂!”我看到了,感到一阵恶心。我觉得这不过是个早产儿,又丑又不完整。我想起小时候,我的小姨从人们手里接过这样一个小东西,大人们对着小东西窃窃私语,这幅画面纠缠着我,害我噩梦连连。我转移目光,朝最底层、最阴暗的角落望去。那里放着橱柜里最丑陋的东西:一只手的模型,一只蜡做的男人的手,但又不是文字意义上的手,肿得厉害——五根肿胀的手指、手腕浮肿、青筋暴起,煤气灯所照之处,模型发出亮晶晶的光,像要熔化了似的。婴儿的铸型让我不舒服,这只手却让我颤抖,我说不清为什么。

等我看清标签上的字,我真的颤抖了。

上面写着“幽灵控者‘彼得·奎克’之手——由塞利娜·道斯小姐显形”。

我瞥了眼希瑟先生,他还在端详那个凹凸不平的婴儿手臂。尽管浑身发抖,我还是忍不住凑近玻璃门。我看着那只肿胀的手,想起塞利娜纤细的手指,她整理织袜用的灰色毛线时一抬一落的手腕,手腕纤细的骨骼。对比是骇人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橱柜前弯腰驼背的窘状,急促的呼吸模糊了眼前的玻璃。我直起身,可能动作太快,等回过神来,希瑟先生正扶着我问:“您没事吧?”看书的女士抬起了头,戴肮脏手套的手捂住嘴巴。册子又合上了,还摔到了地上。

我说突然起身让我有些头晕,房间也有些太热了。希瑟先生搬来椅子,请我坐下,但坐着,我得与橱柜面对面,我又颤抖起来。一旁的女士半起身,问需不需要她去倒杯水,叫基斯林布里小姐来?我谢了她,说我没事,不用麻烦了。我能感到希瑟先生静静打量我的目光,他看了看我的衣裙。现在回想起来,当然了,也许许多女士都是穿着丧服来到这里,却拿巧合与好奇心当借口,也许其中也有那么几位,在这满是蜡制品的柜子前晕了过去。等我再次抬头看柜子里的铸型时,希瑟先生的语气与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他说:“这些东西是挺怪的,对吧?不过也真是了不起啊,您说呢?”

我不作声,任他揣想答案。他又讲了些有关蜡、水、浸泡的肢体的事情。最后,我平静下来,问道,那些能让鬼魂显形的灵媒,是不是都非常聪明?他沉思片刻。

“我觉得,与其说‘聪明’,不如说‘力量强大’。智力方面,他们并不比你我聪明多少,”他说,“但是说到幽灵,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说,也正是这一点,那些不信的人会认为通灵术不过是“卑贱之人的把戏”。他说,幽灵不分年龄大小、地位高低,不会像“凡夫俗子一样把人分门别类”,有灵媒天赋的人散落在茫茫人海。他说,我可能会去拜访某个有名之士,他可能有这方面的才能,但也可能在他家厨房里忙着擦鞋的小姑娘才是真正有天赋的人。“看这儿,”他指着橱柜,“做这个模具的吉福德小姐是个女仆,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灵媒的天赋,直到女主人生了肿瘤病倒了,她才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她经人指导,把手放在女主人身上,不久,女士就康复了。这个是塞弗恩先生做的,他今年十六岁,打十岁起就能招魂了。我还见到过三四岁的灵媒,还听说过有的娃娃会在婴儿床里打手势,会拿笔写字,幽灵可喜欢他们了……”

我回头看橱柜。毕竟,我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我知道自己要找什么。我把手放在胸口,朝“彼得·奎克”的蜡手点点头,问,这个灵媒,塞利娜·道斯,是个怎样的人呢?希瑟先生是否了解她?

哦!他喊道——看书的女士再次投来目光——哦,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可怜的道斯小姐的不幸遭遇吗?“他们把她抓了进去!”

他摇摇头,神色凝重。我说,我听说过些许关于她的事儿,但不知道塞利娜·道斯原来那么有名……

有名?他说,啊,她可能在外面的世界并不有名,但是通灵人的圈子里……唉,这个国家任何一个通灵人都为道斯小姐被捕而深受震动啊!英格兰大地的每一个通灵人都密切关注她的案子,判决结果下来时,每个人都为她、为自己痛心疾首,不少人还伤心落泪了。“法律把我们定为‘无赖、游手好闲之徒’,”他说,“我们能做的无非‘看手相,或其他精细的手艺’。可他们判了道斯小姐什么?人身伤害,是这么说的吗?还有欺诈行骗?这也污蔑得太过分了!”

他脸涨得通红。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激动。他问我是否了解道斯小姐被捕和入狱的情况,我说我只听说了一些,但愿意了解更多。他来到书架前,扫过一套皮制装帧的书,抽出其中一册。“看这儿,”他举起封面,“这是《通灵人》,我们内部的刊物。这些都是去年的,七月到十二月。道斯小姐是几月被捕的来着?”

“我记得是八月。”戴脏手套的女士说。她不仅听了我们全程的谈话,还盯着我们看。希瑟先生点点头,翻找着。过了会儿,他说:“就在这儿。”

我看着他示意的那行字:“通灵人为道斯小姐请愿。警方逮捕显形灵媒,通灵人证词未予采纳”。报道篇幅不长,提到显形灵媒道斯小姐的赞助人布林克太太在位于其西德纳姆宅邸的提升会面中身亡,道斯小姐被捕。据称,会面对象玛德琳·西尔韦斯特小姐在事故中受伤。伤害事故由道斯小姐的幽灵控者“彼得·奎克”挑起,或是另一个低劣残暴的幽灵乔装成了控者……

这个说法与我之前从看守克雷文小姐,从斯蒂芬、华莱士太太以及塞利娜自己那儿听到的一致。当然了,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与塞利娜一样,把矛头指向幽灵。我看着希瑟先生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看待这事,我对通灵术一无所知。您认为,塞利娜·道斯是被冤枉的……”

不白之冤啊,他信誓旦旦。我想起塞利娜的一些话,问:“您很确定,不过是不是所有通灵人都和您一样肯定呢?会不会有些人,没有那么肯定?”

他微微垂下头,“某些圈子的人”的确有过疑虑。

疑虑?他指的是对她诚实与否的疑虑吗?

他眨眨眼,有些惊讶和责备地压低嗓门说:“是对道斯小姐明智与否的疑虑。道斯小姐作为灵媒,能力很强,但她还很年轻。西尔韦斯特小姐年纪更小,大概只有十五岁。那些暴烈的幽灵通常会缠上这样的灵媒,而道斯小姐的幽灵控者彼得·奎克,有时确实非常狂暴……”

他说,道斯小姐让她的客人在无人监护的情况下,单独与这样一个幽灵相处,恐怕不妥。她之前与别的女士共事过,应该有这方面的经验。当然,西尔韦斯特小姐自身未被提升的潜质也是一个问题。谁知道她们召唤来的到底是不是彼得·奎克。我们知道的,无非是会面被某种基本的力量破坏了。这些力量盯上了那些经验甚少的人,利用他们,开他们玩笑。“正是这些玩笑,”他说,“被报纸抓住了把柄,他们从来都看不到通灵人工作积极的一面!从来看不到我们的闪光点!我恐怕,确实是有不少通灵人——其中一些曾是道斯小姐最忠实的拥趸——在她最需要他们的时候背弃了她!听说,她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她充满怨恨。她背弃了我们——甚至背弃了那些依然把她当作朋友的人。”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听他这样为塞利娜辩护,听他尊敬地称她为“道斯小姐”“塞利娜·道斯小姐”,而非“道斯”“囚犯”“女囚”,感到说不出的困惑。听她在那昏沉的仿佛与世隔绝的囚室里娓娓道来,和在这里从男士口中听到这个故事,实在是太不一样了。我这才意识到,她的世界与我习惯的有女囚、看守,我也在场的世界如此不同,她世界里的人们似乎都是虚无缥缈、影影绰绰的。末了我说:“那场审讯前,她真的事业有成?”希瑟先生激动地拍手,哦,那还用说,她的降神会极其精彩!“当然了,和伦敦最好的那些灵媒相比,比如哈克尼的谷比太太、霍姆先生、库克小姐,道斯小姐的名气还差了一点……”

我听说过这几个人。霍姆先生据说可以飘浮着穿过窗子,能直接摆弄炉火上的煤炭。谷比太太有一次则从海布里48穿越到霍伊本。我说:“听说她是在往购物单上写‘洋葱’的当儿穿越过去的?”

“您笑了,”希瑟先生说,“您和其他人一样。我们的力量越是不可思议,你们就越介意,你们总能把这些力量视为无稽之谈。”

他的目光还是和蔼的。我说,也许他说的没错。不过回到塞利娜·道斯,通常来说,她的力量是否就没有霍姆先生或谷比太太那么惊人呢?

他不置可否,说他对于“惊人”的定义与我的理解可能很不一样。他边说,边走到书架前,抽出另一本册子。还是《通灵人》,不过是更早的一期。他翻了一会儿才找到了要找的,递给我说,这算不算我理解中的“惊人”?

报道介绍了塞利娜在霍伊本主持的一次降神会,幽灵在黑暗里摇了摇铃铛,纸管里传出人声。希瑟先生递给我第二本,是另一本期刊,名字忘记了,报道描述了克拉肯威尔的一次私人会面,其间看不见的手投下鲜花,还在石板上拿粉笔写下人名。较早的一期则报道了一位失去亲人的女士,惊喜地发现在塞利娜裸露的手臂上显现一道暗红色的字迹,传达灵界的讯息……

我想,这应该就是她向我提到过的那段岁月吧。她骄傲地把那段日子称为“快乐的时光”。那时,她的骄傲就让我觉得悲哀,现在看到这些鲜活的记忆,我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那些鲜花、纸管、显现在皮肤上的字——哪怕真是幽灵所为,也显得廉价而俗气。她在米尔班克就像一个女演员一样,回顾着了不起的职业生涯。看了这些报道,我算是知道这是怎样一段生涯了——蝴蝶或飞蛾般的短命,出入陌生人的屋檐,在败落的城区,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依靠一些俗丽的伎俩,赚点可怜的小钱,就像杂耍演出的戏子。

我想到她的小姨,是她让塞利娜走上了这条路。我想到那位死了的女士——布林克太太,要不是希瑟先生告诉我,我从没意识到塞利娜是与布林克太太一块儿住在后者家里的。“对,她们住在一起。”他告诉我,也正是这点使得人们给塞利娜定了非常恶劣的罪名,害得她被控欺诈和使用暴力。布林克太太其实非常崇拜塞利娜,甚至给了她一个家,“像母亲一样,对她视若己出”。正是在她的关心下,塞利娜的天赋得以发展,也正是在西德纳姆的家中,她第一次召唤出她的幽灵控者“彼得·奎克”。

但也正是彼得·奎克吓到了布林克太太,害她一命呜呼?我问道。

他摇摇头,“这事确实古怪,除了幽灵,没人能解释这个情况。唉,但没人传唤他们来为道斯小姐辩护。”

他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看着他给我的第一份期刊,即她被捕那周的。我问,之后的期刊他有吗?有没有对庭审、判决、她被带到米尔班克的后续报道?他说,当然有了。不一会儿,他把相关的期刊找了出来,再一丝不苟地把更早的几期整理摆好。我搬来椅子,找了个远离戴白手套的女士,且看不见放铸型的橱柜的书桌一角坐下。希瑟先生微微一笑,鞠躬离开。我坐下开始阅读。我带着笔记本,上面摘抄了些大英博物馆监狱史书籍的只言片语。现在,我翻到空白的一页,开始做塞利娜一案的笔记。

第一个问题问西尔韦斯特太太,即那个美国女人、焦躁女孩的母亲、华莱士太太的朋友:“您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听说塞利娜·道斯的?”她答:“是七月在布林克太太家里的降神会上。之前我在伦敦听说她是个特别聪明的灵媒,所以想亲眼看看。”

“您对她印象如何?”“我一眼就看出她确实十分聪颖。她看上去也很谦逊。在场的还有两个缺乏管教的年轻人,我以为她会和他们调情。我很高兴她没有这么做。她似乎很符合别人的描述。当然,我怎样都不应该允许她与我女儿走得很近。”

“您为何想要鼓励她们走得近一些呢?”“出于治疗的目的。我希望道斯小姐可以帮助我的女儿恢复健康。我女儿已经病了好几年了。道斯小姐跟我说,她的病要归因于某种灵性上的失调,而非身体上的病症。”

“道斯小姐是在西德纳姆的住处见您女儿的吗?”“是的。”

“大约见了多久?”“见了两周。我女儿一周见道斯小姐两次,每次一小时,都是在一间黑暗的房间里。”

“她是独自一人和道斯小姐在一起吗?”“不,我女儿很害怕,所以我都会陪着她。”

“见道斯小姐的这两周,您女儿的健康状况怎样?”“她的健康有所改善,我也挺惊讶的。不过,现在回过头想,当时的改善应该是我女儿受道斯小姐的影响,感受到的一种不健康的兴奋所致。”

“您为何作此推断?”“是根据道斯小姐最终伤害我女儿的那晚的情况,作出的推断。”

“那晚是否是布林克太太不幸去世的那晚?1873年8月3日的晚上?”“对。”

“那晚,您为何让女儿独自去见道斯小姐?”“道斯小姐说我在场阻碍了玛德琳健康的恢复。她声称,我女儿和她之间需要打通某些渠道,而我阻碍了这一渠道。她善于辞令,我听信了。”

“当然了,这点要在场的男士们来判断。事实即,您让西尔韦斯特小姐独自一人前往西德纳姆。”“对,只有女仆陪着她,当然还有车夫。”

“西尔韦斯特小姐出发前,状态如何?”“她看上去有点紧张。现在想来,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应该是道斯小姐对她的关注把她弄得有些兴奋得不正常了。”

“如何‘兴奋’?”“受宠若惊。我女儿很单纯。道斯小姐鼓励她相信自己有灵媒的能力。她说一旦这些能力得到提升,她的身体就会变好。”

“您相不相信您女儿有这样的能力呢?”“先生,和我说任何能解释我女儿毛病的话,我都愿意相信。”

“您对她的信任会作为证据。”“希望如此。”

“我也确信我们会考虑在内。您说了您女儿出发去见道斯小姐之前的健康状况。西尔韦斯特太太,那您之后是什么时候再见到女儿的呢?”“几个小时以后吧。我以为她九点会回来,但十点半了,还是毫无音讯。”

“女儿还没到家,您作何感想?”“我担心死了!我让男仆坐马车去看看她是否安好,他回来说看到我女儿的女仆了,但他说我女儿受了伤,我必须立刻赶去。我立刻就去了。”

“您到那儿时,对屋内的景象有什么印象吗?”“大家都心神不宁,仆人楼上楼下地跑,屋子里灯火通明。”

“您女儿当时状态如何?”“我发现她……哦!我发现她刚从昏迷中醒来,衣衫不整,脸上、脖子上都有被施暴的痕迹。”

“她见到您是什么反应?”“她神志不清,推开了我,说了些傻话。她被道斯小姐,这个招摇撞骗的小人害惨了!”

“您见到道斯小姐了吗?”“见到了。”

“她状态如何?”“她看上去六神无主。我说不清,我确定她在装模作样。她说我女儿被一个男幽灵粗暴地对待了。我说我从没听说过那么荒诞的说辞,她骂骂咧咧,让我闭嘴,然后哭了起来。她说我女儿很愚蠢,害得她什么都没了。也就是那时我才知道布林克太太发病正躺在楼上。我想她大约是我陪女儿的那会儿去世的。”

“您确定道斯小姐说了这些话吗?您确定她说的是‘我什么都没了’?”“我确定。”

“您怎么理解这句话?”“那时我没多想,我担心女儿的健康还来不及。不过现在我完全懂了。她的意思是玛德琳阻挠了她的野心。她本来想和我女儿套近乎,压榨她的每一分钱。但现在我女儿这个样子,布林克太太又死了,她还能怎么办呢?”

报道还有一些,我没有抄下来。这是其中一期的报道,后一周的报道记载了对那个女孩玛德琳·西尔韦斯特小姐的问询。他们三次打算问询她案件的始末,三次她都情绪崩溃、痛哭不已。我不太喜欢西尔韦斯特太太,她让我想起我母亲。我厌恶她女儿,她让我想起我自己。

他们问:“西尔韦斯特小姐,您记得那晚发生的事情吗?”“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

“您记得您离开自己家时的情况吗?”“记得,先生。”

“您记得您到达布林克太太家的情况吗?”“记得,先生。”

“您到那里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和布林克太太、道斯小姐一起喝了茶。”

“布林克太太那时看上去怎样?身体还好吗?”“哦,身体很好。”

“您有没有注意到她对道斯小姐的态度?有没有特别冷淡或者不友好?”“她们还是很友好的。她和道斯小姐坐得很近,布林克太太还会时不时握住道斯小姐的手或是摸摸她的头发或脸颊。”

“当时布林克太太或道斯小姐说了什么话,您还记得吗?”“布林克太太说,她猜我肯定挺兴奋的。我说我确实很兴奋。她说我很幸运,可以得到道斯小姐的真传。而后,道斯小姐请布林克太太离开,布林克太太便走了。”

“布林克太太把你独自一人留在道斯小姐身旁?然后呢?”“道斯小姐把我带到我们会面时通常会用的房间,就是里面有个柜子的那间。”

“是不是那个道斯小姐主持降神会的房间,即她所谓的‘冥社’?”“对。”

“那个柜子是不是罩着布?道斯小姐出神后是不是会坐在里面?”“对。”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西尔韦斯特小姐?”(证人犹豫)“道斯小姐握着我的手,静坐了一会儿,然后说,她得准备一下。她走进柜子,出来时脱了裙子,身上只穿了衬裙。她说我必须也这么做,不过不是在柜子里脱,而是在她面前脱。”

“她要求您脱去裙子?您认为她为什么会提这个要求?”“她说为了提升我的力量,我必须这么做。”

“您脱了裙子吗?您必须告诉我们真相,不要介意这里的男士。”“我脱了。嗯,是道斯小姐帮我脱的,我的女仆在另一个房间。”

“道斯小姐有没有让您摘下什么首饰呢?”“她让我摘下胸针,因为胸针扎进了我裙子下的衣服,不摘下没法脱裙子。”

“她怎么处理胸针的?”“我不记得了,我的女仆卢平后来把胸针拿了回来。”

“好,现在告诉我。道斯小姐劝您脱了裙子后,您感觉怎样?”“一开始我觉得怪怪的,但一会儿我就不介意了。那晚很热,道斯小姐还把房门锁了。”

“房间里亮吗?还是漆黑一片?”“不完全暗,也不是很亮。”

“您能清楚地看见道斯小姐吗?”“哦,能的。”

“然后发生了什么?”“道斯小姐又握住我的手,说有个幽灵要来了。”

“您感觉怎样?”“我很害怕。但道斯小姐说我不必害怕,来者不过是彼得而已。”

“就是那个据说叫‘彼得·奎克’的幽灵?”“是的。她说只是彼得而已,我之前在冥社已经见过他了,现在他只是来帮我提升我的力量。”

“您有没有感觉好一些呢?”“没,我更加紧张了。我闭上眼。道斯小姐说:‘看,玛德琳,他来了。’我听到一个声响,仿佛屋子里多了一个人,我没敢看,我吓坏了。”

“您确定您听见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我确定。”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怕得要死,开始哭。我听到彼得·奎克说:‘你为什么哭啊?’”

“您确定,是另一个声音说的这话,不是道斯小姐?”“我确定。”

“道斯小姐是否和这另外一个人同时说过话?”“我不知道,对不起,先生。”

“西尔韦斯特小姐,您不必抱歉,您很勇敢。告诉我们,然后发生了什么?您还记得吗?”“先生,我记得有一只非常粗糙、冰冷的手放在了我身上。”(证人哭泣)

“好的,西尔韦斯特小姐,非常感谢您的配合。我只有一两个问题了,您能回答一下吗?”“我尽量。”

“好,您感到一只手放在您身上,这只手放在哪里?”“手臂上,先生,手肘上方。”

“道斯小姐说,这时您开始喊叫。您记得吗?”“不记得,先生。”

“道斯小姐说您突然像发病了一样,她试着让您镇定下来,所以抓着您的手。您还记得吗?”“不记得,先生。”

“那您记得些什么?”“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先生。我只记得布林克太太开门以后的情况。”

“后来布林克太太来了。您怎么知道是她?那时您睁眼看她了?”“不,我很害怕,一直闭着眼。我知道是布林克太太,因为我听到她在门口喊。我听到门开了,又听到了布林克太太的声音,这次离我很近。”

“您的女仆说,在那时她听到您在呼救。您喊道:‘布林克太太!布林克太太!他们想把我弄死!’这个您还记得吗?”“不记得,先生。”

“您肯定不记得喊过这些话?”“我不确定,先生。”

“您想得出当时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吗?”“想不出,先生,我只是非常怕彼得·奎克。”

“您是怕他伤害您吗?”“不,先生,我怕他因为他是个鬼魂。”

“我明白了。那么,您能不能跟我们讲讲您听到布林克太太开门以后的情况?您记得她当时说了什么吗?”“她说:‘哦,道斯小姐,’而后她又喊了声‘哦!’我记得她喊她妈妈,她的声音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非常尖细。然后我听到她晕倒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我想道斯小姐的仆人来了,我听见道斯小姐叫她来帮忙照看布林克太太。”

“那时您闭着眼,还是睁开了?”“我睁开眼了。”

“房间里有幽灵的痕迹吗?”“没有。”

“对比您闭眼之前,房间里有没有多出什么东西?有没有多出衣服之类的东西?”“没有。”

“然后呢?”“我试着自己把衣服穿上,一会儿我的女仆卢平来了。她见我就哭了,我也又哭了。道斯小姐让我们安静,说我们必须和她一起帮助布林克太太。”

“布林克太太倒在了地上?”“是的,道斯小姐和她的仆人试着把她扶起来。”

“那您帮了她吗?”“没有,先生,卢平不让我帮她。她把我带到客厅里,帮我倒了一杯水。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我母亲来。”

“您记得和您母亲说了些什么吗?”“不记得,先生。”

“您不记得对您母亲出言不逊?您不记得在道斯小姐的唆使下,说过什么不恰当的话?”“不记得,先生。”

“您离开前,有没有再去见过道斯小姐?”“我看见她在和我妈妈说话。”

“她那时状态如何?”“她在哭。”

其余还有几位证人:几个仆人、西尔韦斯特太太叫来的警察、救治布林克太太的医生、布林克太太的朋友,不过没有版面刊登他们的证词了。接下来是塞利娜的证词。我读前犹豫了一下,我想象着她被领着穿过晦暗法庭的画面。她漂亮的金发在穿着黑西装的男士中一定很显眼,她的脸色应该非常苍白吧。用《通灵人》的话说,她“表现得非常勇敢”。文章称,特意来看她受审的人群把法庭挤得满满当当。她说话声音很轻,时而发颤。

一开始,她的律师塞德里克·威廉斯问了她几个问题,然后控方律师洛克先生开始发问,就是那个来切恩道吃过饭、我哥哥评价甚高的哈尔福德·洛克。

洛克先生问:“道斯小姐,你与布林克太太一起住在她府上快一年了,对吗?”“对。”

“你住在那里有什么条件?”“我是布林克太太的客人。”

“你不付房租给布林克太太吗?”“不。”

“你在搬到布林克太太的府邸之前住在哪儿?”“我住在霍伊本莱姆道的一家旅店。”

“你打算在布林克太太这儿做多久的客人?”“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对未来难道没有一点规划?”“我知道幽灵会指引我。”

“我明白了。是不是幽灵把你指引到布林克太太那儿的呢?”“对。布林克太太到我之前提到的那家霍伊本的旅店来见我,被我打动,邀请我住到她家中。”

“你同布林克太太进行过一对一的通灵会面?”“对。”

“在布林克太太家,你继续进行这种私人的降神会,并收取费用,是这样的吗?”“一开始我没有收费。后来幽灵令我必须收费,不过我从没有强制要求我的会面人支付我报酬。”

“你过去也主持过降神会,我想,你过去的访客也通常会在服务结束后支付一笔款项吧?”“是,如果他们愿意。”

“你提供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服务?”“我替他们请教幽灵。”

“你是怎么做的?是让自己先出神,再与他们沟通吗?”“通常是这样的。”

“你出神后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要靠会面人之后来告诉我。通常,一个幽灵会通过我发声。”

“‘幽灵’通常会现身吗?”“会。”

“你的客户——对不起,你的‘会面人’——大多是女士和女孩,对不对?”“除了女士当然也有男士会来。”

“你会私下里接待男士吗?”“不,我从不私下接待男士。我仅仅在主持冥社时接受男士作为会面人,不过一定会有女士在场。”

“但是你会私下接待女士,有时是为了私下里咨询幽灵,有时是为了一对一辅导通灵术?”“对。”

“这些私人的会面让你可以对那些女士施加不小的影响吧?”“她们正是为了接受我的影响,才特意来找我的。”

“道斯小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您是指?”

“这种影响是有益的,还是有害身心的?”“是有益的,是高度灵性的。”

“一些女士发现,这样的影响对于减轻某些不适有一定帮助。事实上,西尔韦斯特小姐也发现了这一点。”“是的,许多来访的女士都身体有恙。”

“具体讲……?”“比如感到虚弱、紧张或身体疼痛。”

“你的疗法是什么呢?(被告犹豫)顺势疗法?催眠疗法?还是电疗?”“是精神疗法。我常常发现,那些病征与西尔韦斯特小姐类似的女士通常在精神方面十分敏感,她们洞察力超群,但能力还需培养。”

“这就是你提供的特定服务吗?”“对。”

“具体是怎么做的?按摩?洗发?”“确实有相当数量是用手来按摩的。”

“有按摩和洗发吗?”“有。”

“这也要求你的访客脱去一些衣物?”“有时会。女士的衣裙通常非常繁复。我想任何医生都会这样来要求他的病人。”

“不过,我希望他不会也把自己的衣服给脱了。”(笑)“精神疗法与普通的药物疗法所需的条件是不同的。”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道斯小姐,现在请你回答这个问题:你的这些女访客,这些来你这里寻求精神香波的女士,是不是大多家境殷实?”“有些是。”

“我猜她们大多很富有吧?你不会把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女士带到布林克太太家来吧?”“是的,我不会那么做。”

“你知道玛德琳·西尔韦斯特家境非常好,就是因为这点,才和她走得很近?”“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希望做点什么,让她身体好起来。”

“我猜,你是不是帮助许多女士改善了健康?”“对。”

“你能告诉我们分别有谁吗?”(被告犹豫)“我不便说,这涉及她们的隐私。”

“我想你说得没错,道斯小姐。这确实涉及隐私,这件事如此私密,以至于我的朋友威廉斯先生连一个愿意上法庭证明你能力的女士都找不到。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被告不答)

“道斯小姐,布林克太太位于西德纳姆的家有多大?共有多少间房间?”“九间还是十间吧。”

“共有十三间。你在霍伊本住的旅店里,有几间房间可以为你所用?”“一间,先生。”

“你与布林克太太的关系究竟怎样?”“您指的是?”

“是职业关系,还是比较亲密的关系?”“我们关系很好。布林克太太一人寡居,膝下无子。我又是个孤儿。我们同病相怜。”

“她是不是把你当作女儿来对待?”“也许吧。”

“你知不知道她心脏不好?”“不知道。”

“她从没提起过?”“没有。”

“她有没有和你谈起她打算怎么处置遗产?”“她从不谈这个。”

“你是不是经常长时间与布林克太太独处?”“我有时是会和她一起坐坐。”

“她的女仆詹妮弗·威尔森做证,你习惯每晚在布林克太太的房间待上一小时或更久。”“那是我在为她与幽灵沟通。”

“你与布林克太太会每晚花一个小时与幽灵沟通?”“对。”

“特定与一个幽灵沟通?”(被告犹豫)“对。”

“你们通常会沟通什么?”“我不能说,这是布林克太太的隐私。”

“幽灵没告诉你她心脏不好,没说什么关于她遗嘱的事?”(笑)“没有。”

“布林克太太去世那晚,你对西尔韦斯特太太说,玛德琳·西尔韦斯特‘愚蠢’,‘害得你什么都没了’?”“我不记得说过这话。”

“你是在暗示,西尔韦斯特太太撒了谎吗?”“不,我只是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了。我当时想到布林克太太可能不行了,特别难过。我觉得,您拿这件事来开我玩笑真是太残酷了。”

“布林克太太可能不行了,这让你很难过吗?”“当然了。”

“她怎么会死的?”“她的心脏很不好。”

“不过西尔韦斯特小姐做证,布林克太太去世前的两三个小时看上去还非常健康、平静。似乎是在开门的瞬间她突然不行的。当时是什么吓到她了?”“她看到西尔韦斯特小姐在大吵大闹。她看到幽灵非常粗暴地对待西尔韦斯特小姐。”

“她看到的不是乔装打扮成幽灵的你?”“不。她看到的是彼得·奎克。那幅景象吓到她了。”

“那她看到了奎克先生——也许我们该叫他坏脾气先生。你在降神会使其显形的正是这个奎克先生,对吗?”“对。”

“其实,你在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以及其他时间段里,都会在一些与女士的私密会面里,让他显形,从今年二月到布林克太太去世这晚,这个活动持续了整整六个月?”“是的。”

“你可以现在为我们请奎克先生‘显形’吗,道斯小姐?”(被告犹豫)“这里没有我需要的设备。”

“你需要什么?”“我需要一个柜子,房间要暗。我没法在这里让他显形。”

“不能吗?”“不能。”

“看来奎克先生胆子很小。又或者是奎克先生害怕他要替你受指控?”“他不能在任何毫无灵性或气氛恶劣的环境里显形。没有幽灵可以。”

“这可真遗憾,道斯小姐。没有奎克先生的证词,现在的证据对你是非常不利的。一个母亲把体弱多病的女儿托付给你照顾,结果女孩非但病没有好,反倒落得意气消沉。而这,全因为你那古怪的治疗方法!你把手放在她身上这个小小的举动,就足以把你的赞助人布林克太太惊吓得丧了命。”“您完全弄错了。西尔韦斯特小姐只是害怕彼得·奎克而已。她对您也是这么说的。”

“她受了你的影响,才说出那些话。我想她一定是吓坏了,才会喊你要害死她!这个问题,是不是很难圆了?我猜你一定会用任何粗暴的办法来制止她这么喊,因为你知道喊声会把布林克太太引过来,布林克太太会看到你打扮成幽灵、一次次欺骗她的样子。不过布林克太太还是来了。可怜的夫人,她看到的是怎样一幅景象啊!这幅可怖的景象害她犯了心脏病,害她在惶恐里直喊自己死去的母亲!然后她也许想起了,‘彼得·奎克’怎样一夜接着一夜地来造访她,她还想起了,他是怎么说你,怎么称赞吹捧你的,他是怎么把你说成那个她不曾拥有的女儿,让她送你礼物,给你钱花。”“不!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让彼得·奎克去见她。她给我东西,因为她对我好,因为她喜欢我。”

“也许,她想到那些来找你的女士,想到你是怎样和她们走得很近,怎样赞美她们,用西尔韦斯特太太的话说,怎样在她们身上激起一种‘不正常的兴奋’。她也许想到了你是怎么从她们那里窃取礼物、金钱和好处的。”“不,不,不是那样的!”

“要我说,这就是事实。否则的话,怎么解释你会对玛德琳·西尔韦斯特这样一个孱弱的女孩有那么大的兴趣?她年龄比你小,但社会地位比你高得多了,有钱,体质差。如果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我只是出于最崇高、最纯洁、最灵性的目的,希望能帮助西尔韦斯特小姐了解自己出众的洞察能力。”

“这就是你的目的?”“对!不然是什么呢?”

旁听席上传来喊声与说话声。我在这里读到的,与塞利娜在米尔班克告诉我的一样:报道一开始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但随着审讯的进行,记者的信心动摇了。文章的开始,记者以一种近乎愤怒的笔调问:“为什么没有女士愿意谈谈自己从道斯小姐的通灵中受益的情况,为她做证?”但在洛克先生陈述后,记者再次重复了这个问题,口吻却大不一样了。接下来是一位叫文奇先生的证人的证词。他是塞利娜之前在霍伊本居住的旅店店长。他说:“我一直觉得道斯小姐特别工于心计。”他称她“狡猾”“妒忌心重”“挑拨离间”“喜怒无常”……

文章最后附了一幅讽刺画,是从《潘趣》的页面重印的。画的是一个面部轮廓鲜明的灵媒拉着一个紧张的年轻女士脖子上的珍珠项链。紧张的女孩问:“珍珠也要摘下来吗?”这幅画叫《不迷人的影响》。也许,这是画匠在塞利娜面色苍白地站着听判决时画的,或是在她被铐上手铐带往监狱货车的路上画的,抑或在她颤抖地坐在里德利小姐的剪刀下时画的。

我并不喜欢盯着这画看,于是抬起头,正好迎上了坐在桌子那头的女士的目光。

当我埋头做笔记时,她也一直坐在那里读着《生命之力》。我想我们大概在那儿一起坐了两个半钟头,但我完全没意识到她的存在。见我抬头,她冲我一笑。她说她从没有见过哪个女士那么用功!她觉得,这个房间有一种鼓励人发奋学习的氛围。她朝我面前的期刊看了眼,“您在读有关可怜的道斯小姐的报道吧。好曲折的故事!您会替她辩护吗?跟您说,我之前经常去她主持的冥社呢。”

我看着她,差点笑了。仿佛突然间,我在大街上随便拍谁的肩膀,只要一提“塞利娜·道斯”,他们就能讲出一段离奇的往事,或是道出一段她被投入大牢以前的遭遇与经历。

女士见我的表情,接着说,哦,她的确去过西德纳姆的降神会。她好几次目睹道斯小姐的出神,她见过“彼得·奎克”,他甚至抓住过、亲吻过她的手!

“道斯小姐温文尔雅,”她说,“您见到她的话肯定也会喜欢她。布林克太太带她来,她会穿一条简单的长裙,披着金色的长发。她和我们坐在一起,让我们先做祷告,不过在祷告之前,她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神了。她非常利索,你都注意不到她出神了。只有在她开口说话时您才会发现,不过当然那时说话的已经不是她,而是幽灵了……”

她说她从塞利娜的嘴里听到自己的祖母和她说话。祖母告诉她不要难过,说她深爱着她。

我问,她会把这样的口信带给房间里的所有人吗?

“她会带来这样的口信,直到她的声音太过微弱或太响,她才会停下来。有的时候,幽灵纠缠着她不放,您知道,幽灵可不是一直彬彬有礼的!那样的话,她会非常疲惫。这时,彼得·奎克会过来,把这些幽灵赶走。当然,他有时也免不了与那些幽灵一样粗暴。道斯小姐会说,我们得赶紧把她带到柜子里去,彼得要来了,要是我们不立刻让她坐在她的柜子里,彼得会把她的生命活力给吸走的!”

她说“她的柜子”,就好像说“她的脚”“她的脸”“她的手”一样稀松寻常。当我问起时,她惊讶地说:“哦!每个灵媒都有自己的橱柜,幽灵就是从这些柜子里出来的!”她说幽灵不能在有光的地方现身,光线会伤到他们。她见过有的柜子是带锁的木柜,不过塞利娜的只是在墙壁凹陷处竖起一面屏风,屏风上挂了两块厚重的窗帘。塞利娜会坐在屏风与窗帘之间,她坐在暗处时,彼得·奎克就会现身。

“现身?”我问,“怎么现身?”

她说,塞利娜会叫出声来,那样他们就知道他来了。“这是个让人不怎么舒服的环节,因为她得把自己的灵魂给他使用,她是很痛苦的。我想,彼得一急,对她就十分粗暴。您知道的,他一向野蛮,就连在可怜的布林克太太去世前依然是那个样子……”

她说他会现身,塞利娜会叫出声,他会在窗帘前出现——一开始,只有一团乙醚那么大,不过这团乙醚会逐渐生长、摇晃、拉长,直至与窗帘一样高,它会缓缓地呈现出一个男人的外形——至少,他在世时是一个男人,这个长着胡须的男子会鞠躬,比画着手势。“这是您能看到的最古怪离奇的画面了,”她说,“但是我跟您讲,我亲眼见过,还见过许多次。一开始谈的总是通灵术。他会说,新时代马上就要来临了,更多的人将认识到通灵术是真实的,幽灵将在白天行走于城市的人行道上。不过他就是这样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气。他会说一会儿话,而后就厌倦了。他四处张望,房间里点着一盏磷光灯,幽灵可以承受这点微弱的光。借着光,您可以看到他环视四周。您猜他在找什么?他在找最美的女士!他一发现目标,便挨得很近,问她愿不愿意与他一起在伦敦的街上走一遭?他请她绕着房间走,还会亲她一下。”她说他“总喜欢亲女士,或给她们带礼物,开开她们玩笑”。他从不关注在座的男士。她听说他掐过一位男士,或是拉过他胡子。她曾见他打了一个男人的鼻子,下手很重,对方都流血了。

她笑了,脸上泛出红晕。她说彼得·奎克这样打打闹闹会持续半个小时,之后他又会疲倦了,会退回柜子的门帘后面,就像之前现身一样,又缩了回去。最后再也不见他的踪影,除了地板上一摊闪光的东西,不过这东西也会变小、变淡。她说:“然后,道斯小姐会再叫一声。四下里一片寂静。之后会传来敲门声,告诉我们可以把柜帘拉开了。我们中的一个会过去,帮道斯小姐松绑,带她出来……”

我问,松绑?女士的脸又红了。她说:“道斯小姐要求的。我想我们肯定不会介意让她自由自在地待着,或拿一条简单的丝带把她捆在椅子上。不过她说她有义务为人们,无论是信通灵术的还是持怀疑态度的,展示证据。她要求人们在每次召唤幽灵的仪式前将她死死地绑在椅子上。不过,她可从没让男士来做这事,每次都是请女士来做的,把她带到柜子里、搜身、绑起来的,无一不是女士……”

她说,一种做法是把塞利娜的手腕和脚踝绑在椅子上,用蜡封住打结的地方,另一种则是塞利娜双手交叉在身后,袖子缝在裙子上。她的眼、嘴都会拿丝巾蒙上,有时,她们还会拿棉绳穿过耳洞,固定在门帘外的地板上。但通常,她会让她们在她的脖颈处佩戴“一个小巧的天鹅绒颈圈”,棉绳穿过搭扣,由参加冥社的一个女士牵着。“彼得来时,绳子会动一下,不过我们最后去检查时,绳子总是扎得很紧,蜡固定的地方也纹丝不动。那时,她会非常疲惫、虚弱。我们把她扶到沙发上,给她酒喝。布林克太太也会过来搓她的手。有时,她会让一两个女孩陪陪她。不过,我从来不久留,我觉得我们已经把她弄得够辛苦了。”

她边说,边用她戴着肮脏白手套的手不停比画,演示给我看塞利娜把结打在哪里,她是怎么坐的,布林克太太怎么来帮她搓手。末了,我不得不转过身,挪开目光。她的话、她的动作,都让我浑身不适。我想到我的挂坠盒,想到斯蒂芬和华莱士太太,当然也想到我是怎么来到这间阅览室的——纯粹的机缘巧合,哪会想到这里竟藏着那么多关于塞利娜的点点滴滴……我不觉得好笑了,只觉得古怪。我听见女人起身穿上大衣,我还是不愿看她。她走近我,把书放回书架,看了眼我面前的期刊,摇摇头。

“他们画的是道斯小姐,”她对着讽刺画说,“但是如果亲眼见过她,绝不会把她画成这样。您可曾见过她?她有一张天使般姣好的脸庞。”她弯腰翻看期刊,找到了一张——确切地说,是两张塞利娜被捕前一个月刊登的图片。“瞧。”她说。她看我琢磨着图,走开了。

并排的两幅都是肖像画。第一幅是根据照片创作的版画,时间是1872年6月,塞利娜年方十七,看上去还有些婴儿肥,眉毛颜色深、眉形好看。她穿着一件可能是塔夫绸的高领长裙,脖颈与耳朵上都戴着首饰。发型有点夸张,像个女店员周日的发型,尽管如此,还是看得出她一头浓密的金发,非常美。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克里韦利的《真理女神》了。我敢说她在被关进米尔班克之前,从不是一个神色严峻的人。

第二幅要不是画的内容那么古怪,简直会让人发笑。这是一幅通灵画家的铅笔画,画的是彼得·奎克出现在布林克太太家冥社时的半身像。他的肩上罩着块白布,头戴白帽,脸色苍白,胡须浓密且颜色很深,眉宇、睫毛以及眼睛的颜色都很深。他占了四分之三的版面,对着塞利娜的肖像,像是直视着她,要求她转头看他。

这就是我今天下午的印象。女士走了,我仍坐着,细细揣摩两幅画,最后,刊物上的字迹似乎摇曳起来,两张面孔的肌肉也扭动起来。我盯着画,想起橱柜和里面黄蜡做的彼得·奎克的手模,心想:“也许那只手也在颤抖?”我想象自己转过身,看见那只手抽搐着,贴着玻璃门,一根肿胀的手指扭曲着,诱我过去!

我没有转身,只是静静地又坐了一会儿。我看着彼得·奎克漆黑的双眼。它们看上去……看上去竟有几分熟悉!太奇怪了……就好像,我已经直视过这双眼睛……也许是在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