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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4年11月2日

楼下动静太大,我回了自己的房间。普莉丝大婚将近,他们总能冒出些新点子,好像嫌订货和筹备还不够乱似的。昨天女裁缝来,前天厨子和发型师来。没一个人我受得了。我说,我的发式还是让埃利斯按平时的式样来做吧。我同意把裙子腰围改得再窄一些,但坚持只穿灰裙、黑外套。当然,这又让母亲光火了。她冲我大发脾气,吐出的话像针刺一样伤人。我若不在身边,她就冲埃利斯或瓦伊格斯发火,甚至拿普莉丝的鹦鹉格列佛撒气,害得鹦鹉发出刺耳的叫声,沮丧地拍打着可怜的被剪短的翅膀,她方才罢休。

普莉丝是一切的中心,她像是面对狂风暴雨却岿然不动的一叶扁舟。她下定决心,在画像完成以前,绝不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容貌。她说,科恩沃利斯先生画风写实,她怕他不会漏掉任何一丝新添的阴影或皱纹。

我宁愿与米尔班克的囚犯一起,也不愿与普利西拉在一块儿。我宁愿与埃伦·鲍尔说话,也不愿被母亲斥责。我宁愿去见塞利娜,也不愿到花园苑见海伦。海伦和他们一样,三句不离婚礼。但塞利娜她们同常规与习俗已很疏远,就是在月球表面,塞利娜也能冰冷而优雅地生活吧。

这是我前几天的想法,没想到今天下午到监狱时,监狱有些异样,塞利娜和其他女囚都心神不宁。“您今天来得不太巧,小姐,”门口的看守说,“一个囚犯发作了,牢房里不太平。”我瞪着她,想当然地以为她指的是有女囚越狱了。听了我这话,她笑了。她们所说的“发作”其实专指女囚间歇性发作的疯癫行为,她们会丧失理智,在囚室里大吵大闹、乱砸东西。我在塔楼遇见了费力爬楼梯的哈克斯比小姐,一旁跟着里德利小姐。哈克斯比小姐给我进行了详细的解释。

哈克斯比小姐说:“这事挺怪的,是女子监狱特有的情况。”她说,有人认为,发作是女囚天性的一部分。据她了解,在这里服刑期间,几乎每个女囚都会发作一次。“她们年轻力壮,铁了心要造反,和野蛮人没什么不同,尖叫啊,摔东西啊,我们都不能靠近她们,只能请男看守来。她们一吵,整个监狱都听得到。我得想尽办法平复其他囚犯的情绪。一个女囚发作了,就会有另一个跟着发作,一旦那种冲动、那种沉睡在体内的暴动被唤醒了,她就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了。”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说,这次发作的是四区的小偷菲比·雅各布。她和里德利小姐要去检查囚室的损毁程度。

她问:“您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那间受损的囚室?”

我记得牢房四区。那里牢门紧锁,囚犯脸色阴沉,空气里散发着恶臭和椰壳味,走廊是整个监狱最阴森的。而现在,那里看上去更加阴郁,空气也更加凝滞。我们在走廊尽头遇到了普雷蒂太太,她正放下袖管,擦去嘴唇上的汗珠,像是刚从摔跤比赛中归来。她见到我,赞许地点点头,“您来查看残局吗?哈哈,这真是不常见的呢。”她示意我们向前走,我们跟着她,来到一间没上锁的囚室外,“女士们,当心裙子,”哈克斯比小姐与我快到门口时,她说,“那疯女人把污物桶打翻了……”

今天晚上,我试着给海伦和斯蒂芬描述雅各布囚室的混乱景象,他们边听边摇头,但看得出来并不上心。海伦问:“要是囚室已经非常阴森可怖了,那些女人怎么能使囚室更加可怖呢?”他们想象不出我今天看到的情形。那里就像地狱的某间小房间——甚至更可怕,像是造在一个发了癫痫的疯子脑子里的房间。

“真能干啊,”哈克斯比小姐轻声说,我和她环顾囚室周围,“您瞧,窗户,铁栅栏都给扳了下来,玻璃都碎了。煤气管断了,我们塞了块布,您看到了吗?免得煤气外泄。她不是撕了一下毯子,而是把整条毯子撕成片状了。她们是拿牙咬的。以前,我们还找到过牙齿,是她们发狂时掉的……”

她看上去像个房产中介人,但手擎一张暴行清单,把一个个可怕的细节指给我看,一项项勾去。硬木床被砸成碎片,木门被靴子踢打得凹下去一块,监狱规定被扯了下来,踩在地上。最糟糕的是《圣经》,我说到这里时海伦的脸唰地白了,《圣经》被压在翻倒的污物桶下,烂成恶心的糊状。哈克斯比小姐继续检查,念念有词,当我以平时的声调提问时,她举起手指靠在嘴巴前,“我们不可以说得太响。”她担心其他女囚听到她的话,依葫芦画瓢。

最后她同普雷蒂太太商量起囚室清洁的事,她掏出表问:“雅各布在黑牢里待了多久了,里德利小姐?”看守答,快一小时了。

“我们最好去看一下她,”她犹豫了下,回头问我,我愿意去看吗?我愿意和她们一起去黑牢吗?

“黑牢?”我感觉来这五角形的监狱也来了好多次了,但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黑牢?我又问了一句,那是什么地方?

我是四点出头到的监狱,在上到这间受损的囚室打探的光景里,走廊更加昏暗了。我还是不习惯米尔班克浓重的黑夜,煤气灯投下毛骨悚然的光线,寂静的囚室和塔楼突然显得异常陌生。里德利小姐、哈克斯比小姐和我走上一条我认不出的路,我惊讶地发现这条路不是通往牢房区,而是通往米尔班克的中心地带。我们经过几段螺旋向下的楼梯和带坡度的走廊,来到一个更加寒冷,散发着恶臭与一丝似有若无的咸腥味的地方。我肯定我们已经到了地面以下,也许比泰晤士河底还要低。最后,我们来到一条稍宽的走廊里,两旁是几扇老朽的矮木门。哈克斯比小姐在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示意里德利小姐开门,让灯光照进里面的房间。

“既然到了这里,”哈克斯比小姐在我们往里走时对我说,“您不妨进来看看,这里存放着镣铐、束身外套之类的东西。”

她示意我看墙壁,我战战兢兢地望过去。这里的墙面不像上面的囚室那样粉刷过,而是相当粗糙,没有任何修饰,泛着湿漉漉的光。每堵墙上都挂满铁器:铁环、铁链、脚链,还有其他难以名状的东西,它们做什么用,我只能恐惧地猜测。

哈克斯比小姐看见我脸色变了,阴森一笑。

“这些铁器大多是米尔班克早期留下来的,”她说,“现在挂在这里只是个展示。您可以看到,它们很干净,我们会定期上油。不过,说不定哪天,某个女囚会逼得我们让这些家伙重见天日。这里有几副手铐,有专门给小姑娘的,您看,多小巧啊,就像女士的手镯!还有封口条。”封口条其实就是一块皮革,上面打了几个洞,让囚犯可以呼吸,但“叫不出声”。“这是脚铐。”她说脚铐是专供女囚用的,不给男囚用,“她们经常赖在地上,脚踢牢门!这时就要用脚铐了。您知道怎么固定脚铐吗?这条绑带把脚踝和大腿捆在一起,这条固定住手。这样,女囚只能顶着膝盖保持一个姿势,得靠看守拿勺子喂饭。很快,她们倔不过,就又听话了。”

我碰了下她拿起来的脚铐。从突出的地方和光滑、发黑的地方可以看出哪里是先前系紧搭扣的地方。我问,她们经常用到这些吗?哈克斯比小姐说,只有在逼不得已时才用,大概一年五六次。“对吧,里德利小姐?”里德利小姐点点头。

“限制行动的工具我们主要用这个,也够了,”她继续介绍,“就是这件外套。”她走到一个衣柜前,取出两件厚重的帆布制品,看着如此粗糙、没有棱角,我还以为是两个麻袋。她把一件递给里德利小姐,自己拿着另一件在镜子前比画,像是在试衣服。我这才注意到这东西确实像一件简陋的外套,只不过袖口和腰间系着绑带,而非镶边或蝴蝶结,“套在囚服外,防止她们撕自己的衣服,”她说,“看这里固定的东西。”这些不是搭扣,而是几个特大号的黄铜螺丝,“配套的钥匙可以把衣服系得特别紧。里德利小姐那儿是一件紧身背心。”看守把她那件抖出来,超长的袖筒由柏油色的皮革制成,袖口封死,连着绑带,就像脚铐的绑带一样,上面也带着反复扣紧留下的痕迹。我看着这些东西,觉得手套里的手变得汗津津,即便今晚寒冷刺骨,现在想来手心还是会冒汗。

看守把东西物归原位,我们离开这间瘆人的房间,继续往前走,来到一道低矮的石头拱门前,拱门后的走廊几乎不及我们的裙摆宽。没有煤气灯,只有哈克斯比小姐手上的烛台散发出的幽微的光。哈克斯比小姐走在前面,用手挡着地下咸腥的微风。我环视周遭,米尔班克竟有这样一个地方,世界上竟有这样一个地方,一阵恐惧掠过心头。我想,她们要把我杀了!她们会拿走蜡烛,把我扔在那里,任我一人在这里抓瞎,妄图寻找光明,或跌入疯癫深渊!

我们来到一面带四扇门的墙前,哈克斯比小姐在第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在摇曳的烛光中,里德利小姐摸索着腰间的钥匙串。

她一手转动钥匙,一手抓着门,我以为门开了,不料她只是把门往里推了一点。门很厚,加了厚厚的垫子,像床垫一样。这么一来,关在里面的囚犯的污言秽语与哭闹声就不会传到其他地方去了。当然,里面的人注意到了门的动静。突然间,从这阴暗、狭小、寂静的空间里,发出一声可怕的“砰”!又一声“砰”!里面传来哭喊:“你们这些贱人!来这里看我烂掉!只要我不在这里闷死,你们就等着瞧吧!”加了垫子的门完全敞开后,里德利小姐打开后面第二扇木门上的矮门,后方是一排栅栏,背后一片漆黑,密不透风、浓厚异常,我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我茫然地张望,只觉得头疼。叫声停歇,囚室似乎凝滞了。突然,栅栏背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出现一张脸。一张可怕的惨白的脸,涕泗横流,鼻青脸肿,嘴唇上沾着血珠和唾沫星子,眼睛圆睁,同时因为我们蜡烛微弱的光线眯缝起来。见这情形,哈克斯比小姐畏缩了下,我后退了几步。这张脸朝我看过来,女人叫道:“该死!还看我!”里德利小姐拍打栅栏,让她闭嘴。

“规矩点,雅各布,否则就关你一个月,听到了吗?”

女人把头贴在栅栏上,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继续用她那疯狂、骇人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们。哈克斯比小姐朝她走去。“你犯了大错,”她说,“普雷蒂太太、里德利小姐和我对你失望至极。你糟蹋了囚室,还伤了头。把自己的脑袋弄伤,是你想要的吗?”

女囚喘着粗气说:“我必须搞点破坏。至于普雷蒂太太,那个贱人!我要把她千刀万剐,我才无所谓你们关我多久呢!”

“够了!”哈克斯比小姐说,“够了!我明天再来看你。我们倒要看看你在黑牢待上一晚,是不是会改变想法。里德利小姐,我们走吧。”里德利小姐拿着钥匙往回走,雅各布看上去更加癫狂了。

“别锁门,你这疯猫!别把蜡烛带走!哦!”她脸贴着栅栏,里德利小姐关上镶板时,我瞥到她领口露出的短上衣。我想那是件有着笨重的黑色袖管和搭扣的紧身背心。门上锁时只听一声“砰”,大概是她用头撞门了,接着传来一声发闷的哭喊,声调变了,更加凄厉,“哈克斯比小姐,别把我留在这儿!哦!哈克斯比小姐!我会听话的!”

哭声比之前的咒骂还要糟糕。我问看守,她们不会真的把她留在那儿吧?不会真的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待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吧?哈克斯比小姐僵硬地站着,说会有工作人员去监视她,再过一个钟头,会有人给她送面包。“可是,这里也太暗了啊,哈克斯比小姐!”我重复道。

“黑暗是一种惩罚。”她简短地回答。她拿着蜡烛,走到远处,白发在阴影下愈显苍白。里德利小姐关上加了垫的大门。女囚的叫声被盖住了,但还听得见。“你们这群贱人!还有那个小姐!”她喊,“我诅咒你们!”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火苗微弱下去,然后,喊声竟然更加高亢,我赶紧跟上跳跃的火苗,差点跌倒。“你们这群贱人!贱人!”喊声久久不绝,她说不定现在还在叫喊,“我会死在黑暗里的——那个小姐,你听到了吗?我会死在这里,像老鼠一样烂掉!”

“她们都这么说,”里德利小姐不快地说,“不过很可惜,没人真的死在里面。”

我以为哈克斯比小姐会警告她,但她没有,她只是继续向前走,经过存放各种链条的储藏室,回到通往楼上囚室的倾斜走道,她在那里与我们告辞,一个人回到自己明亮的办公室。里德利小姐把我带到楼上。我们经过重刑区,普雷蒂太太和另一个看守正靠在雅各布囚室门口,两个囚犯在里面用水和扫把清理地上的秽物。我被交给杰尔夫太太。里德利小姐走后,我揉了揉眼睛。杰尔夫太太低声说:“您一定刚去过黑牢吧。”我点点头。我说,那样对待这些女人,真的合适吗?她转移目光,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今天她的牢房区与其他的一样,也异常安静。女囚们呆板而警觉,我一进她们的牢门,她们就立刻说起这场发作。每个人都想知道什么给砸坏了,谁砸的,怎么处理那人的。“被投进黑牢了,是吗?”她们发着抖问。

“她被送进黑牢了是吗,普赖尔小姐?是莫里斯吗?”

“是伯恩斯吗?”

“她受伤了吗?”

“我肯定她现在一定悔死了!”

“我在黑牢待过一次,”玛丽·安·库克说,“这是我待过的最可怕的地方了。有的姑娘不怕黑,但我吓得要死,普赖尔小姐,我受不了黑暗。”

“我也受不了,库克。”我说。

就连塞利娜都被这场风波搅得心神不定。她在囚室里来回踱步,手工活被晾在一边。见我到来,她惊了一下。她双手交叉在胸前,焦虑地停不下脚步。我希望我能上前握住她的手,让她平静下来。

“听说有个女囚发作了,”杰尔夫太太把门关上后,她问,“是谁?是霍伊吗?还是弗兰西斯?”

“你知道我不能说的,”我有点惊愕地回答。她扭过头,说她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她很清楚,闹事的是菲比·雅各布。她们把她投进了黑牢,给她穿上带螺丝的外套。她问,我觉得这么做好吗?

我犹豫了,反问她,对于像雅各布这样挑起事端的人,她觉得这么做好吗?

“我想,在这里,我们早已忘了什么是善心,”她答,“要是没有您这样的女士来看看我们,以您的行为举止影响我们,我们早就胡作非为了。”

和雅各布及里德利小姐一样,她的嗓音很粗。我坐在她的椅子上,手放在她的桌上。当我伸展手指时,才意识到手在颤抖。我说,我希望她说的不是真心话。她立刻回答,她说的就是心里想的!她问我知不知道,当其他女囚拿起周围的棍棒和砖块打砸牢房,自己却只能坐着听,有多么可怕?就像有人朝你脸上扔沙子,你却连眼也不能眨。那是痒,是痛。“你必须要叫出来,否则就会死!但如果真的叫出声,那你也知道自己与禽兽没什么两样了!哈克斯比小姐会来,牧师会来,你会来,所以我们不能做禽兽,我们必须做女人。我希望你压根没有来过!”

我从未见过她那么局促不安、心烦意乱。我说,要是她觉得可以通过我的探访,成为一个端庄的女性,我会增加看望她的次数。“哦!”她喊道,抓着裙袖,直到发红的关节生出白色的斑点,“哦!这正是他们说的啊!”

她又开始在门与窗间踱步。袖子上的星标被煤气灯一照,醒目异常,似乎在发出警示的光。我想起哈克斯比小姐说的,有时女囚会被其他人的发作感染。我不敢想象塞利娜被投入黑牢,套上紧身外套,脸上写满狂乱、涂满鲜血的恐怖画面。我努力平静下来,问:“塞利娜,那是谁说的?哈克斯比小姐?牧师?”

“哈!他们会讲那么有理的话倒好了!”

我赶紧说:“小声点。”我怕杰尔夫太太听到。我看着她,非常清楚她指的是谁,“你是说你的幽灵朋友吧。”“对,”她答,“他们。”

他们。他们在这儿,在夜里,在黑暗中,有时感觉特别真实。但是,在今天的米尔班克,在突然变得那么暴力、强硬的米尔班克,这些幽灵突然显得虚无缥缈,几乎变得毫无意义。我捂住脸说:“塞利娜,我今天太累了,不想听你说幽灵了……”

“您觉得累!”她喊,“因为从没有幽灵压迫您,对您耳语、尖叫,揪着、拽着您不放……”她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水。她停下了脚步,但依然双手抱胸、浑身颤抖。

我说我不知道她的朋友对她是这样的负担,我以为他们只是一种安慰。她痛苦地答道,他们确实给予她安慰,“只不过,他们就像您一样,来了,过了一会儿,又像您一样,走了。而我则被束缚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可悲,”她看着其他的囚室,“变得比以往更像她们。”

她长叹一口气,合上眼。她闭着眼时,我走过去,握着她的手。我只是想借这个普通的动作宽慰一下她。我想她确实平静了一些。她睁开眼,手指在我的手中挪动。我惊了一下,她的手多么僵硬、多么冰冷啊。我不再思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我摘下手套,套在她的手上,握着她的手。“您不可以这么做。”她说。但她没有抽走手,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她手指的伸展,好像在熟悉贴着掌心的手套带给她的陌生温存。

我们这样站了一分钟的光景。“这双手套你留着吧,”见她摇摇头,我说,“你应该让你的幽灵们带来一些连指手套呀。比花儿实用多了呢。”

她转过身,轻轻地说要是我知道她曾让幽灵给她带了什么东西,她会觉得羞愧的。她曾让他们带来食物、水和肥皂,甚至要过一面镜子,好看清自己的脸。她说只要他们能够做到,他们就会带来这些东西,“不过,至于其他的……”

她说她曾要求他们给她米尔班克所有锁的钥匙、一套普通的衣服,以及钱。

“您觉得这么要求是不是很可怕?”她问。

我说我不觉得这些要求很可怕,但我很欣慰她的幽灵没有帮助她,因为从米尔班克越狱肯定是非常不对的。

她点点头:“我的朋友也是这么说的。”

“你的朋友非常明智。”

“他们确实非常明智。但有时,当我知道他们可以把这些东西带来,却依然让我日复一日地困在这里的时候,我真的非常难受。”听她这么说,我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继续说,“哦,是啊,他们可以易如反掌地放我出去,却把我困在这里!就是您在这里握着我的手的当儿,他们也可以把我带走,甚至不需要去弄钥匙之类的东西。”

她情绪激动。我松开手,说,如果琢磨这些能让她觉得轻松一些,她可以这么想,但她不应该让对他们的思虑影响到其他真实的事。我说:“塞利娜,把你关在这里的是哈克斯比小姐,还有希利托先生以及看守们。”

“不,是幽灵,”她坚定地说,“他们把我留在这里。把我困在这里,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他们达到目的。”

我摇头问,什么目的?她指的是对她的惩罚吗?如果她是这个意思,那彼得·奎克呢?受罚的不应该是他吗?她近乎不耐烦地说:“不是那个,我指的不是那个目的,那是哈克斯比小姐的目的!我指的是……”

她指的是,某种灵魂的目的。我说:“你之前也说过,我没懂,我现在还是不懂。我想,你大概也不懂。”

她转头看我,神色非常凝重。她喃喃低语,“我想我开始慢慢懂了。所以,我有些害怕……”

那些话、她的神色、那些积聚的沉郁,都让我不自在,我对她生硬起来,但我再次握起她的手,摘下手套,把她裸露的手指放在温暖的掌心。我问,怎么了,她害怕什么?她不说话,不看我。她把手抽走时,手套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

手套落在冰冷、干净的石板地上。拾起时,我看见一旁有一摊白色的东西。白色的物质发着光,我摁了下,它碎裂了,不是潮湿的墙壁脱落的石灰。

是蜡。

蜡。我盯着这摊东西,浑身发抖。我看了看塞利娜,她见我脸色煞白,但没看到我注意到的东西。“怎么了?”她问,“怎么了,奥萝拉?”这话让我胆寒,我听见了海伦的声音。海伦,她也曾拿书里的人名呼唤我,我说她的名字不用换,她的名字最适合她……

“怎么了?”

我抓着她的手。我想起制造假币的阿格尼丝·纳什,她从塞利娜的囚室里听到过鬼魂的声音。我问:“你害怕什么?是他吗?他是不是还会来找你?哪怕是现在,哪怕在这里,他是不是还会在晚上来找你?”

囚服以下,我能感觉到她纤细的胳膊,她肌体下的骨头。她倒吸一口气,仿佛我弄疼她了,我松开手,走了开去,深感羞耻。我想到彼得·奎克的蜡手。但橱柜上了锁,远在米尔班克一英里外的地方,何况,一个空落落的铸型是伤害不到她的。

尽管如此,哦,我依然觉得唯有这种骇人的解释才讲得通。就是现在,这种解释也令我战栗。那只手确实是蜡做的,但我想的是那间阅览室。那儿晚上什么样?寂静、幽冥、凝滞。摆满铸型的橱架却不会悄无声息。蜡模泛泡,幽灵面孔的嘴唇扭曲,眼睑翻动,婴儿手臂的肉窝因为伸展变得更深。我走到塞利娜囚室的角落,止不住地颤抖,这时,我看见了这一幕。我看见了,我看见彼得·奎克拳头肿胀的手指伸展、曲张。那只手正跨过橱架,手指贴着木架牵引手掌,就要离开柜门了——手指在玻璃门上留下蜡迹。

我看见所有的铸型都悄悄匍匐,穿过寂静无声的阅览室,匍匐向前的时候,柔软融汇在一起,互相融合,汇成一股蜡流,渗进街道,渗入米尔班克,渗入死寂的监狱。沿着沙石地的道口,穿越监狱,透过门上枷锁的空隙、牢门的缝隙、矮门、钥匙孔。煤气灯照在惨白的蜡上,没人会多看一眼,悄无声息,潜行向前。所有沉睡的囚室里,唯有塞利娜一人,可以抓住牢房外走廊沙砾上蜡流的细碎滑行声。我看见蜡流缓缓爬上她门边的粉刷墙,轻轻推挤铁质的活板,流入幽冥的囚室,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蜡流汇聚,滋长增生,一开始像一株尖利的石笋,慢慢地,它变硬了。

他成了彼得·奎克,他拥抱了她。

我在一秒的时间里看到了整个过程,一幕幕如此鲜活,我感到一阵不适。塞利娜又来到我身边,我再次远离她。我再看向她时,我笑了,笑声听来非常可怕。我说:“今天我无法帮你了,塞利娜,我希望能安慰一下你,但无缘无故把自己吓到了。”

不是无缘无故。我知道不是无缘无故。

她靴子旁的那块蜡,白得惊心,突兀地立在地上——它怎么到这里的?她向前一步,蜡迹被裙摆遮住,看不见了。

我在她那儿又待了一会儿,觉得反胃,无法集中精神。最后,我心想要是被看守看到我在里面,面如死灰、心事重重,该如何是好。她可能会看出我不对劲的迹象,某些凌乱的或是熠熠发光的迹象。我记得以前,我从海伦那儿回来后,我也害怕母亲发现异样的地方。我叫来杰尔夫太太,但她注意的是塞利娜,不是我。我们一路沉默地前行。一直到了牢房的底端,她才把手放在胸前,开口说话:“我敢说您今天肯定发现女囚们的状态比较不稳定吧?每逢有人发作,可怜的女人啊,她们总会这样。”

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在塞利娜向我倾吐了那么多之后,我还是可鄙地把她孤苦无依、担惊受怕地留在了那里!就因为一点点发亮的蜡,我就退缩了!但是,我不能再回到那里。我站在栅栏处踌躇,杰尔夫太太始终用她那双和善、耐心的深色眼睛看着我。我说,女囚确实情绪不稳,我觉得,道斯——塞利娜·道斯——可能是里面最不安的一个了。

我说:“杰尔夫太太,我很高兴所有看守里,是由您来照看她。”

她谦虚地垂下目光,说希望自己能和所有女囚做朋友。“至于塞利娜·道斯,普赖尔小姐,只要是我来看守她,您就不用担心她被欺负。”

她把钥匙插入大门,宽大的手在牢房的阴影下更显苍白。我再次想到那股蜡流,又觉得一阵不适。

监狱之外,天色已晚。浓重雾气的笼罩下,街道变得影影绰绰。看门人花了好些功夫才拦到马车,当我终于坐进车内,仿佛也带进了一身雾气,雾气浸透了我的裙子,裙子变得很重。现在,雾气还在升腾。它升得如此高,甚至从窗帘下透进来。今晚埃利斯被母亲差使来叫我用餐时,我正坐在镜子旁的地板上,把纸团塞进窗框。她问我在干什么,说我会着凉的,还会弄疼手。

我说,我怕雾气渗进来,在黑暗中,扼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