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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重逢至今,过了120个日子。

但见面的次数,却是少得可怜的七次。

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个小时。

我知道她有红线,知道她怕,但我总是想见她。

这些日子想见她的总次数,除以120天,

平均每天会有几次想见她。

有的日子想见她的次数很少,只有一次,

只不过那个一次,是从早想到晚。

想她时偶尔会很苦,不是说想到她时会痛苦,

而是想得很深很深很想见她一面却见不着时,是很痛苦的。

仿佛全身正被煎熬,完全无法逃脱或排解。

如果有天你变成虱目鱼,躺在锅子里被油煎,

你就能体会我的那种痛苦了。

还好有Line,偶尔有电话,算是保持联络,不至于断了消息。

但有些人需要碰触,比方她。

即使每天打电话和传Line,也不能取代她清澈深邃的双眼,

和她的四分之三侧面。

碰触才有真实存在感,想念的心才会安定,不会飘浮。

有段话是这么说的:

人的一生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对我而言,这两个人都是她。

十几年前的她,惊艳了我的时光;

而现在的她,则温柔了我的岁月。

回首来时路,我很清楚自己为对方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

也很清楚自己在想什么,还有她在我心里的分量。

但对她,却不是那么有把握。

这不是我不能感受,也不是我要求太多,

而是她总是把最真挚的情感藏得很深。

而且也因为她的语言表达障碍,让我低估她情感的温度。

她的一切早已不是我的逆鳞,我甚至急于发掘与更新。

如今因为重逢,我了解以前所不知道的她的样子,

也知道失去音讯的那段时间,她在想什么。

她的样子在我心里更鲜明、更美好,更加无可取代。

所谓的重逢,是老天再给一次机会的意思吗?

如果老天再给一次机会,我们是再走一次十几年前走过的路或是重新走一条崭新的路,

还是顺其自然,在缘分终于尽了时,各自回到人生的正轨?

我想起一部电影: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

在这部电影中,记忆是可以被完全删除的。

男女主角因为争吵、痛苦等,分别删除了关于对方的所有记忆,

但当他们后来偶遇时,即使早已忘了彼此,以为对方是陌生人,

他们还是莫名其妙地互相吸引,于是从头来过。

原来即使忘掉一切,只要双方仍是原来的样子,

一旦相遇后还是会重新开始。

最美最深的记忆,早已不只存在于脑海,也进入了心灵。

脑中的记忆可以删除,但那些记忆已成为心灵的阳光,删不掉,

也就是如片名所言:纯洁心灵里的永恒阳光。

现实中的我们重逢了,她依然是她,我也还是我。

但如果再来一次,可能要再经历同样的甜蜜、欢笑、痛苦、磨难,

也很可能走向同样的结局。

那么我们还想再来一次吗?

我和她都在这世界上漂流,像激流中的两根浮木。

有时被水流推近而碰触,有时被水流推开而远离。

我们其实都没有能力决定流动的方向和目的地,

只能被水流推着走。

最终应该都会被冲进大海,然后在海浪和潮流的拍打下,

我或许搁浅在某处沙滩,她或许被带往深海继续漂流。

有时想到这里会觉得很难过,只能想办法在两根浮木碰触时,

仔细记住对方的身影和气味。

因为我早已没有信心,也没有把握,更不敢奢望,

我们最终会搁浅在同一片沙滩,而且互相依偎着。

深夜时安静又没有干扰,总是理所当然地想着她,

即使是忙碌的上班时间也常因为想到她,

想到我们之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而呈现短暂的放空。

“现在忙吗?”

她传来这句,唤醒了我,让我回到桌上满是报表的现实中。

看了一下表,下午三点多,一般她不会在上班时间Line我。

“算忙。怎么了?”我回。

“没事。只是想要在你很忙碌的时候吵你。”

“那现在就可以了。”

“不会害你工作做不完,甚至被老板fire吧?”

“不会。”

“我今早开车上班途中,车子抛锚。”

“我工作即使做完做好,也可能被老板fire。因为我跟他起冲突了。”

我们分别传一句,两句几乎同时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为了什么事起冲突?”她回。

“那你上班怎么办?”我回。

“冲突很激烈吗?”

“上班有迟到吗?车子现在如何?”

“不会是为了加薪之类的事吧?”

“那你今天下班怎么回家?”

“我们两个各说各话,真令人心安。”她回。

“嗯?”

看了一下对话记录,刚刚我们确实没“对话”,是各说各话。

“这表示我们都把对方的事看得比自己的重要。”她回。

“嗯。那我先回答你。不是加薪之类的事,只是对老板讲道理时音量很大,顺便骂他几句而已。而他不是有度量的人。”

“那你应该是为了别人。”

“你怎么知道?”我回。

“我认识你多久了?”

“一辈子。”

“嗯。所以我知道你自己无所谓。但为了别人,你会奋不顾身。”

看着她传的最后一句,我有点激动。

不必多解释什么她就自然明了一切,总是让我的心不会寂寞。

“轮到我说。车子在修车厂,明天下午才会修好。我坐出租车上班,迟到半小时。今天下班搭同事的车回家。”她回。

“那明天上班怎么办?”

“或许搭出租车吧。”

“不如我去载你上班?”

“好。”

“约几点?”我回。

“六点半。”

“那么早?”

“因为要一起吃早餐。”

“你应该知道我没吃早餐的习惯吧?”我回。

“我知道你以前不吃早餐,但现在你年纪大了,不幼稚了,也许知道吃早餐对身体健康很重要,也开始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于是改掉不吃早餐的坏习惯。”

她一向话少,所以碎碎念时其实还蛮可爱的。

“好。明天六点半去载你,一起吃早餐。”我回。

“谢谢你。帮了大忙。”

“只是载你而已,没什么。”

“你肯吃早餐,让我不用担心,就是帮了大忙。”

我愣住了,一时之间无法回她。

“可以养成吃早餐的习惯吗?”她问。

“好。”我没有犹豫。

“你真的帮了很大很大的忙。”

其实我早上只是不吃固体食物而已,通常还是会喝杯咖啡。

这习惯好像是从大三开始的,可能那时贪睡,早上出门上课总是匆忙,

来不及买早餐,久而久之便不吃早餐了。

以前她知道我没吃早餐的习惯,但也没说什么。

今天才知道她竟然这么担心。

她总是可以很轻易地给我满满的力量,比方一个眼神、一句话语,

或是一份关心。

现在的我,仿佛可以攻顶喜马拉雅山而不带氧气筒。

隔天早上六点二十就在她家巷口等待,还是昏昏欲睡。

因为起码比平时少睡了一个半小时。

她准时出现,打开车门,上了车。

我完全清醒了。

“到哪里吃早餐?”我问。

“先直走。”她说。

我开车往前,穿过五个红绿灯,她都没开口。

“还有多远?”我问。

“不远。”她回答,“只是路很长而已。”

我笑了起来,她偶尔会说出这种看似矛盾的话。

她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我,我越笑越开心,好像停不了。

“再直走下去,可能到台北。”我终于停止笑。

“没错。”

“是不是过头了?”我问。

“是。”

“啊?”我吓了一跳,“那你怎么不早说?”

“你在笑。”她说,“我不想打断。”

“可是……”

“我希望你笑、喜欢你笑。这让我觉得,你很开心。”

我略转过头看着她,她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很轻松、很满足。

我也很满足,因为我可以看到她的四分之三侧面。

在找地方回转车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场景是我们第一次遇到。

这是我第一次开车载着她,她安静地坐在我旁边。

我突然有种我们都长大了的感觉,觉得以前的我们太年轻了。

以前的我们,总是做好即将面对风浪的心理准备;

而现在的我们,仿佛是经过风浪后,珍惜难得的平静。

回顾过往,我脑中常会出现很多定格画面。

这些定格画面有的是我走在她左手边,有的是我坐在她右手边,

有的是我们同时仰望一个东西,有的是我们同时聆听一种旋律。

所有的光与影、声音与影像,在我心里异常清晰。

现在我开着车,她坐在我右手边,我们一起看着街景、红绿灯。

从挡风玻璃看着这个世界,这个我们生活的城市。

紧闭车窗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车内只有我们的交谈声,

还有我刚刚的笑声,和她微笑注视我的神情。

我相信即使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清晰地看到这个定格画面。

聂鲁达的著名诗句: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

这句话看似悲观,也令人难过,但还是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解读。

也就是说,如果所有在一起的细碎回忆与定格画面,

都必须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忘记,

那么不就表示几乎忘不掉?

既然忘不掉,可能趋近于永恒。

“前面右转。”她说。

“好。”

“然后……”她拉长尾音。

“快到了吗?”

“然后我看一下这方向对不对。”

我又笑了起来,她果然还是没有方向感。

但这次我不敢笑太久,怕笑完后已经开到台北了。

“刚刚右转的地方,应该左转。”过了一会儿,她说。

“那又得回转了。”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人生不能回转。”她说,“开车时多回转几次,弥补一下。”

“其实你很有幽默感。”我笑了笑。

“我们现在这样……”她眼睛看着前方,语气很平和,“应该也像是在人生中回转吧。”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然后我们保持沉默,这应该也会成为一个定格画面。

终于到了早餐店,要回转两次才能抵达的店。

太久没吃早餐了,本想跟她点一样的,她却坚持要我选。

“我想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她说。

我只好随便点了一样碰碰运气,她却点了其他两样。

“你食量不是很小吗?”我很惊讶,“难道你早餐特别能吃?”

“多点几样,命中的概率才大。”她说。

“命中什么?”

“你喜欢吃的东西。”她笑了笑,“反正你食量大。”

早餐的分量并不多,所以我们两个吃三人份也还好。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和她一起吃饭,但看着坐在对面吃饭的她,

还是会感到很新鲜。

我突然觉得,我们好像从没一起生活过。

所谓的“一起生活”,并不是狭义的住在一起过日子,

而是指日常生活中有更多交集,或是有共同目标,

或是一起注视某个地方、一起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她在A星球生活,我在B星球生活,

然后我们在C星球交会,一起聊天、走路,看看C星球的一切。

短暂的交会过后,她回到A星球,我回到B星球。

然后我在B星球想着A星球的她,她在A星球想着B星球的我。

十几年前是这样,现在似乎也是一样。

在恋人的世界里,没有桃花源的存在,各处都有自己的美丽与哀愁。

我不知道其他恋人们的世界里,什么地方美丽,什么地方哀愁,

但在我们的世界里,美丽就是跳脱彼此的生活进入纯粹美好的时空,

而哀愁就是无法让那些纯粹的美好,进入我们彼此的生活中。

“走吧。”她站起身,“上班不要迟到。”

我点点头,也站起身,一起离开早餐店。

再度上车后,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易拉罐咖啡。

“你上班时可以喝。”她递给我。

“这是从冰箱拿出来的?”我接下时,感觉有点冰。

“不然是从烤箱吗?”

嗯,她吃饱了,像插上电的冰箱,可以制造低温了。

“咖啡是你特地买给我的?”我问。

“不是。”

“买给别人的?”

“也不是。”

“捡到的?”

“神经病。”

“我记得你从不喝咖啡。”我很纳闷,“你买咖啡干吗?”

“我不想说。”

“噢。”

简单应了一声,算是结束话题。我直接开往她的上班地点。

“下班后,我载你去修车厂?”抵达后,我说。

“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

“会很麻烦。”

“哪里麻烦?”

“我们在抬杠吗?”

“我下班后顺便来载你去修车厂。”我说,“请问哪里麻烦?”

“我今天上班的心情。”

“这跟心情有关?”

“我会一直期待下班时刻赶快到来,上班就无法专心。”

“噢。”

“你只会说‘噢’。”她下了车,“你不用来载我。快去上班吧。”

又结束了在C星球的短暂交会,她要回到A星球上班,

我也要开车到B星球上班了。

随手摸了一下那罐咖啡,冰凉的触感让我灵光乍现。

我赶紧停车熄火,下车跑进她上班的大楼,在电梯口追上她。

“你又开始买咖啡了?”

“嗯。”她说。

“我们到底在干吗?”我有点激动,“为什么不想见就见呢?为什么要搞成我像虱目鱼、你买自己根本不喝的咖啡呢?”

“虱目鱼?”

“那是比喻。”

“莫名其妙的比喻。”

“虱目鱼不是重点,”我说,“重点是你买了咖啡又不能喝,又要放冰箱。冰箱满了怎么办?”

“就让它满。”

“你妈会觉得很奇怪吧?”

“我不在乎。”

“你……”我一时语塞。

“其实我有喝。”她说。

“你是说你喝咖啡了?”我大吃一惊。

“不然是喝啤酒吗?”

“可是你喝咖啡会心悸啊。”

“我知道。”

“知道还喝?”

“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我音量变大。

她静静地看着我,没说什么,似乎在等我平静下来。

“你为什么要喝咖啡?”我音量恢复正常。

“想知道是不是一样的。”她说。

“什么一样?”

“我喝咖啡会心悸,心跳忽快忽慢,有点晕眩,有时会呼吸困难。”

“所以呢?”

“跟想你时的心情,很像。”

我凝视着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光芒。

这光芒让我的心一下子雪亮。

重逢至今,我感受到她的样子跟以前一样,

但又觉得好像有点不一样,只是一直不知道哪里不一样。

现在突然醒悟,原来她变得很有勇气。

她很胆小,又有语言表达障碍,很多感受从不说出口,

即使说出口,也只能淡然地表达内心的汹涌。

或许她潜意识里认为这是造成我们以前没办法在一起的原因,

才会留下遗憾。

于是重逢瞬间,为了弥补遗憾,她变得异常有勇气,

敢于泄露以前从来说不出口的感受。

她甚至说出很喜欢这种字眼,以前的她根本不可能说出口,

因为她从不把喜欢和爱挂在嘴边。

虽然她从轻度语言表达障碍变成重度语言表达障碍,

但她却同时有更多的勇气去突破障碍,而且这勇气似乎与日俱增。

于是我反而比以前更清楚地知道她内心深处在想什么。

就像她以前会买咖啡但不喝,而现在却有莫名其妙的勇气喝咖啡。

我也是一样。

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现在也没变,甚至只可能更严重。

面对自己一直想要把握住的人,也没有伸手用力抓住她。

就像森林中的猴子,没有伸手抓住新的树藤,

便只能在原地荡来荡去。

或许我潜意识里认为这是造成我们以前没办法在一起的原因,

于是突然拥有很强的决断力,说要见她就见她,不管时间多晚,

不管已经有十几年没见了。

而想多留住她一会儿,就立刻折断雨伞。

这种只想挽留她,完全不考虑其他,马上说做就做的决断力,

我以前根本没有。

但这不是我真正的样子,只是为了弥补遗憾而出现的反射性动作。

也就是说,我的决断力和她的勇气,都只是弥补遗憾的反射性动作。

我本质上依然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她也始终胆小,有语言表达障碍。

“你再不走,上班会迟到。”她说。

“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噢。”

“你只会说‘噢’。”她说,“快去上班吧。”

“你不要再喝咖啡了。”我说。

“要你管?”

“如果我偏要管呢?”

“好。让你管。”她说,“然后呢?”

“然后……”

“要让你管,你也不知道怎么管。”她笑了起来,“快去上班吧。”

我也笑了起来,路过要搭电梯上班的人,应该会觉得我们疯了。

“所以你想到我时,心情就很糟糕?”我问。

“有时想得凶,就像喝咖啡时的心悸。”她说,“能不糟糕吗?”

“噢。”

“你还是只会说‘噢’。”她说,“赶快去上班吧。”

“你把咖啡都给我吧,别再喝了。”我说。

“好。”

“也不要再买咖啡了。”

“好。”

“你怎么这么爽快地说好?”

“只要你能快点去上班,我什么都好。”

“你还剩几分钟?”我问。

“十分钟。”她看了看表,“你呢?”

“也是十分钟。只不过你只要搭电梯到五楼,我还要开车。”

“你再不走,我要叫警卫了。”

“叫吧。”我说,“多叫几个。”

“你真的会迟到。”她说。

“我知道。”

“知道还不快走?”

“不管了。”

不管了,我不要再当虱目鱼。

再走一次十几年前走过的路也好,重新走一条崭新的路也罢,

当我们这两根浮木碰触时,每一分每一秒,

我都不想离开她的眼睛和她的四分之三侧面。

即使我们好像从未一起生活过,但我始终可以因她而惊艳,

而她在我心里,也永远温柔地存在着。

“候鸟每年春秋两季沿着固定路线,往返于繁殖地和度冬地。如果你是候鸟,你认为哪里才是故乡,繁殖地?度冬地?”

“如果我是候鸟,我不在乎故乡在哪里。”

“为什么?”

“因为不管往哪儿飞、飞多远,我总是思念着南方。”我说,

“而你,就是我的南方。”

春天到了,甚至提早。

我和她的大学生活剩下最后一个学期,毕业后会面临离别。

对平时在一起的恋人而言,毕业后如果距离和环境的改变不大,

那么可能只是彼此要学会调适而已。

但对我们而言,这种状况很可能致命。

我们之间的最大问题,在于每走一步,鞋里的沙都会磨痛脚,

必须忍受一些痛苦才能往前走。

就像拿着一根长竹竿走钢索的人,勉强维持平衡往前走。

但只要一只鸟停在竹竿的一端,就可能让他失去平衡而摔落。

毕业后面临的变量,可能就是那只鸟。

我其实已做好心理准备,打算当鸟停在右端时,双手迅速往右移动,

当鸟停在左端时,双手迅速往左移动。

无论如何,我要让竹竿保持水平,继续向前走。

然而她在学期初告诉我,今年夏天结束后,她将到美国留学。

说这些话时,她坐在M栋侧门水池边的石椅上,眼睛看着水面。

那时是黄昏,天气晴朗,凉风徐徐,水面泛着阵阵涟漪,

但我心里刮起狂风暴雨,水面波涛汹涌。

我们足足沉默了半个小时,直到天色昏暗。

“其实这样很好。”她终于打破沉默,语气很平淡,“以后应该不用压抑,也不必克制,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或许想做什么也可以做什么。”

原本看着水面的我转头看着她,但她的双眼始终注视着水面。

如果你在住院,有天医生突然告诉你: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担心油腻、胆固醇,不必运动或养生,而且喝酒、抽烟、熬夜都没关系。

那么这代表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在宣布你的死期,而且无药可救,怎么保养身体都没用。

看来这只停在竹竿上的鸟,是只巨大的老鹰。

我已经无法维持平衡,只能摔落。

从此之后,她绝口不提出国时间、念哪所学校、多久回来等。

同样地,我也是。

这大概是认识她以来,我们两个很有默契的第二件事。

或许别的恋人知道死期后,会选择提前结束,

但我们却是好好珍惜剩下的日子。

见面的频率比以前高,见面的时间比以前长,

见面时所做的事也比以前多。

可惜她说话时的平均温度,并没有比较热。

然而我一直对她说的那句“其实这样很好”耿耿于怀。

那句听起来仿佛是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有时胡思乱想,觉得她那句表达了“终于可以离开”的解脱之意。

她是认识我之前就有了出国的打算,还是认识我之后才有的?

如果是认识我之后才想出国,是不是因为她始终离不开、回不来,

于是干脆远走国外,让我们之间自然结束?

而我呢?

原已准备战战兢兢迎接任意一只鸟落在竹竿上,

没想到发现是只老鹰后,却立刻束手待毙。

我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游不出她的旋涡、上不了岸,

于是潜意识里在等待一个理由或力量拉我上岸?

这只老鹰的出现,是让我们一起逃避,

还是一起解脱?

去看夕阳吧,珍惜太阳还挂在天上的时候。

我和她各骑一辆机车,约好在海边碰面。

我本想载她就好,何必搞得这么麻烦?但她坚持各骑一辆。

“你不是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我说,“我想骑车载你。”

“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说,“我想自己骑车。”

她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即使死期快到了也是一样。

除了认识她第一天时骑车载过她,后来就没载过她了。

如果约在校外,我们总是先说好时间和地点,然后各骑一辆机车去。

我会提早到,然后静静等她。而她总是迟到。

我也突然想到,她从不跟我一起吃饭。

我约过几次,她总是拒绝,而且没有理由。

刚开始很纳闷也很沮丧,后来习惯了,

便把这也当成她莫名其妙的坚持。

她说约在海边碰面就好,我只能苦笑。

她到底知不知道所谓的“海边”有多大,

这跟“水池边”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

还好她总是迟到,我便在海堤上来回快速走动,有时还跑步,

边走边睁大眼睛看她到了没。

来回走了十分钟,已经有点喘了,才终于看见她。

我走向她,她缓缓停好机车,收好安全帽。

“走吧。”她说。

“其实我跟时间一样。”我说。

“嗯?”

“一直在走。”

“神经病。”

我们一起走上海堤,再走下海堤,踏进沙滩。

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很工整,几乎是四条笔直的线。

走到离海浪拍打十公尺处,她停下脚步。

“再往前一点?”我问。

“这距离是我的极限。”她说。

她坐了下来。我也坐了下来,在她右手边。

“待会儿夕阳下山后,一起吃个饭?”我说。

“我那时应该还不会饿。”

“那就等饿了再吃。”

“我饿了也不吃。”

嗯,果然不跟我一起吃饭,而且没有理由。

今天的夕阳很美,颜色是浓浓的黄,

也没被云层遮住,是个完整的圆。

气温很舒适,晴朗的天空只有少许白云,海面很平静。

这是个看夕阳的好天气,这个沙滩也是看夕阳的绝佳地点。

“我很喜欢海。”她的视线朝着正前方。

“其实你跟海很像。”

“哪里像?”

“都把东西藏得很深。”

她转头看我一眼,随即视线又回到正前方。

“我也很喜欢夕阳。”她说。

“其实你跟夕阳也很像。”

“也像夕阳?”她又转头看我,只是这次是定格。

“嗯。”我说,“同样都是只要一转身,天就黑了。”

“神经病。”她笑了起来,很灿烂的笑容。

我静静地看着她灿烂的笑容,突然觉得很舍不得。

如果以后再也看不到她的这种笑容,我一定会很寂寞。

我很努力记下她现在的笑容,嘴角扬起的弧度、眼尾滑下的曲线,

还有绽放出的温暖。

“其实你现在的笑容最像夕阳。”我说。

“为什么?”

“明亮而不刺眼,温度也刚好。”

她闪过一丝笑容,我也努力记下这如闪电般的笑容。

要记下的东西似乎很多,脑袋不晓得够不够用。

“有螃蟹。”她指着右前方。

“其实你跟螃蟹也很像。”

“什么都像。”她又笑了起来,“你干脆说我不像什么就好。”

“你是真的像螃蟹。”

“哪里像?”

“外表坚硬,内在柔软。螃蟹把最柔软的肉,包在最坚硬的壳里。”

我看着她,“跟你一样,外表刚强,内心却很柔软。”

我们互望了几秒,她才转过头。

“对你更是。”她说。

“对我是外表更刚强、内心更柔软吗?”我问。

“废话。”

“是更柔软的废话,还是更不柔软的废话?”

“1。”

“可是你说那句‘其实这样很好’时,我觉得你心很硬。”我说。

“胡说。”

“是很硬啊,比混凝土还硬。”

“根本没硬。”

“如果不叫硬,难道叫没有心吗?”我说,“那你的心在哪儿……”

“在你这儿。”她用右手突然捶了一下我的心脏,也打断我的话。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眼神带着哀伤,眼窝很湿润,几乎要满溢出眼角。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温柔的撞击。

我永远记得那个瞬间,也永远记得当下的感动。

那是整个人被电击、体温升高、心跳狂飙、血液沸腾、汗毛竖立、鸡皮疙瘩全部起来的感动。

她用右手捶我心脏的那个瞬间,我的心脏便牢牢记住了她的温度、她的想法和她的心。

喜欢一个人可能需要理由,但爱一个人则不必。

有时爱一个人是一种认定,你认定是就是。

我这辈子确定的东西不算多,但我很确定对她的认定。

我认定是她。

因为知道未来的不确定,或是害怕未来的不确定,

所以很希望有些东西是确定的、不会改变的。

还好我很确定,对她的认定。

我们互相凝视,在夕阳的照耀、海水的拍打、螃蟹的横行中。

她的眼睛像是倒满酒的酒杯,表面张力让液体成为光滑的球面。

或许只要轻轻晃动,就会漫出来。

而我心头很热,眼角也湿润。

透过眼球内液体的反射,我们应该更清楚地看见彼此。

那是我们第一次发现彼此眼中映照出的,满满的,自己的容颜。

这或许是一种爱情最初始,也最美的状态,

也是最纯净、最光洁无瑕的,对爱情的悸动与信仰。

佛说:你恨的人,来生不会再见,所以别在他(她)身上浪费时间;

你爱的人,来生也不会再见,所以今生要好好对他(她)。

她当然不是我恨的人,而且她会离开。

因为可能不会再见,所以更要好好对她。

夕阳快下山了,天色不像刚刚那样明亮。

“对你,我始终很难说出内心的真正感受。”她打破沉默。

“嗯。”我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她。

然后我们转头看着即将渐渐变暗的天空。

“唯一可以在白天看到的星星是什么?”我问。

“不知道。”她摇摇头。

“爱尔普兰星。”

“有这种星星?”

“爱尔普兰,Airplane。”我右手指着天空,“那里就有一颗。”

“神经病。”

一架飞机缓缓在天空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细细的白色喷射云。

我伸手向天空抓一下,抓住那架飞机,

然后低头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我要跟她在一起。

“你闭着眼睛干吗?”她问。

“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接吻、哭泣、许愿的时候闭上眼睛。”

“神经病。”她又问,“你到底在做什么?”

“许愿。”我说。

“许愿?”

“嗯。”我说,“只要抓住100颗爱尔普兰星,就可以实现愿望。”

她睁大眼睛看着我,眼里充满疑惑。

“夜空中划过的流星,大家争相许愿,流星总是载了太多心愿而急速坠落。还好白天也有缓慢移动的爱尔普兰星,给人们带来希望。”

“什么希望?”

“传说在天空中看见爱尔普兰星,只要伸手抓住它,再立刻许愿。当你抓完一百颗爱尔普兰星时,你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这传说很幼稚。”她说。

“或许幼稚,”我说,“但你可以试着相信。”

“相信这干吗?”

“很多东西,你一旦信了,就会存在。”我说,“信仰就是这样。”

“你要我把这传说当成信仰?”她问。

“可以试试。”

“嗯……”她犹豫了一会儿,“好。”

“那赶快。”我指着天空,“爱尔普兰星还在,你快抓。”

她缓缓伸手向着天空抓一下,再低头闭上眼睛。

“愿望不可以说出来,不然会无效。知道吗?”我说。

“废话。”她睁开眼睛。

“是知道的废话,还是不知道的废话?”

“1。”

“到时候你坐的飞机,我也会朝着天空抓下。”我说。

她看着我,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个头。

夕阳已下山,天色暗了下来,她的眼神显得更明亮了。

我站起身,双手左右平伸,一步一步,向着海缓缓走去。

“你在干吗?”她问。

“继续向前走。”

“神经病。”她有些惊慌,“你会走进海里的。”

“不管了。”

老鹰又如何?

再巨大的老鹰停在竹竿上,我也不管。

我只要抛掉竹竿,双手平伸,还是有一丝希望可以维持平衡,

然后继续向前走。

“很危险。”她快步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衣角,“别再往前了。”

“你不是说,那距离是你的极限吗?”我双手依然左右平伸。

“嗯。”她拉了拉我的衣角,“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进海里。”

“那么陪我一起走吧。”

她愣了愣,但在我又往前跨出一步时,她也跨出一步。

只剩下要抓住99颗爱尔普兰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