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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

沈聪从法国度假回来时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这里的每一个人并不仅限于我们编辑部,而是几乎公司绝大部分人。当然,这其中没有姚丽华的份,知道这点后我们非常解恨。我拿到的是一瓶法国原产男士香水,尴尬的是我不识货。周小野一脸鄙夷地抢过去,结果支吾了半天也没有把那个英文拼出来,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打开闻了闻,然后评价道:“不错,好货。”

“你从哪看出来的?”

“四位数的价格。”

我当场就给他跪了。

彼时,我的新书第二章连载,跟着《橙》A第六期上市了,时间是11月中旬。而B版也发行到了第三本,据说这一本吴彦尊开始连载他的最新力作,尽管我很怀疑一本花了一个月时间炮制出来的长篇有什么力度可言。

到如今,《橙》A版B版的制作,虽然大体风格在雯姐的制约下依然是朝向初高中女生的青春影像阅读刊物,但内里的栏目细节却彻底分离开来。AB两本杂志的实际关系就像我们两组编辑团队一样,貌合神离,竞争激烈。引用郭爱卿嘴中那句歹毒的话说就是:知道你最近过得不好,我也就安心了。

而其他的,依然按部就班地发展着。

沈聪换了一辆新车,果然是之前她跟我提过的白色路虎,虽然她的生日还没有到,不过她以“提前透支生日礼物”这种借口让她爸给她买了一辆,相信也只有富二代才能跟自己的老爹提这种要求,不过周小野不爱叫她富二代,更喜欢喊她白富美。与之对应的还有高帅富吴彦尊,女神梓雯。

“我呢?那我是什么?”当任南希兴奋地问起时,周小野鄙视了他一眼,“屌丝,咱们都是屌丝!”

说到“屌丝”任南希,他在第N次家庭风波过去后终于劝住了他爸妈今年拖家带口来星城的决心,好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努力工作,赶紧赚钱买房。

而“伪屌丝”周小野也从仓管升职到了运营部的小组长,不过更让他春风得意的是跟雯姐的关系进展。为此他煞有介事地跟我一条条现象例举跟分析:“上次我找她看电影,她答应了。上上次,我给她做的爱心蛋糕,她虽然没吃但是拿给了她家伊丽莎白吃了。你懂什么?这叫要攻陷一个女人,就得先攻陷她家的狗……还有上上上次,我跟她说嫁给我吧,她居然没有直接脱高跟鞋扔我脸上!哥们,这是赤裸裸的进步啊!”

看着周小野沉浸在这种幼稚的喜悦中,我有些难过。很多次我都想把雯姐跟吴彦尊的真实关系告诉他,可一看他那么开心又放弃了。

我希望自己做了对的事。

11月底的某天晚上,我、周小野,还有任南希三人在家里吃火锅,自从冬天来临,我们就爱上了这项简洁方便还持久的活动。大家一边吃得热火朝天一边干杯,顺便检讨2011年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又有什么遗憾。周小野比较激动,一手举着啤酒杯,一手端着一碗鱼丸,那叫个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2011年,哥结实了好基友、找着了工作,还遇见了传说中的女神……2011年,是丰收的一年,是峥嵘的一年,是举国欢庆的一年……”

“我怎么有种看《新闻联播》的感觉啊。”

“陈默你丫闭嘴。”他打了个酒嗝,继续说道:“不过还是存在很多内忧外患的,内忧是梓雯还是没有追到手,外患是姚丽华跟吴彦尊那对狗男女还活得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对狗男女还在开跑车住洋房荼毒祖国花朵我就蛋疼菊紧……总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来来,干杯!”

我俩哭笑不得地被他拽起来,举着酒杯瞎折腾。

这时,我妈突然打来了电话,我立马起身去了阳台,电话里我妈的声音有些担心。

“默默啊,最近还好吗?”

“还好,放心,天冷了我会多加衣。”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还知道你接着要说,多吃点,别饿着自己了。”

“你长大了,知道照顾自己了。”妈在那边笑了笑,随后她又说:“默默啊,早前有两个自称是墨水的姑娘打电话来家里了,说她们是你什么粉丝还是肉丝什么的……也不知道怎么找过来的。”

我哭笑不得,不无骄傲地说,“妈,这些是喜欢你儿子的读者。”

“那就好,那就好……对了,默默啊,出书了记得带本回来给你爸。你呀是不知道,自从那两个小朋友往我们家打了几次电话,你爸现在每天都乐呵呵的,逢人就说自己儿子是作家,连楼下老百姓大药房两个新来实习的姑娘都不放过。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还硬是让你哥开电脑上网给他看一看你的微波……”

“微博?”

“对对,就是那玩意……”

不知为什么,那一秒,父亲戴着老花眼镜盯着电脑屏幕中那些对他而言复杂难懂的界面看上半天,明明不太懂可只要看着我的照片和个人简介就会露出欣慰笑容的模样,快速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眼前。

或许他是爱我的吧,尽管多年以来他从未表现出来。可他又怎会知道,这些年,我之所以不惜与他争吵、决裂、漂泊在外,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的到来,向他证明我是值得被爱的,而不是什么因为害怕哥哥死去而生出来的代替品。

有时候为了一个羞于启齿的理由,人总是能找到很多荒唐的惨烈的借口。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如今我长大了,这一切都结束了。

“妈,你早点睡吧。”

“你也早点休息,今年过年了就回家吧,家里都念着你。”

挂断电话后我眼睛有些湿了,可我丝毫不觉丢脸。我只是仰起头,任由它从眼角溢出,流向无边的夜。

不多久,我又拉开了阳台的门,走进了温暖的客厅。

我抢过周小野的酒杯,“来,今晚大家不醉不归。”

【二】

《你眼里的海寂静无声》提前结束连载,选在十二月上市。虽然雯姐认为,如果在明年三月上市效果会更好,那时候是旺季。可眼下顾不上这么多了,《橙》A版迫切需要一本长篇代表作品来打头阵,我的新书当仁不让。

团队的第一本图书,无论是我们自己还是公司都相当重视。但尽管如此,整个制作过程中,姚丽华还是没有少刁难。无论是封面选定、还是之后的下场印刷日程,都遭到了她的恶意拖延。

这导致的直接结果是,书正式上市时已经进入寒冬。

我在接到发行部的电话后非常气愤,据说东三省那边大部分地区降雪严重,路面结冰,很多货都堵在途中运不过去。当晚我只好跟雯姐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亲自跟发行商道歉,让他们把事先准备好的广告海报不要下架,就当对延后上市持续预热。而作为补偿,每本图书,我们再增加他们的一块钱盈利。

“纸张、印刷、运输这些费用原本就很高了,现在还要再多给他们一块钱,我们还赚个屁啊。”我急得快要骂脏话了。

“总比卖不出去强。”梓雯说着,又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放心,这本书,我有信心。”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大概是因为部分地区发货延迟,反而提高了读者们的购买期待值,另外梓雯在网上策划的一系列有效炒作,短短半个月内,首印5万很快销售一空,接着公司又紧急加印3万,依然热度不减,印刷厂随时准备继续加印。市场部的评估结果是——最少要卖15万本。

这对一个横空出世的新作者,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

那些天里,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我无从得知、也永远不可能得知,这些书是如何下场印刷、如何包装、如何翻山越岭抵达每一个销售点,又如何被送到各大小书店,如何卖到读者们的手中,他们在拿起这本书的那一刻又是怎样的心情。

我只能通过市场部那边一次又一次反馈的数据来相信:这本书卖得很好,这本书让很多读者记住了《橙》A版,以及一个叫陈默的作家。

圣诞节前夕,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带了自己的几本新书回了一趟家。这次我不再胆怯,搭乘在那趟几十分钟的地铁上,偶尔轻微晃动时,竟有一种海外漂泊的流浪汉搭乘渔船回家的错觉。

只是我不曾想到,当我推开家门时,第一个跟我打招呼的居然是沈聪。

“哈喽。”她朝我调皮地眨眼,仿佛早就埋伏在这。我站在门外,差点错以为她才是主人。事后我才知道,她自从夏天第一次来访后便经常会以准媳妇的身份来我家陪我妈,把她老人家逗得乐呵呵的。

爸在接过我的新书时,只是淡淡瞟了一眼就扔在了茶几上,假装漠不关心。后来我去厨房帮妈洗菜,他才偷偷捎上一本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房门。妈说:“瞧瞧你爸,越老越像个小孩。”

我表示赞同。

晚上一起吃饭,饭桌上的气氛很好,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爸也跟着开起了玩笑。吃到一半时,妈突然幽幽地放下碗筷叹气,看着大家久久地沉默了。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哽咽,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出来,我给吓坏了,还以为洋葱没炒熟,要知道我已经很多年没看我妈哭得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了。

“要是今天你哥跟你大嫂也在就好了。真好,像这样一大家子人,真好啊。”她说。

“又怎么呢?吃个饭也要哭。”爸责备了两句,并没生气。

沈聪就在这时脸红了,像个满怀心事的羞涩少女,只是一边埋头吃饭一边痴痴地笑,剩下我有些不知所措。

沈聪是在十点多才离开的,坚持陪我妈把一档相亲节目给看完了。而爸还呆在房间里戴着老花眼镜研究我的新书。我不禁感慨,像他这种从来是只看时政报纸跟医学著作的人要啃完一本青春小说得具备多惊人的毅力啊。

我送沈聪回家,她却说想吃糖油粑粑了。

“不知道星城有没有。”她说。

“去找找。”我拉着她转进家后面的一条小吃巷,如果我没记错这里应该有几家。后来我们就辗转在幽深故旧的街头巷尾,大概因为天气严寒,这一代已经非常冷清。偶尔才能撞见一两家点着灯的小吃店,至于在路边的糖油粑粑,真找不到了。

沈聪放弃了,这次她少有的不再坚持。

我们决定离开。途经一面长达四米的水泥高墙,这里本来是一座教堂的院墙,后来拆迁到一半政府计划有变,就搁浅了,这面墙壁就残存了下来。夏天的时候,很多约会的情侣从这经过,就会捡起小石头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久而久之,上面就写满了“我爱XX”“XX,我们永远在一起”之类的浪漫留言。其实小时候我也在这里写过一句话,我写上了我哥的名字,后面是三个非常大的“去死吧”,现在应该找不到了。

沈聪被这面断墙吸引了,她双手插入白色鹅绒服的口袋,微微仰头。我站在几米开外,看着她单薄的身体跟一面静默而苍老的巨大墙壁对峙着,头顶上洒下一层薄薄的灯光,把一切都温柔地拆解开来,像蒙太奇电影里的美丽镜头,我竟一时不忍心打乱这画面。

“你在看什么?”几秒后,我还是问话了。

“看能不能找到你的名字!”她有点傻地笑了。

“找不到的。”

“看!找到了……”她伸出一只手,指着左上角。

“不会吧。”我惊讶地凑过去看。

“骗你的。”她调皮地笑了,我拿她没办法,也跟着笑了。

随后她收回笑容,声音轻柔,“其实啊,我只是想看看这些人相爱的证据。陈默,你说这些情侣当中,究竟有多少人能一直走下去呢?”

我摇摇头。

“以前我读大学时啊,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她经常换男友。每次发生了新恋情,总是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这次是真的,这次要谈一辈子。可结果要不了多久又分了。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她每次都要撒谎呢?后来我才发现,其实她没有撒谎,她只是根本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

我想张嘴说点什么,又放弃了。

“那些能轻易说出永远的人,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爱上一个人后,永远它有多长。”沈聪微微仰起头,她柔软而泛着淡淡哀愁的目光正好迎向我,“可是啊,我知道,陈默,是你让我明白的。我喜欢了你八年,我以后可能还会一直喜欢。”

胸口泛起一阵酸楚,我几乎差点就上前抱住她了。可我至少还明白不能把感动和愧疚错当成爱情,哪怕它们本身的分量也是那么重。

沈聪似乎在我闪躲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她没有气馁,只是歪头一笑,“陈默,就送到这吧。今晚我想自己回家,明天见。”

我就那么站在许愿墙的这一头,看着她的背影静静地消失在另一头。

这次,她没有依依不舍地回头,而那一瞬间,我似乎目睹了完完整整的八年时光,从自己头顶忧伤地流过。

回到家时妈正在房间里给我整理被单。

一见我她又唠叨起来:“默默啊,你看,你现在事业有了,也快24岁了,不小啦。你哥也是24岁结婚的,其实男人啊结婚晚了不好。那天报纸上还说呢,晚结婚幸福指数低。我觉得有道理,你看我跟你爸,二十岁不到就结了,稀里糊涂过了一辈子不也挺好的吗?我看沈聪这姑娘真心不错,听说她爸还是开公司的,底子多好啊!默默啊,你跟妈说实话,你考虑过没?”

“这事以后再说吧。”

“不行,你别每次都敷衍我,今天非得跟妈说清楚。下次你再回家,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妈,我知道她很好。可是……”

“你另有喜欢的人对吗?”我怔住了,刚要辩解,她又咄咄逼人地问:“是不是上次陪你一起回来的那女孩?”

我不再狡辩。

妈坐在床头,缓缓地望向窗外。我记得年轻时她的眼睛很漂亮,明亮清澈,永远含着微笑。忘记从何时起,她的双眼走向了坍塌,失去饱满的光泽,还时常隔着一层雾。可能就是在我反叛的这几年里她才急速衰老的吧。就在我难过时她说话了,她的声音像一声轻轻的叹息,带着苍凉的岁月的痕迹。

“感情这种事儿啊,是骗不了人的。”

不等我回答,她便以一种缓慢却不拖泥带水的姿态离开了房间,关上房门前她又是一声惋惜,“只可惜,为难了沈聪这么个好姑娘。”

【三】

短信提示,我的新长篇首笔版税15万到账了。这笔钱若换成现金甩在我面前我可能会手心出汗拿都拿不稳,现在换成银行卡里的一串数字时却并没有多大感觉。

我想起自己刚辍学那会,跟家人断绝了关系,揣着兜里的一千多块就出来了,时常在网吧的厕所洗漱,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喝矿泉水啃面包。虽然之后很幸运低价租住进了周小野的房子,但起初写稿也赚不到什么钱,生活依然拮据。有时候周小野拉我下馆子,我都会考虑这顿吃太贵了,下顿就不吃了。经常买洗衣粉和牙膏都要去等超市打特价,那种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的日子确实心酸。可奇怪的是,如今我也感受不到任何富足。我拥有这些,却失去了更多。

成长,无非就是不断索取和不断舍弃的过程,到头来,想方设法得到的东西没有多美好,曾经轻易丢弃的东西却那么弥足珍贵。

下班后,我宴请大家去海鲜自助餐吃饭。同事们兴致高昂,端着盘子到处觅食。而我却一个人有些落寞地坐在原位,只是看着整个大厅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郭爱卿这时端着两盆鱼翅一脸小市民地走了过来,将其中一盆送给我,“来来,我已经确认过了,这个最贵。”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世界的生态环境才越来越恶劣。”我调侃。

“哟,主编你不用这么损吧!如果真有一天世界生态崩溃了,我这种一辈子吃不上几次的屁民顶多算个C级从犯。”说到这她不无羡慕地推了下我的肩,“欸,我说,拿到版税有什么打算?”

“存着吧。”

“傻逼啊,存银行干嘛?一年到头利息还没你胸毛多,当然及时行乐啊。你看Alen那贱人,自从跳到B版后现在每天都开着现代小轿车来上班了,拽得跟个牛郎店头牌似的。主编,你看啊,你现在红了,好歹买个大件意思下吧,不能给咱A组丢人啊!”

我有点好笑,“那你说,我该买什么?”

“买辆车?不行不行!星成市交通都要爆了,你就别添堵了。干脆买房吧,交个首付,老是寄人篱下多不爽啊,晚上想带女人回家都不方便……”

“带谁呢?难不成带你啊。”

“主编你要潜我吗?啊,太突然了,人家都没准备好……”她佯装娇羞又兴奋地捂住胸口,演得好逼真。

“得了吧,就你这种女金刚谁HOLD得住啊。”周小野神出鬼没地杀出来,他端着红酒用屁股撞了下我的肩,“来,哥们,今天庆祝你新书大卖,不醉不归!”说着又朝展台上的乐队叫嚷起来,“那边的兄弟,来首喜庆点的成吗?《最炫民族风》会不会?什么?不适合……这叫雅俗共赏与时俱进懂吗?!别磨蹭了,赶紧的……”

一群人里面有他在,永远不需要担心冷场,以及不够丢人。

第二天下午四点我醒了,每次宿醉后都会有个艰难的起床过程。如果不是手机里的几条未接收的祝福短信,差点忘了今天是圣诞节。隔壁房间的两位都还没醒,看来昨晚大家都喝得很疯。

我穿着松垮的睡衣,光脚走到客厅的冰箱。我拿出土司面包跟酸奶,在关上冰箱门后,很突然的,就决定了一件事。首先要感谢让我萌生了这个念头的郭爱卿。人真奇怪,总会在毫无征兆的一瞬间就决定一件原本犹豫很久的事,并且无比坚定。

我决定买房。

我说不出理由,但我清楚这很重要。

半小时后我出门了。如果没记错,河西有个新楼盘在搞预售活动,据说可以减免头一年的所有物业费,装修费还能打七折。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任南希上个月还跟我一起研究过,他推荐我有钱了首选这。

其实要感谢那两位殷勤的售楼小姐,当我来到售楼大厅时,几乎没时间犹豫,就被她们拽了过去。从听售楼小姐游说到看楼盘再到刷卡预付定金,整个过程并没有比挑选一件大衣慢多少。

事情结束后我还觉得不可思议,像一个背着父母跑出来的小孩,悄悄地,就惊天动地地干了一件大事,事实也的确如此。

这时售楼大厅外面已经下起了雪,今年星城的第一场雪来得稍微有些早,注定会是一个难忘的圣诞节吧。我这么想着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上“小凉”的名字让我很奇妙的慌乱了。

“陈默,我有事跟你说。”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说。”我笑了笑,“不过,还是你先吧。”

“嗯,是关于工作的,我有些担心你。”

——我有些担心你。

就是这看似平淡却常被她说起的一句话,此刻扎扎实实地触动到了我。

有时我常会想,沈聪单纯勇敢,她眼中的爱情,应该是一道奋不顾身去燃烧去绽放的璀璨烟火,美丽却虚幻。而小凉恰恰相反,她像一道柔软而恬静的月光,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悄悄落进你的窗,那么不动声色却又不可或缺。

喉咙有些堵塞,我答非所问,“我这里下雪了。”

“……嗯,我这也下雪了。”对方显然有些惊讶。

“今年的第一场雪。”

“是啊。”

“小凉,我想见你。”

“什么?”

我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重复了一遍:“我们见面吧,就现在。”

我以为她会拒绝的,至少,会问我想做什么?可她没有,电话那边迟疑了几秒,然后浅声地笑了,“你在哪?”

我在哪?我仰起头,一个不算太热闹的街头,雪越来越大了,带着轻盈的重量和微凉的温度,飘满了视线。在我回答之前,我又想起了今早醒来时那个真正促使我买房的原因,那是藏在手机里很多垃圾短信中的一条未接短信,它来自凌晨,在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时某个人依然保持着温暖和清醒,默默发送过来的一声问候:圣诞快乐,晚安。

发信人是林喜薇。

我说过,人真奇怪,总会在毫无征兆的一瞬间就决定一件原本犹豫很久的事,并且无比坚定。

比如,爱一个人。

【四】

小凉出现时我站在原地有半个多小时了,人行道上盖上了一层稀薄的积雪,她穿着雪地靴小心翼翼地朝我走来,不时歪头笑,眼里飘着一抹淡淡的氤氲。她打量了下我,用手轻轻拍掉了我肩上的积雪,又把自己的围巾取下为我裹上,上面是独属于她的发香。

“你傻啊!不会找家店吗?还真在这里干等。”

“没事,不冷。”大概真是冻僵了,我的表情和言辞都笨拙无比,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

她接过,满脸的好奇,“这是什么?”

“刚交了定金,这是收据。”

她很快反应过来,却比我想象中的要平静,“你买房呢?”

“嗯。”

“恭喜咯,不过你给我干吗?送我圣诞礼物吗?”

“是的。”

她嬉笑着挥挥手,一脸“别开玩笑了”的表情,我却抢过了话,“挺不错的,首付才十万,按揭十年可以还完。三室一厅,朝南,第六层,不算高,回头把你外婆接过来,就算小区停电她也不至于爬不上去。不过买房手续很繁琐,估计拿到房产证再住进来要等明年夏天了……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可以考虑如何装修,这个你说了算吧。至于分工,以后希望你每天给我做早餐,我不会让你白做的,我会洗碗,修电灯泡、通下水管什么的也很拿手……”好吧,我承认自己语无伦次了,第一次表白,我有点紧张。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哭笑不得地瞪了我一眼。

“我们结婚吧。”

她被吓得后退了两步,怔怔地盯着我。

两秒后,她“噗嗤”一声笑了,眼里却泛着泪光,“哈,你倒是想得挺美呀,表白也没有,约会也没有,鲜花、戒指、烛光晚餐这些通通都没有,突然莫名其妙就把我喊过来,让我跟你结婚?!你倒是真省事啊……”

“小凉,我知道这很突然……”

她上前一步用力抱住了我,我苍白的解释就那么跟随自己的身体一并僵住了。

“我……”

“别说了。”小凉垫起脚,下巴轻轻枕在了我的肩上,“一点也不突然。陈默,你不会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久到……连我自己都不抱任何期待了。可是你想清楚了吗?我是说,你真的决定跟我在一起了吗?天啊,这不是在做梦吧,我怎么觉得像是在做梦。”

我显然也没自信,腾出一只手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然后疼得咧开了嘴,“应该不是吧!”

“白痴。”小凉笑了,把头埋在了我胸前的大衣上。

我不再说话,只是疲倦地、深深地松了口气。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感。整整八年,抗日都该胜利了,而我总算迈出了这一步。

喜欢一个人很容易。

可想在一起,这并不容易。真的。

我跟小凉走过夜晚安静的街头,记得上一次牵手还是八年前,在我即将离开南水镇的前一天。那个深秋的下午,我拉着她走在幽静的小石路上,通往半山腰的菩萨庙。那时她的手比现在还要凉,微弱地颤抖着,那是少女应有的羞涩跟矜持。可现在,这双手不再犹豫,来自掌心的力度变得坚定无比。

我们在一个露天广场停下,很多守夜的情侣在放飞孔明灯。我们也买下了一盏,在点燃之前写上各自的愿望。我写上的比较俗套,希望家人身体健康,希望自己生活工作感情都顺利。我侧头看小凉写下了什么,她却赶忙遮住。

“等它升空了我再告诉你。”她信誓旦旦地保证。

后来我们便一起仰头目送着孔明灯腾空而起,它像一只独自飘零的小船,慢慢飞向了黑夜的星光中。当我再次问她许下的愿望时,她却一脸无辜地看着我笑,轻易地就躲过了我的追问。后来想起,那大概是我生命中很多遗憾之中的一个,因为直到最后,我都不清楚她究竟写下了什么。

十二点整,广场的四周不约而同地放飞了烟花,当它们带着骄傲的五彩斑斓点燃整个夜空时,我正跟小凉往回走,和很多情侣一样,我们被这意外的浪漫留住了,留在这座烟火编织成的森林中。流光溢彩下,小凉的脸格外静美,她回头看我时眼中却带着一丝我捕捉不到的怅然若失。

“如果明年我们还在一起,再来这里看烟火吧。”

我点点头。

她心满意足地笑了,她说:“走吧,我饿了。”

凌晨一点,老板把关东煮端上来时还很热情地送了我们半瓶自酿米酒,为我们满上了一小杯。小凉皱眉喝了一口后脸就红了。隔着稀薄的水雾,我久久而贪恋地看着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配菜扔进汤里,看着她捣鼓自己碗里的鱼丸,再像个什么事情大功告成的小孩一样满足地抿嘴。

“陈默,”她抬起头,迎向我的目光,语气轻了一些,“现在你要后悔还来得及,真的。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我为什么要后悔?”

“不知道,总觉得我们在一起是错的。其实你也这样觉得吧,你以前每次看我时闪躲的眼神都在表明这一点。”

“我没觉得错,我只是一直在怕。可是前几天回家时,我妈告诉我,感情这种事情是骗不了人的。我觉得她说得对,其实不管我如何逃避,答案一直在那。”

“这么听妈妈的话,真是好孩子。”她微微眯起了眼。

“我若真听她的话,现在对面坐着的人估计是沈聪了。”本想开玩笑缓和下气氛,反倒自作聪明地把气氛弄僵了。

两人在一阵尴尬中沉默了,各自埋头吃着东西。过了好一会,小凉才想到了什么,叫起来,“啊,差点忘了,我今天原本有事要告诉你的。”

“对,我也差点忘了,什么事?”

“你最近千万小心点,你现在的风头慢慢盖过吴彦尊了,吴彦尊是姚丽华的王牌,传闻他们私底下其实还是情人关系……反正,以我对姚丽华的了解,她不会任凭现在这个局势发展下去的。”

“她兴风作浪又不是一两天了,放心,我不会再轻易被打垮的。”

小凉很不安地摇头,“你错了,她的手段远不止你看到的这些。以前公司有一位作者叫今楚,你应该听过吧,当年也是公司重点签约作者,他跟姚丽华不是一个阵营,后来就被挤走了。那次的事情闹得很大,公司很多老员工都知道。当时今楚在负责一个重点项目,但他擅自挪用了公款,因为他手底下一个编辑家里出事了,急着要钱,他才不得已挪用公款的。原本只要等项目盈利再偷偷把钱补回去,这笔账目就不会有问题。可姚丽华却死揪住这一点,今楚一开始怕连累手下的编辑,死不承认。可让今楚心寒的是,他手下那位编辑居然反咬他一口,主动站出来帮姚丽华作证。后来今楚就被公司封杀了,搞得很严重,还差点追究刑事责任坐了牢。”

“这事我当时也听说了,很好奇那个反咬他一口的编辑是谁?”

小凉眼里的光泽一闪而过,“我就知道你会问,是苏安妮。”

我的背脊一阵发凉,本以为苏安妮只是一个为了虚荣可以出卖肉体跟尊严的拜金女,可我没想到她居然连人格和良知都一并抛弃了。现在想来,比起今楚的遭遇,Alen对我的打击简直不值得一提,如果他是苏安妮那种人,我的下场还不知道多难看。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永远不要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一切,当你笃信足够了解一个人时,就是被欺骗的开始。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唏嘘道。

“苏安妮一直是这样的人,利用身边的人一步步爬上去。当初她帮姚丽华扳倒今楚后立马出书了,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编辑变成了公司的重点作者。不过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为今楚抱不平,而是希望你明白,他们什么事都可以干出来。可你不行,所以你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按你这么说,姚丽华是不是已经打算对我下手了。”

“我不清楚,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今天上午我打电话找她去商谈你明年开春在新华书店开签售会的事宜,她态度暧昧,暗示我暂时别管这事。感觉她话里有话,像是你的签售会根本开不成。”

见我沉默了,她又说,“要不你赶紧去找沈聪吧,或许她能帮……”

“不行。”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欠她的够多了,这点你比谁都清楚。”我很坚定地抓住了她的手,“雯姐曾告诉我,不用急着做决定,总会有答案的。我想今晚我所做的一切,就是答案,哪怕这会让我接下来的生活如履薄冰。小凉,你知道吗?我曾害怕选择,因为我觉得选择会有对错,而我害怕选错。可现在我明白了,选择并没有对跟错。选择的,都是对的。”

小凉愣了愣,失声笑了,眼里却闪烁着泪光。

“我没太懂,不过,听上去真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