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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1-650

601

陶兰有时清醒,有时不清醒,她有时竟能认出我,知道我是她的情人,并像对待一个情人一样对待我,这是最后的奇迹,一缕上帝之光,有了这种奇迹、这种光,我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真不错,挺好的,垂死挣扎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602

我不相信垂死挣扎。

被狮子压在利瓜之下的野羊就不挣扎。

陶兰也不挣扎。

但我挣扎。

我为她挣扎。

603

她要走,临走前,我送她,在门口,我拉住她。

"别拉着我,别拉我,让我拉着你,我知道你不想松手,但是,我比你还要不想松手,我们就这么拉着吧,一直拉到我们的手连在一起,一直拉到你拉不住为止,好吗?"我刚要说什么。

她却抢过话头。

"我说不好!因为我们会更加伤心,我还要再一次对你下命令,松手,把我的手从你手里扔开,装出一副对我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我说再见,告诉我,你马上有个约会,姑娘长得比我要漂亮,腰比我还要细,皮肤比我还要白,说话比我还要让你爱听,懂音乐,不仅会弹几下三角猫儿的钢琴,还会拉小提琴,还有本事能让你夜夜勃起――告诉我吧――"我想按照她的话说下去,不料她眉毛一竖,再次对我开口:"听清楚了,你要是敢开口,我就不会松手,让你哪儿也别想去,蠢货!说呀,你说呀,你倒是说呀!"

这一幕发生在某一次入院之前,陶兰神志仍然清醒的时候。

她真像言情小说中的女一号,虽然她就是女一号。

我能说什么呢?说她可爱?说她可怜?她说倒霉?说她幸运?说她腰肢纤细?说她美好?说她没有发疯?说她健康?说她会画画?说她擅长恋爱?我能说她什么呢?

604

我说她应该躺在长安街上,我说她应蜷缩在烂泥中,我说她应被厚厚的冰雪覆盖,我说她应该淋在冰冷的大雨之中,我说她为爱而生,我说她渴望爱情,我说她的爱情连绵不绝,我说她浑身上下爱欲丛生,令她无法自制,我说她被爱火烧毁,我说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我说什么也没有用!

605

永别了,亲爱的,细腰,心爱的,永别了,爱情,你我的爱情,我们还是永别了吧!

永别了,你这细腰的幻影,亲爱的,心爱的,我将无法再次趴伏在你的身上,俯视着你因情欲而涨红的脸,你也将无法仰视我,人世间也听不到我们的喘息与呻吟,爱是那么徒劳,那么无望,那么多灾多难,肉体又是那么无情与冷酷,肉体折磨着精神,因为肉体会生病,会褪色,会枯萎,会毁灭,会令精神蒙羞受辱,会令精神一蹶不振,精神被肉体无声地摧残,独立无援,直至奄奄一息,坐以待毙――永别了,那美好而脆弱的肉体,那闭起的一双媚眼,那微张的鲜红的嘴唇,那紧贴在我胸前的快速跳动的心脏!

永别了,那在人世间一闪即逝的诗歌少女,那少女之诗,那画中之人,那人中之画,永别了,青春与爱情,细腰之梦,我一想到永别,就痛苦难耐,就难以自持,我躺在床上,一个人,在深深的黯夜里,像是在寂静而无生命的孤独之中,我想着你,一再想着你,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倍受爱欲的煎熬,这是你送我的礼物,一种临死前的动物悲伤,一种现实,一种忍受,一种服从,一种不甘心的听天由命。

可是,永别了吧!不是说过了吗?1000年前我们相逢,1000年后我们再度相逢,我的读者,你们也一样,你们能否相互一眼认出,像我们一样,一见钟情,二见钟情,三见钟情,像我们一样,口出狂言,疯癫大胆,桀骜不驯?像我们一样,蒙羞受辱,下流不堪,无可言喻?

一再受挫而最终归于寂灭,人的存在,万古长青之噩梦,多么滑稽,多么古怪,多么荒谬!

还是永别了吧,人生之暗夜,之闪烁,之歌声!

606

不要叫我再见到爱与被爱,不要再叫我因爱而痛苦,叫绿草如茵,叫松柏摇动,叫疾风止步,叫海浪平息,叫我成为岩石与沙砾,叫我的血肉化为尘土,叫我永不解脱,叫世界上没有走兽与飞禽,叫云散去,叫声音飘去,叫人死去,叫一切平静,埋葬记忆,忘却痛楚,只请求虚无独自前来清点那些纠结连理的徒劳的欲望,并让生命的欲望一一安睡,从此不再醒来,永不醒来,叫人世间的所有秘密不再昭示那独有的残酷的意义,叫宇宙不再运动,而像死寂那样沉沉静止。

607

谈恋爱,在太平盛世的人世间,或是在战火弥漫的乱世之时,人们忍不住要谈恋爱,人们愿意那样干,人们排着大队谈恋爱,人们说我爱你,人们喜欢那样说,人们为会说我爱你而高兴,人们用各种语言说这件事,人们通过谈恋爱追求长生不死,人们的恋爱还有果实,另一些人们,为爱生下的人们,为爱而生的人们,人们糊涂透顶,人们愚蠢而不自知,但是,人们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人们通过恋爱而为这个世界增添同类,在这个世界上,人丁日益兴旺,在这个世界上,在现代,在无所事事的穷途末路上,人们仍然要谈恋爱,也许恋爱是世上仅有的最后一种诚实而艰难的心灵冒险,尽管必败无疑,但人们依然谈了又谈,像我一样,谈了又谈,一谈再谈,那么,就谈吧,说我爱你吧,说我舍不得你吧,说我舍不得这人世间吧,伸出手臂吧,动手吧,快快动手吧,去谈吧,把钱骗够就出发,去粉身碎骨吧,去心碎吧,去没出息吧,去痛苦而死吧!

608

我为爱而说话,我是与曾经的诗歌少女共舞的曾经的文学青年,我与你们不一样,我瞧不起追欢逐乐者的乏味平庸,我瞧不起无才无能者的阴谋诡计,我生而为人,不后悔,不害怕,不服输,我孤独一人,在尘世的硝烟中制做我的战旗,我是一个人的军队,我不接受信徒,一个也不接受,这方面我极端自私,毫无推己及人之心,我只为我的信念而斗争,我自己的信念,羽翼未丰的信念,弱小不堪的信念,爱、痛苦、无聊是我的三位一体,它属于我,只属于我,我只为它接受考验并为通过考验而战斗!

609

她是我的考验,她,没有名字的她,她考验我,用她的苦难考验我,我认为她有这个资格,因为她是诗歌少女,她是疯狂的姑娘。

610

下面是她在病与不病之间的速写,是我记下的,当然,那是她的碎片――

她的脸上,即使在显示出痛苦的时候,也显得十分高傲,我由此推断,她的痛苦中有种狂妄的目空一切。

她对我十分生硬,她给我倒了一杯水,让我喝,我不喝,她就蹲在我身边生气,她生气的样子十分吓人,开始时,只是一般性的生气,后来整张脸都在颤动,呼吸剧烈,牙齿咬得咯咯响,每到这时,我都会接过她的杯子,毫不犹豫地喝下去,我想,就是里面装的是毒药,我也会喝下去,免得看她受这种罪。

她在特别难受的时候,还爱奔跑,她跑得十分用力,我无法追上她,我只能开车跟随,当她跑累了,倒在地上的时候,我会把她抱上车,放到后座上,一般她会睡去,但也有不睡的时候,她会就胡言乱语,我想那是真正的胡言乱语,比如,有一次,她数数,我发现,她数的数毫无规律可言,几乎没有连续数,有一次,我异想天开,试图帮她数成一个连续数列,我幻想,没准她数对了,她的病就好了,结果令我十分沮丧,她严厉地纠正我,当我不听她的时候,她还用刻毒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是我在困扰她,我只好放弃了。

她向我发出愤怒的狗叫声,毫无缘由。

于是,我学她,我想,如果她变成一只狗,我也要跟随她,她变成母狗,我就变成公狗,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我们是什么,我在乎的是,我们相爱着。

我们像狗一样叫,一人一声,有时候,叫的时间长了,我们竟真的仿佛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她半病不病时也有一点迷人之处,那就是她唱歌的时候。

她能一连把一首歌唱上十遍,每一遍都比上一遍唱得更轻柔,她哼唱一些流行歌,摇摆着身体,事实上,她的歌声并不好听,甚至可以称得上难听,但她是那么醒目,那么醒目,因此,我也觉得她的声音十分自然。

在医院,她打开病房的窗子,向我招手再见,一会儿,她站到窗台上向我招手,吓得我恨不能回去,但我又怕我一回去,她就会从楼上跳下来,因此只能接着往前走,直到转弯以后,看不见她。

她有一种表情,叫做可怜,我不想描述那种可怜,只要是头脑中出现她的形象,并加上可怜二字,我就宁愿死上一千次,来换取她改变这种表情。

到此为止,不能再讲了,再讲,就会让我再一次记住,我什么也不想记住。

611

她清醒时,与常人无异,而且,比常人要可爱,因为,她一清醒,便会跟我谈恋爱,她是那么爱谈,事实上,话题十分单调,无非就是说她如何爱我,而我,又是如果爱她,但是,就是这么单调的话题,也能在她的谈论中显得十分丰富,因为,那是她的全部需要,那是她的生命,她从过去谈到将来,又从将来谈回过去,从一个背景,跳跃到另一个背景,只要是在我们相爱的前提下,她就有话可说,而且,说也说不完,而且,一点也不厌倦,似乎我们是通过谈论,来把需要使用漫长的时间来行动的爱情,缩短到几天,几小时,片刻。

612

"你给我写一首诗吧?"于是,我为她写诗,我写了三首,她事后拿着诗稿念个不停。

那三首诗是这样的――

613

第一首

我不是想你,是总想你,是每时每刻都想你,在梦里也想你。

一朵开在银色的寂寞之中的柔软金花,一个细腰的姑娘。

你是那么醒目,那么醒目。

你不仅漂亮,还很醒目。

你是如此醒目。

记起你跳舞的样子,在黑暗的迪厅里。

你是会摇动的血肉,一双空洞的眼睛。

空洞的眼睛,渴望被爱情填满。

没有爱情。

你的裤子自己就会跳很帅的舞。

你的裙子也会跳。

你的红鞋自己就能跳。

你的棉布上衣跳得更好。

还有细腰,细成一束的细腰。

我心爱的细腰。

就连灯光也能被你的细腰照亮,灯光还能向你学会翩翩起舞。

细腰,我心爱的。

我迷恋的,深深迷恋的。

我的迷恋在你的细腰深处舞蹈。

我要把你的细腰装上汽车,带到世界上每一个可以跳舞的地方跳舞,我还要你的细腰在汽车里跳舞。

每一个深夜,我心爱的,我的细腰,我要你在每一个深夜里摇动。

摇动的,幽暗的细腰,在灯影里闪着微光,在我的瞳孔里,我心爱的,心爱的细腰,在我的瞳孔里摇动。

摇动吧,不要停下吧,我最心爱的,我最心爱的,让细腰永远支撑着你的身体,如同一根纤细的风中草茎,让你草茎一样的细腰摇动吧,来一个弯曲的摇动,再来一个,在有风的白天,在有风的夜晚,在我的灯光里,心爱的,我心爱的,不死的,停止的,风中细腰。

求你不要老吧!

求你,讨好你,送你礼物,跟你说话,陪伴你,我都愿意,特别愿意,怎样才能叫你不老,我的细腰?

要怎样才能,才可以求你不要变老――

跟我说话,细腰,跟我说,拉我的手,或者让我拉你的手,看你飞,我漂亮的奇迹,你是如此醒目,飞舞起来,或者保持着,都是如此醒目,你站着很醒目,你转过头的样子也很有醒目,无论怎样你都醒目,你比她们都醒目,因为你有好看的皮鞋,恰当的衣裙,还有你心爱的牛仔裤,它们那么配你,那么配你,你与它们相配,你让它们与你相配――让你们永远在一起吧!

你和你的好看衣服,因为你们在一起,只要你们在一起,你就如此特别,如此特别。

如此特别的,我的细腰,亲爱的,心爱的,像酒一样的,像金花一样的,你是红酒中的柔软金花,你在红酒中开放,你不要变老,不要死去,不要工作,不要长大,你就在北京晃动吧!

在北京,花掉北京的钱,就是全部花掉了,也值得。

让你在北京走动,无论在北京的什么地方,超市里,试衣间里,舞厅里,你是北京的奇迹,只有北京的眼睛才配抚摸你,因为你是如此醒目,与北京相配。

北京,心爱的,最心爱的,北京,醒目的,我的细腰,求你别厌烦北京,求你别到别处去,求你别一去不回,求你在秋天跳舞,求你在冬天也跳,求你不要看表,求你青春永驻,所有的,所有的,在北京的快乐都会求你,不要离开,就不离开,北京的天空,要是不能映照你的身影,那么就让这天空塌下来吧!

因为天空中要是没有你的倒影就不会醒目,不会如此醒目。

你要青春永驻,细腰,求你坚持住,每一天都这么年轻,这么快乐,这么热情,这么神奇,不然你就不是奇迹,不然你就不能叫我相信,相信奇迹,怎么也不能,除非你青春永驻,叫你青春永驻,我的奇迹,天外飞来,落在北京,落在我身边,让我惊叹,再一次惊叹,惊叹了还要惊叹。

如果爱能叫你醒目,我就爱你,始终讨好你,只要你能不褪色,只要你能插着腰说话,只要你仍能如此醒目,我想你一定能,我想我也能――在春天,在夏天,为了讨好你,无论偷或是抢,都可以,给你你要的,让你挑选,不让你厌烦,不让你皱眉头,我还能离开你,与你永不相见,这样讨好你也可以,只要你想,你要,只要能让你永远醒目,永远醒目。

614

第二首

跟我好吧!

说你答应,说你愿意,说你喜欢,说你高兴,说天天想我,说要见我,说愿意跟我在一起,说我有型,说我不小气,说我叫你满意,说我喜欢你,跟我好吧!

跟我好吧!

为了你仍然年轻,为了你漂亮,为了讨我喜欢,为了无聊,为了寂寞,为了会死,为了我们相像,为了望眼欲穿的思念,为了痛苦,为了笑,跟我好吧!

跟我好吧,跟我跳舞,只跟我跳,贴着我,跟我一起呼吸,跟我在一起,变成我的蜜糖,变成我的宝贝,变成小姑娘,变成小鸟,变成花朵,我要你跟我在一起,我要你,要你跟我好。

跟我好,跟我私奔,跟我犯罪,跟我抢商店,抢你的新衣和新鞋,抢一钱不值的珠宝,抢你的爱吃的零食,我要为你抢一面镜子,让你对着把抢来的新衣穿上,让你看看自己,是多么醒目。

跟我好吧!

跟我私奔吧,跟我去偷好车,跟我冲进大雾,跟我压死警察,跟我撞碎高楼,跟我唱歌,跟我下决心,跟我爬上高山,跟我把所有的东西全扔掉,跟我跳悬崖,跟我摔成肉末,跟我逃离人间,跟我血肉相连,跟我埋在一起。

615

第三首

摇我,也让我摇,让我为你的摇动而摇动,让我陪你摇动,让我扶着你摇动,让我们靠在墙上摇。

让灯光学会弯曲,让灯光柔软地弯曲,让你的手臂弯曲,让你的细腰弯曲。

让你的头发摇动,让你的肩膀摇动,让你的身体摇动,让你的心摇动。

让黑暗为你弯曲,让酒也弯曲,让我为你弯曲,让我的目光也弯曲。

让海浪推着你摇动,让你推着音乐摇动,让你飞快地摇动,让你慢慢地摇动。

摇动你,摇你,让我摇,在黑暗的眼睛里,在更黑暗的眼睛里,让我摇动你,摇你。

616

"这些诗都是你写的吗?"我点头。

"它们是写给我的吗?"我仍然点头。

"那么,你愿意念给我听吗?"我念给她听,念完后,我抬起头看她,她脸上露出高兴的神情,见我看她,她忽然向我挤挤眼睛,做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这些诗今后永远属于我了吗?""是的,它只属于你,永远属于你。"

617

为她写诗以后,她对我说,现在她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然后,她问我:"我能给你什么呢?你最喜爱我什么呢?"我想了想,说:"腰。"她让我等着,走进浴室,当她一丝不挂地走出来时,只见她的腰上,写上了我的名字。

她说:"我的腰送给你,你什么时候想要了,就拿去吧。"

整整一晚上,我学着彼德。格林纳威导演的电影《枕草子》,在她身上写写画画,我的名字遍布她的全身。

每当她把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送给我时,都会说:"这是你的东西,先借我用一用,放在这里,不会丢的。"

618

"我一定要死在你后面,好照顾你。"我说。

"但谁又来照顾你呢?""那么,你还是别死吧!"她陷入沉思,半天才说:"今天我不会死的。"

那是第一次,我们谈论死亡,从那次开始,我们不断谈论,我认为,这样挺好的,别人谈恋爱是谈婚论嫁,满脑子憧憬,我们呢,我们谈死论亡,心怀绝望。

我说过,我瞧不起那些追欢逐乐的蠢货。

619

"我舍不得你。""当我死去以后,你会想我吗?""我会的。""让我告诉你,当你想我的时候,你要做什么。""我做什么?""去找一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姑娘。""我到哪里去找?""你到天涯海角去找。""为什么?""因为我担心,我死以后,你也会死。""我不会。""你答应我。""是的,我答应。""拉钩。""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说吗?""为什么?""因为,如果你要找与我一模一样的姑娘,你就没功夫难过了。""我要是找不到呢?""笨蛋,人与人能差到哪儿去,关键是看你自己,马马虎虎差不多就行了,别较真儿,听见吗?""是的。"她总是做出一副大人训小孩的样子训我,她训我的时候,十分神气,有时,在她精神好的时候,甚至能够得意洋洋。"

我抓紧她的手,她没有看我,而是两眼直视前方,用手抓紧我的手,牙齿咬住嘴唇,直至嘴唇被咬落,殷红的血就从她的牙齿间流出来。

620

"其实,如果我不是病了,我一定会死在你后面,我要照顾你,看着你死后我再死,免得你看着我死,心里难过。""我相信你会这样。""记住我的话,只要世上还有一个爱你的人,你就不能死,因为你不能让爱你的人伤心,无论你病成什么样,你都要挺着,哪怕是做做样子也行,至少,你要让人觉得,痛苦没什么了不起的,生命是能够忍受痛苦的。""我记住你的话了。""你还要记住,要是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才可以自杀。""是的。"

621

"我想过很多自杀的办法,不痛苦的办法。""什么办法?""我要用一个特别大的塑料袋蒙在头上,这样,我既不会感到憋闷,也不会难受,氧气越来越少,我就会睡去,这样,我就永远不必醒来了。""你真聪明。""我还有一个办法。""什么办法?""想知道吗?""想。""求我。""求你。""你可以用煤气,你先痛玩两天,把所有的钱全花光,然后到厨房,把门缝和窗户缝都塞严,把煤气打开,然后你就睡觉,这样也会死。""这样也不错。""你以前想过怎么死吗?""我想过。""告诉我,都是怎么个死法?""把汽车开上高速,不系安全带,开到一百五十公里,然后撞隔离墩。""真缺德!你要是把对面的车撞到怎么办?那些车里的人也许并不想死。""我不这么干了,我听你的,按你说的死法去死。""我命令你,不许胡死一气!""是。""你要等到非常累非常累的时候再去死。""是的。""或者,你害怕治病太痛苦,也可以死。""是的。""还有――要是我快死了,你不要再看我,你要躲得远远的。""为什么?""因为,我临死前,也许会很难受,但那对我来说,是最后一关,我过了关,就好了,而你却以后还要生活很多年,你看到我是那么难受,那么你就会感到,你还会想像我有多么难受,其实我并一定有那么难受,知道吗?关键是,你以后还有很多关要过,所以,你没必要那么早地知道过最后一关时是什么样子,最少,你会有好奇心吧?你总想自己尝尝吧?"我点头。

"你最好自己尝尝,人生就是要尝遍每一关,我就为不能尝尝老年是什么样子而苦恼。"

622

"连接欲望与死亡的最好纽带就是疾病,疾病会把人的欲望慢慢消磨掉,但我有点遗憾,就是越过了中年和老年――你愿意替我尝一遍吗?""如果我能告诉你那是什么滋味的话,我当然愿意尝。""你也许能告诉我。""我怎么告诉你?""祈祷,你一祈祷,我也许就会听见,记得吗,上次我就听见了。""但是,祈祷并不可靠,更多时候,我祈祷也没用。""笨蛋,试试,多试试,只要有管用的时候,就应该去试试,我说服你了吗?""是的。""你看,我就是这样,我要以理服人,我不命令你。""我愿意听你的命令,什么命令都愿意听。""那么,我命令你,从今以后,不要再想死的事,不要再想有关死的一切,船到桥头自然直,死这件事,一定要拖到最后再去办。"

623

"我命令你,不要为我痛苦,我的命令你听到了吗?""是的。"

624

"混蛋,你哭了,你为我哭了,你是多么可气呀,谁让你为我哭的?"

625

"我命令你,高兴起来,你必须高兴起来,我只给你两天时间,两天以后,你要永远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听到吗?""听到了。""如果不高兴,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是的。""但是,就是不高兴,生活也有意义。""同意。""为什么同意?""因为,那样,我们就可以追求痛苦。""答案正确。""追求痛苦令人更加充实。""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俩人都知道,不是吗?"

626

"你看到我病的时候,是不是很难受?""是的。""你用什么办法对付?""我还没想出来――你有什么办法?""我为你想出一个办法。""什么办法?""祈祷。""我说什么?""你说,让她好吧,说一万遍,说累了,你就会睡着了。""会灵吗?""下一次试一试,我告诉你,如果你为我祈祷,我也许会听到。""那么,我就为你祈祷。"

627

"今天夜里,全世界的人都猜不出,你对我是多么好。""笨姑娘,很多人彼此相爱的人都会很好。""他们比我们还要好吗?""总会有人比我们还要好。""他们比我们还亲吗?""也许会的。""我可不信。""为什么?""因为――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你去把他们找出来。""我到哪儿去找呀?""所以",她指指我的鼻子,"你的话不可信。"

628

"你会死在我后面吗?""会的,因为我要照顾你。"她抱紧我:"你可以把我想像成别的姑娘,谁都可以,就是不漂亮的也不要紧,这样,也许你就能跟我做爱了。""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629

陶兰住院时的一天上午,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电视里是一个风光片,其中有一个在早晨的海滩上拍的长镜,画面上,水天相接,彩霞满天,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与陶兰坐在一起,就坐在海滩上,我们坐了一夜,终于等到了看朝晨的彩霞,她身上披着一件毛衣,腰挺得笔直,我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又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多么美的彩霞呀,你看,你看,它不是很美吗?"当我意识回复,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的时候,一种完全无法的抑制的悲痛从天而降,我是说,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嚎号痛哭。

那是记忆里最可怕的一次痛哭。

630

当晚,我便做了一个不幸的怪梦――陶兰一直爱听萧邦,只在临死前,叫我给她放一张莫扎特的四重奏。

我开车去唱片店,路上遇到堵车,我跑上大街,拼命地跑,最后精疲力尽,我买到了唱片,回到陶兰的病房,她已经死了。

我进入停尸间,把耳机带在她的耳朵上,给她听莫扎特,那是她对我的最后一次请求,我永远不能拒绝她的任何请求,就是把她的尸体偷回家,我也要让她听一遍莫扎特。

停尸间很安静,犹如阴间,事实上,是我在听莫扎特,而不是她,我听了一遍,再听了一遍,直到有人把我从她身边拖走。

631

面对绝望,人是必须做点什么的,我当时做了些什么呢?

我写作,这是我的家常便饭。

我记下一些我的和她的只言片语,我认为,这些只言片语很重要,它们在世上存在过,因此,我认为,它们不应该与别的只言片语一样,从世间消失,因为我是一个作家,作家的工作就是留住一些只言片语,不让它们消失掉。

632

"生命有什么意义呢?""比如,爱情。""记住,这爱情不是对我一个人,而是对所有人,是所有生命的爱情,你拥有一个生命,为什么不爱它呢?即使它不够好,你也只好爱它,因为它才是你惟一的。"

633

"死亡很容易,而生活下去却难得多,你不要怕困难,因为怕也没有用,你得坚持住,如果你都坚持不住,那么别人怎么坚持呢?"

634

"我听到你叫我啦――"

635

"舔舔我的嘴唇,不然它就会干,还不好看,还不软,你轻轻舔它,就会好的。"

636

"你碰到我,真是倒了大霉,你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在我面前哭,还故意让我看到,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你这样一哭,连我都害怕了――我命令你,去死吧,反正你死后我会为你哭的,我一点也不怕你死――"

637

"我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吧,命令我吧,说吧。""你把我翻过来,然后摸我的后背,把头放在上面也行,今天晚上,你要枕着我睡,枕哪儿都可以,你可以枕着我一只腿,抱住我的另一只腿,如果我的腿不够粗,我明天拼命长粗给你看看。"

638

"你的嘴还可以,我很喜欢,我不喜欢嘴大的男人,他们更像动物,我脑袋小,最怕大嘴男人,因为他要是想跟我亲一个嘴儿,我就觉得他能把我一口吞下去,再说,我的嘴大,作为搭配,一定要找一个嘴不大的男人。"

639

"鲜花还要绿叶扶,这点道理你不懂吗?我要是好看,就一定要找一个难看的男人,不然,我就有被他比下去的危险,笨蛋,这点道理你都想不明白,还当作家干什么?"

640

"其实我倒宁愿我的腰粗些,那样买裤子的时候就会很方便。"

641

"写作,就是让自己继续存在下去,很多男人不会写作,他们就会像一阵轻烟儿似的从人世间飘过,你说他们可不可怜?"

642

"你要是写我,就一定要照实写,不要编,要不,我就不是我了。"

643

"再对我说说情话吧,说说吧,我遇到你,在你这里能够听到情话,真叫我觉得过瘾,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644

"妈的,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我是谁?我告诉你,听了以后可别吓破胆,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碎片,记住啦?我是风中碎片,我是和风捉着迷藏的碎片,我和风关系很好,不会相互谩骂,也不会打架,放心吧,我会随风而去,像神仙一样,你别跟着我,你太沉了,风可托不住你,到头来,也会把我给一起摔下来的――听到我的话吗?所以,你不许老想着跟着我,你一没出息,就会害了我,你不想害我,是吧?"她摇头晃脑地对我说着,人醒目,腔调也醒目,妈的!

645

"你与我做爱的时候,想谁都可以,只要你能与我做爱就行,而我,就只想你,我愿意这样。"

646

"你会在言情小说里写情话吗?""我会。""咱们拉钩。"我们拉钩。

"你要答应我,把你的情话写下来,尽量多写一些,要是男孩子们看过你的书,都学会了说情话,那么以后的女孩就会爱听,听了就会很高兴。"

我们是这么一个拉钩法,先是彼此的小指相互钩上,然后松开小指,再把彼此的无名指也钩上,然后松开无名指,钩上中指,然后是食指,最后连大拇指也要钩一下,要是她觉得钩得好,那么就会让另一只手也钩一遍,然后是小指钩无名指,无名指钩中指,中指钩食指,食指钩拇指,总之,如果想钩的话,就会没完没了地钩下去。

647

她清醒时,也喜欢自己,有时到了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我是说,她是个自恋狂,她说,她不能干任何对不起自己的事,她要对自己负责,她还说,如果一个人,连自己都会对不起,那么,她就能同样对不起别人,她还对我说过一件事让我印像深刻,那就是,当她是处女的时候,经常为把第一次献给谁这件事而担心。

648

我们也曾经联手与她的病做过斗争,突然间,我们就做出这个决定,向她的疾病宣战,她决定,她在清醒时决定,不服从疾病的安排,她决定殊死抵抗,她要我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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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胜弱小的对手叫做恃强凌弱,叫做欺负弱小,欺负者总把自己说成与被欺负者实力相当,事实上,不是这样的,欺负者在骗人,骗人是可耻的,但是,在人世间,可耻者最终竟能得到认可,得到人们的相信,得到一种虚假的光荣与正确,这是荒谬绝伦的,对此,人们漠不关心,人们喜欢像蜜蜂一样挤在一起,酿制欺骗的蜜糖给自己,人们喜欢假象,喜欢挤在荒谬的尘世之中,以耻为荣,嘲笑弱小的真实,在人们眼里,真实毫无必要,而虚假才是人生的解毒剂,它使人生看起来没有那么艰难,人们喜欢及时行乐,对可怜而愚蠢的乐趣津津乐道,人们就是这样,人们总是这样,人们视真实为毒汁,视他人为毒汁,人们彼此相互看上一眼,然后纷纷死去,人们怨毒的目光在世上久久游荡,人们知道一死,人们假装视而不见,人们知道一种最终的安慰,那就是,人人都会一死,迟早一死,冲动的时候,人们但求速死,懒惰的时候,人们希望把一死拖到最后,人们并不知道,最终,他们会如何,人们的理想多半是现实的,人们喜爱做有关现实的清秋大梦,一旦梦想成真,人们便像大醉一场般的愉快,人们追求那种片刻的愉快,人们就是这样。

人们叫我看不起,我再次说,我看不起人们这样――人人自欺与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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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不回答人们的问题,那些急切而神经质的问题,我一个也不回答,人们应该自己想想答案,每个人都应该想想,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答案,但人们不想,只是在世上现存的几个贫乏的答案间转来转去,更多的人,对问题与答案毫无兴趣,他们嘲笑哲学家,编出有关哲学家的笑话,人们宁可花费时间来写作"市场上的斯宾诺莎",也不去问问斯宾诺莎为何如此,人们对虽生犹死的人没有兴趣,人们紧抱假象不放,那是人们的救命稻草,人们在沉没的时候,手里仍然死死握住那一钱不值的救命稻草,人们就这么一点本领。

我蔑视人们的可怜与软弱,这一点,我已开诚布公地说了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