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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pter 3 请您饮了这杯同心酒

这一瞬间,他们肌肤相亲,天地颠倒。彼此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听到咚咚的心跳。只这两三秒,却似经历了韶华几度。瞬息之亲,便已不负此生矣。

或许我们走那么远,不是单单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去天地的尽头会一会自己;在遥远的地方,把喧嚣抛在身后,让心在旅途中找到谦卑,让自己不再愤世嫉俗,不再与人为敌。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边的云朵,慢慢化作心际那几许绯红。

远远地,村落掩映在落日余晖中,平静而祥和。韩逍开着车,按照褚遥的指引赶往傈僳族村寨。

“怎么会来这里支教呀,你原来做什么工作?”韩逍被好奇心唆使,开门见山地发问。遗憾的是,这个话题选得老套拘谨、毫无创新。

褚遥淡淡一笑,反问道:“动机很重要?”

“不,不,不,就是特好奇而已。一直就挺佩服你们这些心中有大爱手中能实践的!就拿我来说吧,每年都给希望小学捐点钱,也嚷着公益公益身体力行,可要是动真格的,有九成九是先打退堂鼓!来这穷乡僻壤体验几天生活还勉强,像这样长年扎根教书育人,打死都没戏哦!”

“呵,瞧您说的。”褚遥轻抿了下嘴唇,随即若有所思,静默无言。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孩?韩逍想去形容她,但却找不出任何恰当的词汇。他这台超强波段接收仪居然也会陷入瘫痪,对信息无从处理。至少现在,从这个姑娘身上他还未捕捉到同一频点的信号,愈是不能交汇,愈是显得神秘好奇,耐人寻味。更要命的是,韩逍以往那些便览群芳,放浪自如、倜傥风流的伎俩手段,此时在她面前仿如被条紧箍咒套住一般,显得笨拙可憎,想使却使不出来。

“也许……有一种结局就叫命中注定吧。”韩逍还在挖空心思找突破口,褚遥却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平心静气地说出这样的开场白。

“命?命运?”

“嗯……我妈妈就生在这里,我爸爸之前是援建道路的测绘工程师。那些年这里还不曾被开发,像我爸爸这样的文化人都很受尊敬。妈妈山歌唱得好,经常跑到工地上给大家表演,后来就和爸爸恋爱结婚,回到成都有了我……

四岁那年,丙中洛通往山外的路终于要开工了,爸爸自告奋勇来到妈妈的故乡。有一天,也下了刚才那么大的雨,工地上刚浇筑好的一段路基被大雨冲塌,爸爸去抢救设备的时候,不幸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腿……几十里的山路,工人和老乡连滚带爬走了一整夜,才把爸爸拖到了最近的县医院。可爸爸的腿伤势太重,又耽搁了时间,没能保住……

听到这个噩耗……妈妈整夜不休地照顾爸爸,没留心得了风寒,可她还是守在爸爸床榻边上,后来……诱发了急性白血病……没过多久她就走了……”说到这儿,褚遥猛地将头转向车窗外远方……

韩逍见状,不知所措。他将车子缓缓停在路边,望着强忍眼泪的褚遥,也不禁心头发紧,鼻头酸胀,眼圈竟然也有点泛红:“真不好意思,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

褚遥苦笑一下,宽慰道:“没事的,早过去了……爸爸毕生的心愿,就是让这里乡亲们都走出大山。可惜的是,我的理科成绩太不好,做不来修路搭桥的大事,所以只能回来教教书,让孩子们先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里的两人思绪回转过来。

所幸,要借宿的村子就在眼前了。悲伤的话题也就此打住。

不远处的村口,有一群人正在向他们挥着手。

村寨看上去并不大,背靠大山建在临河谷的一个凸起的台地上,三面梯田环绕,一面朝向峡谷。

来迎接韩逍和褚遥的十几个村民都没穿傈僳族服饰,唯独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除外。她几乎是全身盛装出现,傈僳族女孩特有的偏黑肤质,映衬在黑丝绒衣裙与娟秀明艳的彩色配饰之间,显得热辣、跳脱,神采奕奕。

“扎姆朵儿?”韩逍歪着头问道。

“除了她,还能有谁,呵呵!”褚遥也笑意盈盈地对着窗外挥手。

韩逍的车由远而近,扎姆朵儿一直在欢呼雀跃地高举着双臂。车还未停稳,这姑娘已经带着爽朗的笑声冲上来。“姐姐,姐姐!”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连拖带抱将褚遥弄下车,拥在一起:“姐姐,感谢父神,我昨晚一夜都在祈祷不要你离开我们,哈哈,真是太神奇啦!今天你早上出门,晚上就又回来了,太好啦!太好啦!”

褚遥被扎姆抱着转了好几圈,才想起还没来得及介绍的韩逍,她扯住兴奋不已的妹妹说:“好啦好啦!还闹,羞不羞?还有客人在呢!”

扎姆朵儿这才消停下来,冲着韩逍摊了摊双手,吐了下舌头,算是打了招呼。

“阿肯大叔,这位是北京来的韩先生,今天我们去贡山的路上遇到落石,有个大车司机受了伤,多亏他及时帮忙,才把人救下来,他说想来我们寨子里看看,我就把他带来了。”褚遥转身拉过韩逍,带到来迎接的老村长面前。

阿肯村长听罢,急忙上前握住韩逍的手,操练起怒江普通话:“知道啦!哎呀,我就说嘛,褚老师是我们寨子里的金凤凰,她到哪里,哪里就有喜事!看看,连北京城的大领导都给引来啦!欢迎,欢迎啊!”

“大叔,您可别这么说,啥领导啊,就是小公司打酱油的!这不,沾褚老师的光前来讨扰,还请您多多关照啊!”韩逍被这等优待弄得有点受宠若惊语无伦次。

扎姆才不管他们这种场面话,按捺不住地凑将过来,大大方方地挽住韩逍的胳膊:“姐姐在电话里可都说了,北京来的大哥哥又勇敢又能干!要不是他现场指挥啊,别说救人了,还不定会出什么危险呐!”

“哪有那么邪乎?主要还是褚老师……”

“哎呀,她的功劳一会儿再说嘛,现在先说你的!”扎姆果然是率直大胆的性格,说话时眼睛火辣辣地望着韩逍,直看得他心旌荡漾,不敢直视,后脊涔涔冒出虚汗。

“人命关天哪能袖手旁观?搁谁都得过来啊!”

“哟,瞧您说的,想救那是人性问题,会救可是能力问题,好心帮倒忙的例子还少嘛?”

“我……”向来自诩擅长思辨的韩逍,此刻竟有点招架不住。

“哈哈哈,都好,都好,快别光站在这说话啦!赶紧进寨子吧,乡亲们已经备好了手抓饭,布汁酒,给远方来的贵客接风洗尘!为褚老师和北京来的英雄庆功啊!”老村长适时出现解围。一行人簇拥着褚遥、韩逍二人步行向寨里走去。

整个寨子最大的一块平地就在褚遥的小学校门口,算起来也不过是半个篮球场的面积。空地一角有个水池,平日村民洗菜、洗衣服都在这里,因此也就成了全村人大事小情的聚集区。

夜幕正缓缓下垂。小广场上已聚满了全村的人,空地中央早已燃起一个火塘。火塘周围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美食、美酒。女人们还在忙着准备餐食,三两群孩子围坐在空地外的矮墙或柴垛上,好奇又迫切地朝火塘张望。

准备陪酒的都是村里比较有地位的长者,以及与褚遥、扎姆朵儿要好的两三位年轻人。韩逍和褚遥被一堆人团团围住,又一一介绍,逐个握过手才算正式坐定。这完全不比平时,韩逍工作中也经常出席各种档次的宴请,但今晚这种原生态的少数民族晚宴确是头一遭。乡民们的淳朴真诚的盛情让他颇感钝拙,不时有些手足无措。

褚遥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小声开解道:“不用紧张啦!这里的人都实在得很,他们很少见到从北京来的人,所以才像逢年过节一样高兴。你不是要感受傈僳人的生活吗?那就好好体会吧,今晚一定能让你不虚此行!”

韩逍虽连连点头,心里却不禁暗暗打鼓。

听褚遥介绍,围绕火塘就地摆放的一圈,都是寨子里各家各户呈献来的最好食物。主位前面放了一个硕大扁平的竹笸箩,里面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式美味:茶香烤鸡,脆皮乳鸽,手撕排骨,怒江香肠,老窝火腿,肘花,咸鸭蛋,香辣猪蹄,傈僳烤鱼,香甜水果玉米,怒江苦荞饼……甭说吃,光看着就已经口舌生津,流涎三丈了。这一大笸箩的风味简直太诱人,碰上韩逍这等吃货,哪能顶得住?只需一眼,便已食指大动。

淡定!淡定!人家如此盛情款待,咱怎么能不顾礼节就顾着大快朵颐呢?韩逍脸上堆着笑,努力稳住肚里咕咕乱闯的馋虫。再三推让,还是硬被村长拉到了身边的主客位落座。褚遥坐在村长的另一侧,扎姆朵儿淘气地吵嚷着挤到了韩逍的旁边,其他陪客则按长次分列席中。

按规矩,首先要喝老村长敬上的两杯“进门酒”。那杯子是用细竹筒做的,一杯大约能装二两,盛的自然是阿纳姆姨妈自己酿制的米酒。

只见老村长端起酒杯,真诚而恭敬地捧向韩逍,语气略带紧张:“今天……那个……是寨子里喜庆的日子……我们最尊敬的褚老师,带来了首都的贵宾……北京的领导!这是我们寨子的大福事……大喜气……来!我先代表全村敬……韩领导,欢迎光临小寨……让我们蓬勃……生灰!”

老村长想学着讲几句县里领导讲话时的套词,引得在座的年轻人一阵哄笑。扎姆朵儿故意纠正道:“那叫朝气蓬勃,蓬荜生辉,阿肯老爹!”

“嗨,管它啥灰呢?总之,欢迎,高兴,就是了嘛!”

“哈哈哈哈……” 众人一听又一齐开心地大笑起来。

酒,这东西不论在哪儿都是调剂尴尬、疏通情感的灵物。让老村长这么一逗,韩逍本来紧张的神经也随即放松许多,满脸笑意地站起来跟村长连干了两杯。

傈僳族喝的酒称为“那汁”,汉语叫“杵酒”,是一种度数仅有十多度的黄酒,是自酿米酒的一种。韩逍原来大多喝“二锅头”之类的高度白酒,这种入口绵甜的米酒对他来说根本不在话下。

喝过进门酒,褚遥急忙招呼韩逍吃菜,坐在身旁的扎姆朵儿也递上水盆,让韩逍洗干净手后,品尝他们傈僳族最具特色的手抓饭——这可是一道选料考究的傈僳族大餐。用当地特产的香米饭,放上切成小块的黄焖小猪肉、火烧鸡、熟火腿和油煎土豆、凉拌鱼腥草、清煮南瓜等辅料,再配一碗鲜鸡汤。

这绝对是韩逍生平吃过最极品美味的手抓饭。他学着大家以左手为碗,右手当筷,边吃手抓饭,边喝杵酒,真是痛快淋漓地满足了挑剔的味蕾,也让肚腹一解对美食的相思之苦。

在陪的主人们见客人已品过各式佳肴,便开始跃跃欲试地准备上前敬酒。

寨子里最年长的阿普老爷爷说着一口傈僳语也来敬酒,褚遥连忙上前搀扶,并在一帮翻译。她告诉韩逍,老人家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

阿普爷爷说,他这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年轻时跟着马帮到过腾冲,从没离开过云南,更别说北京了,所以很高兴能见到从北京来的贵客。他甚至比画着,北京城应该有腾冲三四个那么大吧?

“老人家,现在交通方便多啦,您老啥时有空儿也可以去北京转转呀?瞧您身体还这么硬实,游故宫爬长城都没问题,到时候我负责全程接待您啊!”韩逍很受不了老人对自己的这种尊敬的态度,急忙也上前搀扶阿普爷爷的胳膊,并附身恭敬地答道。

这话虽说很客套,却也是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老人听完褚遥的翻译,十分感激地看着韩逍,眼眶竟有些潮湿。

褚遥见此,便在一旁怂恿道:“既然你这么讨阿普爷爷欢喜,他要和你喝个同心酒呢!”

“没问题,那是我的荣幸啊!说吧,让我怎么喝?”此时此刻,韩逍虽不知规矩,但也懂得客随主便的道理。

“啊哈哈!啥子怎么喝哟,去搂上爷爷一起干了他那碗酒啊!这都不明白么?”一旁的扎姆朵儿沉不住气,比褚遥还积极地站起身,忙不迭想给他示范同心酒的正确喝法。

“同时?喝一碗吗?”韩逍傻呵呵地看看扎姆朵儿,又看看褚遥,不知所云。

褚遥笑着点了点头,又给他解释了一番:“同心酒可是傈僳族待客的最高礼节,晚辈和长辈共饮是要半跪三磕相敬呢!阿普爷爷要和你喝‘斯加知’(思念酒),喝酒时要两人面对面,搂着脖子,扶着背,先说‘尼迟知多’,再一口喝光;或者搂住肩,脸贴脸,嘴靠嘴,同时喝完一杯酒,一滴不洒才行呢!”

韩逍暗想,这么大一碗,俩人凑到一块喝,那酒水还不洒得满脸都是?干脆,还是自己先发制人吧!他端起自己的酒碗郑重说道:“同心酒可不敢当!这样,我先按北京的规矩敬老人家!”仰头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恭敬地接过阿普爷爷的酒碗,举过头顶埋首道:“晚辈韩逍祝您健康长寿!”又干了一大碗。

四周响起欢呼声。韩逍为此竟也感到内里豪情乍起,好似那快意恩仇的飒爽,开始有些难以自持的兴奋。

“差不多就和你无法相会,

差不多就与你无法相聚,

您的到来使陋室生辉,

您的到来让情缘相聚,

请您喝了这杯接风酒,

请您饮了这杯洗尘酒!

……”

酒意正酣。扎姆朵儿和几个小姐妹、小伙子们拉着手,围着火塘跳起欢快的舞步,唱起一首热情洋溢的祝酒歌。

清朗的歌声,轻盈的舞姿,在熊熊燃烧的火塘映照下,影影绰绰,袅袅婷婷,曼妙无比……

祝酒歌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地上遍是喝空的酒坛。长辈们陆续退了席,剩下一帮年轻人继续把韩逍和褚遥两人拉着一起唱歌一起跳舞。

歌声、欢呼声回荡在山谷,所有人的快乐融在一处,旋转飞扬,直至消散在头顶那一片有微暗星光点缀,深邃静谧的夜空。

韩逍不知不觉已是面红耳赤,东倒西歪,晕晕乎乎。直到最后喝得气都倒不过来,还在被以扎姆朵儿为首的几个傈僳族女孩毫不留情地按住脖子往下灌。

就在韩逍实在难挡这轮番攻势,准备借故退场的时候,却被几个人发现,同时还揪住了也想离开的褚遥。这下大家一齐叫嚷起哄,要让褚遥和韩逍俩人喝一杯同心酒。

“褚老师,喝一个!韩领导,喝一个!”

适才跟别人喝交杯酒,韩逍都不曾有过异样的感觉,只有对民族的仪式的敬意。可不知为何,此时面对捧着酒杯来到近前的褚遥,看她双眸娇嗔、面如桃花,目光流盼、娇嫩欲滴地望着自己,大脑突然变成一片空白,只听到胸口暗鼓乱敲、蠢鹿乱撞。

他傻愣愣地举杯站在那儿,活像被神仙弹指定住似的……

众目睽睽之下,褚遥见韩逍许久没行动,只好善解人意地上前两步,右手接过韩逍的酒杯,优雅地抬起左手搂住了韩逍的脖子;此时韩逍有些不知所措,动作木讷地半蹲着搂住了她的腰。就这样,两人脸贴脸,嘴挨嘴,把一杯沁人心脾的“醉情琼浆”同时倾入口中。

这一瞬间,他们肌肤相亲,天地颠倒。彼此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听到咚咚的心跳。只这两三秒,却似经历了韶华几度。瞬息之亲,便已不负此生矣。

无论如何,只有韩逍和褚遥心里最清楚,他们的心就在相同的一秒钟,电击般停顿了!

“哈哈,该我啦!该我啦!”扎姆朵儿大大咧咧捧着酒冲上来。

褚遥涨红着脸转身走开,韩逍望着她的侧影还在心猿意马,嘴里“哦”了一声。

“韩哥哥可不许偏心哟,我也要和姐姐一样的待遇!”扎姆朵儿可称得上是寨子里最活泼靓丽的女孩儿,是山谷里娇俏火辣的小郡主,是这里光芒四射的“黑珍珠”。

她的热情能让整个峡谷都澎湃不已,韩逍当然不得幸免。

“好,好,好!我舍命陪美女就是!”

“可不许赖皮哦!刚才你连说了三个好!那我必须和哥哥‘三江并流’,咱们连干三个怎么样?”

“好!!!”根本容不得当事人有任何辩驳,大家已经众口同声替他答应了。

这一劫看来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了,韩逍索性把心一横,既来之则安之,“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扎姆朵儿可比褚遥热情得多,上来就紧紧地搂住韩逍,两人的嘴唇几乎要亲到一块儿了。有了刚才的历练韩逍也算驾轻就熟,在众人的一片嬉笑和哄闹中,接连把这三大碗灌进肚子。

少女的体香伴着陈年的酒香,犹如魔法棒一般猛烈地搅拌着韩逍的大脑,他飘飘欲仙,他魂迷魄乱……没错,他被“艳福”痛痛快快放倒了。

一阵花枝乱颤的笑声过后,扎姆朵儿才从地上拉起烂醉如泥的韩哥哥,谁也不让搭手,左摇右晃地要把他拖向自家的竹楼。

不远处,褚遥望着妹妹和韩逍的身影,默默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