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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rpter 13 你怎么舍得让我的爱流向海

无论是生活在脚下,还是渴望在路上,都不免一再陷入孤独。口口声声说要去远方,心事却日复一日地在原地徘徊挣扎。如此纠结,只怕是已经去了远方,那些现实的挣扎和徘徊仍一如既往地跟随着,言不由衷地改变着远方的模样。

静默的夜,细弯的月,几乎可以映彻人的心,可总有那么一个微小的角落,能藏住不愿说出口的心事。

塞巴斯蒂安已经走了好些天,韩逍以为他又回到了安全的位置。可越这样想,反倒越觉得不能心安理得。他能体察到,褚遥从知子罗回来后有话憋在心里,可每次看到他却又欲言又止。

他忍不住故意去惹她,让她好在难以遏制情绪的时候,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他失败了,这种尝试愈发加深了两人之间的误解。

“褚遥,你觉得我爱你吗?”韩逍第一次感觉到文艺片里常说的肉麻对白,而今却如此艰涩难言。

“……”褚遥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你,愿意……跟我回北京吗?”

停了好一会儿,褚遥才低声说出来一句:“至少现在还不能,韩逍……”

韩逍一听,心里有些着急,忙不迭追问:“为什么?你已经做了那么多,难道还不够吗?再说了,到了北京,以你的能力和态度,出人头地的机会有很多,我们能挣到更多的钱,帮助更多的人,何必非要在这种地方受苦?”

“挣钱?我也知道,我懂!可你真以为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让这里的孩子走出大山,需要多少钱?真正帮助他们改变命运,需要多少钱?从根本上改善整个地区的生活现状,又需要多少钱?这些问题你都想过吗?这里不需要带有施舍的捐赠,必须在基础工作上身体力行!那些心血来潮、异想天开的作为,其实根本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

褚遥被偏颇的发言刺痛,忍不住说了一大通自己内心的想法,却不知这些话字字句句如刀子一般戳痛了韩逍。

“异想天开?心血来潮?你是在说我,还是说我们?”韩逍有些被激怒了。

“不是你,也不是我们,我只是……只是不想你整天这样!教学相长的前提是耐心细致,不可能像工业流水线一样有批量的成果。只顾着给好的、好玩的,没有灵魂的教育,这与驯兽有什么分别?”她不知道怎么表达才更准确。为了韩逍,为了孩子们,她拒绝了塞巴斯蒂安的盛情邀请,甚至都没把那件事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在她看来,韩逍肯放弃都市优渥的生活来到这里找自己,已经足够勇敢了。只不过,勇敢就意味着要直面重重阻碍,也因此更容易遭受挫折。

“我还能怎样?为了你,为了我们,我真是想破了头啊!褚遥,难道我真的给不了你更多的信心?”

“韩逍,请你冷静些!难道我们两个不都是为了孩子们才在这里的吗?”

韩逍忍了几秒又问:“那如果,这里都安排妥当,你愿意跟我走吗?”

“这么说,不是我对我们的未来缺乏信心,而是你自己根本没有信心留下来!”

“不是!我看你这么辛苦,我想替你把很多事情都分担下来!”

“韩逍,你能到这里来找我,我真的很感激,但是请你理解我,我有我的目标和计划,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不存在一蹴而就的捷径!”火塘摇曳的炭火里,褚遥的双眼闪烁泪光。

两人再次陷入夹杂理智与情感的混乱交错中。

这让韩逍更加难抑心口如刀绞的痛,他不敢往下设想,莫非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给她平添烦恼?

黑暗,无情地攥住了这渺小、沉默的小木屋。

突然,韩逍又强词夺理地问了一句:“难道我在你的心目中还不如那个德国人,还不如那些孩子们吗?”

见他如此抓狂,褚遥既心疼又无可奈何。

事到如今,韩逍觉得自己说什么也不是。而且他那些心烦意乱的话,每字每句都显得毫无意义、一文不值。因为在她眼里,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到。

他想,该走了,该离开这里了,即使仅仅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做到一些事。

云,四面八方的云,都飘到这里,依恋山谷,缠住山腰,挂在峰巅,久久地,久久地不愿离开。

而韩逍,却真的选择了离开。

当爱情来临,出于害怕冒险的天性,我们总是妄想用肉体的距离逃离心灵的颤动。其实,这样很傻。

他始终也没有说出一个足以安慰褚遥的理由。他想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还会理直气壮回到这里的决心,也如同扑面而来的雾气,远远看,那么真切,可一旦走近它,却难觅踪影。

站在怒江险峻的栈道上,他为这迷恋的峡谷、动物们的声响、草木的气息混合而成的“力场”,迫切地想从悬崖上飞身而下,跃入激流——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内心冲动,一种将自己投身于毁灭之中的强烈欲望。

这种欲望让他时时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奈。

他要独自驾车穿越丙察察——褚遥对此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淡淡地道别,淡淡地微笑,并淡淡地说:“短信联系。”

她的反应太平淡了,淡得可怕。让人不得不去猜想,这天衣无缝的淡然下面掩盖着多么恐怖的悲伤和失望!

韩逍清楚地记得,他刚来到雾里村找到褚遥时,发现她所在的环境是多么粗陋、艰苦。这里手机信号很不好,只有在屋外几个空旷的高地才可以收发短信、拨通手机。当初,他在京,褚遥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与他联系,互诉心事的。

褚遥从来没有跟他说过难字,却一直在默默为他迎难而上。

他不知该如何让这份感情变得平衡,只知道仅仅在一起是不够的。他这次离开,真的无法预料未来的日子,褚遥还会不会愿意不分时间、不知疲倦地到特定位置等他的短信,回他的信息。

可是,脚步已经迈出,还能回头么?

对于褚遥来说,做事靠的就是她骨子里那种坚韧,所以无论多难的事,她始终相信只要有耐心,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总会实现目标。

她自幼便与父亲相依为命,也不是没有过豆蔻年华的天真烂漫,但在艰辛生活和残酷现实的一次次提醒下,她变得成熟温和。她开始热衷参加各种义工和志愿者活动,并从中得到了极大的快乐与满足。也正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塞巴斯帝安,他帮她找到了人生另一种追求。

褚遥从这种简单的付出中渐渐体会到了幸福的滋味。她开始懂得,一个人的强大不是独立与坚定,而是懂得如何培育自己丰饶的内心。

若是让生活简单到了极致,那种本真的守候,便是天人合一。

她很高兴能再次回到母亲的故乡,能在这里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支教老师,能像木楼中那永远不灭的火塘一样,给这些普普通通的孩子们带来温暖与光亮。

去察瓦隆的路上,韩逍仿佛又做回了初来丙中洛时那个样子,又仿佛决然相反。一辆越野车,一颗不确定的心,一路疯狂、挣扎的摇滚——

除了阳光没有什么可以笼罩世界

除了雨没有什么可以划出彩虹

除了雪没有什么可以洁白大地

除了风没有什么可以吹动树叶

你有没有看到自己眼中的绝望

你有没有听见痛彻心扉的哭声

你有没有感到心如花朵般枯萎

你有没有体验过生命有多无可奈何

除了你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眷恋

除了悲伤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忘却

除了宽容没有什么可以让你释怀

除了爱没有什么可以改变生命

你有没有看见手上那条单纯的命运线

你有没有听见自己被抛弃后的呼喊

你有没有感到也许永远只能视而不见

你有没有扔过一枚硬币选择正反面……

这是他车里单曲循环的歌,歌词比任何时候都适合自己,反复,反复,直唱入骨髓。

行驶到简陋的滇藏界牌前时,望向对面山崖上的瀑布,韩逍第一次觉得,以往对穿越这条梦想越野线路的强烈愿望已经变得不值一提。内心只剩下继续前行还是转身回头的两个念头,拼命地徘徊挣扎着。

他像歌里唱的那样,从衣兜里摸出一枚硬币,准备抛到空中,让科学与心理学都无法下定论的,超出百分之五十的那一点点概率来决定自己下一步的命运。

他甚至有几秒钟,都想象起当他义无反顾回到雾里村时,褚遥会是怎样的表情……但是,他忽然又觉得自己这样十分可笑。

他用拇指和食指摸索着硬币的正反两面,眼睛透过车窗望着黄色的写明“严格禁止外国人进入”的标牌,自嘲地摇了摇头,未改方向,再次发动了车子。

他无法回头,如何回头?回头又能怎样?

眼前的路看不出有太大的坡度,真走在上面才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这种路也只适合不守规矩、胆大心细的野路子货!尤其是韩逍这等横了心的境遇。

这一段山高路险,让人望而生畏,实际上也不过二十多公里的距离。意兴阑珊的韩逍没费太大周折便开车行驶到了察瓦龙乡境内。

他见到了粉彩鲜艳的梅里壁画;闯过了险象环生的大流沙;拍下了长满整座山的仙人掌;穿越了超级原始的山体隧道;终于体会到越野人常说的那句话:走不走丙察察线,不在于勇气,一定要量力而行。

察瓦龙至西藏察隅县被称为进藏最险峻、最艰难的一段路,也是各路玩家期盼挑战的一段路。

韩逍在察瓦龙乡稍作休息,便继续开拔。这一段根本就不能称作是公路,也就是在原来茶马古道的基础上拓宽到仅能一辆车行驶的土路。

途中随处可见到塌方,幸好他这次遇到的情况没影响到路面。不过,行驶没多远,他就被山上的飞石击中车厢,车子并无大碍。往前走到一个地势稍平的小村时,天色已晚,他才停下来,找地方支起了帐篷。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刚走出帐篷,还以为仍在梦中。云层已经降到了脚下,满山都是浓薄流转的灰白轻雾,呼吸稍一用力便能把带着山林气息的雾气装进肺里。

那无尽的美,总让他感觉像被扼住喉咙,稍稍迟疑便会窒息不前。

于是,他胡乱吃些东西,收起帐篷,又出发了。

从小村子出来没过几分钟,又开始下小雨,天气阴沉。心底仅留真情实意的那一部分,开始因为与雾里村距离的拉长而隐隐发疼,好像某种心病的慢性复发。大约走了一小时,他的车陷在泥里,花了好大工夫,动用了绞盘才把车拖出来,得以继续前行。越过山顶后,他居然真的遇到了马帮。

这一路是最险的,也是风景最美的。沿途满山遍野的野花,色彩斑斓;接近山顶的湖,静如天镜;那些壮观的景象几乎可以让人忘记心跳和呼吸。这一带有种珍稀的挂须状植物,传说中的树胡子,只能生长在污染极少的地方,一旦有污染,它就会消失——韩逍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它。

经过了一段路面向悬崖边呈三十五度倾斜的盘山路,又穿越了美丽的原始森林。韩逍这一程竟然很幸运,没有遇上事故堵车,车也一直没罢工,在惊险刺激的陪伴下,终于到达了西藏境内的察隅县城。

傍晚七点钟,韩逍独自在察隅吃过了晚饭。后面基本算是好走的公路,他也无须赶时间,就在县城找了住处安顿。

一夜未眠。

经过两天多的跋涉,他总算完成了这次穿越。次日继续向然乌进发。

来到紧邻然乌湖的来古冰川,韩逍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冰川前,垒起了玛尼堆,静静地许下了一个愿望。

然后,又坐在“西天瑶池”——然乌湖的岸边,毫无顾忌地思念起褚遥。

他就那样,默默面对着远处惊艳无比的冰川雪山,双眼呆望宁静的然乌湖,形单影只地坐了许久。

从来古村开到然乌镇时,他遇到了一个中途搭车的女背包客——确切地说,是个行装、气质都很扎眼的美女。

韩逍停了车。对方问他是否要到拉萨,他回答是。她绚烂一笑,点点头便上了车。

不用多问,那是一种谁都无法拒绝的笑容。

从打扮就能看出,她是那种把旅行当作生活资本和狩猎武器的女人。不到半小时的谈笑,这女人便已经使出猛招,向韩逍轮番“攻击”。幸亏这般暧昧,韩逍还能招架。他在以前的旅途中不是没有见识过,在大都市里也不少领教。

两人在中途的某个旅馆住下那一晚,韩逍再次确信,自己尽管落花无意,却还是招惹了一头来自都市的猎艳“猛兽”。

“猛兽”自称是某文艺杂志的主编,酷爱摄影,无旅行不成活。如此一来,她和韩逍这样的旅行者确有很多共通的话题——唾弃俗务,向往远方。传说在都市深处,人们往往会把这样的女子奉为先锋或标兵。她们不世故、不矜持,崇尚自由、标榜信仰;但韩逍却觉得,她们把生活过得太“洒脱”,宁可放弃一切原则,来博取众人的目光。

“不上去坐坐?”一番推杯换盏之后,美女主编笑盈盈地发问。

“不了!”韩逍没丝毫犹豫地拒绝了。

“我去!你不会吧你?”她眼神无意遮拦蔑视地看着他,冷笑一声。那样子,活像嗤笑一个生错了年代的伪君子。“真看不出来,还是个从封建社会穿越过来的处男!”

“抱歉,让您失望了。”

第二天,韩逍的车里恢复了清净。

他独自一个人驾车,途径波蜜、鲁朗、林芝、通麦、工布江达、墨竹林卡……直达拉萨,他漫无目的地在藏区游走,在大小昭寺和纳木错湖畔徜徉。

终于承认,自己的心病已无药可医。他就算全身伏地来到佛前,也一样无法在佛祖的面前聆听到想要的答案。

他的孤独,比布达拉宫外稀薄的空气还要难以回避。

只好,回京。

佛说,一个人要从初出茅庐,到忐忑上路;从略有所成,到幡然领悟;乃至于漫长的等待中,走到人生的终点。当天际泛起一抹微红,才算活了个明白。

而韩逍,接下来又做何选择呢?

像他一样,无论是生活在脚下,还是渴望在路上,我们都一再陷入孤独。口口声声说要去远方,心事却日复一日地在原地徘徊挣扎。如此纠结只怕是已经去了远方,那些现实的挣扎和徘徊仍一如既往地跟随着,言不由衷地改变着远方的模样。

何时何日,才能接受做一个修行者。安稳在当下,开始学习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开始微笑着不断告别,在时光流转之间萃取一生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