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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来

是谁说过要为她戒烟的?又是谁,现在在寒风中,一直一直地抽烟,任由思念随着淡淡的火光化为灰烬?

人来人往的高级写字楼。苏岩若站在楼前广场仰望这光可鉴人的楼宇,许久才拾起勇气往里走。她来这儿参加安信会计师事务所的终轮面试,面试官一边翻她的简介一边问:“在英国念的研究生,可是……肄业?”苏岩若不免尴尬:“家里破产了,没法供我继续读下去。”面试官又问了一些专业问题,面试就此结束,苏岩若不免沮丧地往外走,心想:这次肯定又没戏了。她回国以后投了不少简历,却至今还没找到一份工作,对此她近乎绝望。

苏岩若出了面试室朝电梯间走去,身后突然响起面试官的声音:“苏小姐!”

苏岩若一愣,回头看,面试官竟追出面试室,在其他面试者诧异的目光下小跑到苏岩若面前,问她:“你是……梁赫先生介绍来的?”

苏岩若一愣。

面试官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前脚刚走领导就打电话给我说了这事儿,原来你是梁赫先生介绍来的,真是不好意思,人事部稍后会打电话通知你来上班的。”

面试官说完又走了,苏岩若避开一众旁观者的狐疑目光,躲到角落拨通梁赫的电话。电话一接通,苏岩若就气急败坏道:“我都说了不想欠你人情,不需要你帮我。”“你大可以直接回去跟面试官拍桌子说:‘老娘不干’。”

梁赫很无奈,“到时候你饿死街头了可别怪我。”苏岩若顿时语塞。她与梁赫之间不知算不算孽缘。她在英国的第三年家中破产,为了躲债主,她不能回国,只能到处打零工养活自己,就在她当导游时,认识了当时正在环游欧洲的梁赫。当时她带团游景点,团里的日本游客问她问题,她根本听不懂,支吾了半天,梁赫就这样奇迹般地出现,用流利的日文和游客沟通,帮了她一个大忙。

此后他们的关系就朝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方向一路发展下来,梁赫在第三次表白遭拒后,终于沮丧地问:“大家都是单身,你为什么不能尝试着接受我?”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找到托辞:“我不想谈恋爱。”

每个说不想谈恋爱的人,心里都装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梁赫无奈:“除非你心里住着某个人。”

她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住着某个人……苏岩若用力摇摇头,挥去某些让人心酸的记忆,把神志揪回当下,对电话那头的梁赫说:“那我就在此谢过了。”

梁赫终于笑了:“我也不强求你现在就请客,不过等你拿到第一个月的薪水,得第一个请我吃饭。”

“没问题。”

终于找到工作,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苏岩若把好消息告诉家里人,妈妈和妹妹都很开心,妈妈念叨一定要在下次扫墓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岩若父亲,苏岩欣则十分崇拜地看着她:“安信可是出了名的‘三高’公司,工资高、要求高、压力高,姐姐你好厉害!”

妈妈听了也不免担忧:“岩若啊,可千万别没过试用期就被开了。”

曾经的苏岩若仗着家庭条件优渥,读书时课业成绩十分糟糕,后来学金融,也只是因为某人是金融专业,如今的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母亲担心她,她又何尝不担心自己?

第二天9点上班,她5点没到就醒了,窗外的天还是蒙蒙亮。幸好苏岩若起得早,今天上班路上她竟然遇到难得一遇的大堵车,千赶万赶才赶在9点整到了公司,算是有惊无险。刚走出电梯,苏岩若就看到数名工人正忙着换下“安信会计师事务所”的招牌。

因为是第一天上班,苏岩若也不好开口询问这是怎么回事,看了忙碌的工人们一眼,再看看刚被摘下的“安信”二字,之后便离开,拿着自己的资料去人事部报到。

因为她还没有通过CPA考试,只有最基础的执照,人事部先安排她做文职,工作就是给所里的前辈打打下手。

苏岩若刚把自己的办公桌整理好,正快步路过她办公桌的前辈见她闲着,就让她帮个忙:“那一箱水去大门口分给工人。”

苏岩若立马起身:“好的。”

不久,她就搬了箱水到公司门口,苏岩若一边发水,一边和前台的同事聊天:“为什么突然换招牌?”

“林先生升级做了合伙人,得把他的名字加上,以后我们这儿改叫‘安信辰会计师事务所’了,所有招牌、名片都得换掉。”前台没听到苏岩若接腔,不由得扭头看苏岩若,见苏岩若面色煞白,问:“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安、信、辰?”苏岩若喃喃自语般反问。“是啊,怎么了?”“你说的林先生该不会叫……林瑞辰……吧?”苏岩若的表情已近惊慌。“没错。林先生正在国外出差,听说回国以后,所长要大手笔为他办个入伙宴。”耳边响着前台的话,苏岩若呆呆地看着工人刚换上的“安信辰会计师事务所”的招牌,心底一片凄凉。

林瑞辰……林瑞辰……“林瑞辰,你怎么穿来穿去都是这几件旧衣服?我陪你去买新的吧。”“林瑞辰,你的观念太老土了,谁说男人不能花女人的钱?”“林瑞辰,别生气嘛!我以后再也不花钱帮你买东西,这总行了吧?”

“林瑞辰,这道题我不会……这道也不会……你是教过我很多遍了,可我……要不干脆你帮我做完吧?”“是,我任性,我花钱大手大脚,我待人不友善!可我就是离不开你林瑞辰,就是要死皮赖脸黏着你!”“林瑞辰,毕业后我们一起出国深造吧。钱让我家出……好好好,不提钱,你别用这么恐怖的样子看着我。”“林瑞辰,这女的是谁啊?”“林瑞辰,我们……分手吧。”……苏岩若猛地从梦中惊醒。一时还没回到现实,愣愣看着被自己压在胳膊下的各式文件。“你也算倒霉的了,上班没几天就碰上通宵加班。”一同加班的前辈之一对苏岩若说。另一同事接话道:“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撑过忙季就好了。”苏岩若这才理清梦境与现实:“对不起对不起,我竟然睡着了。”“没事,反正东西都快处理完了。”前辈伸个懒腰,“大家辛苦了,我请喝咖啡。”苏岩若立即自告奋勇:“我去买!”

片刻后,苏岩若已拎着满手的东西从对面大厦的星巴克出来,回到写字楼乘电梯。

正值上班时间,电梯里人进人出,苏岩若试着挤进去,不仅没成功,退出电梯时还差点崴到脚,苏岩若低叫一声,眼看自己要向后跌倒,手里的咖啡也岌岌可危。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突然靠过来,顺手扶了她一把。

终于端稳咖啡,苏岩若松口气,抬起头来:“谢……”她愣住。面前的这个男人,还是苏岩若熟悉的样子,熟悉到她身体里某一处突然揪心地疼起来。好久不见,林瑞辰……见这女人抬起头来,林瑞辰猛地一怔。黑色的眼眸中几番潮涌,仿佛有什么要从深埋在心底的记忆里呼啸而出了,可转瞬之后,他只是冷漠地放开搀扶她的手。只是看着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苏岩若忍不住叫了声:“林……”另一部电梯却在这时“叮”的一声抵达:“林总?电梯到了。”林瑞辰醒过神来,当即视若无睹地走过苏岩若面前,朝另一部电梯而去。目送这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苏岩若呆了许久。

苏岩若回到公司已是十分钟后,前辈接过咖啡问她:“买咖啡买了这么久?”“不好意思。”前辈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倒挺担心她:“你脸色不太好啊,身体不舒服吗?”

苏岩若强颜欢笑地避过了这个话题,她去给别的同事送咖啡,又被前辈叫住:“对了,小苏,林总今天出差回来,你送杯咖啡去他的办公室。”

苏岩若猛地顿住脚步。半晌才找到借口,抱歉地说:“人事部让我填一个宿舍申请表,马上就要交过去。”“那好吧,小周你替她去送咖啡。”苏岩若松了口气。可隐隐的,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人事部让她周末之前把表格交过去,她却不出十分钟就填好了表格,因家住得远,她上下班十分不方便,虽然人事部告诉过她,新员工很难申请到宿舍,但她还是想尝试一下。

苏岩若去人事部交表格,路过某间独立办公室,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紧闭的门扉上,贴着写有“林瑞辰”三个字的牌子。他应该在办公室里吧,与她只有一扇门的距离。可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苏岩若感到眼眶一阵阵发酸,怕是快要掉下泪来,赶紧吸吸鼻子调头就走。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开门的声音——转眼办公室的门就被拉开,开门的人正是林瑞辰。“待会儿开会你把这些资料……”林瑞辰回头对助手说着,扭回头来,正准备走出办公室,看到门外的苏岩若,他的脚步生生一顿。虽然苏岩若迅速地低下头去,他仍旧看见了她眼中蕴着的……泪。

见林瑞辰一动不动地堵着门口,助手纳闷:“林总?”林瑞辰猛地一闭眼,又把一切情绪都深深隐藏了,对助手说:“你先去会议室,我待会儿过去。”

助手打量一眼苏岩若,似乎有些诧异,可还是遵命走了。苏岩若醒过神来,用手背擦擦眼睛,也想调头就走,林瑞辰却突然开口:“为什么要回来?”

他问的语气很冷淡,冷淡到足以让人忽略他眼中的那一阵阵疼痛。苏岩若不敢正视他,错过了这样揪心的一幕。“你就那么不想看到我?”苏岩若尽量让自己声音不要发颤,“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朋友?”他嘲弄般反问,原本就清寒的声音顷刻间又冷了几分,“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如果可以,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再想起他的这句话时,苏岩若正在茶水间里热自己带来的午饭。为了省钱,她都不在楼下的餐厅吃午饭。人事部的同事进来找她:“正到处找你呢,原来你躲这儿来啦?”

“怎么了?”“你前几天不是申请了宿舍吗?恭喜你啊,让你申请到了一间,这是钥匙和地址,你随时可以入住。”苏岩若脸上的愁云顿时被赶跑:“真的?”同事已经把钥匙送到她手里了。苏岩若看着钥匙,难得地笑起来。隔周她就搬进了新家,那是个环境很不错的单身公寓。3楼,坐北朝南,还有个很有格调挂了秋千的阳台。

虽然有些纳闷为什么公司的宿舍和她想象中的这么不一样,而且也没有同事住在她隔壁,但总算有了像样的安家之所,苏岩若已经很满足,工作起来也更卖力,连续一个星期的加班,她也欣然接受了。

前辈为了安慰大家,提前透露道:“这周末公司要为林总办入伙宴,所有同事都受邀参加。到时候大家可以轻松一下了。”所有人听到消息都止不住地欢呼,只有苏岩若,满心苦涩地沉默下去。

忙碌了一上午,午休时间快到时,苏岩若又准备把饭盒带去茶水间加热,却在这时接到梁赫的电话:“待会儿一起吃午饭吧,我正好要路过你们所。”

苏岩若下意识地就要拒绝,梁赫早料到似的,哭丧起来:“你对我太狠心了,吃顿午饭而已,跟要了你命似的。”

沉默许久,苏岩若终于妥协:“好吧。”

片刻后当她走出写字楼,远远就瞧见了停在路边的车子和倚着车身的梁赫。

苏岩若一走近他,就被他揉了揉头顶:“怎么半个月没见,你又瘦了?”说着又要捏她脸,被苏岩若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梁赫正要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视线不由得越过苏岩若的肩,看向她身后。见梁赫皱眉盯着自己身后,苏岩若疑惑地回头。

她愣住——不远处站着个男人,正看着她与梁赫,眼里没有一丝温度。苏岩若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那人却已经一低头,坐进了停在隔壁停车格的轿车里。

林瑞辰的助理随后也坐进车里。车子沉默地驶离,一脸惨白的苏岩若和一头雾水的梁赫——两人的身影,从车窗上一闪而过。助手看着林瑞辰锋利的侧脸,犹豫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林总,你皮夹里的那张照片……就是刚才那个新进职员吧?”林瑞辰对此置若罔闻,依旧沉默不言地坐在那儿,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早已僵硬到发白。

苏岩若这顿午饭吃得味同嚼蜡。坐在她对面的梁赫见她的牛排动都没动,叹口气放下刀叉:

“怎么,胃口不好?”苏岩若笑着摇摇头。他那样聪明,又那样懂她,怎么会读不懂她的强颜欢笑?

而梁赫,心里也早就凄凉成一片冰洋:“是他,对吧?”一直住在你心里的那个人,是他,对吧?

苏岩若让自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去,逼自己不想无关紧要的事。

因为是新人,前辈手头的杂事都会让她来代劳,苏岩若知道自己专业能力不及,后悔大学时不努力学习,可已来不及;现在工作了,杂事自然能做就做,一般都是她最后一个下班。

前辈今晚有约会,下班前又来找苏岩若帮忙:“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东西校对一下?校对好了之后归档就行了。”

“好的。”苏岩若接过一沓文件,立即忙碌起来。“辛苦你了,那我就先下班了。”就这样,苏岩若又成了办公室里最晚走的一个。她校对文件到深夜,梁赫约她吃晚饭她也没空,就算困了,也只能趴在桌上休息一小会儿。可苏岩若没想到,自己趴着趴着竟真的睡着了。

林瑞辰和客户商谈到大半夜,才从客户的公司离开,开车回家。这清冷的城市,即使万家灯火也令他寻不到一丝温暖。林瑞辰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把车开到了某幢公寓楼下。3楼的那户人家没有开灯,林瑞辰望着那扇黑着的窗,表情比这寒夜还要孤寂。

手里的香烟传来的唯一温暖像是对他的嘲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林瑞辰得不出答案,最终只能苦笑着摁熄了烟,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他不想回到自己那个冷清的家,那还能去哪儿?思来想去,林瑞辰最终决定回一趟公司。他没想到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在加班。偌大的公众办公区里,只有那一个格子间还亮着灯,林瑞辰站在门口,看不清趴在桌上的那个身影,可他认得那个格子间的位置……那是她的座位……他这段时间上班,每次路过大众办公区,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有时只是驻足片刻,根本没有勇气扭头看向那个格子间,终于有一次鼓足勇气扭头看了,她却不在座位上。林瑞辰忘了是谁形容过他,外表越是强势冷酷,内心越是对在意的人或事小心翼翼、不敢触碰。林瑞辰无声地叹口气。Agonie,法文中折磨的意思,中文发音却是:爱过你。而明知靠近是折磨,林瑞辰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这个女人睡得很沉,完全没有被惊醒,林瑞辰默默站在她的桌边,台灯在她脸上落下柔和的阴影,林瑞辰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不敢太用力,怕自己会把此刻的宁谧打破。“岩若……”他轻声地唤她,如梦中无数次梦到的那样。

睡得迷迷糊糊,苏岩若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还有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她悠悠地睁开眼,看清面前这张脸孔后猛地惊醒,下一秒已经闪避开。“你怎么来了?”她问突然出现的梁赫,还有些惊魂未定。梁赫无谓地耸耸肩:“来慰问下工作狂呗。”

苏岩若兀自点点头。梁赫并没有抚摸她,那之前她所感受到的……苏岩若猛地闭了闭眼摒除杂念,回神看到桌上的宵夜,她抬头看看梁赫:“谢谢。”

梁赫也看向桌上的宵夜,皱了皱眉说:“那不是我送的,”然后才提起自己手里的塑料袋,“这才是我送的。”苏岩若纳闷了,看看桌上的宵夜,又看看梁赫手里的宵夜,满脸不解。

周末,入伙宴如期举行。大老板个人提供郊区的别墅作为场地,所里的一众职员加上三个老板各自请的朋友,入伙宴显得尤其热闹。

葡萄美酒夜光杯,苏岩若一边在自助餐桌前夹食物,一边听身旁的同事说:“哎!什么时候我也能混到林总这个等级就好了。”

苏岩若笑笑:“那祝你美梦成真喽。”“对了,岩若,听说你家原来还有自己的公司呢,那你可就是十足的千金小姐了,哪像我……”苏岩若脸上的笑渐渐有些僵了。“我还听说你现在的男友是梁赫,那来头可不得了,大老板都要卖梁家几分薄面的,给你介绍个工作那都是小意思了,总之你这种呢,就是天生富贵命……”尴尬万分的苏岩若最后只能躲到二楼的露台。可一推开通往露台的玻璃门,她就后悔了——一抹身影正靠着围栏抽烟。那人虽背对苏岩若,可挺拔、高傲又落寞的身形,苏岩若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她要紧紧咬住牙齿,才能不被汹涌的回忆吞没。

“林瑞辰,抽烟对身体不好。”“林瑞辰,你再抽烟就别想再亲我。”“林瑞辰,戒烟成功第一百天喽!奖励你一个,么!”是谁说过要为她戒烟的?又是谁,现在在寒风中,一直一直地抽烟,任由思念随着淡淡的火光化为灰烬?“为什么不说话?”现实中的声音突然传来,把苏岩若狠狠从回忆里揪了出来。她蓦地回神看向林瑞辰。他仍旧背对着她,微微弓着身,手肘搁在围栏上,手边一杯红酒,绝世而孤立。应该是早发现她在身后,却这样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到最后却又破功,没忍住,开了口。

苏岩若调整好了呼吸,走近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别抽这么凶,对身体不好。”林瑞辰淡漠地笑:“你以什么身份关心我?”苏岩若不由得也笑了,却是苦笑。是啊,她以什么身份?

凭什么?

风吹散了她的鬓发,有洗发水的清香蹿进林瑞辰的鼻尖。香烟在昏暗中氤氲出微弱的光圈,一如他心中那点微弱到快要被忽略不计的奢望。林瑞辰听见自己问她:“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苏岩若一愣。他的语气那样柔,一如……当年。“当年”,是苏岩若所知的,最残忍的一个词。“虽然有不如意,但总的来说,不算太糟,”苏岩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些,破产、家道中落……这些,她早已守口如瓶,“你呢?过得好吗?”她变了。现在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过去的骄纵跋扈成了如今的小心翼翼。林瑞辰在黑暗里观察她,又在黑暗里微微一笑,可即便是微笑,侧脸线条仍一如既往的、冷硬得可怕。“不好。”他很确定也很淡然地说。“……”“这些年,工作是我的全部,我拼命地向自己证明:我可以忘记。可是……”

可当她再一次出现,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些年如此拼命地想要成功,只是因为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只要成功,她就会回到他身边,一切就都能恢复成最初的模样……林瑞辰笑着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他狠狠摁熄了烟,就这样调头走了。留苏岩若一人在冷风里,陷在他模棱两可的话中,欲哭无泪。

吹了许久冷风,苏岩若与另两个女生搭同事的顺风车回家,坐在后座的她时不时地换纸巾擦鼻涕。“你回家赶紧泡点热茶喝,把寒气去掉,要不然真要生病了。”同事对苏岩若说。苏岩若点点头。车载广播里正在放歌。

这城市那么空,这回忆那么凶,这街道车水马龙,我能和谁相拥……每一个音符都那么撕心裂肺。

苏岩若扭头看向车窗外的车水马龙,眉头深重,思绪凄清。

同事先送另两个女生回家,苏岩若到家时已是几小时之后。夜里温度低,打着哆嗦的苏岩若小跑着上楼。到了自家公寓门前,苏岩若低头在包里翻着钥匙,恰逢此时,上边的楼梯处突然传来脚步声。

刚找出钥匙的苏岩若疑惑地仰头看去。楼上走下一个人来——苏岩若先看到一双样式考究的皮鞋,继而是笔挺的西裤,当她看到那人的面孔时,错愕地连钥匙都拿不稳。

转眼钥匙应声落地,林瑞辰也已经来到苏岩若面前。他已经等了她很久。苏岩若慌得连瞳孔里的光都在闪烁:“你怎么……”林瑞辰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却始终不发一言,沉默地蹲下身为她捡钥匙。苏岩若条件反射地也蹲下身去捡,指尖正好碰在他的指尖上。二人一同僵住。林瑞辰抬眸看她,这样近的距离里,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她眼里倒映着的他……一切都那样清晰可见,林瑞辰放任自己抬手抚摸她的脸颊。皮肤的记忆力有时甚至好过头脑,头脑会逼自己遗忘,皮肤则不会。

指尖传来的触感,一如记忆中的那样柔润……苏岩若瞪着眼睛看着他靠近自己,还不确定他意欲何为,他就已用力吻住她。“唔……”苏岩若的惊讶全被他吞了去,霸道的吻,真实的厮磨,一如过去的亲密无间,苏岩若睫毛微微一颤,情难自已地闭上了眼。这些年她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梦里是他,心里是他,回忆里是他……她苏岩若怎么逃得过这座叫“林瑞辰”的围城?一切的不可明说都融化在了交缠的吻里,苏岩若搂着他的颈项,狠狠地回应他,直到自己快要窒息。林瑞辰放过她的唇,轻柔的吻落在她的下巴、眼角、眉心……唇齿间真切的感受仍不足以让苏岩若相信此刻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急急地喘着气:“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苏岩若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却也不解释,手指略过她的脸侧、脖颈、锁骨,一路的抚触引得她止不住地微颤,最终他的手指停留在她胸前,勾出她藏于衣领内的项链。项链的尾端挂着一枚尾戒。“为什么还留着它?”他轻轻地问,似乎怕语气稍重一丝,就要把彼此都打回残忍的现实。“我……”刹那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到头来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苏岩若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下去,短暂的沉默间,林瑞辰抬起她的下巴,燃尽生命般迫不及待地吻下来。从小到大,他从没对任何事物有过贪念,遇见这个女人,才开始明白爱是件多么卑微又可怕的事情。他也曾试过忘记过去,却发现每一次的呼吸,都已刻上她的名字……林瑞辰一手搂着她,另一手已拿钥匙开了门,他似乎对这间公寓格外熟悉,一路拥吻着牵引她一步步退进玄关,最终将她压在墙上,也已不再满足于唇齿间的纠缠,手伸进她的衣领,渴望更亲密的接触。

苏岩若快要溺毙在他久违的性感的喘息之中了,她抬手解他的领带,顾不上包已掉落在地,她的衣扣也被他扯落在地,纷乱间,渴望他的念头占据了一切。

与其独自痛苦,真的不如抱着彼此一同跃入万劫不复……却在这时,从苏岩若包里掉出的手机,突然间铃声大作。苏岩若一惊,手下意识地抵住林瑞辰的肩,林瑞辰却不管不顾地继续,直到她又全心全意地融入他的吻里。铃声很快停了,却是停了又响,对方孜孜不倦地重播着,林瑞辰终是不耐地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手机。梁赫的头像与名字一齐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林瑞辰顿住。

瞬间恢复的理智狠狠地将一切残念撕裂。他放开她时,表情是那样的冷。苏岩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机,她也猛地僵住——这样的反应落在林瑞辰眼里,除了讽刺,只剩悲凉。林瑞辰往后一退,倚靠在对面墙壁上。彼此只隔着一个走廊的距离,却仿佛再也触及不到。林瑞辰微微仰起头,不再看她,也不让她看到自己眼中快要满溢的落魄。苏岩若一瞬不瞬地看着梁赫的头像,确切来说是她和梁赫的合照,那时梁赫趁她睡着,吻着她的脸颊照了一张,又逼她用这张照片做来电头像……林瑞辰顿时溃败,兵不血刃。苏岩若整个心脏都被掏空了似的呆愣着,来电铃声终于彻底停了,随即响起的却是林瑞辰的轻笑声。“我真傻……”他笑着说。这笑,没有半点开心。这笑,把最后一丝希望都磨灭了。

苏岩若把辞职信送到人事主管手里时,人事主管惊讶地大张着嘴:“你才来一个月就要辞职?”苏岩若还生着病,一边解释一边止不住地咳嗽:“因为一些私事……”人事主管十分为难:“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你这一辞,我们不好跟上头交代啊。”向上头交代?或许指的是梁赫吧……苏岩若也觉得有些对不住梁赫,可她真的没有勇气和某人共处一室。苏岩若只能耷拉下脑袋:“对不起……”“这有点不好办啊,要不等我这边问过上头的意思以后,再通知你。”

想要辞职却遭到这样的挽留,自己是不是该庆幸?起码还有人在乎她……苏岩若买了感冒药,回住的地方等消息。她暂时还不打算搬回家,怕母亲知道自己丢了工作而担忧。

一个人的房子,着实冷清。吃了药头有些晕,苏岩若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看碟片,面前的茶几上全是擦过鼻涕的纸巾。

她上次这样把擦鼻涕的纸巾丢得满桌都是,还是大三暑假在林瑞辰租的房子里。林瑞辰一边拿着扫帚收拾她制造的垃圾,一边叹:“以后谁还敢娶你?真是遭罪。”

当时的苏岩若当即扑过去,把鼻涕蹭上他洁白的衣领:“你敢不娶?你敢不娶?你敢不娶,我就……就把感冒传染给你!”随后她就被林瑞辰深深吻住了。苏岩若还真就把感冒传染给了他。

回忆很美好,但也提醒着她所失去的一切。如今的苏岩若只有在回忆里偷偷感慨的份儿,感慨完了,只能自己拿过纸篓,收拾好茶几,起身去换一张碟片。

换好了碟片,苏岩若回到沙发上按下开始键,电视机却突然蓝屏。

苏岩若不解地皱起眉头,这儿的碟片在她住进来的时候就有了,有些是有封面的,有些则是什么封面都没有的裸碟,苏岩若还以为换的这张裸碟有问题,却在这时,电视机突然传出沙沙声,随后,画面里出现了她再熟悉不过的脸孔——“2006年11月。”录像中的林瑞辰轻声说……2007年3月。

我终于买下了这间公寓。

你还记得吗?当时我们路过这个楼盘的时候,它还在修建当中,你对我说:“咱们以后也在这儿买房吧!你看,最好是那间,3楼,向阳,不要电梯,每天下班你要背我上楼,阳台上可以装一个秋千,淡紫色的墙纸,房间也不需要很大,那样我们就可以每天晚上都挤在一张小床上了。”

现在房子有了,3楼、向阳、没有电梯,秋千、淡紫色的墙纸、小小的房间,一切都有了。我却失去了你……2007年6月。你送我的钱包被偷了。小偷怎么会盯上这个钱包呢?用了这么多年,又破又旧,我还以为总有一天它会跟着我一起腐烂,现在连这个愿望都成了奢望……2007年8月。没想到我也做了一次小偷。回学校看望导师,看到我们当年的毕业纪念册,我忍不住撕下了册子上你的照片。你现在……过的好吗?是不是还和照片里一样笑得这么灿烂?

2007年9月。

我在路上遇见了庄婷。

她说我活该过得不好。

谁说不是呢?

当初放弃,以为那只是一段感情,现在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如果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就算你父亲一次次地找我谈话让我离开你,就算我们成天为了小事而冷战,就算你身边总是围绕优秀多金的男人,我也不会为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而伤害你,不会假意和庄婷在一起被你发现。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2007年,2008年,2009年,2010年,2011年……画面中的林瑞辰的面孔逐渐变得成熟、坚毅。

2012年8月。我竟然又见到了你。五年,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你,却发现,连你走神的样子我都那样熟悉。我不想知道还需要多少个五年,我才能真的从回忆里走出来,我只想知道……苏岩若,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苏岩若终是蜷在沙发里,泣不成声。碟片不知不觉早已放映完,一室安静,苏岩若狠狠地用胳膊把眼泪擦干,猛地起身朝玄关奔去。却在中途碰倒了电话机柜上放着的相框。相框掉在地上,玻璃应声碎裂,苏岩若顾不上捡起它,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要继续跑。可就是这么匆忙一瞥,令苏岩若的目光蓦地定格。

相框里原本放着从店里买来时就有的风景图,如今相框上的玻璃被打破,苏岩若终于看见藏在风景图下的,他与她的照片……照片上的苏岩若,迎着阳光笑得没心没肺,身旁的他,偏头偷瞄着她,那目光,深情不寿……顾不得身体的不适、顾不得脑袋的眩晕,苏岩若夺门而出,脚上还穿着拖鞋。身体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回想:苏岩若,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还能吗?

苏岩若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苏岩若冲出家门,冲下楼梯。可刚来到二楼转角处,苏岩若就猛地停下了——正拾阶而上的林瑞辰抬起头来,见到苏岩若,错愕在脸上一闪而过。

彼此都僵在原地,之间只有几个台阶的距离,一时之间却没有人有勇气跨出一步。

“为什么哭?”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林瑞辰的语气透着不由自主的心疼。

苏岩若此刻穿着一身家居服,赤脚穿着拖鞋,看起来格外狼狈,此时此刻她想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冲下去拥抱他,或者深情地低喃他的名字,可实际上,她当即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苏岩若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他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做了某种决定。片刻的沉默后,林瑞辰走上前来,一手环到她的后肩另一手托住她的膝窝,就这样把她打横抱起。

苏岩若犹豫了一下,伸臂环住了他的颈项,侧脸柔柔地靠在他的胸膛。

林瑞辰抱着她回到公寓。

眼前的境况显得十分凌乱,地上有碎了的相框,擦过鼻涕的纸巾被丢得到处都是,电视机屏幕保持着待机的状态,发出“沙沙”的声音,却只有雪花点而没有图像。

林瑞辰把她放置在沙发上,顺手把带来的一大袋子药品放在茶几上。

苏岩若偏头一看:几乎每一种感冒药他都买了一盒。林瑞辰沉默地看看她,之后转身离开,准备去厨房倒水、喂她吃药,苏岩若见他要走,顿时紧张起来:“林瑞辰!”她那样慌忙地叫住他,他只是缓缓停下脚步,不肯回头看她。苏岩若心里酸酸的,不知是委屈还是心酸:“我根本就没有申请到员工宿舍,是你私自给我安排到了这里,对不对?”林瑞辰似乎笑了:“你还不算太笨。”苏岩若苦笑:“我承认我笨,可是如果我笨到一直不去看你放在这儿的碟片,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

林瑞辰沉默半晌,终是带着绝望回过头来:“我把心情录下来又有什么用?只有我一个人在原地踏步,而你……早就有了新生活,不是吗?”

苏岩若被他斩钉截铁的绝望闹得乱了阵脚,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你又聪明到哪儿去?当年那么轻易地就放弃我,我身边优秀的男生再多又能说明什么?对我来说,从来就只有你一个。你为什么就不明白?”

只有,你一个……她气急败坏的话如醍醐灌顶,令林瑞辰猛地怔住。

世上多少恋人是被猜忌与不自信毁掉的,可苏岩若原本以为,只要坚定地爱着对方,这些都不是问题。此时此刻,苏岩若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自己所希冀的表情,她心里承受了多少苦,但似乎只要他在,一切就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苏岩若郑重地、无比坚定地看着他,说:“相信我。”

林瑞辰从厨房回来,把水杯递给苏岩若。看她吃了药,他才放心下来。他们有多久没有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过了?林瑞辰突然有些不适应,思量了许久,问她:“你恨我当初放开你吗?”苏岩若一愣。随后低着眉想了很久,微微一笑:“不恨。”“为什么?”“因为舍不得。”因为还爱着,所以舍不得……苏岩若说完,静静地等着林瑞辰的答复。回答苏岩若的,是他轻轻抬手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让她枕在他肩上的动作。宁静而安好,苏岩若满足地闭上了眼,听他问道:“你打算辞职?”“人事主管不准我辞,说要先问过上头的意思。这个‘上头’,其实指的是你吧?”

林瑞辰算是默认。许久补充道:“我现在允许你辞职了。”“为什么?”“因为……”林瑞辰没有说下去,只偏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因为……我终于明白,你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从不曾离开。

两个月后,另两个合伙人收到了林瑞辰亲自送过来的喜帖。合伙人还以为自己看错,再看一眼喜帖上印着的大大的“囍”字,才敢开口:“你这是……准备结婚啦?”“嗯。”“真突然啊!”合伙人接过他的喜帖,调侃道,“你可从来没在大家面前提过有这样一个女人的存在啊。还是该说你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了,关于自己的老婆,从来绝口不提。”林瑞辰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绝口不提不是因为忘记,而是因为铭记……发完喜帖回到自己办公室不久,林瑞辰就接到苏岩若的电话,开口就是:“老公!”历来不苟言笑的林瑞辰,此刻眉梢眼角俱是满满笑意:“怎么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下班啊?约好了今天试婚纱的。”“马上。”“那你快点哦,设计师催了我们几次了。”“好。”林瑞辰挂了电话,身还在办公室,心却早已飞回她身边。他望向窗外,那天是入冬以来绝少的好天气,岁月静好,不见一丝阴霾,一如他此刻的心情——青春之后锦年之前,有她相伴,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