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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冬:破镜重圆的可能性

分手声明大约是最难驾驭的文体。

措辞激烈了被指怨男怨女飞短流长,曾经模范夫妻的水晶相框华丽丽碎了一地;轻描淡写了被指薄情寡义,比如蒋介石那著名的“毛氏发妻,早经仳离;姚陈二妾,本无契约”,透着再娶的另有周章,与过往的恩断义绝。

究竟怎样写才算好聚好散又不伤情面呢?

不如参考崇文盛世唐代莫高窟壁画上的范文: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文风从容大气,给足祝福与情分,透出一派分手快乐的欣欣向荣和款款深情。

可是,孟小冬1933年在天津《大公报》头版连刊三天的分手声明却是另外一番语调。

这篇名为《孟小冬紧要启事》的文章称:

“经人介绍,与梅兰芳结婚。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虽经友人劝导,本人辩论,兰芳概置不理,足见毫无情义可言。冬自叹身世苦恼,复遭打击,遂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字里行间透着一身的傲气,怨气和悲绝。

孟小冬与梅兰芳,须生之皇与旦角之王,在婚姻的轨迹里同行七年,却在二十六岁和三十九岁时此情可待成追忆。

孟小冬1907年生于上海京剧世家,祖父孟七(清同光时期的红净名角)和父亲、叔伯都是京剧演员,1925年在京城登台,十八岁就一炮而红。

袁世凯的女婿、剧评人薛观澜曾把孟小冬的美与清末民初的雪艳琴、陆素娟等十位以美貌著称的坤伶相比,结论是“无一能及孟小冬”。当年撰写剧评的“燕京散人”也曾说孟腔“在千千万万人里是难得一见的,在女须生地界,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说是前无古人”。

可是,如此美丽又年少成名的孟小冬在绝大多数照片中却没有笑容,她气质极好,冷静、沉稳却总透着点儿淡淡的忧郁,中年之后,又庄严得有些木然,气场强大凛然。

可以想象,一个从小唱戏,十二岁开始接替摔坏了腿无法演出的父亲跑码头养家的女子,必定早早体会了世态炎凉。当年的“戏子”社会地位低下,她在舞台上又扮演老生,生活实在没给她留下发嗲、卖萌、扮弱女子的机会,她的性格,充满了男性化的刚烈和决绝,还有年少成名的敏感与孤傲。

北平政要王克敏五十大寿时,席间有人提议梅兰芳和孟小冬合演一出《游龙戏凤》:“一个是须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王皇同场,珠联璧合。”

已过而立之年的他遇见了不到二十岁的她。

对于他,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与他一样年少成名,前途无量,他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不同的是,她比自己又多了份遗世独立的果决。对于她,他不仅代表艺术的最高成就与声望,更像一把遮天大伞,让她迫切想把漂泊的人生安顿下来。

于是,台上阴柔之美与阳刚之俊的珠联璧合也延续到了台下。

1926年8月28日,《北洋画报》刊载了一篇署名“傲翁”的文章:“小冬听从记者意见,决定嫁,新郎不是阔佬,也不是督军省长之类,而是梅兰芳。”

当时三十一岁的梅兰芳已经有王明华、福芝芳两位太太和一双儿女,孟小冬绝不愿委屈做妾,梅兰芳便提出当年曾过继给伯父算“兼祧”,即兼做两房的继承人,可以娶两房正室。

名分解决后,两人1927年农历正月二十四日,在东城东四牌楼九条35号冯公馆缀玉轩开始了新的生活。

只是,好日子只持续了九个月。

一个叫王惟琛的纨绔子弟暗恋她,得知梅孟结合后失去理智,携枪闯入冯公馆,《大陆晚报》的经理张汉举在交涉中被打死,军警又将王惟琛射杀,斩首示众了三天。

这桩血案使梅兰芳对她的感情有了变化。

大多数男人的爱情都建立在不伤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一旦觉得安危受到威胁,梅兰芳的爱情之火便黯淡下来。

1930年,梅兰芳伯母梅雨田夫人过世,她依礼去守孝,被福芝芳安排人挡在门口叫“孟小姐”,拒不承认是梅家人,在强势的福芝芳面前,梅兰芳不置一词。

两房太太的矛盾愈演愈烈,捧梅集团中又分化为“捧福派”和“捧孟派”,“捧福派”认为孟小冬需要人服侍而福芝芳却能服侍人,“捧福派”最终占了上风,梅兰芳弃孟选福。

据说,爱情中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大致有三种,男人被女人成全是第一种,比如梅兰芳。

他的三位夫人王明华、福芝芳和孟小冬都出身京剧世家,是在艺术上充满共鸣的解语花,前两位都为了他的事业放弃了自己的专业,一心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以他的前途为前途,以他的喜好为喜好,让他不为琐事所累,集中精力成就艺术事业,她们都能低下身段“服侍人”。可孟小冬不同,她是当时难得的新女性,铁骨铮铮,一身傲气与灵气,她的幸福不但来自于婚姻,更来自于世界的认可,她渴望爱情而不乞讨爱情,她需要“人服侍”。

第二种则是男人成全女人,成全不仅是物质支持,更是精神提升。但像乔治·桑般幸运的女人显然不多,几个女子能够坐拥当代最出色的四个男人:诗人缪塞和海涅,小说家梅里美,作曲家肖邦,前三个被她以各种理由赶走,肖邦最长久也不过傍身十年,这些五光十色的经历成就了她的《康素爱萝》。

第三种是男人和女人相互成全。犹如萨特和波伏娃,互为生活和事业中最亲密的伴侣和知己,彼此独立得惊世骇俗,一生努力寻找交集却无法长久相依,用《存在与虚无》和《第二性》彼此献祭。

而梅、孟的分离是性格、追求分道扬镳注定的悲剧,她恨他的不肯援手,他恼她的不愿屈就,一对拒绝妥协的男女电光火石地交汇,又流星般地分开,犹如孟小冬分手声明中的那句“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

说什么呢?什么都很多余。

1930年,孟小冬登报声明与梅兰芳分手。之后,她绝食、生病、避居津沽,甚至一度在天津居士林皈依佛门。

失败的婚姻成就了她的事业,她所有的心思都给了戏剧。1934年复出后一票难求,1938年拜余叔岩为师成为京剧第一女须生,比起梅兰芳两位同样来自京剧世家的夫人,她的事业成就不可同日而语。

分手后,两人曾经有过一次同台的机会。

1947年9月,杜月笙六十大寿,以赈灾的名义邀请南北京剧名角前往上海唱义务戏。那次在上海中国大戏院的演出盛况空前,原计划演5天,后来延长到10天,票价更被炒到每张1000元。即使如此,剧场两侧也挤满了人,甚至马连良要看戏,也只能在过道加椅子。

对于这些狂热的观众,除了看戏,最期待的便是梅、孟能够同台演出。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在杜月笙的精心安排下,避免了让双方难堪的场面:10天戏排5天不重样的戏码,梅兰芳唱四场大轴,孟小冬唱一场大轴,5场演毕,翻头重复。

舞台上的二人没有相遇,梅兰芳的管事姚玉芙却说,孟小冬演了两场《搜孤救孤》,梅先生在家听了两次电台转播……

一声叹息。

1950年,四十三岁的孟小冬正式嫁给六十三岁的杜月笙,成为杜公馆的五姨太。

结婚时,久病卧床的老新郎坚持要叫好的酒席,管家万墨林便渡海到九龙,在九龙饭店点了900元港币一席的菜,把九龙饭店的大司务统统拉到坚尼地18号杜公馆来做菜做饭。喜期将近,坚尼地楼下的大厅不够摆10桌,临时又借了楼上陆根泉的大厅,邀请所有亲友全部到齐。

那一晚,他带病陪客,她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喜悦,他把在香港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全部招来见礼,一律跪拜磕头如仪,唤她“妈咪”。又为“妈咪”备齐了见面礼,女儿、媳妇是手表一只,儿子、女婿则一人一套西装料。

他懂得她的心境,了解她的苦闷,可是,他很小心地把这份“怜惜”藏在心底,他深知她这样“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的孤傲女子,绝不会轻易皱一下眉、叫一声苦,倘若贸然流露同情和怜悯,她一定会羞赧至极愤然而去。

于是,他忍着久病的痛苦跟她轻声细气地说话,聚精会神地交谈,平时也随儿女一道亲亲热热地喊她“妈咪”,“妈咪”想买什么吃,什么只要略一透露,他便忙不迭地命人快办。

曾经叱咤上海滩的男人展现了难得的温柔,或许正是这接地气的柔情打动了不惑之年的她。此时,生活对她来说最紧要的无非是个温暖的归宿,只是,对于曾经把名分看得大过天的她,这未尝不是宿命的讽刺。

一个黑社会的爱情,与一个艺术家的爱情,真是天壤之别。

梅、孟分手后数年还曾有人试图说服孟小冬和梅兰芳合唱一出《红鬃烈马》,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等来的却是薛平贵戏妻,命运的寒凉在这出戏里一览无余。

甚至,梨园界一直有种说法,当年梅、孟决裂时孟小冬曾生下一名女婴交由他人抚养,而京剧名家、梅门弟子杜近芳生父生母不详,且容貌酷似梅兰芳,便有人猜度,当年孟小冬生下的女婴是杜近芳。

我却始终觉得这些八卦不过是好心看客的善意撮合,分手后能否复合不仅取决于当初感情的浓烈度,更取决于分手时相互伤害的程度,纵使满怀爱意追悔莫及,而当初事已做绝、话已说狠,要峰回路转再续前缘也几乎无望。

/心灵不是海滩,划上的字迹一个浪就覆盖了,它更像石雕木刻,曾经深刻的伤害历经多年风吹日晒,虽然好了疤、结了痂却依然在那里,随时提醒那是一段怎样不堪的过往。

梅、孟的情感成为传奇,而传奇,很少会圆满。

治愈你/

二十岁的孟小冬,和四十岁的孟小冬,对朝夕的期许是不一样的。

二十岁,有情饮水饱,明知对方给不了的仍然不依不饶地去讨要,落得个两败俱伤情分扫地。四十岁,原来那个奢侈的男人并不能伴你一生,原来那些华美的誓词和虚幻的名分都及不上一碗凡俗的热汤,原来,你期盼破镜重圆,而我早已失却了重归于好的兴致。

大多数的复合,都成了狗尾续貂的闹剧。

一个女子经常挂在心头的,应该是“重新开始”,而不是“破镜重圆”,前者是过去,后者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