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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心碎的秘密

我无法确切地说出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爱上维娜的。也许这种感觉一点点地渗透我心中,直到它变成我自己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允许自己想这件事。但是这一刻,我看着她,心中只知道我爱她。

现在维娜正在护理中心和我说话。现在我比以前更期待她来看我,因为我内心开始涌动一种怨恨,而她的来访就像是一剂缓解这种痛苦的灵丹妙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可以更加熟练地使用我的沟通系统,却还要被送到护理中心来。现在已经是2002年下半年,距离我接受测试已有一年多了。虽然我确信,自己已经给他人证明我不应该待在这儿,但似乎没人知道该拿我怎么办,因为我并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如果说以前别人不知道我智力完好的时候,待在护理中心是一种煎熬的话,那么现在这种煎熬被放大了一千倍。

我有两种生活:一种是在家的时候,我可以用电脑,感觉自己很快就能开始成为世界的一部分了;另一种生活,则是在护理中心坐着的时候,腿上放着不会有人过多关注的符号文件夹,跟以前一样,有种死了的感觉。在两种生活之间变换,变得越来越难了。

不久之前,爸爸妈妈短途旅行,所以我被送到了一家不熟悉的疗养院。每天早晨我都被推到高高的铁栅栏围着的土地板院子里,就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坐在那儿。傍晚时分,我又被推回去,里面没有电视也没有广播,没有什么能够打破这种单调的局面。唯一变化的就是附近一条路上有过往车辆的响声。每次我听到有一辆车接近,都会幻想那是来接我走的。但我从没被救出去,而我也无法做任何事来阻止血管中流淌的那种愤怒和沮丧。什么时候人们才能开始看到我的内心,而不是只看见这具囚禁我残破的躯壳呢?我要做什么,才能让他们相信,我不再适合这些地方,并且把我放在这儿是错误的呢?

虽然,有些人已经看出来我的能力,但他们待我仍然像对待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孩子一样。仿佛只有维娜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而我也越来越肯定我对她意味着些什么。要不然她为什么对我那么有信心呢?我很久以前就不再去听这里的工作人员拿她开玩笑了,因为她总是花时间陪伴我。但现在我又开始想他们说的话,因为她问我用电脑学习进展如何时,眼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我无法告诉她太多我的进步,因为害怕笔记本电脑会坏,所以我也没有带到护理中心来——它那么贵,我怎么能带到这儿来呢。但维娜问我问题时,我可以更加肯定地回答,因为现在我的头部活动更灵活,双手颤抖也没那么严重了。一台生锈的老机器只要用起来就会运转平稳,同理,我的身体也开始强壮。

但我并不是单从她关心我进步与否这一点看出她在乎我的,其他方面她也有表现:她送我她自己用铁丝鱼做的风铃,点缀着海绿色和蓝色大理石子,这风铃现在就挂在我卧室里;她在我生日时会来看我。除了斯蒂芬之外维娜是会来我家看我的唯一的人。斯蒂芬是我上学时候的朋友。在我生病后的这些年里他都不时来看我,每年都会送我一张生日卡片,并且读给我听。但现在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斯蒂芬了,因为他搬去南非另一个很远的地方学习医学。所以维娜来的时候我很感动。接受测试之前,在我过生日的时候她送给我一个手绘的盒子。那时候只有维娜相信我,她和她的堂妹金在和我爸妈说话的时候,我不敢相信地盯着那个盒子看,仿佛这是宗教圣物。

“我们还会再来的。”维娜起身要走的时候总会笑着告诉我,“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来看你哦。”

这也是为什么我信心满满地认为,随着我慢慢学习沟通,维娜可能会比以往更多地来照顾我。很快我就能说我想说的任何话,可以轻松快速地谈论任何话题,并且成为维娜可能会喜欢的那种人。

我想,发现自己爱上维娜为什么会让我那么惊奇呢。其实回想过去,很久以来我的感觉早有萌芽。在维娜开始在护理中心工作不久,我记得听到一段对话,而那其实早已告诉了我自己所需要知道的一切。她跟另一名护工说要和遇到的一名男子去电影院约会,那时我心中就满是嫉妒。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带维娜出去并且逗她开心的那个人啊。

我再没有听到有关这件事的任何消息,直到几个月后,我听到她和玛丽埃塔的对话。这次她谈到那个男人的时候,眼里不再闪耀光芒。

“他不值得你为他伤心!”玛丽埃塔对维娜说道,“你要忘了他,好男人多着呢。”

维娜勉强笑了笑,我看得出她很难过。那个男人真浑蛋。维娜对他是认真的,他却伤害了她。这让我很气愤。

想到四年前的那天,我不禁笑了。当时我就应该意识到自己对维娜已有超出友谊的感情。她温柔地和我说话时,我看着她,比什么都确定我爱她。

“我堂妹金认识了一个男人。”她的声音开心而激动,“她真的很喜欢他。她开始有一段时间还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因为他们约会了几次,但这个男人并没有告诉她他想要什么。”

我看着维娜。随着我对男女关系的理解逐渐增多,我就越意识到电视上演的并不像现实生活:现实生活从不那么简单。但是如果这个人不喜欢金的话,又为什么要跟她出去呢?

“但现在都好了。”维娜笑着说,“他们昨晚谈了会儿。他觉得金很棒,所以金很开心。”

突然,我很想告诉维娜我的感觉。当她告诉我金和新男朋友的事情,我也想要他们所拥有的。我必须告诉维娜,因为我很确定她也想要我说出来。

我将手抬起来,并且看着它在空中胡乱挥舞,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毫无目的地乱晃,但是我还在对维娜笑着。我从没跟任何人表达过这种信息,也从不敢想象会有人爱上我。但是现在,我正在学习如何交流,正向人们展示我的能力。维娜不同于其他所有人,她一定会看见我残缺躯体内的灵魂吧?

手又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然后落到了我身侧。维娜安静地看着我。她表情凝重。到底怎么了?她太安静了吧。

“马丁,你觉得我们之间会发生些什么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我对她笑笑,既紧张又激动,既害怕又期待。我很确定她和我有相同的感觉。要不然为什么她对我和对其他人都不同?为什么她会帮助我?

然后我看到她眼中流露出悲伤。

“对不起,马丁。”她说。

她的快乐情绪突然消失了。维娜变得毫无热情,生机全无。我可以感觉到她正在离我而去。我想让她留下来,但她还是在慢慢地消失。

“我们只能永远做朋友。”维娜慢慢地说,“你必须明白这一点。我们之间永远都不会发生什么,马丁。很对不起。”

我的笑容就像水泥凝结在了脸上一样。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它抹去。

“如果我让你有了别的想法,那我向你道歉。”维娜说道,“但我必须要诚实地告诉你,我们之间仅止于此。”

脸上的笑容终于撑不住了。我感到胸口疼痛。我以前从不知道有这种感觉,但我知道这是什么。电影里谈论过,歌里也唱过。这种令我心如刀绞的感觉,就是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