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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敢于做梦

世上还能有什么比母爱更有力呢?它就像攻城槌一样,能击破城堡大门;像海啸一样,能席卷一切。妈妈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总是明亮的。

“我就进去看一下我们都要去哪儿,然后就回来接你。”她说道。

妈妈下车,关上车门。我坐在车里,春天透过汽车风挡玻璃照进来,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这是近两年前我接受测试的沟通中心。妈妈一定要让专家们知道我的进步,所以他们邀请我和学生们一起参加开放日活动。

“马丁,你进步那么大!”妈妈告诉我,“我要去见他们。他们应该想知道。你用电脑才一年多,可是你都能用它做那么多事了。”

我知道一旦妈妈下定决心要去炫耀,什么都挡不住她。所以几个星期前,她去沟通中心的时候我只能在家等着,听她回来之后激动地跟我讲发生的事。

“他们想见你。”她说,“他们不敢相信你进展那么快,想邀请你和一些学生去参加讨论会。”

我可以理解大家的惊奇,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实际上,我自愿每周一天去办公室工作,每次被推过去的时候我都要想确定一下自己不是在做梦。我在健康中心和维娜一起帮着修电脑,几乎不敢相信,有人会让我做些别的事,而不只是空洞地盯着护理中心的墙壁。工作很简单——复印和归档,因为我的右手现在已经比较稳定,可以拿纸了。而且如果有我不能做的事情的话,有位非常好的同事哈西娜将会帮我。电脑有问题的时候我就帮忙修好。

这份工作最好的一点就是,它意味着我终于能够离开护理中心了。每周二被推出大楼门口的时候,我都感觉特别奇怪。身体会很轻微地朝我原来的教室倾斜,为了方便被转到另一边的健康中心。离开护理中心是一个岔道口:如果现在被送回去的话,我会死掉。有时我也想,是不是幽灵男孩对待了那么多年的地方还留有阴影。但我强迫自己不去想。我拒绝回想过去,因为我有了未来。

随着越来越多地用到身体,从很多细小地方可以看出我正变得更强壮。不工作的日子我在家练电脑。我笔直地坐着更稳固了,颈部肌肉也更结实,多数时间可以用头部遥控。而且我也开始用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因为我的右手更稳固了,尽管左手经常不受控制。虽然我还不是一只蝴蝶,但我正在慢慢破茧而出。

我同过去唯一可以看见的联系就是仍戴着的围嘴。这是我过去用的,那时我的口水会不受控制地流到胸口。一名言语治疗师建议在我嘴里塞满糖粉,强迫我吞咽。我其实不太需要围嘴了,而且妈妈也不想让我戴它,但我就是停不下来。也许我害怕,如果拿掉围嘴,太多测试中我不经意间获得的魔力,可能会失去。也许我不愿意放弃这种幼年穿着标志,是我唯一能掌控的反叛行为。当我认识到自己独立作决定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就尤其想要这样做。每天选择戴不戴围嘴是我唯一可以自己作决定的机会,所以我下决心要自己来。

现在,我坐在车里等妈妈,看着学生们在我面前的路上走来走去。沟通中心在一所大学里,我也梦想能在这种地方学习,因为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喜欢在电脑前做全职工作。同我学习的其他事情相比,电脑仿佛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

我甚至已经开始帮英国一家公司测试软件。我在电脑上用他们的交流软件,从那时起我和妈妈就不时查找软件中的问题。负责人开始是把解决方案发电子邮件给妈妈,但之后我成了他们的联系人。他们了解到我是多么熟悉这些系统,就开始让我测试这些软件。我不知道为什么以及我怎么能如此了解电脑,但我已经不再问这个问题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我根本不用思考,可仍然会让人吃惊。

最近,有一次爸爸来到办公室,我正按字母顺序排放文件。他疑惑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什么文件该放哪儿的?”他吃惊地问道。

我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我还不太会阅读,却能把文件名字上的字母同文件夹上的字母对应地放在一起。毕竟字母只是符号——“A”就像一个人把手放在头上握在一起,“M”是绵延山脉中的两座山峰,“S”则是条蜿蜒滑行的蛇。

车门开了,妈妈弯腰对我说:“准备好了吗?”

她把轮椅放在车门一侧,把我的脚放到车外,然后扶住我的胳膊。我倚靠着她站起来,然后蠕动到轮椅里。妈妈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我腿上,推着我去大楼。我又看见了两年前第一次看到的电动门再次自动打开让我们进去。一名妇女领我们去了一个房间并端来咖啡。我的眼睛掠过站在一起说话的人。两名男子都没坐在轮椅里,他俩各自拿着爸妈当时差点儿要给我买的那种盒子。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就像鸟类学家观察稀有鸟类一样。我以前从未遇到过和我一样安静的人。

“可以了吗?”妈妈问。

她把我推到一个小会议室里,里面整齐地摆着一排排桌椅。会议室的另一边,一名妇女站在一张白板前面,正往外拿文件。

“你想坐哪儿呢?”妈妈问我,我指向最后那排椅子。

我们坐好之后,妈妈拿出我的笔记本电脑。电脑开机音乐响了起来,白板旁边站着的那位中年女士抬起头来。她留着棕色短发,戴着眼镜,肩上搭着一条披肩。她看向我,对我笑着。我低下头,不清楚该做什么。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从未和正在学习和讨论的人坐在一起过。我不想让他们注意到我。

我和妈妈等着大家慢慢走进会议室。他们相互之间笑着说话,最后大家都坐好了,戴眼镜的女士也开始说话。

“早上好。”她笑着说,“我叫黛安·布莱恩,在费城天普大学任教,现在在做名为ACES的项目,想帮助成年沟通技术用户决定和掌控他们自己的生活。我相信这样能促使大家提出新的意见,打破对残障人士的成见。”

她的声音清亮而又充满了活力,勉励性地看着屋子里的人。

“毫无疑问,残疾人面临着重大障碍。”她说,“比如接受平等质量的教育,家庭获得子女养育自助,可支付可获得的住房,平等获得医疗保险和平等就业等。

“你们会遇到不同的残疾人团体,这些是他们永恒的障碍。但我今天在这儿想和你们谈的不是最为明显的不公正状况,而是社会对个人造成的一系列限制。因为残疾也包括在生理、认知和感觉方面的限制,这会对人产生不利影响。如果一个人不期望,或者是不被期望做成某事,那么他们永远无法做成这件事。”

我看着布莱恩博士。我从未看到有人谈到我们这种人时会那么激情四射,语气坚定。

“我相信,如果残疾人想要打破障碍,那么他们就必须意识到他们有这个权利,他们能和其他任何人一样有目标。要做到这点,他们必须敢于做梦。”

我认真看着布莱恩博士,她环视着整个会议室。

“我这一生最想见到人是纳尔逊·曼德拉。”她说,“虽然他被囚禁了很久,但即使是被剥夺了自由,忍饥挨饿,他都一直怀抱着自己的理想。他大胆去梦想,并且从不放弃,直到最后看到这个梦想实现。

“我也认识其他有梦想的人。鲍勃·威廉斯是我几个老板中很杰出的一个。他是一名脑瘫患者,但他在政治领域有不错的职位,有一条服务犬,他和妻子也非常相爱。

“他在过自己梦想中的生活,而我也遇到过很多像他一样的人。比如我还认识一名音乐家,他的梦想就是唱歌,他自己编程以改进自己的沟通设备,他做到了这一点。我就职的大学里也有一名讲师,她也罹患脑瘫,但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从个人角度来讲,我也看到了自己爱的人敢于做梦——因为我弟弟就是个盲人。

“这些人都很有成就,但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就是敢于做梦。这能产生巨大的影响,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学会做梦。”

布莱恩博士看向前排一名男子,问他:“你的梦想是什么?”

他身体健全,聚光灯照向他时,他不自在地在椅子里挪动。

“有一天能写一本书。”他小声说道。

“那你怎么才能做到呢?”

“我也不清楚。”

布莱恩博士对他笑了笑。

“所以我们需要花点儿时间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梦想,因为一旦我们敢于拥有梦想,就能开始努力实现它们。

“梦想不一定要很宏大。我认识一名女士,她的梦想就是订阅一本肥皂剧杂志。还有另一个人的梦想是每周的晚餐都能吃到通心粉奶酪。

“梦想的大小随你而定。但重要的是,你必须有自己的梦想。”

布莱恩博士再次环视整个会议室。她的目光扫过前排,一直往后,再往后,然后定在了我身上。

“你觉得实现梦想需要什么呢?”她问道。

大家都看着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希望没有人关注我。从没有那么多人同时盯着我,我不知所措。

“我认为马丁会说,我们需要努力。”妈妈说道。

她在为我说话,想打破这种沉默,这种被我划开伤口一样的沉默。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消失。

“但我想知道你自己怎么想的。”布莱恩博士看着我说,“你叫马丁,对吧?我想让你告诉我,你觉得一个人要想实现自己的梦想,需要什么呢?”

逃不掉了。我把头部遥控对准笔记本电脑,然后开始按转换器。屋子里一片安静,仿佛过了永远那么久,我终于“说话”了。

“你需要有机会决定自己的梦想是什么。”我的电脑声音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又一遍遍地按转换器。

“必须有人帮你找到你的梦想是什么。他们必须让你有梦想。”

“哦,不对!”布莱恩博士叫道,“我一点儿都不同意你的话。你没发现吗,马丁?你不能让别人给你许可,让你有梦想。你必须自己来。”

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明白布莱恩博士的话。我一生都在吃别人为我选择的食物,只有他们觉得我累的时候才会把我放到床上休息。我穿他们觉得合适的衣服,他们想跟我说话的时候才会说。从没有人让我想一下自己想要什么。我不知道自己作决定是怎样的,更不用说敢于做梦。我看着她。我很了解别人对我的期望,但却不知道我对自己的期望。

但她说的话对吗?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声音,真的要开始自己作决定了吗?我只是刚开始意识到,这次旅程的终点某处,可能有我从未想象过的自由。我将会成为我想成为的人,但我真的敢去想象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