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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潘多拉

“今天感觉怎么样呢,马丁?”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咨询师,真不知道他想要我说什么。我盯着笔记本电脑,然后点了三个符号。

“我很好,谢谢。”我的声音机械地说道。

“很好。”咨询师笑着说,“你还记得你上次来的时候我们谈了什么吗?”

我不确定。每个星期来他办公室的这一个小时,我们谈过话吗?我们当然说话了——咨询师坐在玻璃办公桌后,他坚固的黑办公椅在他后仰的时候就会左右摇摆;而我就坐在他对面的轮椅里,面前放着我的笔记本电脑。但是我真的不确定这种词语的交换是不是交谈。

我在这里经常想起来以前在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短路》。里面的一个机器人有了人的性格,并且总想要了解周围的世界。只有一个女孩相信他真的有感情。他从制造他的实验室逃出来之后,这个女孩救了他。

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像那个机器人。这个咨询师和其他人一样,在我想要交流的时候仿佛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我重新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这一点,因为我那时候只要说几个词就已激动万分,并没有清楚地看到很多人如何回应我。但现在咨询师等着我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盯着天花板,摆弄手指甲;跟我交谈时,他一直着急地往下说,将我远远甩在后面。我得回答他十个句子之前问的问题,我很沮丧——现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我常有这种感觉。

我常常无法了解这个世界,这也让我越来越困惑。我还是幽灵男孩的时候,都能够了解别人:如果他们瞧不起,怀疑,或者对某人使坏的话,我就能看出来;如果他们赞赏、取笑别人或是害羞,我也能分辨。但我已不再是一个局外人。我现在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与人们交流,有时候我无法分辨出他们对我的态度。所有的参照标准都已经改变。就好像只有别人和我毫不相关时我才能够评判他们:如果有人很粗鲁,我感觉不到;如果他们毫无耐心,我也不会察觉。

最近有一次我和妈妈去买东西,遇到了学校一个同班同学的妈妈。

“马丁还好吗?”她问我妈妈。

她根本都没有瞥我一眼。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他呢?”妈妈回答道。

但她终于还是没能跟我有眼神交流或问我一个简单问题。这对我来说几乎都是正常的,因为那么多年都没人看到我,以至现在我都会时而忘记这已经是过去。这个妇女这样对我,妈妈对此很生气,而我是通过她的反应才察觉出自己受到了侮辱。

这种事情还有很多。电视台一帮人来到沟通中心拍摄,爱伦特教授把我介绍给制片人之后,我知道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来自加拿大。”他跟我说话的声音很大,每个发音都很清楚,“是个非常远的地方。”

我盯着这个人,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大声地告诉我这么一个明显的事实。看到同事们非常生气后,我才发觉他的行为很粗鲁。

我跟父母提过一些我在护理中心这么多年发生过的事情,然后妈妈决定让我去看心理咨询师。她认为我对自己告诉她的事情感到愤怒,所以应该去跟某个人谈谈。但我只想往前走,而不是回顾过去。然而每个星期我还是会被带到这儿来看咨询师。妈妈陪着我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并且帮我检查完笔记本电脑没有问题,她就出去了。

“你必须承认你很聪明。”咨询师一遍遍跟我这样说。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从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好像这些话根本没有进入我的大脑。这个概念太宏观了,没办法让我理解。这么多年人们都把我当弱智,而现在我们付钱才成为我朋友的这个人却说我很聪明?

“多数人都有表达情感的方式。”他说,“他们可以摔门、吼叫或是咒骂。但你只有单词,马丁。这就让你很难表达自己的感觉。”

然后他倚着椅子,认真地看着我。我又一次迷茫了,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就像是我正在努力玩一场游戏,但却不知道游戏规则。虽然我会按咨询师所要求的那样,每天都给他发一封邮件告诉他我的感受,但他很少回复。而每次我见他的时候,他又总是重复讲些我不懂的事情。这让我怀疑他是否真的对我的想法感兴趣,还是只把我当做一个感兴趣的案例来研究。他会帮我解决我的问题吗?或者我最后是不是会成为学者们研究言语能力丧失的对象?在梦想能讲话的时候,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些问题。

咨询师盯着天花板,等着我说话。我能说什么?说我以前认为如果能开始交流,那自己的生活会完全改变,而现在我知道正发生这种变化?说我最大的挑战不是学习交流,而是让人倾听?说人们不会去听他们不想听到的,而我又没办法让他们去听?

我犹豫不决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必须要努力去谈多年前深埋于内心的感受,挖掘每晚睡着之后都想努力逃脱的那段过往。尽管同爸妈提到过那段过去,但我知道这是他们不想和我一起跨过的雷区,因为怕触发大爆炸。而我也害怕破坏我们一起创造的这种脆弱的和平。我并不想让言语,甚至是在一间没人知道的房子里对一个陌生人所讲的言语,打开我将永远都无法再关上的潘多拉魔盒。但我必须要告诉别人我看到的一些事情;我必须努力向我对面安静坐着的男人讲述这些事情。

想到要说这些事情我就血流加速。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使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中,我害怕如果不说出来,我会永远受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