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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十一章

十一

王有龄的船到杭州,仍旧泊在万安桥。来时风光,与去时又不大相同。

去时上任,仪制未备,不过两号官船,数面旗牌,这一次回省,共有五只大号官船,隶役侍应,旗帜鲜明。未到码头,仁和、钱塘两县已派了差役在岸上照应,驱散闲人,静等泊岸,坐上大轿,径回公馆。

胡雪岩却不忙回家,一乘小轿直接来到阜康,他事先并无消息,所以这一到,刘庆生颇感意外。胡雪岩原是故意如此,叫他猝不及防,才好看出刘庆生一手经理之下的阜康,是怎么个样子。

因此,他一面谈路上和湖州的情形,一面很自然地把视线扫来扫去,店堂里的情形,大致都看清楚了,伙计接待顾客,也还客气,兑换银钱的生意,也还不少,所以对刘庆生觉得满意。

“麟藩台的两万银子,已经还了五千”刘庆生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业务情形,作了个简略的报告。然后请胡雪岩看帐。

“不必看了。”胡雪岩问道:“帐上应该结存的现银有多少?”

“总帐在这里,”刘庆生翻看帐簿,说结存的现银,包括立刻可以兑现的票子,一共七万五千多银子。

“三天以内要付出去的有多少?”

“三万不到。”

“明天呢?”胡雪岩又问。

“明天没有要付的。”

“那好!”胡雪岩说,“我提七万银子,只要用一天好了。”说着拿笔写了一张提银七万两的条子,递了过去。

他这是一个试探,要看看刘庆生的帐目与结存是不是相符?如果叫他拿库存出来看,显得对人不相信,所以玩了这么一记小小的花样。

等刘庆生毫不迟疑地开了保险箱,点齐七万两的客票送到他手里,他又说了:“今天用出去,明天就可以收回来。你放心,不会耽误后天的用途。说不定用不到七万,我是多备些。”

就这么片刻的工夫,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刘庆生的操守和才干,考察了一番。回家拜见了老母,正在跟妻子谈此行的成就,王有龄派人来请,说有要紧事商量,请他即刻到王家见面。

到得王家,已经晚上九点钟了。王有龄正在书房里踱方步,一见胡雪岩就皱着眉说:“搞了件意想不到的差使,要到新城去一趟。”

新城又称新登,是杭州府属的一县,在富阳与桐庐之间,那一条富春江以严子陵的钓台得名,风光明媚,是骚人墨客歌咏留连的胜区,但新城却是个小小的山城。湖州府署理知府,跑到那儿去干什么?“莫非奉委审案子?”胡雪岩问。

“案子倒是有件案子,不是去审问。”王有龄答道;“新城有个和尚,聚众抗粮,黄抚台要我带兵去剿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不是当耍的事。”他问,“雪公,你带过兵没有?”

“这倒不关紧要,我从前随老太爷在云南任上,带亲兵抓过作乱的苗子。不过这情形是不同的,听说新城的民风强悍得很。”

凡是山城的百姓,总以强悍的居多。新城这地方,尤其与众不同,那里在五代钱武肃王的时候,出过一个名人,叫做罗隐,在两浙和江西,福建的民间,“罗隐秀才”的名气甚大,据说出语成谶,言必有中,而他本人亦多奇行异事。新城的民风,继承了他的那股傲岸倔强之气,所以很不容易对付。

“是啊!”胡雪岩答道:“这很麻烦。和尚聚众抗粮,可知是个不安分的人。如果带了兵去,说不定激成民变。雪公,你要慎重。”

“我所怕的正就是这一点。再说,一带兵去,那情形”王有龄大摇其头,“越发糟糕!”

这话胡雪岩懂。绿营兵丁,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真正是“兵不如匪”,一带队下去,地方老百姓行就遭殃。想到这一天,胡雪岩觉得事有可为。“雪公!随便什么地方,总有明事理的人。照我看。兵以不动为妙,你不妨单枪匹马,到新城找着地方上有声望的绅士,把利害关系说明白。此事自然能够化解。”

“话是不错。”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为难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还不够。上头的意思是,现在各地风声都很紧,怕刁民学样捣乱,非要严办祸首不可。”

“不管是严是宽,那是第二步的事!”

“对!”王有龄一下领悟了,不管怎么样,要眼前先把局势平服了下来,才能谈得到第二步。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说,“我要去拜个客,先作一番部署。”

“拜哪个?”

“魁参将。他原来驻防嘉兴,现在调到省城。黄抚台派他带兵跟我到新城,我得跟他商量一下。”

“雪公,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把以安抚为先的宗旨告诉他,请他听我的招呼出队,不能胡来。”

“叫他不出队,怕办不到。”胡雪岩说,“绿营兵一听见这种差使,都当发财的机会到了。哪里肯听你的话?”

“那么照你说,该怎么办呢?”

“总要许他点好处。”胡雪岩说,“现在不是求他出队,是求他不要出队。”

“万一安抚不下来,还是要靠他。”王有龄点点头,下了个转语:“不过,你的话确是‘一针见血’,我先许了他的好处,那就收发由心,都听我的指挥了。”

当夜王有龄去拜访了魁参将,答应为他在黄抚台那里请饷,将来事情平定以后,“保案”中一定把他列为首功。但希望他听自己的话,实在是要他听自己的指挥。魁参将见王有龄很知趣,很爽快地答应照办。

由于王有龄遭遇了这么一件意外的差使,把他原来的计划都打乱了,该办的事无法分身,只有胡雪岩帮他的忙。首先是藩司衙门的公事要紧,胡雪岩用他从阜康取来的客票,解入藩库,把湖州带来,由郁四调来的五万银票,连同多下的两万,一起还了给刘庄生。此外还有许多王有龄个人的应酬,何处该送礼,何处该送钱,胡雪岩找着刘庆生帮忙,两个人整整奔走了一天,算是都办妥了。

“这就该忙我自己的事了。”胡雪岩把经手的事项,一一向王有龄交代过后,这样对他说,“我赤手空拳做出来的市面,现在都该要有个着落。命脉都在这几船丝上面,一点大意不得。”

王有龄哑然。他此刻到新城,也等于赤手空拳,至少要有个心腹在身边,遇到疑难危急的时候,也有个人可以商量。但胡雪岩既已做了这样的表示,而且也知道这一次的丝生意,对他的关系极大,所以原想留他帮忙的话,这时候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的失望无奈的神色,胡雪岩自然看得出来。心里在想:这真叫爱莫能助!第一,实在抽不出空,第二,新城地方不熟,第三,带兵出队,动刀动枪的事,也真有点“吓势势”,还是不必多事为妙。

因为如此,他就不去打听这件事了。管自己跟张胖子和刘庆生去碰头,把他到上海这个把月中,需要料理或者联络的事,都作了妥帖的安排。三天工夫过去,丝船到了杭州,陈世龙陪着老张到阜康来报到。

问起路上的情形,陈世龙说一路都很顺利,不过听到许多消息,各地聚众抗粮的纠纷,层出不穷,谣言极盛,都非好兆。因此,他劝胡雪岩当夜就下船,第二天一早动身,早早赶到松江地界,有尤五“保镖”就可以放心了。

“世龙兄这话很实在。胡先生早到早好。今天晚上我做个小东,给胡先生送行。”刘庆生又面邀老张和陈世龙说:“也是替你们两位送行。”

“既如此,你就再多请一位‘堂客’。”

“是,是。”刘庆生知道胡雪岩指的是阿珠,“今天夜里的月亮还很好,我请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

“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厌了。”胡雪岩笑道,“还是去逛城隍山的好。”

“就是城隍山!主从客便。”刘庆生问老张:“令媛在船上?”

“是的,我去接她。”

“何必你自己去?”胡雪岩说,“叫世龙走一趟,先接她到这里来再说。”

听得这话,陈世龙连声答应着,站起来就走。等了有个把时辰,两乘小轿,抬到门前,阿珠走下轿来,只见她破例着条绸裙子,但盈尺莲船,露在裙幅外面。走起路来,裙幅摆动得很厉害,别人还不曾摇头,她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条断命的裙子,我真正着不惯!”

“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找罪来受?”胡雪岩这样笑着问。

“喏!都是他。”

他是指陈世龙。阿珠一面说,一面拿手指着,眼风自然而然地瞟了过去。话中虽带着埋怨,脸色和声音却并无责怪之意,倒象是陈世龙怎么说,她就该怎么听似地。

这微妙的神情,老张看不出来,刘庆生更是如蒙在鼓里,甚至连阿珠自己都没有觉察有什么异样,但胡雪岩心里明白,向陈世龙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商量商量,到哪里去吃饭?”刘庆生还把阿珠当做胡雪岩的心上人,特地征询她的意见:“‘皇饭儿’好不好?”

最好的一家本地馆子,就在城隍山脚下,吃完逛山,正好顺路,自然一致同意。于是刘庆生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上城隍山去品茗纳凉。这夜月明如昼,游客甚多,树下纳凉,胡雪岩跟老张和刘庆生在谈近来的市面,阿珠和陈世龙便小声闲话。杭州的一切,他不如她熟,所以尽是她的话,指点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为他介绍杭州的风物。

到得二更将近,老张打个哈欠说:“回去吧!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阿珠有些恋恋不舍,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陈世龙却是一言不发,抢先下山。胡雪岩心里奇怪,不知道他去干什么?这个疑团直到下山才打破,原来他是雇轿子去了。

“只得两顶轿子。”陈世龙说:“胡先生坐一顶。”

还有一顶呢?不用说,当然是阿珠坐。胡雪岩心想,自己想是沾了她的光,其实可以不必,我家甚近,不妨安步当车。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当远,不如让他们坐了去。

“我要托世龙帮我收拾行李,我们先走,轿子你们坐了去。”胡雪岩又对刘庆生拱拱手说:“你也请回去吧!”

“好的。明天一早我来送行。”

于是五个人分做三路。胡雪岩把陈世龙带到家。胡家大非昔比了,胡太太很能干,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个月中,收拾得门庭焕然,还用了一个老妈子,一个打杂的男工,这时还都在等候“老爷”回家。

“行李都收拾好了。”打杂的男工阿福,向“老爷”交代:“约了两个挑夫在那里,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发下船,还是明天一早挑了去。”

胡雪岩觉得阿福很会办事,十分满意,但他还未接口,陈世龙就先说了:“今天晚上下船!回头我带了挑伕去,也省得你走一趟。

这样说停当,阿福立刻去找挑伕,趁这片刻闲空,胡雪岩问道:“一路上,阿珠怎么样?”

这话让陈世龙很难回答,虽已取得默契,却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献殷勤?想了想答道:“我都照胡先生的话做。”

“好!”胡雪岩说,“你就照这样子做好了。不过生意上也要当心。”这是警告他,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娇语之中。

这言外之意,陈世龙当然懂,到底年纪还轻,脸有些红了。但此刻不能装糊涂,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可以表示忠心的机会,所以用极诚恳坦率的声音答道:“胡先生,你尽管请放心,江湖上我虽少跑,江湖义气总晓得的,胡先生这样子待我,我拆烂污对不起胡先生,将来在外面还要混不要混?”

“对!”胡雪岩颇为嘉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就见得你脑子清楚。我劝你在生意上巴结,不光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最多拆我两次烂污,第一次我原谅你,第二次对不起,要请你卷铺盖了,如果烂污拆碍太过,连我都收不了场,那时候该杀该剐,也是你去。不过你要晓得,也有人连一次烂污都不准人拆的,只要有这么一次,你就吃不开了。”

他这番话,等于定了个规约,让陈世龙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对待手下的态度。不过陈世龙,绝没有半点因为可容许拆一次烂污而有恃无恐的心思,相反地,这时候暗暗下了决心,在生意上非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样子来给胡雪岩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问:“明天一早,要不要来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会去的。”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也就睡了。临别前夕,夫妇俩自然有许多话要说,谈到半夜,人是倦了,却不能安心入梦,心绪零乱,一直在想王有龄,担心他到新城,生命有没有危险,公事会不会顺利?

“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都好高了!”阿珠一见胡雪岩上船,就这样埋怨地问。

“一夜没有睡着。”胡雪岩答道:“我在担心王大老爷。”

“王大老爷怎么样?”

“这时候没有工夫谈。开了船再说。”

解缆开船,也得要些工夫,胡雪岩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茶,懒得开口,自从与王有龄重逢以来,他的情绪从没有象这样恶劣过。

“到底啥事情?”阿珠问道:“这样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这话胡雪岩感到歉然,心情便越发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来,“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爷的公事有麻烦,我走了对不起朋友。阿珠,你叫他们停船。”

等船一停,老张和陈世龙不约而同的搭了跳板,都来到胡雪岩舱里,查问原因。

这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把王有龄奉令赴新城办案的经过说了一遍,表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办好,就赶了上来,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没有办完,赶不到呢?”陈世龙针对这个疑问作了建议:“我们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应,船上的货色决不会少。”

胡雪岩觉得这办法十分妥贴,欣然同意,随即单身上岸,雇了乘小轿,直接来到王家。

王有龄家高朋满座,个个都穿着官服,看样子都是“州县班子”,自然是“听鼓辕门”的候补知县。胡雪岩自己虽也是捐班的“大老爷”,但从未穿过补褂、戴过大帽,与这班官儿们见面,先得一个个请教了,才好定称呼,麻烦甚大,所以踏人院子,不进大厅,由廊下绕列厅房一间小客厅去休息等候。

等听差的捧了茶来,他悄悄问道:“你家老爷在谈什么?”

“还不是新城的事!听说那和尚厉害得很,把新城的县官都杀掉了。为此,我们太太愁得觉都睡不着。”

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大,必不能善罢干休,王有龄真是“湿手捏了干燥面”,怕一时料理不清楚了。

于是他侧耳静听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补州县,奉了抚台的委札,到王有龄这里来听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们在会议,商量处理的办法。你一言,他一言,聚讼纷坛了半天,只听有个人说道:“现在是抗粮事小,戕宫事大,首要各犯,朝廷决不会放松。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隘,第二步,才谈得到是剿、是抚,还是剿抚兼施?”

胡雪岩暗暗点头,只有这个人说话还有条理,外面的王有龄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只听他说:“高明之至。我还要请教鹤翁,你看是剿呢?还是抚呢?”

“先抚后剿。”那个被称做“鹤翁”的人,答得极其爽脆。

“先抚后剿,先抚后剿,这四个字的宗旨,确切不移。”王有龄很快地说:“我索性再请教鹤翁,能就抚自然不必出队进剿,所以能抚还是要抚。应该如何着手?想来必有高见。”

“倒是有点看法,说出来请王大人指教”

胡雪岩正听到紧要地方,谁知听差奉命来请,说是王太太吩咐,请他到里面去坐。彼此的关系,已超过“通家之好”的程度,内眷不避,胡雪岩便到内厅去见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这么件差使!”王太太愁眉苦脸地说,“省城里谣言很多,都说新城这件事,跟‘长毛’是有勾结的。那地方又在山里,雪轩一去,万一陷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胡雪岩为了安慰她,只好硬起头皮拍胸脯,“有我在!我来想办法,包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惊喜之色,“雪轩常说,什么事都靠你。你们象弟兄一样,你总要帮帮你哥哥的忙。”

“那还用说。你先请放宽了心,等他回头开完了会,我们再来商量。”于是胡雪岩便大谈王有龄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顺利,地方如何爱戴,尽是些好听的话,让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谈到日中要开饭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请,把王有龄催了进来,他一见胡雪岩便问:“你怎么没有走?”

“把你一个人先在这里,我在船上提心吊胆,雪公,你想想那是什么滋味?”

王有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跟胡雪岩做朋友,实在够味得很!“雪岩,”他眼睛都有些润湿了,“这才是生死患难之交!说实话,一见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过你来了,我倒也不怎么怕了。”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夫一样,愁怀一政,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

“有话慢慢谈,先吃饭!”她对王有龄说,“一直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你们弟兄俩先吃洒,我做个‘红糟鸡’替你们下饭。”

王有龄欣然赞许,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你尝尝内人的手段!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大不相同。”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去脉,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差委的候补州县中,管用的只有那个“鹤翁”。

“此人名叫嵇鹤龄,真正是个人才!”王有龄说,“足智多谋,能言善道,如果他肯帮我的忙,虽不能高枕无忧,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岩问,“他的忙怎么帮法?”

“去安抚!”王有龄说,“新城在省的绅士,我已经碰过头了,那几位异口同声表示,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事半而功倍。本来也是,遇到这种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奈能干的,胆小不敢去,胆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胆小?”

“哪里?”王有龄说,“此人有谋有勇,没有把那班扰民,放在眼里。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吃亏在恃才做物,所以虽有才干,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派不上几回差使,因而牢骚极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轮不着,要送命的让我去。我为何这么傻?老实说,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脑筋清楚的,我才说几句。不然,我连口都懒得开。’”王有龄说:“今天这一会,其实毫无影响,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设法说动嵇鹤龄,谁知劳而无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

“根本谈不上!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穷,不谈钱,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工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想想也难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帐还没有着落,转眼秋风一起,冬天的衣服还在长生库里。听说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心境既不好,又分不开身,也实在难怪他不肯帮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岩说。

“你我是一样的。”王有龄说:“我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点什么?”胡雪岩已有所领会,特意这样问一句。

“你看,雪岩,怎么想个办法,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岩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盘算。这个征兆不好,在王有龄的印象中,任何难题,一跟他提出来,就会有办法,没有办法也有答复,一两句话,直抉症结的根源,商量下去,总能解决。象这样不开口,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了。

难是有点难,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嵇鹤龄这样的人,胡雪岩最倾倒,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王有龄所说的“恃才傲物”四个字,里面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

嵇鹤龄心里是丘壑分明的,只听他说王有龄“还肯办事,脑筋清楚”,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为人。这样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很容易对付,话不投机,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没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一定可以叫他听我的话。”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难就难这日子上头。”

“他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怎么没有?”王有龄说,“也是个候补知县。会画画,好酒量,此人最佩服嵇鹤龄,但虽无话不谈,却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无话不谈’?胡雪岩很注意地问。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谐音,所以外号叫‘酒糊涂’,其实不糊涂。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

“不忙!”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开口了,尽白夹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大块往嘴里送。还要腾出工夫来向她讨教做法,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吃完饭、洗过脸,胡雪岩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壶,走来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脚说:“要他‘欣然’,只怕办不到!”等了好久的王有龄,听得这一说,赶紧接口:“不管了!嵇鹤龄欣然也好,不高兴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会尽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个头道谢都无所谓。”

“好,我来办!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么借?”王有龄转身喊道:“太太,你捡一身袍褂,还有,全副的七品服色,捡齐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里去。”

“对了,顺便托高升跟我家说一声,我上海暂时不去了。”

王太太答应首,自去料理。王有龄便问:“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用处?”

“我要唱出戏。”胡雪岩又说,“闲话不必提,你发个帖子,晚上请‘酒糊涂’来喝酒,我有事要问他。”

王有龄依言照办,立刻发了帖子,同时预备酒筵,因为宾主一共只有三个人,菜备得不多,却特地觅了一罐十五年陈的“竹叶青”,打算让“酒糊涂”喝个痛快。

到晚来,客人欣然应约,胡雪岩跟他请教了“台甫”,略略寒暄,随即入席。姓裘的名叫丰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谈,谈的自然是嵇鹤龄。这一顿酒吃完,已经二更过后。王有龄厚犒裘丰言的跟班、轿伕,并且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后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说服嵇鹤龄?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问了。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后天一早去拜嵇鹤龄,必有好音。我这出戏得有个好配角,请你关照高升到舍间来,我用他做配角儿。”

“好!好!”王有龄也笑道:“我等着看你这出戏。”

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补子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由高升“执帖”,径自来拜嵇鹤龄。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六个大字。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音。

“嵇鹤龄嵇老爷。”

“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位嵇老爷?”

“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烛拿给他看,“刚刚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爷。”

“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

“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煤,在裁缝案板上的熨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

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楞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上去。

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拉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到了灵堂里,吹旺纸煤,先点蜡烛后燃香。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哥,贵上是哪一位?”

“敝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帖子。”说道,高升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塘拜”的名帖递了过去。

他们在里头在打交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的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味平生,不敢请见,连帖子亦不敢领。”

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投帖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上香。

等嵇家的跟班会过意来,连忙喊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

胡雪岩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行札。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脚,顺手拉过一个在看热闹的、胖胖的小姑娘,把她的头一掀,硬捺着跪下。“快磕头回礼!”

这时把嵇家上下都惊却了,等胡雪岩站起身来,只见五、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都围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来给胡老爷磕头道谢。”

就这时候嵇鹤龄出现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门帘,一面问。

“这位想来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岩兜头一揖。

嵇鹤龄还了礼,冷冷地问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何劳吊唁?”

“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托,专诚来行个礼。”胡雪岩张开两臂,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瞒嵇大哥说,从捐了官以来,这套袍褂还是第一次穿。只因为初次拜访,不敢不具公服。”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降,有何见教?”

话是很客气,却不肯肃客人座,意思是立谈数语便要送客出门。不过他虽崖岸自同,他那跟班却很懂礼数,端了盖碗茶来,说一声:“请坐,用茶!”这一下嵇鹤龄不能不尽主人的道理了。

等一坐下来,胡雪岩便是一顿恭维,兼道王有龄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本就来得,这时又是刻意敷衍,俗语道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怕拍得肉麻,因而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胡雪岩就把嵇鹤龄的傲气减消了一半。

“嵇大哥,还有点东西,王太守托我面交,完全是一点点敬意。”说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隔着茶几递了过去。

嵇鹤龄不肯接,“内中何物呢?”他问。

“不是银票。”胡雪岩爽爽快快的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来又加了一句:“几张无用的废纸。”

这句话引起了嵇鹤龄的好奇心,撕开封套一看,里面一叠借据,有向钱庄借的,有裘丰言经手为他代借的,上面或者盖着“注销”的戳子,或者写着“作废”二字。不是“废纸”是什么呢?

“这、这、这怎么说呢?”嵇鹤龄的枪法大乱,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有人抬进来两只皮箱,他认得那是自己的东西,但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当铺里。

于是嵇鹤龄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后面的跟班:“张贵!怎么回事?”上当铺的勾当,都归张贵经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戏他不过看到前台的演出,后台的花样他看不见。

线索是裘丰言那里来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教的那家当铺就好办了。钱庄与当铺素有往来,刘庆生就认识那家当铺的徽州朝奉,一说替嵇老爷赎当,自然万分欢迎。但赎当要有当票,因而作了一个约定,由刘庆生将全部本息付讫,”当头”送到嵇家,凭票收货,否则原货取回。这是万无一失的安排,当铺里自然乐从。

因此,在胡雪岩跟嵇鹤龄打交道时,作为“配角”的高升也在“唱戏”,他把张贵悄悄拉到一边,先请教了“贵姓”,然后说道:“张老哥,有点东西在门外,请你去看看。”

门外是指定时间送到的两口皮箱。高升告诉他,本息部已付过,只凭当票就可取回箱子。张贵跟了嵇鹤龄十几年,知道主人的脾气,但也因为跟得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泯没了主仆的界限,而且嵇鹤龄的日常家用,都由他调度,等于是个“当家人”,别的都还好办,六个孩子的嘴非喂不可,所以对这两箱子衣服,决定自作主张把它领了下来,至多受主人几句埋怨,实惠总是实惠。

“唉!”被请到一边,悄悄听完经过的嵇鹤龄,微顿着足叹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

张贵不作声,心里在想:有钱,把赎当的本息归还人家,没有钱,那就只好领受人家的好意。不然,难道把东西丢掉?”

“好了,好了!”嵇鹤龄横一横心,另作处置,挥手说道:“你不用管了。”

“老爷!张贵交代了一句:“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二两六钱银子。”

嵇鹤龄点点头,又去陪客,“仁兄大人,”他略带点气愤地说,“这是哪位的主意?高明之至!”

“哪里,哪里!”胡雪岩用不安的声音说,“无非王太守敬仰老兄,略表敬意,你不必介怀!”

“我如何能不介怀?”嵇鹤龄把声音提得高,“你们做这个圈套,硬叫我领这个情,拒之不可,受之不甘。真正是”他总算把话到口边的“岂有此理”四个字咽了回去。

他要发脾气,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又作揖:“老兄,我领罪!是我出的主意,与王太守无干!说句实话,我倒不是为老兄,是为王太守,他深知老兄的耿介,想有所致意而不敢,为此愁眉不展,我蒙王太守不弃,视为患难之交,不能不替他分忧,因而想了这么一条唐突大贤的计策。总之,是我荒唐,我跟老兄请罪!”说到这里又是长揖到地。嵇鹤龄不知道这番措词雅驯的话,是经王有龄斟酌过的“戏辙儿”,只觉得他谈吐不俗,行事更不俗,象是熟读《战国策》的,倒不可小看了这个“铜钱眼里翻跟斗”的陌生人。

于是他的态度和缓了,还了礼拉着胡雪岩的手说:“来,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一看这情形,胡雪岩自觉嵇鹤龄已入掌握,不过此刻有两种不同的应付办法,如果只要他就范,替王有龄作一趟新城之行,事毕即了,彼此漠不相关,那很好办,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个朋友,也是为王有龄在官场中找个得力帮手,还须好好下一番功夫。

转念之间,就有了抉择,他实在也很欣赏嵇鹤龄这样的人,所以提了个建议,并且改了称呼,不称“老兄”称“鹤龄兄”。

“我看这样,”他说,“鹤龄兄,我奉屈小酌,找个清凉的地方“摆一碗’,你看怎么样?”

日已将午,对这样一位来“示惠”的客人,嵇鹤龄原就想到,应该留客便饭,只是中馈乏人,孩子又多,家里实在不方便,不想胡雪岩有此提议,恰中下怀,因而欣然表示同意。

“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岩看着身上,故意说道:“等我先回家换了衣服再来。”

“那何心呢?”嵇鹤龄马上接口,“天气还热得很,随便找件纱衫穿就行了。”接着就叫他的儿子:“大毛,把我挂在门背后的那件长衫拿来。”

于是胡雪岩换了公服,芽上嵇鹤龄的一件实地纱长衫。到了这样可以“共衣”的程度,交情也就显得不同了。两个人都没有穿马褂,一袭轻衫,潇潇洒洒的出了嵇家的院子。

“鹤龄兄,你请先走一步,我跟他说几句话。”

他是指高升,胡雪岩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他回去,转告王有龄,事情一定可以成功,请王有龄即刻到嵇家来拜访。

“胡老爷!”高升低声问道,“你跟嵇老爷吃酒去了,我们老爷一来,不是扑个空吗?”

“‘孔子拜阳货’,就是要扑空。”胡雪岩点破其中的奥妙:“你们老爷来拜了,嵇老爷当然要去回拜,这下有事不就可以长谈了吗?”

“是的,胡老爷的脑筋真好!”高升笑着说,“我懂了,你了请。”出了大门,两个人都没有坐轿子。嵇家住在清波门,离“柳浪闻莺”不远,安步当车到了那里,在一家叫做“别有天”的馆子里落座。胡雪岩好整以暇地跟嵇鹤龄研究要什么菜,什么酒,那样子就象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把杯小叙似的。

“雪岩兄,”嵇鹤龄开门见山地问,“王太守真的认为新城那件案子,非我去不可?”

“这倒不大清楚。不过前天我听他在埋怨黄抚台。”胡雪岩喝口酒,闲闲地又说,“埋怨上头,派了这么多委员来,用得着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没有话说。”

“怎么叫没有话说?”

“听他的口气,是指你老兄没有话说。如果委员只有你一位,他有什么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辞。现在有这么多人,偏偏一定说要请你去,这话他似乎不便出口。”

“是啊!”嵇鹤龄说,“我也知道他的难处。”

知道王有龄的难处又如何呢?胡雪岩心里这样在问,但不愿操之过急,紧钉着问,同时他也真的不急,因为嵇鹤龄的脾气,他几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说动他,他比什么人的心还热。

果然,嵇鹤龄接着又说:“这件事我当仁不让。不过,王太守得要能听我的话。”

胡雪岩也真会做做,“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十分清楚,这是公事,我最好少说话。鹤龄兄,王太守跟我关系不同,想来你总也听说过。我们虽是初交,一见投缘,说句实话,我是高攀,只要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们交下去一定是顶好的朋友。为此,”他停了一下,装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着想,交朋友不能‘治一经,损一经’,你说是不是?”

“是的。”嵇鹤龄深深点头、“雪岩兄,不是我恭维你、阛阓中人,象你这样有春秋战国策士味道的,还真罕见。”这两句话,胡雪岩听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维的话,谦逊总不铭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

“现在我要请问,你说‘不能不替我着想’,是如何想法?”

“你的心太热,自告奋勇要到新城走一趟,王太守当然也有借重的意思。不过他的想法跟我一样,总要不生危险才好,如果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谈到这件事,你有难处,尽管实说。”他加重语气又说:“千万千万不能冒险。这就是我替你着想的地方。”

“承情之至。”嵇鹤龄很坦然地说:“这种事没有万全之计的,全在乎事先策划周详,临事随机应变。雪岩兄,你放心,我自保的办法,总是有的。”

“可惜,新城是在山里,如果是水路码头我就可以保你的驾了。”

“怎么呢?”嵇鹤龄问:“你跟水师营很熟?”

“不是。”胡雪岩想了想,觉得不妨实说,“漕帮中我有人。”

“那好极了!”嵇鹤龄已极其兴奋地,“我就想结识几个漕帮中人,烦你引见。”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并无他意,只是向往这些人的行径,想印证一下《游侠列传》,看看今古有何不同?”

《游侠列传》是个什么玩意?胡雪岩不知道,片刻之间,倒有两次听不懂他的活,心里不免难过,读的书到底太少了。

不过不懂他能猜,看样子嵇鹤龄只是想结交这些朋友,江湖上人四海碍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绍他跟郁四和尤五认识,决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应。

“鹤龄兄,”他说,“我是‘空子’,就这年把当中,在水路上文了两个响当当的好朋友,一个在湖州,一个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从上海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扰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绍一个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们一定台得来。”

“好极了!”嵇鹤龄欣然引杯,干了酒又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到上海?”

“本来前天就该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上了船又下船。”

“啊!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鹤龄自己取壶斟满,一饮而尽,向胡雪岩照一照杯又说:“现在能够象你这样急人之难。古道热肠的,不多了。”

这句话他听懂了,机变极快,应声答道:“至少还有一个,就是仁兄大人阁下。”说着,胡雪岩回敬了一杯,嵇鹤龄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着喜不自胜的神情,“雪岩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两字,一点都强求不来。”

“喔,原来‘姻缘’两字,是佛经上来的?”

这一说,嵇鹤龄不免诧异,看他吐属不凡,何以连“因缘”的出典都会不知道呢?但他轻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没,朋友投缘了,自会有许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岩虽是生意中人,没有读多少书,但并不俗气,而且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文雅的谈吐,居然在场面上能充得过去,也真个难能可贵了。

他还没有听出胡雪岩说的是“姻缘”,不是“因缘”。只接着发挥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个‘缘’字,其实有因才有缘。你我的性情,就是一个因,你晓得我吃软不吃硬,人穷志不穷的脾气,这样才会投缘。所以有人说的无缘,其实是无因,彼此志趣不台,性情不投,哪里会做得成朋友?”

胡雪岩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里越发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饰。“鹤龄兄,”他很诚恳的说,“你跟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谈,我听听总是有益的。”

这一说,益使嵇鹤龄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便再引经据典,谈谈书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雪岩兄,你倒也不必忒自谦。”嵇鹤龄说,“我劝你闲下来,倒不妨读几首诗,看看山,看看水,这倒是涵泳性情,于你极有益处的。”

“你这几句话是张药方子,”胡雪岩笑道:“可以医我的俗气。”

“对了!”嵇鹤龄击节称赏,“你见得到此就不俗。”

这一来,他的谈兴越发好了,谈兴一好酒兴也一定好,又添了两斤竹叶青来。酒店主人也很识趣,从吊在湖水中的竹篓里,捞起一条三斤重的青鱼,别出心裁,舍弃从南宋传下来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儿”的吃法,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鱼汤,亲自捧上桌来,说明是不收钱的“敬菜”。于是嵇鹤龄的饭量也好了,三碗“冬春米”饭下肚,摩着肚皮说:“从内人下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酒醉饭饱。”

他这一说,倒让胡雪岩想起一件事,“鹤龄兄,”他问:“尊夫人故世,留下五六个儿子,中馈不可无人,你也该有续弦的打算!”

“唉!”嵇鹤龄叹口气,“我何尝不作此打算?不过,你倒想想,五六个儿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哪一年补缺的‘灾官’,请问,略略过得去的人家,哪位小姐肯嫁我?”

“这倒是实话。”胡雪岩说:“等我来替你动动脑筋!”

嵇鹤龄笑笑不答。胡雪岩却真的在替他“动脑筋”,并且很快地想到了一个主意,但眼前先不说破,谈了些别的闲话,看着太阳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间,返照湖水,映出万点金鳞,暑气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风,醉意一消,真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到黄昏,城门快要关了,两人恋恋不舍地约了明天再见。

胡雪岩直接来到王家,王有龄正好送客出门,一见便拉着他的手笑道:“雪岩,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能把这么个人降服了,我不能不佩服你。我去拜过他了,封了八两银子的奠仪,不算太菲吧!”

“这无所谓。”胡雪岩答道,“他已经自告奋勇,明天上午一定会来回拜,你就开门见山跟他谈好了。”

“自告奋勇?”王有龄愁怀尽去,大喜说道:“好极,好极!明天晚上我请个客,把魁参将和新城县的两个绅士约了来,好好谈一谈。你早点来!”

第二天下午,胡雪岩依约,在家吃完午饭就到了王家。不久,嵇鹤龄也到了,他在上午已来回拜过王有龄,接受了晚宴的邀请,同时应约早到,好先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等魁参将和新城县的绅士来了,当面谈妥,立即就可以动手办事。

“鹤龄兄,”王有龄说,“早晨你来过以后,我一直在盘算,新城县令已为匪僧慧心戕害,现在是县丞护印。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有‘印把子’在手里,办事比较方便。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新城地瘠民贫,不好一直委屈老兄。将来调补一等大县,我一定帮忙。”

“多谢雪公栽培!”嵇鹤龄拱拱手说,“不过眼前还是用委员的名义好。何以呢?第一,此去要随机应变,说不定我要深入虎穴,权且与那班乱民‘称兄道弟,杯酒言欢’。如果是父母官的身分,不能不存朝廷的体统,处处拘束,反而不便。其次,现在既是县丞护印,身处危城,能够尽心维持,他总也有所贪图,如果我一署理,他就落空了,即使不是心怀怨望,事事掣时,也一定鼓不起劲来干,于大事无益。”

“是,是!”王有龄钦佩之忱,溢于词色,“老兄这番剖析,具见卓识。这准定照老兄的吩咐,等这件事完了,老兄补实缺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是以后的事,眼前我要请雪公先跟上头进言,新城县丞,倘或著有劳绩,请上头不必另外派人,就让他升署知县。”嵇鹤龄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有时候很用得着。如果上头肯这么答应,我到了新城,可得许多方便。”

“对!这也是应该的。危城之中,也靠他撑持,理当有此酬庸。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局势平定了,别人来坐享其成,这也太不公平了。”接着,他们两人便谈到“先抚后剿”的细节。胡雪岩看没有他的事,也插不进话去,便悄悄退了出来,径到上房来见王太太。

王太太越发亲热,口口声声“兄弟,兄弟”的,简直把他当做娘家人看待了。

胡雪岩深知官场中人的脾气,只许他们亲热,不许别人越礼,所以仍旧按规矩称她:“王太太!”他说,“现在你可以不必再为雪公担心了。嵇鹤龄一则是佩服雪公,再则是跟我一见如故,肯到新城去了。”

“这都是兄弟你的功劳!”王太太很吃力地说:“真正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不必谢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来说,也是应该的。倒是人家嵇老爷,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岩又说,“刚刚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县,他一定不要,说是这一来事情反倒不好办。王太太你想,候补候补.就是想补个缺,此刻不贪功名富贵,所为何来?无非交情二字。”

“这是真的。”王太太说:“兄弟我们自己人,你倒替我出个主意看,虽说公事上头,我不能问,也插不进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帮了你哥哥这么一个大忙,我总也要尽点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内眷往来,什么话都好说,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

这就说到紧要关头上来了,胡雪岩三两句话把话题引到此处,正要开门见山转入正文,不想来了个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胡老爷请用茶。钱塘县陈大老爷送的狮子山的‘旗枪’还是头一回打开来吃。胡老爷,你是讲究吃茶的,尝尝新!”

说话的是王太太的一个心腹丫头,名叫瑞云,生得长身玉立,一张长隆脸,下巴宽了些,但照相法上说,这是所谓主贵的“地角方圆”。看瑞云的气度,倒确是有点大家闺秀的味道,语言从容,神态娴静,没有些儿轻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务,井井有条,等于王太太的一条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华,依然是小姑居处,只为王太太舍不得放她出去。

“多谢,多谢!”胡雪岩笑嘻嘻地问道:“瑞云,你今年几岁?”

瑞云最怕人问她的年纪,提起来有点伤心,但她到底与众不同,这时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实是二十五,瞒掉了三岁。

“二十二岁倒不象。”胡雪岩有意叫她开开心,“我当你二十岁不到。”

瑞云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妩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齐的一嘴牙,倒也丝毫不显得难看。

“兄弟!”王太太有些紧张,“你”

胡雪岩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下去,她要说的一句话他知道,当着瑞云诸多不便,所以阻止。

瑞云怎会看不出来?顺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只茶杯,毫不着痕迹地躲了开去。这时王太太才低声问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云做媒?”

“有是有这么个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岩老实说道:“我看耽误不得了!”

王太太脸一红,“我也不瞒你,”她说,“一则来高不成低不就,二则来,我实在也离不开她。”

“这是从前的话,现在不同了。”

“是的,不同。”

王太太说是这样说,其实不过礼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并不知道,胡雪岩看出这一点,自恃交情深厚,觉得有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话就谈不下去了。

“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还不曾进京,那时府上的境况,我也有些晓得。多亏王太太一手调度,熬过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脱运交运,当时自然少不了瑞云这样一个得力帮手”

“啊!”不等他的话完,王太太便抢着打断,是一脸愧歉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说得不错!真正亏得你提醒!”

今昔的不同,让胡雪岩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摇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云帮王家撑过一段苦日子,现在也该有所报答了,再不替她的终身着想,白白耽误了青春,于心何忍呢?因此,这时候的王太太,不仅是不安,甚至于可说有些着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个年貌相当,有出息的人,把瑞云嫁了出去。

“兄弟,你说,你要替我们瑞云做媒的是哪家?什么出身?有多大年纪?如果谈得拢,我要相相亲。”

听她这关切起劲的语气,可知祈望甚奢,嵇鹤龄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云当“填房”,又有六个未成年的儿女,这些情形一说,王太太立刻会摇头。上手之初就碰个钉子,以后就能够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岩心里在想,第一句话说出去,就要她动心,不能驳回。

这就要用点手腕了!反正王太太对瑞云再关切,也比不上她对丈夫的关切,不妨就从这上面下手。

于是他说:“王太太,这头亲事,跟雪公也大有关系,我说成了,诸事顺利,说不成难免有麻烦。”

为他所料的,王太太一听,神态又是一变,不仅关切。还有警惕,“兄弟,你来说,没有说不成的道理。”她这样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错的!”

这句话答得很好,使胡雪岩觉得双肩的责任加重,不能不为瑞云设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里把嵇鹤龄的各方面又考虑了一遍。

经过这短暂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领悟了,“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嵇老爷?”她率直问说。

“就是他!”胡雪岩也考虑停当了,“王太太,我要说句老实话,瑞云如果想嫁个做官的,先总只有委屈几年。”接下去他说:“至于嵇鹤龄这个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干都呱呱叫,将来一定会得意。瑞云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过。”

王太太不响,盘算一会问道:“嵇老爷今年多大?”

“四十刚刚出头。”胡雪岩说,“人生得后生,看来只有三十多,精神极好。”

“脾气呢?”

“有才干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象只老虎,在外头象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

“原是!”王太太笑道:“只会在家里打老婆,算什么男子汉?”她紧接着又说,“提起这一层,我倒想起来了,怎么说先要瑞云‘委屈’两年,这话我不大懂。”

“我是说,刚进门没有什么名分。过个两三年,嵇鹤龄自然会把她‘扶正’。”

王太太对此要考虑,考虑的不是眼前是将来,“兄弟,”她说,“你这句话倒也实在。不过,将来嵇老爷另外娶了填房,我们瑞云不是落空了吗?”

“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岩拍拍胸说,“不然找我媒人说话。”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我样样事相信你,只有这上头,说实话,我比你见得多,做媒吃力不讨好的,多得很!不然怎么会有‘春媒酱’这句话?我们两家的交情,自然不会这样子,到那时候,就只有叫瑞云委屈了!”

“这要看人说话。嵇鹤龄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应,答应了一定有信用。总而言之一句活,只要瑞云真的贤慧能干,嫁过去一定同偕到老。”

“好了,这层不去说他。”王太太又问:“嵇老爷堂上有没有老亲?”

“堂上老亲倒没有。底下有六个小鬼!”此是这桩亲事中最大的障碍,胡雪岩特意自己先说破,“不过,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极好,六个伢儿都乖得很!”

他一路在说,王太太一路摇头,“这难了!”她说,“你们男人家哪里晓得操持家务的苦楚?六个伢儿,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头,将来瑞云自己再有了儿女,岂不是苦上加苦?”

从这里开始,胡雪岩大费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无往不利,只有他这一刻,怎么样也不能把王太太说服。他恭维瑞云能干,繁难的家务,在她手里举重苦轻,又说嵇鹤龄不久就会得意,可以多用婢仆分劳。凡此理由都敌不过王太太一句话:“瑞云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

多说无益,胡雪岩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难不成,和气未伤,王太太当然感到万分歉仄,便留了一个尾巴,说是“慢慢再商量。”

胡雪岩却等不得了,象这样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见情:因此他另辟蹊径,从王有龄身上着手。不过要让他硬作主张,王太太也会不高兴,说不定会伤他们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岩想了一个比较缓和的办法。

“太太!”王有龄用商量的语气说:“嵇鹤龄这一趟总算是帮了我们全家一个大忙,刚才在席上已经谈好了,他后天就动身到新城。不过人家帮了我们的忙,我们也要想想人家的难处。”

“那自然。”王太太问道,“嵇老爷眼前有啥难处,怎么帮法。”

“他是父代母职。等一离了家,虽有个老家人,也照顾不了。我想叫瑞云去替他管几天家。”

王太太笑了,“这一定是雪岩想出来的花佯。”

“雪岩绝顶聪明,他想出来的花样,不会错的。”

“我不是说他错。”王太太问:“不过其中到底是什么花样?总也得说出来,我才会明白。”

“是这样子,雪岩的意思,一则替嵇鹤龄管几天家,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二则让瑞云去看看情形,如果觉得嵇鹤龄为人合得来,他家几个孩子也听话,瑞云认为应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没有。否则就作罢,从此大家不谈这件事,一点痕迹不留,岂不甚好?”

“这好,这好!”王太太大为点头,“这我就没话说了。”

“不过我倒要劝你。”王有龄又说,“象嵇鹤龄这样的人,凭心而论,是个人才,只要脾气稍为变得圆通些,以他的仪表才具,不怕不得意。瑞云嫁了他,眼前或许苦一点,将来一定有福享。再说,彼此结成至好,再连上这门亲,你们可以常来常往,不也蛮热闹有趣的吗?”

这句话倒是把王太太说动了。既然是讲感情,为瑞云着想以外,也要为自己想想,不管瑞云嫁人为妻还是为妾,堂客的往来,总先要看“官客”的交情,地位不同,行辈不符,“老爷”们少有交往,内眷们就不容易轧得拢淘。自己老爷与嵇老爷,以后定会常在一起,真正成了通家之好,那跟瑞云见面的机会,自然就会多了。

因此,她欣欣然把瑞云找了来,将这件事的前后经过,和盘托出,首先也就是强调彼此可以常来常往,接着便许了她一份嫁妆,最后问她的意思如何?

当胡雪岩和王有龄跟王太太在谈此事时,瑞云早就在“听壁脚”了,终身大事,心里一直在盘算,她觉得这时候自以不表示态度为宜,所以这样答道:“嵇老爷替老爷去办公事,他家没有人,我自然该替他去管几天家。以后的事谁晓得呢?”

“这话也对!”王太太是想怂恿她好好花些功夫下去,好使得嵇鹤龄倾心,但却不便明言,因而用了个激将法:“不过,我有点担心,他家伢儿多,家也难管,将来说起来,‘管与不管一样’,这句话,就不好听了。”瑞云不响,心里冷笑,怎说“管与不管一样”呢?明天管个样子出来看肴,你就知道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瑞云带了个衣箱,由高升陪着,一顶小轿,来到嵇家。嵇鹤龄已预先听胡雪岩来说过,深为领情,对瑞云自然也另眼相看,称她“瑞姑娘”,让儿女们叫她“瑞阿姨”。

“瑞姑娘,多多费心,多多拜托!”嵇鹤龄不胜感激地说,“有你来帮忙,我可以放心了。这个家从今天起,就算交了给你了,孩子们不乖,该打该骂,不必客气。”

“哪有这个道理?”瑞云浅浅地笑首,把他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儿搂在怀里,眼角扫着那五个大的,正好三男三女,老大是男的,看上去极其忠厚老实。老二是女孩,有十二岁左右,生得很瘦,一双眼睛却特别灵活,话也最多,一望而知,不易对付。她心里在想,要把这个家管好,先得把这个“二小姐”收服。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了她的思路,“我把钥匙交给你。”

当家的钥匙,就好比做官的印信,瑞云当仁不让,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接了过来。接着,嵇鹤龄又唤了张贵和一个名叫小青的小丫头来,为她引见。

交代这一些,他站起身来要出门了。

“嵇老爷,”瑞云问,“是不是回家吃饭?”

“明天就要动身,今天有好些事要料理,中午赶不回来,晚上有个饭局。”

“那么,行李要收拾?”

“这要麻烦你了!行李不多带。”嵇鹤龄说,“每趟出门,我都带张贵一起走,这一次不必了。要带些什么东西,张贵知道。”

嵇鹤龄到二更天才回家,带了个客人来:胡雪岩。

一进门便觉得不同,走廊上不似平常那样黑得不堪辨识,淡月映照,相当明亮,细看时是窗纸重新糊过了。走到里面,只见收拾得井井有条,乱七八糟、不该摆在客厅里的东西,都已移了开去,嵇鹤龄顿有耳目清凉之感,不由得就想起太太在世的日子。

“嵇老爷回来了!”瑞云从里面迎了出来,接着又招呼了胡雪岩。

“费心,费心!”嵇鹤龄满面含笑的拱手道谢。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的笑道:“我说这位瑞姑娘很能干吧!”

“岂但能干?才德俱备。”

这完全是相亲的话了,否则短期作客,代理家会,哪里谈得到什么“才德”?瑞云懂他们的话,但自觉必须装得不懂。从从容容地指挥小青倒茶、装水烟。等主客二人坐定了才说,煮了香粳米粥在那里,如果觉得饿了,随时可以开出来吃。

嵇鹤龄未曾开口,胡雪岩先就欣然道好:“正想吃碗粥!”

于是瑞云转身出去,跟着就端了托盘进来,四个碟子,一壶嵇鹤龄吃惯了的‘玫瑰烧”,一瓦罐热粥,食物的味道不知如何?餐具却是异常精洁。嵇鹤龄从太太去世,一切因陋就简,此刻看见吃顿粥也颇象个样子,自然觉得高兴。

“来,来!”他招呼着客人说:“这才叫‘借花献佛’,如果不是瑞姑娘,我简直无可待客。”

“嵇老爷!”瑞云心里也舒服,但觉得他老是说这么客气的话,却是大可不必,“你说得我都难为情了。既然来到府上,这都是我该做的事,只怕伺候得不周到,嵇老爷你多包涵!”说着,深深看了他一眼,才低下头去盛粥。

看他们这神情,胡雪岩知道好事必谐,便忍不住要开玩笑了,“鹤龄兄,”他说,“你们倒真是相敬如宾!”

“原是客人嘛!”嵇鹤龄说:“应当敬重。”

瑞云不响,她也懂胡雪岩那句话,只觉得怎么样说都不好,所以仍旧是装作不懂,悄悄退了出去。

“鹤龄兄,”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胡雪岩换了个座位,由对面而侧坐,隔着桌角。低声说道,“此刻我要跟你谈正事了。你看如何?”

这样逼着问,嵇鹤龄不无受窘之感,笑着推托说:“等我新城回来,再谈也不迟。”

“对!本来应该这样。不过,我等你一走,也要马上赶到上海去。彼此已成知交,我不瞒你,我的一家一当都在那几船丝上,实在怕路上会出毛病,这话一时也说不清楚,且不去谈它。到了上海,我要看机会脱手,说不定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那时你早就回到了杭州。你们情投意合,就等我这个媒人。你们急,我也急,倒不如趁现在做好了媒再走。喜酒赶不赶得上,就无所谓了。”

“阁下真是一片热肠!”嵇鹤龄敬了他一杯酒,借此沉吟,总觉得不宜操之过急,便歉然说道:“可能再让我看一看?”

“还看什么?”胡雪岩不以为然地问他:“第一,你我的眼光,看这么个人还看不透?第二,如果不是你所说的‘才德俱备’,王太太又何至于当她心肝宝贝样,留到这个岁数还不放?”

“这倒是实话。”

“再跟你说句实话,纳宠到底不比正娶,不用想得那么多。”

“好了!我从命就是了。”嵇鹤龄又敬他酒,表示谢媒。

“慢慢,你从我的命,我的命令还没有下呢!”胡雪岩说:“我在王太太面前拍了胸脯来的,如果三两年以后,她没有什么错处,你就要预备送她一副‘诰封’。”

“那自然。我也不会再续娶了,将来把她扶正好了。”

“话是你说的。”胡雪岩特意再钉一句:“你将来会不会做蔡伯喈、陈世美?这要‘言明在先’,我好有交代。”

嵇鹤龄笑了,“亏你想得出!”他说,“我又不会中状元,哪里来的‘相府招亲’?”

“我想想你也不是那种人!那我这头媒,就算做成功了。好日子你们自己去挑,王太太当嫁女儿一样,有份嫁妆。至于你的聘礼,”胡雪岩说,“有两个办法,你挑一个。”

“这也是新鲜话。你说个数目,我来张罗好了,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好挑?”

“我做事向来与众不同。第一,我想以三方面的交情,你的聘礼可以免了。第二,如果你一定要替尊宠做面子,我放笔款子给你。两个办法你自己挑。”

“我自然要给她做面子,而且已经很见王太太的情了,聘礼不可免。”嵇鹤龄沉吟了一会说,“借钱容易,还起来就难了。”

“一点都不难。这趟新城的差使办成功,黄抚台一定放你出去,说不定就是雪公湖州府下面的县缺。那时候你还怕没有钱还帐。”

嵇鹤龄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这笔钱可以借,便点点头说:“我向宝号借一千银子。利息可要照算,不然我不借。”

胡雪岩不响,从马褂夹袋里掏出一叠银票,拣了一张放在嵇鹤龄面前,数目正是一千两。

“你倒真痛快!”嵇鹤龄笑道:“也真巴结!”

“我开钱庄做生意,怎么能不巴结?你把银票收好,如果要到我阜康立折子,找我的档手,名叫刘庆生。”

“多谢了!我先写张借据。”

这也现成,胡雪岩随身带着个“皮护书”,里面有空白梅红八行笺,墨盒和水笔。嵇鹤龄用他那笔凝重中不失妩媚的苏字,即席写了张借据,连同银票一起交了过去。

“这为啥?”胡雪岩指着银票,诧异地问。

“礼啊!”嵇鹤龄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了,拜托你‘大冰老爷’,代为备个全帖,送了过去。”

“这也不必这么多”

“不,不!”嵇鹤龄抢着说,“十斛量珠,我自觉已太菲薄了。”

胡雪岩想了想说:“也好。我倒再问你一声,你预备什么时候办喜事?”“既然事已定局,自然越快越好。不让我怕委屈了瑞云。”嵇鹤龄说:“果然如你所说的,新城之行,圆满归来,有个‘印把子’抓在手里,她不也算‘掌印夫人’了?”

“你这样想法,我倒要劝你,”胡雪岩居然也掉了句文:“少安勿躁。”

“对!我听你的话。”嵇鹤龄欣然同意:而且也要等你回来,我叫她当筵谢媒!”

他们在大谈瑞云,先还有些顾忌,轻声相语,到后来声音越说越大,瑞云想不听亦不可得,一个人悄悄坐在门背后,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有些喘不过气来,特别是那“掌印夫人”四个字,入耳应象含了块糖在嘴里。不过她始终觉得有些不大服贴的感觉,无论如何总要先探一探自己的口气!就看得那么准,把得那么稳,自作主张在商量办喜事的日子!还说“谢媒”,难道一定就知道自己不会反对?说啥是哈,听凭摆布。

正在这样盘算,听得外面嵇鹤龄在喊:“瑞姑娘!”

“来了!”她答应一声,手已经摸到门帘上,忽又缩了回来,摸一摸自己的脸,果然有些发烫。这样子走不出去。但不出去恰好告诉人她在偷听,想一想还是掀帘而出,却远远地垂手站着。

“瑞云,”胡雪岩说道:“我要走了!”

“等我来点灯笼。”她正好借此又避了开去。

“不忙,不忙!我有句话问你。”

“是,胡老爷请说。”

“嵇老爷因为你替他管家,承情不尽,托我在上海买点东西来送你。你不必客气,喜欢什么,跟我说!”

“不敢当。”瑞云答道:“怎么好要嵇老爷破费?”

“不要客气,不要客气!”你自己说。”胡雪岩又说,“如果你不说,我买了一大堆来,跟你们嵇老爷算帐,反而害他大大地破费了!”

瑞云心想,这位胡老爷实在厉害!也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真的买了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回来,虽不是自己花钱,也会心疼。照此看来,还是自己说了为是。

不过瑞云也很会说话,“胡老爷跟嵇老爷也是好朋友,不肯让嵇老爷太破费的。”她看了嵇鹤龄一眼又说:“胡老爷看着办好了。”

“这也是一句话,有你这句话,我就好办事了。总而言之,包你们都满意,一个不心疼,一个不肉痛!”皮里阳秋,似嘭似谑,嵇鹤龄皱眉,瑞云脸红,她不想再站在那里,福一福说:“谢谢胡老爷跟嵇老爷!”然后转身就走。

“如何?”胡雪岩很得意地说,“处处都回护着你,刚刚进门,就是贤内助了!”

嵇鹤龄撮两指按在唇上,示意禁声,接着指一指里面,轻声说道:“何苦让她受窘?”

胡雪岩又笑了:“好!她回护你,你回护她。看来我这头媒,做得倒真是阴功积德。”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这时瑞云已将在打盹的张贵唤醒,点好灯笼,主仆两人把胡雪岩送出大门外,看他上了轿子才进去。

于是检点了行李,嵇鹤龄又嘱咐张贵,事事听“瑞姑娘”作主,小心照料门户。等男仆退出,他才问:“瑞姑娘住在哪间屋子?”

“我跟二小姐一屋”

“瑞姑娘!”嵇鹤龄打断她的话说,“小孩子,不敢当你这样的称呼。你叫她名字好了,她叫丹荷”他把他六个儿子的名字,一一告诉了她。

“叫名字我也不敢。”瑞云平静地答道,“叫官官吧!”

江南缙绅之家,通称子女叫“官”,或者用排行,或者用名字,丹荷就是“荷官”,这是个不分尊卑的“官称”,嵇鹤龄便也不再“谦辞”了。

“瑞姑娘,我再说一句,舍间完全奉托了!孩子们都要请你照应。”

“嵇老爷你请放心,府上的事都有我。”瑞云这时对他的感觉不同了,隐隐然有终身倚靠的念头,所以对他此行的安危,不能不关心,但话又不便明说,只这样问起,“嵇老爷这趟出门,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

“也不会太久,快则半个月,最多一个月工夫,我相信公事一定可以办好了。”

“听说这趟公事很麻烦?”

“事在人为。”嵇鹤龄说了这句成语,怕她不懂,因而又作解释:“事情要看什么人办?我去了,大概可以办得下来。”

“如果办不下来呢?”

办不下来就性命交关了!嵇鹤龄也体谅得到她的心情,怕吓了她,不肯说实话。“不要紧!”他用极具信心的语气说:“一定办得来。”

瑞云的脸上,果然是宽慰的表情。她还有许多话想问,苦于第一天见面,身分限制,难以启齿。但又舍不得走,就只好低头站在那里,作出伺候垂询的样子。

嵇鹤龄觉得气氛有些僵硬,不便于深谈,便说了句:“你请坐!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一拘束,就不象一家人了。”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如果照他的话坐下来,便等于承认是“一家人”了。她心里虽异常关切嵇鹤龄,但表面上却不愿有任何倾心委身的表示,因为一则不免羞涩,再则对他和胡雪岩还存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反感,有意矜持。

看她依旧站着,嵇鹤龄很快地又说了句:“你请坐啊!”

“不要紧!”她还是不肯依。

于是嵇鹤龄不自觉地也站了起来,捧着一管水烟袋,一路捻纸捻,一路跟她说话,主要的是问她的家世,瑞云有问必答,一谈谈到三更天,方始各归寝室。

这应该是嵇鹤龄悼亡以后,睡得最舒服的一夜,因为他的床铺经瑞云彻底的整理过了,雪白的夏布帐子,抹得极干净的草席,新换的枕头衣。大床后面的搁板上,收拾得整整齐齐,有茶有书,帐子外的一盏油灯,剔得极亮,如果睡不着可以看书消遣。

他睡不着,但也不曾看书,双眼已有些涩倦,而神思亢奋,心里想到许多事,最要紧的一件是新城之行的估量。最初激于胡雪岩的交情,王有龄的礼遇,挺身而出,不计后果,此刻想想,不能只凭一股锐气,做了再说。到新城以后,如何下手,固非临机不可,但是成败之算,应有筹划。身入危城,随便什么人不可能有万全之计,倘或被害,身后六个儿女怎么办?

当然,朝廷有抚恤,上官会周济,然而这都要看人的恩惠,总得有个切实可靠,能够托孤的人才好。

念头转到这里,自然就想到了胡雪岩。心里不免失悔,如果早见及此,趁今晚上就可以切切实实拜托一番,现在只好留个“遗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