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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国民新枚(1)

三月间我初到长沙时,就写信给广西柳州的朋友,问他柳州的生活状况,以及从长沙到柳州的路径。当时我有三种主张,一是返沪,一是入川,一是赴桂。返沪路太远,入川路太难,终于决定赴桂。还有一更重要的原因:久闻桂有“模范省”之称,我想去看一看。所以决定赴桂。柳州的朋友覆我一封长信,言桂中种种情状,并附一纸详细的路径。结论是劝我早日入桂,表示十分的欢迎。然而长沙也是可爱的地方,虽曾被屈原、贾谊涂上一层忧伤的色彩,然而无数的抗战标语早已给它遮住,如今不复有行吟痛哭之声,但见火焰一般的热情了。况且北通汉口,这实际的首都中的蓬勃的抗战热情,时常泛滥到长沙来,这环境供给我一种精神的营养,使我在流亡中不生悲观,不感失望,而且觉得极有意义,极有希望。所以我舍不得离开湘鄂,把柳州朋友的信保存在行囊中。直到五月间,桂林教育当局来信,聘我去担任“暑期艺术师资训练班”的教课,我方才启程入桂。桂林与柳州相去只有一天的行程,若赴柳州必经桂林。与我的初衷并不相背。且在这禽兽逼人的时候,桂人不忘人间和平幸福之母的艺术,特为开班训练,这实在是泱泱大国的风度,也是最后胜利之朕兆,假使他们不来聘请我,我也想学毛遂自荐呢。我就在六月廿三日晨八时,率眷十人,同亲友八人,乘专车入桂。

从长沙到桂林,计五百五十公里,合旧时约千余里。须分两天行车。这么长的汽车旅行,我们都是第一次经历。这么崎岖的公路,我们在江南也从来没有走过。最初大家觉得很新奇,很有趣味。后来车子颠簸得厉害,大家蹙紧了眉头,相视而叹。小孩中有的嚼了舌头,有的震痛了巴掌,有的靠在窗口呕吐了。那些行李好像是活的,自己会走路。最初放在车尾,一会儿走到车中央来了。正午车子在衡阳小停,车夫教我们到站旁的小饭店去吃饭。有多数人不要吃,有些人吃了一点面。一小时后,车子又开,晚七时开到了零陵,零陵就是柳子厚所描写过的永州,然而我们没有去玩赏当地的风景,因为时候已迟,人力已倦,去进牢狱似的小客栈,大家认为无上的安乐窠,不想再出门了。

夜饭后,我巡视各房间,看见我家的老太太端坐竹凳上摇扇子,我妻拿着电筒赶来赶去寻手表(她失了手表,后来在草地上寻着),我心中就放下两块大石头。第一,因为老太太年已七十一岁,以前旅行只限于沪杭火车。最近从浙江到长沙,大半是坐船的。这么长途的汽车旅行,七十年来是第一次。她近来又患一种小毛病,一小时要小便一二次。然而她又怕臭气,茅厕里去了两次就发痧。今天她坐在汽车里,面前放一个便桶。汽车开行时,便桶里的东西颠簸震荡,臭气直熏她的鼻子,然而她并不发痧,也不疲倦,还能端坐在凳上摇扇子,则明天还有大半天的行程,一定也可平安通过,使我放心。第二,我妻十年不育了,流亡中忽然受孕,怀胎已经四个月。据人说,三四个月的胎儿顶容易震脱,孕妇不宜坐汽车。然而她怀了孕怕难为情,不告诉人,冒险上汽车去。我在车中为她捏两把汗。准备万一有变,我同她半途下车求医,让余人先赴桂林,幸而直到零陵不见动静,进了旅馆她居然会赶来赶去寻手表,则明天大半天的行程,一定也能平安通过。这更使我放心而且欢庆。

大肚皮逃难,在流亡中生儿子,人皆以为不幸,我却引为欢庆。我以为这不过麻烦一点而已。当此神圣抗战的时代,倘使产母从这生气蓬勃的环境中受了胎教,生下来的孩子一定是个好国民,可为未来新中国的力强的基础分子。麻烦不可怕。现在的中国人倘怕麻烦,只有把家族杀死几个,或者遗弃几个给敌人玩弄。充其极致,还是自杀了,根本地免了麻烦。倘中国统是抱这种思想的人,现在早已全国沦亡在敌人手里,免却抗战的麻烦了!这里我想起了一件可痛心的事:去年十二月底,我率眷老幼十人仓皇地经过兰溪,途遇一位做战地记者的老同学(2),他可怜我,请我全家去聚丰园吃饭。座上他郑重地告诉我:“我告诉你一件故事。这故事其实是很好的。”他把“很好”二字特别提高。“杭州某人率眷坐汽车过江,汽车停在江边时,一小孩误踏机关,车子开入江中,全家灭顶。”末了他又说一句,“这故事其实是很好的。”我知道了,他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的人,拖了这一群老小逃难,不如全家死了干净。”这是何等浅薄的话,这是何等不仁的话!我听了在心中不知所云。我们中国有着这样的战地记者,无怪第一期抗战要失败了。我吃了这顿“嗟来之食”,恨不得立刻吐出来还了他才好。然而过后我也并不介意。因为这半是由我自取。我在太平时深居简出,作文向不呐喊。逃难时警察和县长比我先走,地方混乱。我愤恨政府,曾经自称“老弱”,准备“转乎沟壑”,以明政府之罪。

因此这位战地记者就以我为可怜的弱者,他估量我一家在这大时代下一定会灭没。在这紧张的时候,肯挖出腰包来请我全家吃一餐饭,在他也是老同学的好意。这样一想,我非但并不介意,且又感谢他了。我幸而不怕麻烦,率领了老幼十人,行了三四千里戎马之地,居然安抵桂林。路上还嫌家族太少,又教吾妻新生一个。这回从长沙到桂林的汽车中,胎儿没有震脱,小性命可保。今年十月间,我家可以增一人口,我国可以添一国民了。十年不育,忽然怀胎,事情有点稀奇。一定是这回的抗战中,黄帝子孙壮烈牺牲者太多;但天意不亡中国,故教老妻也来怀孕,为复兴新中国增添国民。当晚我们在零陵的小旅馆里欢谈此事,大家非常高兴。我就预先给小孩起名。不论男女,名曰“新枚”。这两字根据我春间在汉口庆祝台儿庄胜利时所作的一首绝诗。诗云:“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这孩子是抗战中所生,犹似大树被斩伐后所抽的新条。我最初拟即名之曰“新条”。他(或她)的大姐陈宝说,条字不好听,请改“条枚”的枚字。我赞成了。新枚虽未出世,但他(或她)的名字已经先到人间。家人早已虚席以待了。

第二天,又是八点钟开车。零陵以西的公路比前愈加崎岖。有时汽车里的人被抛到半尺之高。下午三时到桂林,全家暂住大中华旅馆。新枚还是安睡在他(或她)母亲的肚子里,也被带进大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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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38年6月25日作于桂林大中华旅馆303号。原载《宇宙风》1938年9月16日第75期。

(2) 即曹聚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