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 丰子恺自述:我这一生 > 古稀之贺(1) >

古稀之贺(1)

翻译《源氏物语》时偶然放笔,抬起头来,看见座右挂着一个条幅,上面写着一首俳句:

古稀の贺の近ずき鹤の空晴る。(中译为:吉稀之贺行看近,万里晴空任鹤飞。)

这是长于俳句的老朋友葛祖兰先生送我,预祝我七十之寿的。

我吟唱了一遍,想起自己已经年近古稀,觉得又惊又喜。惊的是流光如水,年华迅速;喜的是生逢盛世,老而益壮,年近古稀,还能抖擞精神地担任世界古典巨著《源氏物语》的翻译工作。我自己也觉得可贵。

我从三十岁起就辞去教师职务,从事绘画和译著,至今已历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的长时期中,我究竟写了些什么呢?今天回想:前面二十多年中所写的只是些零星琐屑的小文和漫画;后面十几年中却作了四种巨大的译著,即《猎人笔记》、《西洋美术辞典》(2)、《我的同时代人的一生》(3),以及正在工作中的《源氏物语》。又画了许多大幅的绘画。

屠格涅夫著《猎人笔记》,我是在初解放的时候译的。所根据的原本是俄文本。中译本三十多万字,记得是在一年内译成的。

《西洋美术辞典》是我和女儿丰一吟合编的,字数共约百余万。所根据的书籍是日本版的西洋美术辞典、苏联的百科全书,以及其他美术参考书。

柯罗连科著《我的同时代人的一生》,也是和女儿丰一吟合译的,全四卷,字数共约百余万。这部苏联古典巨著,不听见有英译本及日译本,中国过去也不曾译过。我们这回是最初的中译。

《源氏物语》这部世界最早(一〇〇六年完成)的长篇小说,英国和德国都有译本,中国却没有,我这回是初译。估计字数约有一百多万,预计约三年完成。

我自己觉得奇怪:二十多年的壮年期中写不出什么东西,十几年的老年期中反而写出了四部巨大的译著,这是什么缘故呢?仔细回想,原来这是生活安定与不安定的关系。首先:在解放前,出版事业大都是私营的。书店老板剥削作者的劳动力,克扣稿费;他们大都不顾文化,惟利是图。译著者虽然有心从事富有文化价值的巨著的译作,却不容易获得出版的机会。因此我壮年期的工作,只是些零星的短文和漫画,谈不上什么成果。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解放前作家生活没有保障,全靠稿费糊口,因此不得不迁就书店老板的需要,不能如意称心地从事富有文化价值的工作。我回想解放前,对每种译著工作,都不得不先计算一下稿费收入;有时还不得不和书店老板讨价还价,以防遭受剥削。但在解放后的今日,“稿费”两字我几乎已经忘记;我对每种译著工作,只是考虑它的文化价值,全不想起它的物质报酬。因为我的生活早有终身的保障(我是受国家月俸的),绝不贪图稿费;即使没有稿费也不妨,何况付稿费的不是剥削图利的书店老板,而是公正贤明的国营出版社呢!因此最近十几年来,我能够专心一志地从事译著和绘画,能够随心所欲地表现我的思想感情。因此在短短的十几年的老年期中,我的工作反而获得了成果。

还有一个附带的原因:我的女儿一吟能够经常替我当助手,也是促成这成果的一股力量。我在译著工作中,有时要查考书籍,有时要校勘原稿和校样,或者编制索引,抄写文稿,我不耐烦这些细致工作,这都是由她代劳的。倘在旧时代,她为了自己的生活问题,不得不进书店当编辑或者当教师,没有时间来替我当助手,我也没有力量另雇助手。但是现在她是上海编译所的所员,这编译所的制度是各人自由在家工作的,不必每天上办公室。她既有按月的生活津贴,又有稿费,生活不成问题;在她个人的工作之外,尚有时间可以帮助我的工作;而且天天在我身边,接洽十分便利。我最近十几年来的工作比过去廿几年的工作成果较大,这不可不说是一个附带的原因。

关于绘画,前后两时期的对比更是显著:在旧时代,我画小幅的漫画。这些漫画的题材,大都是人生社会的黑暗相和悲惨相。我曾在一九三六年出版的画集《人间相》的序文中说:“吾画既非装饰,又非赞美,更不可为娱乐;而皆人间之不调和相、不欢喜相与不可爱相,独何欤?东坡云:‘恶岁诗人无好语。’若诗画通似,则窃比吾画于诗可也。”我当时有一个图章,上面刻的是“速朽之作”四个字。因为我希望这种黑暗相和悲惨相早日消灭,让我另画一种欢喜相和可爱相。我这希望,果然在解放之后实现了!我早已把这颗图章毁弃。

解放之后,我眼前的黑暗都变成了光明,因此我的画笔活跃了,我的画面扩大了,我的画材丰富多彩了。我每次旅行,画材满载而归。全国许多报纸上都登载我的画,许多地方挂着我的画。我已刊行了一册儿童画集,不久又将刊一册更大的画集。十几年来,我在绘画方面的成果并不亚于译著方面呢!

“古稀の贺の近ずき鹤の空晴る。”我的老朋友送我这首贺诗,足证他是深知我近来的生活情况的,我自己也要对自己作“古稀之贺”。

————————————————————

(1) 1961年岁暮作于上海。本篇日语译文曾载1962年《人民中国》(日文版)第2号。中文原文曾载1962年9月26日香港《大公报》。

(2) 《西洋美术辞典》迄今未出版。

(3) 即《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俄]柯罗连科著),译者一度拟改为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