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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爱德华[1]时代度过的童年

1903—1914

1

乔治·奥威尔生下来就担负上了殖民主义之罪。印度北部比哈尔邦的莫蒂哈里似乎不太可能,但到底是这位英国杰出作家的出生地。此镇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与恒河之间气候酷热、尘土飞扬的平原上,本身是个条件艰苦的殖民前哨,“宜人地坐落在一面湖的东岸”,有一所监狱、一间学校、几处放满发霉案卷的公务机关和比哈尔邦一个轻骑兵连的总部。本地人靠榨制食用油、编织地毯和粗纱钱袋勉强果腹。奥威尔的出生地及其环境在他一生中都是关键性因素。从小所受的教育令其相信英国统治印度天经地义,不到二十岁时,他自己也当上了殖民地公务员。然而在继承的传统中,也包含了自毁的种子,后来他辞去这份为其所恶的工作,并对帝国主义的罪恶进行谴责。

奥威尔的家族起源于苏格兰,早至18世纪就参与了殖民活动。他的高祖父查尔斯·布莱尔居于多塞特郡的温特伯恩,虽然人不在牙买加,但在那里拥有几个热带种植园,还有许多生活悲惨的奴隶。巨额财产使其得以与贵族联姻,娶了玛丽·费恩小姐,她是威斯特摩兰郡第八伯爵(布里斯托尔市的一个商人,62岁时从某个远房堂亲那里继承了这一名衔)的女儿。奥威尔继承了他高祖母的肖像,在很多次搬入肮脏的公寓及破旧的村舍时,他一直带着这件传下来的宝物。

传统上,他的家族曾服务于维多利亚女王时代英国的两大支柱:大英帝国和英国国教[2]。其祖父托马斯·布莱尔是国教牧师,在印度和澳大利亚使异教徒皈依,后来当上了米尔伯恩圣安德鲁教区牧师,离先祖所居的多塞特郡不远。其父亲理查德·沃姆斯利·布莱尔1857年1月7日生于米尔伯恩,在兄弟姐妹10人中排行最小。到1908年,这10人中已有8人去世,仅剩的一兄移居新西兰,所以奥威尔从未见过布莱尔家族的其他人。就在即将奔赴西班牙为政府军效命之前,奥威尔发表了一首非常怀旧的诗来怀念其传教士家风,奏响了失落和绝望的音符,这在他的许多本书中都有过反响。

我原应当个快乐的牧师, 活在两百年前, 就不变的世界末日布道, 也看着我的核桃树长高; 但是生在,唉,极坏的时代, 我错过了那个适意的避风港。

抛弃家族传统后,奥威尔必须在更为逆境重重的世界上创造出自己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

奥威尔母亲的家族也有殖民地渊源。他的外曾祖父G.E.利末辛出生于法国,后来在缅甸毛淡棉成了一个富有的造船专家和柚木商。家族生意后来由其子弗兰克·利末辛接手,后者于1915年去世。弗兰克的头发呈尖刺状,眉毛浓黑,尖鼻,长得极像巴尔扎克笔下某个贪婪成性的守财奴。奥威尔的外祖父母生了9个孩子,他的母亲艾达·梅布尔·利末辛1875年5月18日出生在伦敦南部的蓬各,但在缅甸若公主般度过了童年,那是在一个有30个毕恭毕敬的赤脚佣人服侍的家里。艾达有一个无视俗世陈规的妹妹——名叫内莉,奥威尔20年代在巴黎时常去看望她——还有一个弟弟查尔斯,是和理查德·布莱尔一起打高尔夫的朋友,性格活泼。跟布莱尔家好些人一样,利末辛家别的人也似乎消失了,他们中有些是费边派社会主义者[3]和积极的妇女参政者。奥威尔小时候曾因为他们的外来语姓氏以双关方式称呼他们“柠檬皮”(Lemonskins)和“汽车”(Automobiles)。

终其职业生涯,奥威尔的父亲一直是个等级不高而且很乏味的殖民地官员。1875年8月,18岁的理查德·布莱尔进入了印度政府的鸦片部,职位是次副专员三等助理。经过一段长期而不出色的职业生涯,他在行政官阶上缓慢上爬。到1891年,在8个不同职位上干了16年后,他仍是次副专员助理,不过这时已升任一等助理。1907年,又在许多分布广泛的地方待了16年后,他一步步缓慢升职,从五等鸦片次副专员升到了一等。

鸦片部控制输往中国的鸦片的质量、收购和运输。这种高价值作物主要在贝纳勒斯和比哈尔种植。理查德·布莱尔的工作是管理辖区内的罂粟种植者,并确保以效率最高的方式种植这种作物。政府本身“向种植者预付现金,购买其产品,进行加工,并最终出售”罂粟汁给巴特那及加尔各答的工厂和出口商。“鸦片税是印度国库第三大单项税收,仅次于土地和盐业税”,鸦片带来的收入占总收入的16%。

只要金钱滚滚而来,理查德或印度政府都不怎么关心许多吨鸦片——吸食鸦片在印度是非法的——到中国的瘾君子那里后会怎样。事实上,英国人非常有意识地利用这种毒品来削弱和破坏岌岌可危、气数已尽的中华帝国。19世纪中叶,两国间进行了两次鸦片战争,都以中方失败而结束,而中华帝国最终于1912年瓦解。有位权威人士曾写道:“1880年,输入中国的鸦片价值几乎达1300万镑,主要来自印度……20世纪初期,每年运至上海的鸦片价值达4000万美元。此城市有超过80间店铺公开出售粗制烟土,有超过1500间鸦片馆……至少有1500万中国人是根深蒂固的瘾君子。”[4]在当时的中国如同当今之美国,毒品是主要犯罪根源之一。瘾君子以偷盗维持此恶习。为独霸此获利极丰的生意,帮派之间斗得你死我活。到奥威尔在20年代放弃自己殖民者性质的职业时,他已经具有一种强烈的社会良知,因为其父亲亲身参与过帝国主义掠夺行为中这种最不道德、最不可原谅的活动,他极感内疚。

2

艾达·利末辛是在缅甸一个无虑钱财的家庭中长大,可是在她父亲丧尽财富后,她在印度当了一名地位低下的家庭教师。她跟一个时髦青年订过婚,但在被抛弃后,一气之下嫁给了理查德·布莱尔。她的眼睛和头发都是黑色的,身材瘦小。据诗人鲁思·皮特(Ruth Pitter)所言,她“头脑敏锐”。她的穿着很独特,喜欢佩戴特大型号的珠宝:黑玉珠链、琥珀项链和垂晃的耳环。理查德比她大18岁,早在她出生前一年的1875年就踏上了职业道路。他们于1896年在印度西北部的一个跟他们那庞大而败落的家庭相距很远的地方结婚。到具有贵族气、拥有土地、从事文书工作的布莱尔家族和有英法背景、经商、波希米亚风格的利末辛家族联姻之时,所有从牙买加和缅甸赚得的钱财都已消耗一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玛乔里1898年出生在比哈尔邦的加雅附近。5年后的1903年6月25日,埃里克·亚瑟·布莱尔(Eric Arthur Blair)在莫蒂哈里一幢粉刷过的砖结构平房里出生。

埃里克后来少见地长得又高又瘦,一头浓发黑且硬。但在生命之初,他跟多数婴儿一样,长得胖乎乎的,几乎没长头发。在当时所拍的一张照片上,这个婴孩的前额长着波浪状头发,穿着一件长长的白睡袍,花边领。他被艾达朝向照相机抱着,但是紧握拳头,羞怯地望向别处。他那位自豪的母亲一头浓发从头顶中间分开,门牙中间有道缝,身披一件天鹅绒围巾,穿着件镶褶边的上衣和黑色长裙。在同次所拍的另外一张照片上,背景是模糊的院墙,一个头裹围巾、黑皮肤的印度奶妈抱着这个婴儿,他头向后仰,用手紧抓着她的纱丽[5]。

1904年,跟许多当妻子的一样,艾达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与丈夫一起留在印度,二是回到英国让玛乔里上学。结婚8年后,她似乎迫切想离开那个偏远而且非常粗俗的殖民前哨,认为她可以回国过一种活跃得多、更为独立的生活。艾达、玛乔里和一岁大的埃里克定居在泰晤士河滨的亨里,这是个位于牛津郡的村子,生活适意。大街从市场经过方顶教堂呈坡度一直延伸到河边,划船俱乐部沿河一字排开,著名的牛津、剑桥两大学赛船活动于7月举行。艾达再也没有回过印度,理查德直到1912年才退休,他们在长期分居时肯定通过信,然而信件未能保存下来。布莱尔家一开始住在“埃玛谷”,这是位于牧师路上的一幢住宅,他们别出心裁地把埃里克和玛乔里的名字糅在一起为其命名。1905年,他们搬到了西大路上稍微大一些的“坚果壳”(此名该让比特里克斯·波特[6]用)。1912年,理查德终于从印度回来后,他们搬到了西普雷克(在亨里南面两英里,也在泰晤士河畔)车站路上的“玫瑰坪”,这是一幢大住宅,上下两层,有个可以让小孩子玩耍的大院子。过了三年,在战争爆发后盛行过紧日子时,他们又搬回亨里,租下了圣马克路35号一幢小一些的半独立式住宅,前面有个很小的院子。在其小说《上来透口气》(Coming Up for Air)中,奥威尔曾记忆犹新、也是怀旧地回想起亨里那安宁的乡间生活,还有当时的情形及声音:

我想起来的总是夏天时的样子:要么是午饭时候的市场,好像有种枯燥的、令人恹恹欲睡的沉寂笼罩着一切,运货行的马儿把嘴深深探进饲料袋咀嚼着;要么是夏天某个炎热的下午,在镇周围绿油油的广阔草地上;要么是黄昏时分在菜地后面的小路上,有种烟斗和晚紫罗兰气味在树篱间缭绕。

在1906年所拍的一张照片上,小埃里克穿着短裤及膝长袜、束腰外衣和有褶边的大领子,手拿一个玩具马,但还是害羞地转过身子以躲避相机。那年他还照了另外一张相片,上面的他圆脸,面颊鼓鼓,站在一幅画着汹涌海浪的布景前。他穿着水手服,手拿一根粗船索作为道具,一根颈带绕过脖子塞进前面口袋,两脚分开,姿势僵硬,这次他盯着“海边”的摄影师——这是一张英国水手的小像,他长得结结实实,受到娇养,心满意足。

艾达对埃里克也会要求很严格,她的外孙女在学校放假时去探望过她,觉得她很叫人害怕。艾达坐在铜制眼镜蛇状灯旁修甲、刺绣、娇养她那头毛色光亮的德国种猎犬。她那间爱德华时代风格的客厅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绸窗帘,还有很多绣花凳子、袋子、垫子……好玩的红木或是象牙盒子,里面装满了来自印度和缅甸的饰物金属片、珠子、小册子、木针盒、琥珀珠、红玉髓以及象牙小盒子”。

在《上来透口气》中,奥威尔讽刺了那些令人生厌的英印(Anlgo-Indian)家庭中沉闷的东方装饰品陈设,那些家庭重新定居在英国,然而仍生活在过去。“你一跨进前门就算到了印度,到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你也知道那种摆设:雕花柚木家具,铜烟灰缸,墙上落满灰尘的老虎头盖骨,特里其雪茄[7],又红又辣的泡菜,戴着硬壳太阳帽伙计们的发黄照片,那些指望你能理解其意思的兴都斯坦语[8]单词,没完没了的猎虎轶事和1887年在浦那[9]某某对某某说过什么话等等。”[10]虽然奥威尔后来觉得这些都可笑,但在他小时候,这刺激了他的想象力,并促成其追随家庭传统为大英帝国服务。

奥威尔不喜欢做无聊之事,后来他形容自己的母亲为“一个喜欢打桥牌的无聊女人”。但在她那位乏味的年长丈夫在印度稳当做官之时,她似乎也过得有滋有味。她1905年夏天的一则日记记录了一个现代女性对艺术及体育的兴趣之广:“去看戏,看了萨拉·伯恩哈特[11]的演出,去游泳,洗照片……去温布尔登看网球决赛……在河边待了一整天。”那是看在亨里举办的赛船。

艾达当时只有三十几岁,丈夫又不在身边,她的感情生活是怎么样的呢?有则轶闻提到她对和一个认为她漂亮的男人发展恋情动过心,那个人是戴金医生,是他们的家庭医生,其子汉弗莱后来娶了玛乔里·布莱尔。戴金医生“婚姻不幸福,在四处寻觅。他和艾达在本地高尔夫俱乐部一起待过,最后爱上了她。有短短一阵时间,传出了令人难堪的流言。据他儿子所言,艾达不曾给他以任何鼓励”。[12]然而,这位孤单的女人尽管生活在压抑和性别角色被严格规定的氛围下,仍有可能向其他更具吸引力的男性让步。艾达的境况对奥威尔追求漂亮而寂寞的女人这一点产生了影响。理查德——他在偏远的工作地点喝着冰镇饮品、戴着遮阳帽,但仍汗流浃背——跟儿子奥威尔后来一样,可能在当地也有过情妇。

3

埃里克出生于布尔战争和日俄战争[13]之间的1903年,布尔战争以游击战和集中营为特色,而在日俄战争中,一个东方国家首次战胜了欧洲强国。爱德华八世(经过难以忍受的长期等待)于1901年继了维多利亚女王的位并签订了英法协约,从而与法国确立了友好关系。1903年,莱特兄弟驾驶第一架飞机升空,伦敦有了第一辆机动出租车;在非洲,英国征服了尼日利亚北部,罗杰·凯斯门特[14]调查了刚果橡胶工人所受的非人待遇;詹姆斯·麦克尼尔·惠斯勒[15]于这一年去世,奥威尔后来与其结交并怀有敬意的伊夫林·沃[16]也出生于1903年。奥威尔喜欢的作家所著的3本书也出版于1903年:塞缪尔·勃特勒[17]死后出版的、讽刺维多利亚女王时代虔诚行为的《众生之路》(The Way of All Flesh)、萧伯纳(Bernard Shaw)引起争议的戏剧《人与超人》(Man and Superman)和乔治·吉辛[18]的自传性质作品《四季随笔》(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croft)。新时代已经到来,而即将打破欧洲一个世纪和平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在迫近。

1905年2月,埃里克只有一岁半时,艾达的日记中记载他开始患上肺部疾病,余生他都被此病缠身,成了一个长期病人,并在46岁时因此病不治身亡:“宝宝情况很不好,所以我请医生来看,说他患有支气管炎。”死前不久,奥威尔提到其支气管有毛病。“一侧肺上有处结核性病灶,小时候一直没能诊断出来。”

理查德·布莱尔在1907年夏天回家休假3个月——到那时,在儿子眼里,他已完全是个陌生人——打断了郊区家庭日常的安宁生活。小女儿阿芙利尔1908年4月如期诞生。休完假后,理查德又回到印度,在一系列低等职位上苦巴巴度日,直到1912年才再次回来。在此期间,埃里克和玛乔里上了亨里村国教派修女办的走读学校。虽然奥威尔读书很多,但后来他回忆道:“我上学上得痛苦,因为当时盛行的看法是,如果你在6岁前不识字,就是个智力有缺陷的人。”上学期间,有不少教师羞辱过埃里克,而那些修女们属于第一批,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大部分时间里,理查德都离家在外,就算在家,他在情感上也是个难以接近的人。埃里克跟父亲的关系在当时许多中等阶层的男孩中具有代表性。W.H.奥登[19]的父亲于1914年参军,奥登曾回忆道:“我当时7岁,在那个年龄,儿子开始真正注意到父亲,是最需要他的时候……直到我长到12岁半,我才再次见到他。……(战后)我们两人从来没能真正了解对方。”后来,像埃里克那样,奥登回想起父亲时,说他“惧内”和“过于和气”。[20]虽然埃里克和一姐一妹都是由母亲抚养大,但在女性面前,他总是腼腆而且局促不安。尽管如此,他还是娶了两任妻子,并有过情人,数量之多令人吃惊。

理查德一直一年挣650英镑左右,在服务37年后终于退休时,其养老金为一年438英镑。他回来与家人长期生活在一起时,已是55岁,各方面都已定型。玛乔里14岁,埃里克9岁,他从未见过面的孩子阿芙利尔4岁。因为英国的潮湿气候让他觉得寒冷,他使自己的房间里保持热带地区的温度。他当上了本地高尔夫俱乐部领薪的秘书,由于习惯于对印度人呼来喝去,他仍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理查德因为势利,在街上不与他在本地所用的裁缝打招呼,这位裁缝讥讽地回忆道:“理查德老头特别独断专行。在高尔夫球场上,要是有谁挡了他的道,他们会互不相让……他目中无人至极。”阿芙利尔后来开了间茶室(因此是从商)。“可以说是一个样,她给你端上饼可以说是你的荣耀!”在收入减少1/3的情况下,这家人不顾一切地尽力维持其社会地位。

埃里克小时候的朋友觉得布莱尔老先生是个傲慢、不苟言笑、很是令人生畏的人,很少跟他们说话。他高个,白头发,蓝眼睛,红皮肤,拄着一根拐杖在街上到处逛,去保守派俱乐部闲坐,但不与人交谈,准时去影院看电影,但总在那里睡着。他喜欢喝苹果酒、玩桥牌,却从不读书。后来,当他的外孙辈放假来探视时,他完全专注于自我,对他们根本不感兴趣。

虽然在镇上他可能是专横的,但回到家里,理查德被他活泼而兴致很高的妻子所欺。其外孙曾回忆道:“他是个性情十分温和的人,是个和气的老头儿。我不记得他对任何事情发表过评论,除了会说艾达做的布丁从来赶不上他母亲做的。”艾达经常不理睬他那些自以为是的评论,会时不时对他发号施令:“迪克[21],干这个!迪克,干那个!”如果听到他在拨弄火堆,使温度高得像温室,她总会说:“迪克,放下拨火棍!”埃里克在感情上与舅舅查尔斯·利末辛接近,他是伯尼茅斯附近另外一个高尔夫俱乐部的秘书,他更为世故,更威严一些。

在其自传性质小说《保持叶兰繁茂》(Keep the Aspidistra Flying)中,奥威尔把主人公的家庭描述为“少有的枯燥,破落,死气沉沉,缺乏温暖”。[22]埃里克是个沉默寡言,独立性很强的男孩,冷淡,感情不外露,跟家庭关系淡漠,甚至是疏远。奥威尔小时候的一个朋友——他后来写了本关于奥威尔的书——是这样说的:“我不认为埃里克喜欢他的父亲,虽然他尊重他,服从他,但是……他真正喜欢的是母亲和姐妹,特别是阿芙利尔。”阿芙利尔长得个高体瘦,像她父亲那样;而玛乔里个矮,圆脸,身体不佳,外表像其母亲。跟更为严厉、更嘴尖舌利的阿芙利尔比起来,玛乔里的性格更温柔一些,更有同情心,对别人更为支持一些。

在《如此欢乐童年》(Such,Such Were the Joys)这篇他对预备学校[23]生活怒不可遏的回忆文章中,埃里克表达了他对父母的矛盾感。他说他的早期童年一点也不快乐,但是跟学校比起来,家里至少是以爱,而不是以畏惧治理。他以令人吃惊的坦诚承认道:“我不认为我爱过别的哪个大人,除了对我母亲,甚至对她,我也不信任……我只是不喜欢我父亲,8岁前几乎没见过他。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声音沙哑的老人,永远说着‘不准’。”小埃里克觉得强势的、压制性的成年人利用权威限制其自由,如果向他们交心,他们会靠不住的。

对于父亲的沉闷保守和他在印度具有剥削性但并不出色的职业,还有艰难维持朝不保夕的“中等偏下阶层”地位诸方面,埃里克显然感到难堪,甚至是羞耻。理查德结婚结得晚,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独自过,退休后才发现难以适应家庭生活和难以捉摸的孩子。埃里克成熟而且变得更挑剔和善于观察后,发现父亲性格冷漠、惧内,兴趣狭窄地集中于电影、桥牌和高尔夫。理查德和艾达分房住,兴趣也不同,甚至不与同一批人打桥牌,“事事都是局外人”。埃里克对父母之间不和谐、疏远甚至互相瞧不起的关系感到悲哀。从他们身上,他学会了怎样掩饰自己的感情,不相信有亲密关系这回事。

在其生命晚期,奥威尔提到过他家里思想解放的女人对男人敌意很深,艾达和理查德保持一臂距离。“从他小时候无意听到他母亲、姨妈(内莉)、姐姐以及她们的女性朋友之间的谈话……他形成了一种深刻的印象,即女人讨厌男人,她们把男人看作一种大个、丑陋、身上发臭和可笑的动物,他们用尽办法粗暴对待女人,最主要的,是强迫她们关注自己。他的意识中被深深烙上了这种印象,即性生活只给男人快感,而非女人,这一直持续到二十岁左右。”成年后,他对臭味有了种敏锐的感觉(在其作品中总突出表现出来),认为自己长得难看,并觉得女人不喜欢他的关注,而对女人的需求,他又不全然了解。

他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出第一本书时,他用了一个笔名,既放下了过去的负担,又让自己与感情疏远的家庭拉开距离。他觉得埃里克不止能令人产生与斯堪的纳维亚有关的“浪漫”联想,并与E.W.法勒(E.W.Farrar)的《埃里克,或者,循序渐进》(Eric,or,Little by Little,1858)[24]中那个令人难以忍受、自命不凡的主人公同名,那是一本讲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学校生活的教导性小说。书中一处,一个道貌岸然的教师告诉似乎有道德失贞危险的主人公:“德行强大而且美好,埃里克,而恶行本身令人沮丧。失去你心灵的纯洁,埃里克,你就失去一颗宝石,给你整个世界……都不可代替。”在吉卜林[25]的《斯托奇一伙》(Stalkey & Co.,1899)中——这本小说在学校流行过,埃里克肯定读过而且喜欢——斯托奇的朋友拿法勒的书开玩笑,它在小说中是作为一个不受欢迎的生日礼物出现的。奥威尔把他的苏格兰姓氏和苏格兰自以为荣的时尚联系起来——即苏格兰短裙、城堡和狩猎小屋,“全不知为何跟壮身粥、清教主义和寒冷气候混了起来”[26]——在他上的那所令他反感的预备学校里,这些都得到了宣扬。他后来选择的笔名则强调了其英格兰身份。

4

在《通往威冈码头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关于狄更斯的评论和《一九八四》中,奥威尔再现了工人阶层家庭生活中温暖、舒适和怀旧的情景,他在战前小的时候就已有所了解,那跟他自己的家庭生活很不相同。他很喜欢跟同一条路上水管工家的孩子一起掏鸟窝和玩略微具有性色彩的游戏。他曾写道:“我记得曾把一个玩具喇叭当作听诊器按在一个小女孩的肚子上,我有了一种微弱的,但绝对是愉快的兴奋感。”因为天生好奇,这些无人约束的小孩儿互相察看对方的性器官。布莱尔夫妇认为底层人身上有味,必须维持自己在社会上高人一等的地位,用尽心思要把儿子(他觉得难以结识朋友)变成一个讨厌的小势利鬼。他后来写道:“水管工的女儿,可能有七岁,给我看了她的一切。”他还记得自己告诉她:“我不能再跟你玩,我妈说你们庸俗。”埃里克的父母是典型的爱德华时代的父母,坚持要求他在说话、穿衣和教育方面能反映他们的社会地位,并训练他将来有一技傍身。

玛乔里的男友汉弗莱·戴金不喜欢埃里克,因为当他想与玛乔里独处时,埃里克却赖着不走。他总结说这个体弱、可怜的小孩“鬼鬼祟祟,五六岁,满肚子‘谁都不爱我’的想法,眼泪极多”。1914年,布莱尔家搬到西普雷克后,埃里克的运气好了些,开始结识朋友。他极力引人注意,从而认识了三个适于做朋友的中上阶层小孩,其名字起得有些外国味,即巴迪克姆家的杰辛莎、普罗斯珀和吉尼维尔兄妹三人。他跟杰辛莎发展了一段纯洁的友谊。(“他从没吻过我,”她说,“我也没试过吻他。”)这跟他和水管工家的“庸俗”小孩进行的性探索形成了鲜明对比。

1915年,巴迪克姆先生弃家去了澳大利亚,他毕业于牛津大学,在那里当过科学课讲师。所以两家的孩子都被他们(长期不在家)的父亲忽视不顾,他们彼此亲近,他们待在一起时觉得更开心。埃里克大部分时间都跟普罗斯珀在一起,他比埃里克小一岁,后来去了哈罗公学上学。他们养宠物、爬树、打兔子和老鼠、打网球及棒球、游泳、钓鱼等,而钓鱼是埃里克的终生嗜好。在当时所拍的照片上,可以看到埃里克穿着外套,打着领带,下穿长裤,头发从中间整齐分开,额前一绺头发,以稍息姿势站立,手中出现过槌球棒、鸟枪和钓竿。他讨厌老鼠(老鼠在他所有著作中都出现过,直到《一九八四》折磨场景中最后恐怖一幕)并告诉普罗斯珀:“我买了个那种大号的捕鼠笼,这地方老鼠成灾。一种很不错的娱乐是抓到一只老鼠,把它放出来然后在它跑的时候打死它。”[27]终其一生,他一直喜欢玩枪用枪,打仗及和平期间都是。

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埃里克都喜欢玩炸药。“我自己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关于早年生活,他曾以罕见的热情写道,“就是在木制枪架上放小铜炮……爆炸声就像到了末日审判……正常的健康小孩都喜欢玩炸药。”更为危险的是有一次,埃里克没听从父亲所说的“不准”,把一个威士忌蒸馏器放在厨房炉子上。在整套装置都炸飞后,厨子报告了,他的父母大发雷霆。杰辛莎记得他们也“把化学药品投进火里,想着会猛烈爆炸,可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就用拨火棍拨火,当然的确爆炸了……他们的眉毛都被烧没了”。

埃里克身上也有更为认真的一面。虽然开始时遇到过困难,他还是成了一个认真读书的人,热心阅读的书有鬼故事、写绅士贼拉弗尔斯的侦探小说、H.G.威尔斯的科学小说、莎士比亚的剧本,还有坡[28]、狄更斯、吉卜林的小说。就在他八岁生日前,他偷偷拿到了本来将作为礼物送给他的《格列佛游记》并一口气读完。奥威尔从斯威夫特笔下有理性的马那里得到启示,在《动物农场》(Animal Farm)中把那匹马作了理想化描写,还把斯威夫特笔下的飞行浮岛勒普泰岛变成了《一九八四》中的浮动堡垒。

埃里克给了杰辛莎一本布拉姆·斯托克[29]的《德拉库拉》(Dracula),还给了她一瓣少见的大蒜,那“已被证明能防吸血鬼”。即便在那时,他就想当一位著名作家,也为自己的文集选择过版式。他喜欢本体论问题,会令人迷惑地问:“你怎么能肯定我就是我?”[30]作为一个少年老成而且机敏的小孩,埃里克也会表现得兴致勃勃。有次在一间狭窄的火车车厢里,他得意忘形地“抓着行李架晃悠,在自己身上搔,声称他是一头猩猩”,直到某个被惹恼的女乘客威胁说:“你不马上下来,我要叫列车长了,这个淘气的孩子!”埃里克是个胖乎乎的小孩,他还搞过一次恶作剧,是回复一个减肥班的虚假广告。他伪称自己是位肥胖女士,并有意拖长了此次胆大妄为的信件往来。“‘一定在您订购夏装前来,’那位减肥专家坚持要求道,‘因为在参加我的班之后,您的身材会变得认不出来的。’……这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回忆道,“那段时间,学费从两几尼逐渐降低到了半克朗[31],然后我结束了整件事情,写信说我被一家与其竞争的减肥班治好了肥胖。”

虽然埃里克成年后对其家庭出身和阶层极为反叛,但仍然与自己的家庭保持紧密联系,经常依赖于他们的具体帮助及支持。他的外甥女简·戴金·摩根说过:“他生病时,他妈妈照顾过他;他想写第一本书时,他姐姐,就是我妈妈,为他提供了食宿(在利兹);后来他妻子爱琳死后,是他妹妹阿芙利尔(在朱拉岛)为他管家。”[32]奥威尔死后,由阿芙利尔将其养子抚养成人。

埃里克童年时代与其家庭的关系总让他心怀戒备、寡言、愤世嫉俗、冷漠。成年后,他总觉得难以展示深层的自己,难以表达其最深切的感觉和亲近他人,就连性生活也是如此。虽然他是在女性包围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却一直觉得自己不了解女人。从少小时起,他的绝顶聪明让他与家人的传统价值观及抱负保持距离并且态度挑剔。家庭促使其形成了最突出的性格特点:一种深深的内疚感进入其个性及写作中。他因为自己的殖民者家族传统、中等阶层出身、天生势利和接受的精英教育感到内疚。


[1] 爱德华七世(1841—1910),1901至1910年为英国国王,爱德华时代即指他在位的时代。(本书中注解除注明为原书所注外,均为译者所加。)

[2] 英国在1534年以前尊奉天主教,受制于罗马教廷。1534年,为加强王权专制统治,亨利八世(1509—1547年在位)以罗马教皇不准其与王后西班牙公主卡瑟林(原系亨利八世的寡嫂)离婚为由,在英国推行自上而下的宗教改革。在他的授意下,英国议会通过《至尊法案》,确立圣公会(亦称安立甘宗教会)为英国国教,但仍保留天主教会的主教制、重要教义及仪式;确立英王为英国国教会最高首脑,从而提高了王权对教会的权威,摆脱了罗马教廷的制约。英国民族教会始告确立。玛丽一世在位其间(1558—1603年)极力反对宗教改革,残酷迫害英国国教的新教徒,强行恢复天主教,激起社会普遍不满。伊丽莎白一世(1558—1603年在位)即位后,于1559年重新确立圣公会为国教。(李忠清,《西方典故》,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第98页)

[3] 指费边社(Fabian Society)成员,该社1884年成立于英国,主张以缓进方法实现社会主义。

[4] 《印度帝国地名索引》(牛津,1908),18.5;乔治·奥威尔,《全集》(彼得·戴维森编,伊恩·安格斯及希拉·戴维森协助),10.524——即第10卷524页,后文中采用简写——(《一个快乐的牧师》,1936年12月);戴维·爱德华·欧文,《英国在中国及印度的鸦片政策》(纽黑文,1934),第305、282—283页;小弗里德里克·威克曼,《管辖上海,1927—1937》(伯克利,1995),第34—35页。——原注

[5] 弗兰克·利末辛的照片和艾达抱着埃里克的照片出现在米里亚姆·格罗斯(Miriam Gross)所编的《乔治·奥威尔的世界》(The World of George Orwell,伦敦,1971)中的第6页之后,而奶妈和埃里克的照片出现在伯纳德·克里克《奥威尔传》(波士顿,1980)第222页对页。——原注

[6] 比特里克斯·波特(Beatrix Potter,1866—1943),英国女儿童文学作家,动物故事插画家。

[7] 一种两端开口的印度雪茄烟。

[8] 印度北部使用的一种语言。

[9] 印度西部城市。

[10] 《全集》,7.37—38;简·戴金·摩根所言,见克里克《奥威尔传》第13页;《全集》,7.138。——原注

[11] 萨拉·伯恩哈特(Sarah Berhardt,1844—1923),法国女演员,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扮演过角色。

[12] 1998年11月12日对奥威尔的管家苏珊·沃森的采访;斯蒂芬·沃德姆斯(Stephen Wadhams),《怀念奥威尔》(Remembering Orwel,加拿大安大略马克哈姆,企鹅版丛书,1984),第3页;迈克尔·谢尔登(Michael Shelden),《奥威尔:经过授权的传记》(Orwell:The Authorized Biography,纽约,1991),第21页。——原注

[13] 布尔战争(the Boer War),即英布战争,也叫“南非战争”,是英国对南非布尔人的战争。布尔人是南非荷兰移民后裔,19世纪在南非建立起奴役黑人的德兰士瓦共和国和奥兰治自由邦。1899年英国人发动战争,布尔人战败,1902年结束;日俄战争(1904—1905)是发生在中国东北的日本与俄罗斯之间的战争。

[14] 罗杰·凯斯门特(Roger Casement,1864—1916),爱尔兰爱国者,被英国以绞刑处死。

[15] 詹姆斯·麦克尼尔·惠斯勒(James McNeil Whistler,1834—1903),美国画家。

[16] 伊夫林·沃(Evelyn Waugh,1903—1966),英国小说家,著有《旧地重游》《一捧尘土》等。

[17] 塞缪尔·勃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国诗人、讽刺作家,其他著作有《埃瑞洪》《重游埃瑞洪》等,《众生之路》是其自传性质小说。

[18] 乔治·吉辛(George Gissing,1857—1903),英国小说家,另著有《新穷人街》等。

[19] W.H.奥登(Wystan Hugh Auden,1907—1973),英国诗人、评论家,著有《死亡之舞》《双重人》等。

[20] 沃德姆斯《怀念奥威尔》,第3页;《全集》,18.242(1946年4月13日致安德鲁·高的信);《全集》,19.332(1948年5月4日信件);伊恩·汉密尔顿(Ian Hamilton),《金钱之烦》(The Trouble with Money,伦敦,1998),第88—99页。——原注。

[21] 迪克(Dick)是理查德一名的昵称。

[22] 沃德姆斯《怀念奥威尔》,第29—30页;1998年11月26日对奥威尔外甥辈的采访,他们是亨利·戴金、罗斯威特、凯斯威克、考姆布里亚;《全集》,4.40。——原注

[23] 预备学校(preparation school),学生为升学作准备而进的学校,在英国指为进入公学或其他中学作准备的私立小学,以收费高及较为贵族化为特征。

[24] 括号中的年份为首次正式出版时间,下同。

[25] 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著有《丛林故事》《军营歌谣》等,获得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

[26] 杰辛莎·巴迪克姆,《埃里克与我们:回忆乔治·奥威尔》(Eric and Us:A Remembrance of George Orwell,伦敦,1974),第19页;《全集》,19.384,第379页(《如此欢乐童年》);《全集》,20.206(1949年文学笔记);《全集》,19.377。——原注

[27] 《全集》,19.373(《如此欢乐童年》);《全集》,19.501(1948年文学笔记);汉弗莱·戴金所言,见克里克《奥威尔传》第127页;杰辛莎·巴迪克姆所言,见谢尔登《奥威尔传》第67页;巴迪克姆,《埃里克与我们》,第110页。——原注

[28] 拉弗尔斯(Ruffles)是英国小说家E.W.霍那恩(1866—1921)在小说中创造出来的一个人物;H.G.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1866—1946),英国作家,著有《时间机器》《星球大战》等;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现代侦探小说的创始人,著有《乌鸦》《莫洛街凶杀案》等。

[29] 布拉姆·斯托克(Bram Stoker,1847—1912),爱尔兰作家,《德拉库拉》中的主人公德拉库拉是一个吸血鬼。

[30] 《全集》,17.410—411(《孩子们一无所获的圣诞节》,1945年12月1日);沃德姆斯,《怀念奥威尔》,第14页;巴迪克姆,《埃里克与我们》,第97、32页。——原注

[31] 几尼(guinea)和克朗(crown)同为英国旧币制单位,1几尼值1镑1先令,1克朗值25先令。

[32] 巴迪克姆,《埃里克与我们》,第58页;《全集》,16.472(1944年11月2日“信笔所至”专栏),奥德丽·科帕德(Audrey Coppard)和伯纳德·克里克,《缅怀奥威尔》(Orwell Remembered,伦敦,英国广播公司,1984),第86页。——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