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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的外婆

1.“好的故事”

残雪

关于童年记忆,也许很多人都有这种体验: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最经得起时间浪涛的冲刷的那些镜头,并不是某次狂欢,某次得到意外的礼物,某次获奖,某次在竞争中脱颖而出之类。而是相反,固执地沉淀在记忆河床里的,是那些冗长单调的镜头。越是无聊,越被压抑,那场面反而越永生难忘。

外婆是我儿时最依恋的老人,不管她上哪里,我都要跟着去。推算起来那一年我大约三岁。有一天,外婆到报社食堂去开家属会,我又毫无例外地要跟着去。我们来到食堂大饭厅里,那里有很多桌子椅子,很多人拿着扇子在那里说话。外婆让我坐在桌前不要乱动。一会儿,一个胖子发言了,人们都安静下来,只听到扇子在簌簌响。那是很炎热的夏天,让人发困的季节。但我一点也不困,只是感到极其无聊。然而又不敢动,怕那些大人骂我。啊,屁股都坐麻了!外婆让我在她面前站一站。好不容易胖子说完,又一个老婆婆开始说了。外婆捉住我的肩头不让我乱动,这时我感到自己像站在闷热的大澡堂里,说不出的难受、乏味。于是我开始来想一些奇怪的事。我想象自己爬上了一棵树,那棵树很高,风吹得树枝摇啊摇的,我用两只手紧紧地抓稳树枝,就不会掉下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抓紧啊,我一定不能松手啊。我当然没有掉下去,那是非常有趣的游戏。这时老太婆说完了,又一个老头子开始说了,外婆让我坐到凳子上去。我这个囚徒无计可施,于是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上午同哥哥斗霸王草的事。我决心找到一根最最结实的霸王草,我要到院子后面去找,找到之后首先打败哥哥,然后再把所有的人打败!我啊,要到他们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去找那种草!我想得兴奋起来,就把旁边的人忘了。突然听到掌声,原来是一个白胡子老者讲话了。我在凳子上扭来扭去的,难受死了,可外婆还叫我坐好。那么,我就来想一想那种“电丝”草吧。所谓“电丝”,其实是扎头发的塑料丝。有一种小草的草茎有两层,抹去外面那层皮,里面的茎如同绿色的“电丝”。我曾看见别的小孩采集到一大把“电丝”,拿在手里晃来晃去,当时我羡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后来便日日想着这事。可是我家门前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丛“电丝”草,抽出来的丝也远不如那些小孩手里拿着的透明、美丽……我要让外婆带我去花园里采集……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总共想出了多少个“好的故事”,也不记得会议是如何开完的,只记得冗长的发言,扇子的声音,喝茶的声音,再有就是我那几个热昏了的白日梦里的热烈明朗的背景。这是囚笼里的“好的故事”,绝望中的发明,漆黑中的造光的尝试。在幼儿时期,或许很多人都有这类本能,但后来都被我们毫不珍惜地丢弃了。

多年之后,我才开始了真正的塑造灵魂的实验。我在小说中写到一个小孩子,被长辈蓄意放在险恶的森林里,独自一人熬过绝望的时光。那长辈每隔一两个小时回到他身边一下,以防止他的勇气被耗尽。尽管恐惧得不行,到了下一次,孩子仍要追随长辈去林子里砍柴。年复一年,森林中度过的漫长时光成了孩子永恒的记忆。当我在小说中写到这类情节时,并没有任何回忆掺杂其中。因为我的小说属于当今世界上存在的那种“自动写作”。如果我不在此刻写这篇文章之际回忆幼时的情景,我也不会将那种事同我的写作联系起来。我相信,我开始写作这件事虽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我的灵魂的成形,是由内在的必然性操控的。不论是童年还是青少年时期,自力更生地从漆黑中造光的冲动一直潜伏在我的内部,我保存了这种能力,一有机会就加以实践。这个实践起先并不一定是写作,但直到我开始写的那一天,我才深深感到,这是最最符合我本性的事业,我的能量,却原来是用来使自己获得新生的,这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拯救。

2.故乡

残雪

我外婆是一个活在自己的内部时间里的老人。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家务,但只要一坐下来搓麻线或打鞋底,她的故事就出来了。一般来说,那些故事没有确定的时间和地点。但儿时的我根本就不关心时间和地点,所以同外婆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仔细回想起来,她那些故事不但没有确切的时间地点,就连情节也是模糊的。惟一能确切记得的只是那时而忧伤,时而幽默的调子,那能够将我带到另一维空间的,不可思议的语气——她是外乡人。她是在叙事吗?当然,她是在叙事,她不完全知道这个,但总是知道一点点的。

外婆的所有的故事都来源于“故乡”。可是那个江南小镇,她已经离开几十年了,并且自离开后同那里的亲戚就少有联系。所以也许实际上对于外婆来说,故乡就是一个消失了的地方,它变成了一些奇异的符号留在她脑海里。只要她想,她随时可以激活这些符号,让它们变成仅属于她一个人的叙述。

在我的印象中,她的故乡是一些阴暗的黑屋子,屋子里的人都有一张缺少五官的脸。那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地方会忽然闪现出异物,令氛围变得万分恐怖。最常出现的一个异物是蛇。外婆故事中的蛇有时是巨蟒,那种会塞满整个房间的庞然大物。只要你还剩下最后一口气,那家伙就始终紧紧地勒住你的喉咙,并挤压你的胸膛。但外婆有妙计,她让那人从身上掏出毒药,将毒药倒在手掌心,然后接住从脖子上流出的鲜血,再拿给蟒蛇去舔。蛇就被毒死了。我一边惊叹外婆的妙计一边感到迷惑:被紧紧缠住的那人如何腾得出手来去掏毒药呢?还有一种毒蛇,跑起来如同射出的箭一样快,在速度上人是无法同它匹敌的。那么,在空旷的地方被它追击时,人就必死无疑了吗?“可以绕到它的身后去。”外婆坚定地说,“蛇转起身来特别慢。”这两个常识或妙计被我牢牢地记在心里,记了快50年了,还没有机会运用。

讲故事的时候,油灯是昏暗的,风在门外呜咽,人影在墙上摇曳。每当外婆伸开手臂拉扯麻线之际,她那张苍白浮肿的脸就向着我侧转过来。有时我会突然被幻觉摄住,仿佛她就是那另外一个世界里的鬼,怀揣着毒药和幽怨的女鬼。她的浓重的外乡口音,她的刺人的目光,她的时空不定的情节,通通指向我所看不见的另一个世界,那是她的情人一般的故乡。我听不懂她的故事,但我深受感染,于是就全身心地模仿了。于是就被印上了印记。如今我想,我的外婆是一个真正的“异乡人”,一个没有被自己意识到的异乡人。在极为有限的属于她的光阴里,她将一种时间的秘密吐露给了我。

当我的灵魂还处在混沌之中的时候,外婆的故乡其实就是我的故乡。那个时候,我看到过最多的灵魂的风景,我看不明白,也没打算弄明白。那是我们祖孙两人的漫游。然而返回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啊,十几年?几十年?永远?我不知道。确切地说,人是不能返回的,人只能开拓,只能在开拓中去不断打通。当然,这就是返回。可是有一天,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你发现自己站在了那个故事的中心。茫茫的沙地里,几代人的足迹若隐若现,是你的劳动使得那个故事的结构崭露,使得它在千万年里头第一次发声。空阒的旷野便以嗡嗡回声来应和,惨淡的天穹也似乎有了一点色彩。如果你不成为艺术工作者,故事就不具有结构,它们只是一些冥河中的碎片,人们不断地打捞,又不断地丢失。

你在同一个地方看见了蛇,蛇复活了,那么美丽的鳞,那么强盛的欲望。毒药毒不死它,它反要以毒药维持生命。隔代的对话就这样出现了,精神从那里诞生。

3.幽默

残雪

我认为,中国人一般来说是没有幽默感的,只有滑稽。

幽默是一种智慧的结晶,是对人的本质的洞悉。由于中国文化在人性这方面的缺失,所以中国文人很难产生幽默感。幽默的最高境界则是对自我的幽默,迄今为止,除了一两个同仁以外,我还没见到哪个作家写出真正自我幽默的作品,一般都是错将滑稽当幽默。这实在是对于西方文化的天大的误解。

在我的家族里有个人具有幽默的潜质,这就是我的外婆。

回想我外婆的生活,除了短暂的几抹亮色之外,可以说全部是黑暗和苦难,最后还被活活饿死。然而在我同她相处的年头里,她总是用好笑的,有几分自嘲的口气讲那些绝望的故事。她说的是别人,但她的语气,她所制造的那种氛围,处处指向在生活重压下拼全力挣扎的自己。她当然没有意识到,她只是一个民间讲述人,她有讲述的隐隐冲动。

市民:老爷啊,我今天打了一把斧头,昨天丢了。

县官:哪里来的讲(“讲”即说法)?

市民:三斤十六两!

县官:哪里来的话(“话”即道理)?

市民:茶子木的把!

县官:拖下去给我打!

市民:打出来我不要,我要我原来的!

稍微改编一下就可以成为“说梦“的故事,而深重的悲哀和黑暗的命运,也在这里不知不觉地转化成对于自我的戏谑。民间的传说多得很,关键只在于那讲述人的语气。当然这还不是真正的幽默,只不过是种可能性。长期在这类故事中呼吸的我,后来一旦接触到西方文学,已经形成的潜质便迅猛地发展起来了。从幽默的潜质发展成真正的黑色幽默,这中间是要经历一场万里长征的。如果那个人有真正的幽默感,他必定经历过死里逃生的情感历险,否则就只是一些滑稽,甚至假滑稽(像当今流行的那种“段子”)或拿肉麻当有趣。

外婆的手从早到晚都没停过,做啊,做啊,从清晨做到深夜,做得头泡眼肿,走路如踩水。我相信她在没有任何拯救希望的地狱生活之中,以及无限的忍耐张力之中,已经非常非常接近自我意识了。当然她没有达到。一种精神形态的成形,是需要几代人的传承,还需要机遇的。

我至今记得她用外乡人的口音讲述的关于蛇的隐喻,被蛇缠住颈部于窒息中产生的自我解嘲。在儿童的想象里,蛇是多么可怕的意象啊。剧毒的牙,冰凉的皮……外婆微微笑着,眼里闪着幽光。“雄黄是好东西,蛇吃了就松开了。”她几乎说得很轻松。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多少年过去了,一回忆起故事里的那种意象,仍然有种窒息感。也许在好多年里头,她一直就同死神睡在一起;也许她的体温甚至传到了死神的身上,使得对方也有了一丝暖意?她是真的不怕死,她渴望休息,结束这比死还难受的生活。这一点同我正好相反,也可能是我没有落到她那个地步过。

我害怕蛇,这种恐惧长年伴随着我,于是我便去努力构想蛇的意象。我在数不清的蛇的变体中生长,外婆的凄凉的微笑也在那当中闪烁。终于,我明白了那种地狱里的幽默。我用幽默使蛇的意象蠕动起来,开出数不清的那种蛇花。

4.镜子

残雪

外界是心灵的镜子。

在混混噩噩的年代,我是那种忧虑而多思的女孩。在我眼中的现实世界里,有那么多的黑洞,那么多的迈不过去的坎。如今作为一名老艺人掉转目光来向内凝视,童年就复活了。却原来那些个黑洞,那些个坎都是我里面的东西的投影。正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有那些投影,现实才如此的艰难,如此的深奥,以我的笨拙和稚嫩仿佛永远无法抵达核心,只能做一个局外人。却原来我适应不了的、一直与其抗争的那个外界,它就在我的心底。多么神奇的转化啊。

当父亲和外婆在房间里激烈争吵起来之际,我感到的是深深的恐惧,我不理解,也不知道要如何样去想这件事。我眼巴巴地看着外婆跺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们两个不会死吧?在黑洞的边缘,我缩回脚来,我绝对不敢往下看一眼。我怕死。后来外婆真的死了,不知道同那些争吵有没有关系。我一直避免贴近地去回忆外婆死前的小事。她死在医院时,弟弟们得知后都哭了,我却没有哭,我的情感之门在那一天关闭了。我记得自己想道: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要立刻将外婆忘记。我没有悲伤地度过了那一天。后来也没有。对于我来说,那种事不能去想。我的确没去想,因为那是一场梦。那时,我误认为梦是可以忘得掉的,黑洞是可以绕过去的。我看着父亲和外婆的脸,我没有看懂,我才七岁,当然看不懂自己灵魂深处的这两个符号。但记忆成为了永恒的。镜子里头的风景透视图无限延伸,消失在不可捉摸的一团模糊之中。我常想到,也许我的晚年会很凄惨。我尽量避免去想这个,我在黑洞边上坐下来,想那些风牛马的事。

父亲也走了十多年了。他们走得越远,某些神秘之处反而越能被我破译——因为镜子里头的形象正是我自己。我写下的是回忆吗?是啊,不过是深层的。所以我书写的方向不是向着过去,而是向着未来的。未来是什么?未来就是那一团模糊,我正处在依次辨认的过程之中。我一直在辨认,从来没有得出过有把握的结论。也许他们留下那么大的谜团就是给我留下生长的养料吧?四五十年以前,在那两小间阴暗的房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十多年以前,在同样阴暗,却高而空荡的房间里,又发生过什么呢?也许旁观者会说,我的家族是神秘的家族;我,是神秘的人。我当然不会这样看自己,因为我天生有逻辑能力,能够不断运用它来解谜,或自认为在解谜。先人在其中消失的镜子的深处,我的逆向追寻永无止境。

那一天,我同外婆赌气,我跑到小树林里头用枯叶把自己盖起来,外婆猫着腰找来了。她对我允诺,一到家就用冷饭做一个饭团给我吃,我立刻就欢喜起来了。回家后,她用手从锅里抓出一把饭粒,用力捏,用力捏,就捏成了一个圆球。她站在一边满意地看我吃了下去。她说:“好了。”什么东西好了呢?是我吞下了她的梦,她放心了吗?在那黑黑的厨房里的角落里,也许有个影子立在那里?

那一天,父亲用他多年前写秃了的旧金笔替我改装了一支钢笔。他取下笔尖,在麻石上磨呀磨呀,磨了两个小时。然后将它装配好,要我试用。那么流利的旧金笔!难道在那个时候,他就料到了他里面的东西要由我这只干活不够精明,不够准确的手写出来吗?它们出不来,它们在他里头造反起义,终于耗尽了他的全部能量,他死于心律衰竭。

阴森的拉力赛正在暗处进行。没人能看得清现场。

5.吹火

残雪

我们家里的火最难烧。为什么呢?因为干柴少,湿柴多;大块的木柴少,细枝枯叶茅草多。大人说,烧火的时候要“搭着烧”。即,用茅草细枝引燃了火,用干柴架起火堆,干柴上面再放湿柴。我年纪小,并不完全懂得烧火之道。

我最恨的是使用吹火筒。吹火筒是用一根细竹子做的,竹子里面打通了竹节。一般到了要吹火的时候,灶屋里便浓烟弥漫。我眼睛痛得不行就跑了出去,我在外面使劲揩泪。回头一看,外婆孜孜不倦地坐在灶旁吹火,脸都偏到灶眼下面去了。我感到外婆胸膛里吸满了浓烟,她的眼睛该有多么痛。终于“嘭”地一声,明火上来了,灶膛里变得红通通。好了,加点干柴,再加点湿柴。看着死灰复燃的火,我的心情欢快起来。

我又犯错误了,我没有将火眼架好,湿柴塌下来,压灭了火焰。又得重新来过,放细枝,放枯叶,放干柴。开始吹了,啊,那么多的烟,我吹出的气息那么柔弱,我被呛着了,我要死了!于是又奔出厨房。外婆拿着我扔下的吹火筒,稳稳地坐在那里吹。她的气息绵长而执着,她就像懂得那灶火的脾气一样。一下,两下,三下,“嘭”地一声,好了。在明亮的火光中,可以看见外婆的眼圈发红,眼里很湿润。当然,是因为那些呛人的烟。

那个时候我就感到诧异:外婆怎么可以稳稳地坐在浓烟里头而不被憋闷死呢?我诧异过后就忘了这事。其实,我特别爱看外婆在浓烟中吹火。那一套柔和连贯的动作,那衔着细竹子的老年人的撮起的嘴唇,如果排除了痛苦,简直就是魔术!那是否有苦中作乐的意味呢?那种耐力特别迷人,我记得火光中的皱纹,嘴角的牵动……也许那里头充满了对转折的预期,但谁又能料事如神?我一次次逃离现场,抱怨……

我从未想过我会重演那种戏。我不够准确,不够有想象力,耐力也不够。还有,我最缺乏的,是外婆与生俱来的沉着——她能够在火辣辣的浓烟中思考,不是吗?吹火的时候并不是人从外部努力去促成变化,而是暗红的灰烬在企盼转机的到来。它们渐渐缩成一团,它们放出浓烟,面它们的身体马上就要变冷了。只有外婆理解那种急迫感。她的嘴同那根竹杆,同那些灰烬连成一体了。她将自己呼吸的律奏送到那一头,垂死的灰烬便顺着这律奏重新开始呼吸了。红的火,黄的火,看那舔着铁锅的火舌,哗啦哗啦,水沸了,白气冒出来。这衰老的身体,竟能唤出如此欢乐的生命!

现在,我每天都要吹火。我的敌人不是浓烟,而是真空,真空使人呼吸困难。我的肺合量是很小的,我只能凝聚于一点之上来进行我的操作。如今我也快到外婆当年的年纪了,我仍然感到自己尚未达到她那种胸有成竹的大境界。那真是一套奇妙的魔术。

有时候,地上扔满了细小的残枝败叶,却没有你需要的干柴。不幸的是,我也继承了外婆永不言败的秉性。我要用我的持续不断的呼吸吹出明火来,我高度集中于一点,轻轻地、有节奏地吹。我的头有点晕,我的脸都有点发白了,那灶膛里有了极其微小的、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的动静。我再次调整呼吸,锲而不舍地吹下去,那点点小动静连成了线,树叶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像被那根线牵扯了一样。我就要窒息了,然而它来了。起先那火舌还有点羞涩,然后就开始蓬蓬勃勃地向四面发射了。这时我又重温了初期的那个重大发现:在真空里,我居然能畅快地呼吸。

我的吹火筒也是小竹子,纤细而畅达,效率比外婆的更高。

6.死亡聚会

残雪

那一次宿舍里三个老婆婆的聚会我始终都在场。当时大概是苦日子接近最高潮的关头,到处传来饿死人的消息。我和外婆坐在唐婆婆家,旁边是东头的张婆婆。宿舍里一共就这三个老人。外面好像在下雨,屋里很黑。我看着唐婆婆拄拐杖扶桌子慢慢移动。她也许很老了,而且一条腿是瘫痪的。

“我肯定会先死,这个样子做不了事,吃闲饭,还是死了好。”

说话的是唐婆婆,她举起拐杖赶那只钻进房里来的鸡,鸡就跑了。她又补充说:“是不是啊,活着没意思。”

外婆不安地在椅子里头动了动,说:

“您老不会死,您比我身体好。三个人里头我会先死。我有高血压,水肿病,我知道我拖不好久了,哪一天一倒下去就没有了。”

张婆婆一直在咳,看面相她最老,脸色也最灰。我在心里暗暗地比较,觉得这位张婆婆一定会先死。她的声音很细,又嘶哑,她对我外婆说:

“您老还很好,您死不了。您看我这个样子,我才会先死呢。我……”

她没说完话,又没完没了地咳起来。我同意张婆婆的话,觉得她已经有点像个死人了。我外婆才不会死呢,我外婆看上去比她们两个年轻好多,也比她们有力气。高血压和水肿病真的会马上死人吗?我想起外婆的腿,那上面可以按出很深的洞来。即使这样,我也不相信,我觉得外婆的判断是错误的。外婆不诉苦,所以那一次,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心里话。

张婆婆一副苦相,临别时还在反复对我外婆说:

“您老死不了哦,您看上去好得很,哪像个要死的人。我倒是快了,唉!”

唐婆婆立刻争辩说,她才是先死的人呢,半截都入土了!

没过多久我外婆就死了,死在那两位的前面,享年60岁。

我一直想捕捉我外婆当时说话的真实心态。也许她是三位里头最真切地看见了死神的一位。生命像抽丝剥茧一样不断消失,里面只剩最后薄薄的一层了。这位不识字的老人有时能看见“灵异”一类事物。当然,在生命被熬干,得不到任何营养补充的最后阶段,她是看见那种事了的。除了那两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婆,她没人可以诉说。就是她们,她也没法沟通,她们不相信她的话。

在我印象里,匆匆走掉的外婆在最后的时刻并不害怕。那个时候,外面的现实和她里面的东西已经合二而一了,也就是说,灵魂出窍的时刻到了。她看见老鼠在墙上跑,蛇在梁上舞,空中炸开一朵朵金花;她还看见了她最亲最爱的那几个人隔得远远地站着,烟雾使得她看不清他们,她反复地叫他们的小名,一声又一声;她进入了那个深深的、黑黑的中间地带,那种场所有淡淡的硫磺味;最后一层薄丝已经抽完,蚕茧形态的透明灵魂在黑暗里飘移。她知道没法回头了,但还有可留恋的东西在身后。

既然生命就是纯粹的受苦,解脱也就不那么可怕了。徘徊了几天之后,她的灵魂消失在那个地带边缘的黑色的悬崖的下面。那里,究竟是一片混沌还是一片澄明呢?

7.出窍

残雪

我常常想进入外婆最后那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当然,那是一段昏暗的日子。老人的脸肿得像充了气,眼睛变成两道深缝,走路如脚踩棉花。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受的呢?犹太人的毒气室也不过如此吧?老人仍然在家里忙碌,用两只无力的大手操持着七口之家的家务,早起晚睡。也许在那段时间里,她的灵魂已经出了窍?

她坐在黑屋里补衣服,她的手臂一下一下地伸展开,她的眼力已经达不到那些细小的针脚上面,但她并不用眼看。我从外面玩耍回来,我喊道:“外婆!”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我觉得她的目光不是看着我,是看着一个另外的地方。她下意识地笑了笑,一种奇怪的笑容。如果一种生活已经变得忍无可忍,如果人除了忍下去之外又并没有别的出路,所谓“灵魂出窍”大概就会发生吧。那大概是一种游离的状态,已经并不那么痛苦,并且缺乏世俗生活的质感。她将线头咬断了,那是粗棉线,可见垂死人的牙齿依然有力。也或许是某种惯性。总之我听到细细的一声“嚓”,线就断了。像往常那么干脆。

我从来没有游离过,无论何时,我总是全身心都在生活中。有时候,生活变成了地狱,我仍然死死地执著于这个地狱。这也许是因为我从未丧失过希望?如果我处在外婆的处境中,游离应该也会发生吧。我比她老人家幸运,我的绝望并不是真正的绝望。只有像外婆那种“等死”的处境才能说是真正的绝望。而我的历史中,只要还没死,就总会找到一条出路。这就是命运:一个老人的出路被堵死了,她的孙女没有死,找到了出路,然后老人的绝望就在孙女的脑海里不断被重演。

她有一顶黑色平绒做的帽子,这顶帽子散发出她的体气,闻了很舒服。后来她就总戴着它做家务。她病入膏肓了,她怕风。在厨房里,她用铁锅炒冷饭,焙出点锅巴来给我吃了。看到我贪婪的吃相她很高兴,但她的眼神立刻又飘忽了——那是昏夜,她只是一瞬间一瞬间地感觉到生活,感觉到我们姊妹。“我脑壳痛。”她说。我害怕地看着她,我想,外婆不会死,她不是还在弄东西给我吃吗?我听说了水肿病会死人,可是外婆已经肿了好久了,我因此觉得她不会轻易死掉。如今每次回忆那时我抚摸她的腿给我的感觉,都觉得它们既像绸缎又像腐尸。然而我还是无法将“死”同她联系在一起,我太小了,我也没料到“死”是慢慢进展的过程。

真正的出窍是最后那些天。她在意识的深海中遨游,只是偶尔浮出水面。大人们说她在“说胡话”。我更害怕了。当她说天花板上跑着小老鼠时,我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我想躲开,就尽量不呆在她躺的那个黑角落里,我整天在外头玩。我要将关于死的事忘记。

我不在家的时候,外婆被送到医院去了,她很快就在那里死了。我们姊妹都没能同她告别。她一定是一头扎进去了,这么容易,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妈妈简单地说:“他们怀疑是脑膜炎。”她一下就没有了,我太不习惯这种情形,居然一下子产生不了很大的悲伤。悲伤是在后来的年头里才一点一点地复活的。

我通过自己在世俗生活中的受难,好多次扮演了外婆。我想,我已经进入过外婆的那种精神状态了。我的这种预演促使我的作品产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