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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城市场景

1.烈士塔

残雪

那个时候,烈士塔也许是城里最高的建筑了,因为它本身就建在高坡上。坡的两旁是生长茂盛,得到精心护理的两长行宝塔柏。我总喜欢反复抚摸,并用自己的脸去贴着那些鳞片状的、肥实的柏树叶子,我觉得那种叶子有点像人的肉体,它们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苦涩清香。一路慢慢抚摸着走过去,天色就暗下来了,叶片变得像婴儿的手,香气更浓……

父母已经走进烈士塔了,我和弟弟连忙跟上去。肃穆的大堂很高,一排垂着铁链的栏杆里面摆着大大小小许多花圈。人们压低声音说话。我脑子里面的最大疑问是:烈士们的遗骸在塔里头吗?如果在的话,是在地下室里还是在塔顶上呢?有没有棺材?我细细打量,但从大堂里什么都看不出来,旁边的几张门都关得紧紧的。我估摸那秘密就在门的后面。一定有两张门通到地下室,另外两张通到塔顶。地下室里放棺材,塔顶放骨灰坛子。我的眼前出现骨灰坛,一排一排,密密麻麻,一直摆到高高的塔顶。

人们来了又去了,我们也是。出来时,外面全黑了,我心里一阵阵发冷。我问父亲,烈士们是不是在塔里面,父亲回答说不在那里,那个塔只是用来纪念他们的。我疑惑,不懂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不在那里头,他们在哪里呢?我看着高高的、黑黝黝的宝塔柏,我犹犹豫豫地伸手去触它的叶子,可刚一触到我就吓得缩回了手。我感到那不再是叶子,是一些胖乎乎的小手。它们给我的那种肉实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种夜晚,关于遗骸和鲜活肉体的想象交替在脑海里出现。某种东西离我越来越近了,不是吗?但我还小,我还可以忘记一会儿。我们走回了家,开开电灯,就真的忘记了。不,那种遗忘只是暂时的,我留下的,是最顽强的记忆。

我去过一些灵堂,不知为什么,那袅袅上升的香烟总令我想起婴儿小手般的柏树叶。我还想,如果我死了,可不能让人埋我。埋在深深的泥土中,比进焚化炉更可怕啊。

有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一个人摸到了烈士塔前门那儿,哈,门居然没关。我向前伸着两只胳膊往里走,进入了一张边门。我扶着螺旋形的梯子扶手上去了。但是并没有骨灰坛,也没有摆坛子的铁架,除了钢的阶梯和镀铬的扶手,黑暗中什么都触不到。爬上去却很不费力,不但不费力,还感到虚飘。走了一轮又一轮,怎么会这么高啊?怎么会没有尽头啊?我觉得自己起码上了二十层楼了,再往上走的话,会不会踏进虚空里头掉下去呢?我双手抓紧镀铬扶手不敢动了。扶手真冷啊,冷到了骨头里面。我用一只脚往下面探来探去,可我探不到阶梯……啊,啊?!

在白天的闲暇中,有一阵阵的恐惧袭来。

“狼牙山五壮士坠崖前想了些什么?”我将老师的提问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有时,那种浮夸的理想主义激情会冲破恐怖的阴云。但更多的时候,恐惧仍会占上风。

我站在远处,望着云端里的塔尖,南风在吹,空气里飘荡着宝塔柏的苦香。我知道夜一降临,柏树叶就会变成小手,通往塔顶的边门就会打开。如果我愿意,还可以再次上到那无顶的塔顶,去领略那种彻骨的寒冷。

2.井

残雪

现在城市里的人们不再到处能看到水井了。密集的人口,工厂区和居民区交杂,废物和脏物日夜不停地渗入地下,即使打一口井,冒出来的毒水谁又敢使用?水井虽然早就退役了,但我知道,它们成为了我深层意识里面显要的符号。

那口井就在我们宿舍的外面,离大马路还有一段距离。放学回来,我第一次伸着头朝它看,我吓得腿子都软了。多么深啊。我又鼓起勇气多看了几眼,我既恐惧,又受到强烈的吸引。那井很有些年头了,构成井壁的那些整齐光洁的砖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已经知道了地球是一个球体,我们住在球的表面,但我还从未看到过离地这么深的处所。那下面,井水幽幽地发着微光,我每看一眼都感到一阵眩晕。然而还是止不住要看。

一个小姑娘来打水了,她胳膊上挽着巨大的一卷细棕绳。单是将那系着绳子的桶放下去就用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她叉开腿站在井口开始荡那只木桶。那是需要技巧的。荡三下,满满当当的一桶水就装进去了。往上拉桶子用了更长的时间。夏天里,那水是那么的清凉,散发出井水特有的气息。那一天,我在井边看了很久很久,看到各式各样的人来打水,听到空桶在那个深处发出的回响。

城市里有时会有传说,某某小孩掉到井里去了。一般这类水井都没有盖子的。我一轮又一轮地想象,落进那种深井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还有,在往下落的过程中人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我落下去了,能支撑到别人放下木桶来救我吗?在我的想象中,水井下面是无底深渊,要想得救,只有设法浮在水面。

我仍然常到井边流连。终于机会来了,自来水出了故障,我们要用井水了。家里人用一些麻绳和棕绳接起来,凑成了很大的一卷。我就挽着绳子提着木桶到井边去了。我根本就不敢看下面,只是按我记得的程序放下木桶,荡三下,然后往上扯木桶。我感到木桶很轻,不会是空桶吧?扯上来一看,几乎是空桶,只有两杯水。重又放下去。在反复的练习中就忘了害怕了。往下看个清楚是不可能的,要让桶子进水全凭感觉和技巧的发挥,而我,最缺乏这种技巧。所以忙活了好久,别人都等得不耐烦了,最终拉上来小半桶水。

后来就没再打过井水了。但我仍然喜欢看那些小姑娘站在井口打水。她的手腕轻轻地那么一抖,水就进了桶子。多么神奇,就好像地球深处的那水是属于她的一样。而且这些姑娘,一点都不胆怯,还在井口打打闹闹的。

在我的想象中,那些打井的工人应该都是些勇士。那种工作可能随时有灭顶之灾吧。万一地下水突涌呢?万一发生坍塌呢?在那么深的处所工作出了意外,获救的希望大约很微小吧?我并不清楚打井的程序,只是一味胡思乱想。不知为什么,尽管想到绝望的事情,尽管深井中那幽幽闪亮的东西让我害怕,我仍然愿意去设想,我也对桶子掉下后发出的回声着迷。为了测试,我还向那井里扔过小油石呢。

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是难以捉摸的,也许由于某种莫名的关注,你的思维和记忆里会出现那种像井一样的、很深的通道?

3.古松

残雪

那坡上有三株高拔的古松,坡也很高,我将全身贴在树干的巨型鳞片上,仰起头看上面。松枝间有月亮、乱云和青天。我不能久看,因为感到了眩晕——实在是太高了。我的脚下是山泉在咆哮,那是雨后。啊,我沉浸在灭顶之灾的恐惧之中。我下来了,我离开它们,一走一回头,从另外的角度去感受它们的高度。我释然,那并不是世界的末日,树冠上面不是还有两个鸟巢吗?可是贴着树干往上看,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有在那一点上,真相才会显露。我的小伙伴们在远处追跑,大人们在厨房里烧柴草做饭——我们的晚饭吃得真晚。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困境。那一刻定格成了永恒,无论过去多少年也历历在目。

后来,我每天上学仍然要经过那三棵巨松,我将它们的形状和风度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我不再站在树干那里朝上看了。这些松树有一百岁了吗?那上面的情况究竟怎么样呢?有时候,我又觉得它们并不是生活在高空,而是地底。因为大雨使护坡塌方时,我见到过一部分树根。就仅仅展露的这一个角落而言,情况也是吓人的。尽管超出想象,同黑暗大地的纠缠仍然让人心中踏实。只有高空的自由才是最可怕的啊。那上面是什么样的鸟儿?

有些事懵懵懂懂地经历了,并没有刻意去关注,可就再也忘不了了。启蒙的确是有些神秘,那么,是谁在对我进行启蒙?那时我觉得外婆应该是深通这类奥秘的,但她也并不曾刻意对我进行过启蒙。她只是行动,在半明半暗中同大自然浑然一体。至于启蒙,那是冥冥之中的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在做,一定有那样一股力量存在。

有一晚,没有月,也看不到天,我鼓起勇气又去了那里。阴惨的微光从树枝间透下来,四周那么黑。在我脚下,山泉没有咆哮,而是潺潺地流着。我的弟弟们走到前面去了,我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他们离得那么远,恍若隔世。我用手抚摸着那一个一个的巨型鳞片,我闻到了什么?对了,阳光。真温暖。它们在白天吸收了那么多的阳光,它们在阳光下发出惬意的“喳喳”的声音。我又用耳朵贴上去,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只是相信那里头有声音。起风了,黑风。我想,此刻,年轮是在生长还是静止不动?忽然,树身明显地抖动了一下,是那只鸟在巢里跳动。一只小鸟居然可以使得这庞然大物发抖!看来我是没法理解那高处的生活了。

我行程万里,走过苍茫的岁月,古松仍在原地。我记得那个坡。坡边垒起的大石块,和坡下轰响着的山泉。熟人告诉我说,那三株大树的格局仍然没有改变。当然,当然。如果改变,那不就像是要改变一个梦一样?你只能重做一个梦,在你的新梦里,古松成了背景,那背景不断变形,但格局始终不变。后来我学会了爬树,但我一次也没有妄想过我可以爬到那么高的处所,那类似于想象末日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也有了地下的根了,那并非由于蓄意。它们的生长是不受我控制的,既是对我的报复,也是给予我的馈赠。那些无形的盘根错节的一大堆,多少年里头伴随着我远走他乡。

因为对于松的念念不忘,后来我发明了一种“长寿鸟”。那种鸟是通体绿色的,有长长的尾翼,属候鸟,来无影,去无踪。通常,当某个人不知不觉地进入那种永恒境界时,它就悄悄地出现了。它落在亭子的栏杆上,草地上或矮树上。我的“长寿鸟”,大约是松树的变体吧。它在我的小说中尽显风流。

4.小巷

残雪

我每天都要经过那条朴实亲切的小巷,它对我来说意味无穷。走在大马路上,往右一拐就进到了巷子里。开始是一段麻石路,我兴致盎然地数麻石条,“1—2—3—4……”路两旁的木板房极为低矮,而且没有窗户,我从没有见到那些木门打开过。走过麻石路,就来到了水泥路,路面有些破损,这些破损正好加强了我的记忆。那一溜高高的梧桐树,在夏天里招来风,也给我带来阴凉。我一到梧桐树下就感到路人的脸都变绿了,真好看!梧桐树下有两条细细的岔道,一左一右,各自拐了一个小弯,伸向一户庭院人家——庭院里是破旧的、写满了历史的公寓。走完水泥路,就到我的学校了。

一年以后的一天早上,我走在我的小巷里,我在数地下的麻石条。在一个地方,麻石缺了两条。多么奇怪,为什么?我右边矮屋的门打开了,一个极为矮小的女人坐在门口看一张皱巴巴的旧报纸。我纳闷:左边缺了两条麻石,右边的门就打开了,这当中有什么联系?第二天,我走到那个地方,发现了新的岔道,它同我行走的这条道一样宽,并且小道的两旁也有木板屋。我使劲回忆,终于记起岔道口的位置原来是一堵墙。这就是说,这条岔道原来就存在,墙将它变成了死巷。再往右边看,发现那女人也在注视岔道那边的房屋。

一个星期后,发现了另一条铺着油石的岔道,试着走进它,不无担忧地注视着巷子两边的高墙,哈,居然也能到达学校!这条新巷子太奇怪了,两边的墙那么高,将巷子遮得极为阴暗。墙的那边是什么呢?再次走进它时,便遭到了雨淋。而出了巷子,又发现天空万里无云,不知雨是哪里来的。遇到同学,她说也有一回这样的经历。

读完两年书,岔道变为八条了,原来的那条直巷也变得弯弯曲曲起来,不再像当初那样一眼就可以看得很远。难道是在修岔道的过程中将它改了道?然而那些房屋的位置又并没改变。这事有些不好理解。我的小巷叫“金鱼巷”,也许它是可以不断变形的水路吧。一路走过去,很多房子的门都开了,老太太们坐在梧桐树阴下面纳鞋底,那些房子里头黑洞洞的,我看不清房内的布置。先前这里头真的住了人吗?

我很多年没有回家乡,后来,终于回去了。伊叔对我说金鱼巷还在,隐藏在一大群高楼里头,要找的话也不难,从后面这个仓库那里拐过去,就会看见麻石街……我很高兴,向伊叔告辞走出他家。

我很快看见了仓库,便绕过仓库,来到了那条麻石路上。啊,金鱼街,外面车水马龙,这里却是寂静的,一个人也没有。木板房还在,都关着门,看来里头早就不住人了。我走了三十米远,就看见了两条岔道,再往前走,岔道更多。我一边数那些麻石一边想,前面应该是水泥路和梧桐树。我抬起头,看见麻石路斜着开岔了,眼前是两条一模一样的水泥小路,路面还像从前那样很旧,两条路的路边都有梧桐树和矮房子。我选择哪一条?我打算将两条路都走一下,就先往右边那条走去。

我走了二十来米的样子,道路又斜着开岔了。这一次,是两条一模一样的油石小路,路旁没有房屋,砌着两道高墙。我选了左边那条巷子走去,我忐忑不安地想,会不会下雨呢?接下去雨倒是没下,只是小巷前方又开岔了。这回是三条土路,都是非常狭窄的巷子,巷子的两旁拥挤着破烂的矮屋,那些矮屋里头都传出人声。我有点害怕,我觉得自己迷路了,就想倒回去。我一转身,自己又站在岔口上,眼前有三条式样不同的小巷向远方延伸。我不再犹疑,任意选了一条就往前走,管它通往哪里,反正是走出去吧。于是很快地走,见到岔道便乱选一条。走啊走的,虽然有些焦虑,但也似乎有了些把握。就这样一不做二不休地走下去,小巷里的风景也顾不上欣赏了。不知道道路分了多少岔,我又选择了多少次。忽然,我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了。伊叔叔说:“你玩得痛快吗?”

我看着他笑盈盈的脸,含糊地应了一声。后来我又想起来问他:

“我怎么没看到那个仓库啊?”

他深思了一会,说:“那是城里人的说法,我也知道并没有什么仓库。”

5.轮渡

残雪

坐轮渡船在我的记忆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多少年都过去了,那些雾蒙蒙的江边的早晨,浸在江水中的矮木桥,熙熙攘攘往河边走去的人群,特殊的水气等等,依然令我魂牵梦萦。

最早坐轮渡船的记忆大概是我5岁那年。父亲发配到河西劳教,我们全家从河东城区搬往河西的郊区。我和两个弟弟(3岁、4岁)走在没有护栏的木桥上,我们都抓着外婆的那件袍子的后襟。湍急的水流在桥墩那里冲击着,真是惊险啊。在陌生的人流中,我们三个谁也不敢顽皮了,都郑重而紧张地赶路。终于钻进了那条大船,汽笛一叫,我们启航了。我们不敢趴到船边上去观景,因为大人不准,我们就站在舱中体验船在水中的摇摇晃晃。那是依稀的记忆,但令人永生难以忘怀。那次大迁移表面上凄凄惨惨,如果从命运的深层次去看,却是一次让我们终生受益、对我们性格形成起了决定性作用的迁移。不迟不早,正好在那个混沌初开的年龄来到了大山脚下。我们对自身所处的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频繁地与之交流。那雾中的轮渡,那充满启示的汽笛,带给我们的竟是难以言说的双重体验——乐园和人间地狱并存;美丽的大自然和处处隐藏的阴谋并存;关爱和冷漠并存……那是祸,也是福。我看不破无常的命运,唯有那中转之地沉在记忆的底层永不消退。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搭轮渡,过河”成了我们生活中的日常用语。

后来“文革”来了,我在河东与河西之间频繁奔波,搭轮渡船成了家常便饭,有时竟一天来回两次。轮渡票好像是八分钱。快,快!要吹哨子了!好,又赶上了这一班船。好险啊。我已经敢于在那木头桥上飞奔了。

父亲在那边有事,所以我又要过河了。我是父亲的耳目和信使,那种生活既有恐惧笼罩的时候,也有松了一口气的美好时光。还有的时候,一股豪气会从我的心底生出,我会想象自己保护着父亲免遭毒手。那是十四五岁的黄金年龄,我的情商就在对父亲的牵挂中迅猛地发展起来。而轮渡,寄托着我饱满的激情和忧思。那一声意义含糊不清的“嘟——”,总是让善感的少年的心进入某种永恒的遐想。当然,也许我什么都没有想,只不过恍若置身于另一个空间。江水的腥味弥漫着,那一线小山呈现出古老陈旧的味道,舱里的菜农抽着呛人的旱烟。在过渡地,一切事物里面都藏着很深的谜,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但我能隐隐地感到某种异样的作用力。于是有种想哭的冲动,不是为悲伤而哭,是为感动和渴望。当然,我就连这也不知道。只是忽然,就会掉泪。

整个儿童时代和青年时代里头,我同轮渡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总是往返于两岸之间。一踏上那水中的矮木桥,河风里夹带的腥味就会唤醒我内部某种难以言说的记忆。我里面有东西要出来,但是它们还出不来,它们在这个人生的中转站对我窃窃私语,在浓烈的旱烟味道里面,它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跃。我总是一个人,似乎从来没在船上遇见过熟人。我在船边的护栏上用手支着下巴,迷惘地凝视着江水。多数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那也许只是一种静待的姿态吧。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呢?那是由我里面的东西决定的吧。一切“事件”都只不过是事件,在我所不知道的那个地方的记忆才是一切。

轮渡是一种隐匿的转折,是开拓未来的准备。

6.火车

残雪

刚搬到城里不久,我迷上了火车。我家对面有一个很大的煤站,各式各样的货车从密密麻麻的轨道上经过,还有绿色的客车偶尔也从那里经过。有雾的清晨,我沿着铁轨旁湿漉漉的草地前行。一会儿火车就来了,先是隐隐的隆隆声,我莫名地兴奋不已,接下去响声越来越清晰,但雾中还是看不见车身。随着汽笛的鸣叫,车头出现了,浓浓的白烟同雾混在一起,车身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压过来。有时是油罐车,有时是煤车,有时则是装运着大型机器的平板车厢。我总是不厌其烦地数,看看一共有多少节车厢。看得多了之后,情绪就不再兴奋,而是浓浓的惆怅。尤其是雾天或雨天里的汽笛声,令我恍然置身于另外的空间和时间,小身体竟会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强大的动力机械的冲压,这雾中显得莫测的前途,既令我恐惧又强烈地吸引着我。时常,它劈开空气扬起的那股强风使得我的头发像小鞭子一样打在脸上。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秋天里,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了客车。由于临时停车,那长长的绿蛇卧在了煤站里。在黄昏的朦胧中,我看到车窗一扇接一扇地全打开了,有少女和小男孩从窗口探出头来,吃惊地打量眼前的煤山,叽叽喳喳地说着不大听得懂的方言。车厢里头,有些人拿着铝制的食盒子走来走去。他们要吃饭了吗?在这个封闭的绿匣子里头,人们是如何样生活的呢?这种事,任凭我如何努力设想也想不出来。一会儿车厢里头就亮起了灯,小孩们都缩进车内,他们要开始就餐了。我也要回家了。我走几步又回头看一看,在黑黑的煤山之间,那一条亮着灯的狭长空间里头的生活,对于从未离开过小城的我来说,是多么的难以理解啊。一直到我走到煤站的大门那里,客车才缓缓开动了。窗子一扇接一扇地关上,也许是起风了,他们担心煤灰吹进车厢内。我还站在那里看,隔着玻璃,那些模模糊糊的晃动的人影更加显得不真实了。他们像是宇宙人一样。又有一个男孩将窗子打开了,他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声音回荡在煤山之间。然后列车就从昏沉的空间里消失了。发生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很像一个神话,幻觉的味道也很浓。然而我是真的见过载人的客车了。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不安。

后来,只要是呆在车站,看到火车或长途汽车,都会勾起我类似的遐想。在那种时候,我会短暂地丧失现实感,沉浸在某种陌生而惶惑的自由感之中。

四十岁左右,我有机会满世界乱飞了。可是我从来不特意去看什么名胜和景致,我喜欢的只是旅行带给我的那种“异地”的虚幻感,那是可以久久回味的宝藏。在我看来,要旅行最好出国,到哪个国家都差别不大,只要是陌生的语言和景致就可以了。那种既无助,又微微紧张的感觉有益于心灵的超拔。在一个你发生不了社会关系的环境里,人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些反思或冥想,灵感也会萌动。这种情况非常类似于阅读实验小说或西方经典——要拉开距离才会进入作者的语境,否则便只能在外围徘徊。

7.隐没的梦乡

残雪

小时候,我住在城市的心脏里面。那个时候的城市被我了解得清清楚楚。

我们的家位于一条次干道旁,离主干道不是太远,半小时就可以走到。主干道从河边延伸到火车站,大约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完。那条柏油路不是特别宽,但那个时候在我们的眼里还是很宽的。几条次干道同主干道交汇的地方就被称为广场。广场的中心有一个小花园,我帮人推板车赚零花钱,推累了就到那里面去休息一下,躺在野草里头倾听车轮滚动的声音。我住的这条街上有一家报社,一个铁路货栈,一家电台,一个卫生防疫站,城市的邮电总局位于街口。除了这些单位以外,街边连接起来的房屋大都是住着城市贫民,家境不宽裕的那种。那个时候,特权阶层应该是住在大院里头,而不是街道上。我们并不同这些贫民打交道,只是由于日复一日地经过他们门前,便有了亲切感。

沿街排列的贫民木板房里头有两个理发店,两个小人书铺,一个废品站,一个烧饼店,两家南货食杂店,一家槟榔店,一家百货商店,一家煤店。而我们宿舍对面,马路的那一边,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煤栈,人力板车,吊车,卡车,还有火车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我最喜欢呆的地方是小人书铺,废品站,烧饼店和食杂店,原因很简单,因为精神和肉体两方面的饥渴。不论有没有零钱我都去小人书铺,有钱就看书,没钱就看贴在窗玻璃上的彩色封面。我久久地站在烧饼店和食杂店的橱窗外面饱眼福。至于废品店,我光顾它是为了用捡来的废品卖几个钱。

我最喜欢的是夜游,尤其是夏天和秋天的夜晚。通常有一个目的,买文具。我顺着次干道往前走,除了路灯和贫民家里的小电灯,到处都是黑黑的。不久就看见光圈了,是夜里营业的南食店,透过玻璃窗还可以看到里头的油炸花生米和蜜枣呢。过了南食店就是邮电总局,那一段路很亮,因为办公楼里头有日光灯,工人们在上夜班。抬头望天,天总是好看的,有很多星星。往右走一段,就是最大的百货大楼了,里面什么都有卖。不知为什么,留在记忆深处的并不是百货大楼的辉煌,而是出发时我家所在的那条街上的昏暗。对,就是昏暗,昏暗里有几个人影在活动,那种目的不明的活动。我从来没有特意去观察过,也许就因为没有特意观察,那种暧昧的景象才深入到了我的记忆里头?在我的出游的梦里,那是我常用的背景,总是那一段黑路,总是那个人影晃动的南食店。即使梦里的“我”已成了中年人,背景还是丝毫未改。有好多回我在梦里看到潜藏的黑影,我奔跑起来,那些木板房的门都关得紧紧的。

后来,城市开始生长了。主干道和次干道都在不断地延长,分岔,原来的城市隐没在一大片喧闹嘈杂之中,终于再也找不到了。在发展了的城市里,我开始为生计奔波。拓宽了好多倍的马路上总是车水马龙,商店里永远是人来人往,扩大了的广场中央不再有花园,那里树起的是广告牌。

慢慢地,我的工作可以坐在家中来做了,从此我便极少出门。每隔一段时光,我就听到别人带来消息:城市又在某个方向向外延伸。我感到自己成了老蜘蛛,我不再记得自己的那张网的疆界。

有一次,仅仅一次,我出门去夜游。城市从高处向我压过来,一瞬间,我的近视眼就像失明了一样。于一片黑暗中我几乎找不到归家的路。原来,这些年里头城市已经变成了潜伏在高空的怪兽。这些怪兽是如何做到不要立足之地的呢?我奔回家之后好久才恢复了视觉。

现在的家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当中的一个空档里,我住的是五层楼的楼房。屋后有三株老杨树,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遗民。它们看上去早已面目全非,生命就要走到尽头。然而春天里,那些扎得很深的根忽然露出了地面,从根子上长出了一些小树苗。已经枯顶的老遗民是多么的不甘心啊。我们一家人赶快为这些树根培土,施肥。树苗迅速地窜高,不久就有两层楼高了。我站在年轻的树下,想起那些深而又深的老根,那种弯弯曲曲,缠缠绕绕的路径。原来的老城大概已迁移到了那种地方吧,只是老城里的那种夜游仍然是焦虑的,焦虑而好奇。

8.百货店

残雪

我们这条街上有一家百货店。那是国营的店子,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开着日光灯,四五位营业员坐在里头等顾客上门。货物都是日常用品——床上垫的盖的,桌上摆的,厨房里做饭用的,平时穿的戴的,出门要拿的等等。还有学生们的文具用品,娱乐用品等等等等。我每天都经过这家商店,日子一长,就渐渐地发现了它对我的诱惑。

开始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里头东看西看,我的目光扫过舒适的布鞋啦,美丽的印花布啦,一摞一摞的作业本啦,橡皮篮球啦,远征用的铝制水壶啦,舒适的棉手套啦,红红绿绿的头花啦等等等等。个别的时候,我也会买一支铅笔,一个作业本,或一条花手绢之类,对于其他的,就再次顺便看一下。后来我发觉,即使不买东西,我也爱在店子里头留连。各种货物都在那些格子里和宝笼柜里向我发出若有似无的信息,我于恍惚中感到它们有可能以某种方式同我发生某种神秘的关系,只不过时间未到而已。

最为吸引我的是那些可爱的乒乓球了,我熟悉那里头的每一种牌子。我使用的那些牌子的小球都是很差的便宜货,两三个小时就打坏了的那种。然而这里却有“红双喜”牌的球拍和球!价钱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盒子里一共20个球,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显得那么精致,有弹性。我用目光逐一地触摸每一个小球,仿佛听到了它们在球台上发出的声音。每次我都这样遐想一阵,然后若有所思地出门。

物体同我的关系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店子里不开日光灯的时候,便很幽暗,柜台后面那几位营业员的脸全都看不清楚,像是一些影子。我在朦胧的微光中分辨着那些发出反光的小镜子哪,精巧的瓷器哪,灯泡哪等等,至于那些衣裤、袜子还有被单枕头之类,就隐没在阴影之中了。我转了一圈,出店门时一回头,竟看见柜台后面那几个营业员全都站起来了。我慌张地跑出去。怎么回事?

又来了新牌子的乒乓球,还有小汽车形状的铅笔刀。我在宝笼前看了又看,用目光测量刀锋的锐利程度,也测量乒乓球壳的韧性。她们知道我是每隔一两天就来的那个小孩,所以她们都不注意我。啊,那双布鞋,每年春天,我都盼望家里给我买那样的布鞋,黑的鞋面,白的边。当然我的期望无一例外地落空了。

我出远门了,我将百货店抛在身后,很快忘记了。

然而到了下一次,只要看到那张天蓝色的、写着“桂花百货”的匾,听到里头的说话声,我就会产生隐隐的渴求。那是平和心境中的渴求,却也持久、顽固;模糊的渴求,却又无法摆脱。柜台后面的那几个面目模糊的营业员,也许早就同我有过某种暧昧的交流了,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而已。

那百货店开在我童年的街上,我是逐渐发现它对我的诱惑的。记忆仿佛是淡淡的,毫不张扬的,却又同永恒有某种联系。红的气球,白的毛巾,油绿的、上面有一排青蛙的铁壳文具盒,玉色的大肚保温瓶,烟灰色的造型优雅的笔筒,纸张高档的笔记本……多么好!多么好!我愿自己老是沉浸在那种有点古怪的氛围里。

9.行走

残雪

从前,在我们的灰黄色的天空之下,土壤如此贫瘠,花草呈现短短的生机之后,立刻就枯萎了。哪怕是十三四岁的我们,大概都有过那种体验,那就是,一股吞没一切的无聊和空虚从骨髓里向整个身躯蔓延,人在屋里坐立不安,感到生活没有意义,茫然。是的,我经历过很多次那种时刻。我体内潜伏的魔鬼却从未停止过抗争。抗争促使我走出房子,来到大地之上。我记得,我在烈日下行走,我并不注重于欣赏风景,也不知道风景可以陶冶性情,我就是单纯地行走。在行走中,稀薄的精神开始慢慢地聚拢了。也许那是大自然在暗中同我进行更深层次的交流?在肢体的运动中,书中一些最美的片断开始在脑海里再现,连对话的声音都清晰可辨。有种美丽的东西在我里面,她,在那里,我将阳光吸进胸膛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是我吗?她很像我――一个情绪热烈的女孩。她使我那飘忽不定的目光聚焦,也许连我的眼珠的颜色都变深了吧?在远方的堤岸上,有个声音在呼唤,我在心里说:“书包上面可以绣一朵白牡丹。”那人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沉思,我要走整整十几年才会走到他的跟前。

也有的时候,行走发生在城市里,就像小贩在走街串巷。中午过后,城里不热闹,还有点寂寞。理发店里,老板娘坐在门口扯那根“土电扇”的绳子,那是一块厚绒毯,悠悠地荡过来荡过去。老板则一边替顾客挖耳朵一边同他聊天。我放慢脚步,将里面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然后走过去了。接着就是卖零食的私人小店,红红绿绿的水里泡着酸刀豆,菠萝,桃子,还有姜,我对每一个玻璃罐都已经那么熟悉,即使只看一眼也能设想出哪个罐里的东西最好吃。在这里,如果里头没人,我就可以稍稍停留一会儿,打量那些刺激食欲的美食。啊,又增加了水灵灵的桔子!仔细地看完桔子就往前走了。来到街口的南食店,看见玻璃罐里头摆出了新炸出来的“小花片”,那么薄,那么脆!南食店是可以进去逛一逛的,不会有人来问你。柜台后面阴凉的角落里肥胖的女职员在打瞌睡,一个小姑娘在看报。这几个神秘人物的面目我从未看清过,但每次进到店内,沁人心脾的阴凉就从我脚底向上升腾,多么好!多么宜人!从南食店出来,就经过小人书铺了,午休时没人看书,连店主也进去了。我凑近去,仔细琢磨每本书的彩色封面和书的厚度,预测着它们可能给人带来的快乐的程度。有五六本彩色图书摆成一摞放在架子顶上,那些我从未看过,是新书,看一本要三分钱。那里头会是什么样的世界?我很想揣测一下,可又没有线索。

这两类行走充满了我的少年时代。郊区的天空和阳光令我的精神内敛,浓缩,那是少女的天堂,经过梳理与澄清的生活的意志更为强烈;而作为“他”的城市似乎是我的感官和思索能力的延续。我并不真正进入他,但我的确在他里面,他的神秘就是我自己的神秘。我反复地感觉他,玩味他,想象他,不断地将他既当作探索的对象,也当作存在的依据。

由童年和少年的行走经历我产生出这样的看法:独自的行走有利于内部精神的成形,可以促使个性变得坚强和独立。人的世界不应全部为日常生活所占据,总要留下一块生长灵魂的净土,而无目的的、单纯的行走,其实是为了这个高级的目的。何况旅途中的风景永远是那么诱人,既激发人向上,也在潜意识里丰富了人的储藏。我现在仍然常做行走的梦,不断返回我儿时在梦里遇到过的那些地方,我想,那正是通往心灵的天堂之路。

10.在城市的深处

残雪

民族的大苦难接近尾声,我也随家庭从山脚下搬进了城里。在山里身体是多么的饥饿,灵魂又是多么的富足。我就是在山里学会倾听自然王国的呼吸的,那种倾听后来伴随了我的一生。然而关于城市,除了幼儿时代的点滴记忆,我已经基本上没有印象了。

刚到城里时,我和弟弟们就如被迁徙的小动物一样,起先不敢动,然后一点一点地从窝边开始探索了。我们的家就在大马路边的一个院子里,紧挨我们的小院子住着那些贫民。贫民的房子一家挨着一家,惊人的简陋,有的只不过是木板和碎砖搭起来的小屋。至于我们这个院子,房屋的质量和院内的环境当然好多了,但不久我们就得知,住在院里头的全是“有问题”的人,不过这类事并不能从根本上影响我对城市内部的探索。

从马路上进入我们的院子要经过一条窄道,那条道可真是窄,只能容两人擦身而过,而且既不是水泥小道也不是柏油的,只是泥灰和碎砖,坑坑洼洼。这样一条10米长的小道两边,住了五户人家。每天出入那条窄道,自然就观察起那几间破败的小屋来了。在我的印象中,那些东倒西歪的房子里,一般除了一张饭桌一个碗柜,别的家具都没有。可是,这样的危房居然还有楼。楼梯都在阴暗的室内的后部,约隐约现的,小孩子在那里跳上跳下,使得我们羡慕不已!夜晚从那几套房子旁边走过,便看见楼上晃动的灯火。啊,他们一定点了煤油灯在那里玩耍!多么有意思的住所!

那些人家的父母,有的拉板车,有的在外做零工。黄昏的时候,小屋里散发出暴烈的炒辣椒的气味,大人孩子在围着小方桌吃饭。我老是想,楼上一定有几张床,一些小箱子,大概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屋顶的瓦。有一间房的阁楼上有一个窗洞,几个小孩常在那个洞边观望。他们在高处,可以看到什么样的屋顶的景观?那几家的小孩衣裳褴褛,用有戒心的眼光盯着路过的我们。

我在那地方住了好些年,那一段十米长的小道旁的贫民窟对于我来说,是城市心脏里的隐秘场所,我一直没有参透过它们内部的真实结构。后来有一间房要倒了,那一家就用一根圆木撑住墙对房子进行加固。这样,我们走进那条窄道时就得低头,免得碰到那斜撑着的圆木。

我的活动范围渐渐扩大,我又看到了很多类似的贫民的房子。房子一般都很黑很破,但是都有阁楼。从麻石街上走过,朝那些房子里面窥望,有时能看到阴沉的楼梯,那楼梯总是令我想入非非。我没有住过房里有楼梯的屋子,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偷看。

机会终于来了,一个女同学带我上了她家楼阁,正是从那种摇摇晃晃的楼梯上去的,她家的阁楼房并不住人,只不过是堆着一些废品。我俩站在那里,外面下雨了,雨打在头顶的瓦片上,屋里那么黑,我连她的脸都看不清了。“好玩吗?”她问。“唔。”我含糊地回答。下楼时我小心翼翼,用脚探了又探,生怕一脚踏空了。

我离开这个同学家后,贫民的房子又恢复了它们的魅力。我还在冥想中演绎过一场阁楼上的男女之爱呢,女主角就是我的同学,男主角是她暗恋的小伙子。

然而再次进到贫民房子的内部是一个很偶然的事件。有天夜里,我在玩捉迷藏时爬上了公共大厨房的夹墙。墙为什么是夹心的,我不知道。我骑在那堵墙上,又兴奋又害怕,因为厨房里的灯全部黑掉了。忽然,高墙的下面有人在小声说话,我还听到人吃东西的声音。细细一听,原来是住在外面的贫民。我骑的这堵墙是我们和他们的共墙。他们在吃饭,也许他们点着灯火,我却看不见任何亮光。我想,我已经在他们家里了吗?我应该是处在他们阁楼的位置上,可是阁楼在哪里?我伸了伸脖子,闻到了外面柏油马路特有的气味。后来我们厨房里的灯就亮了,我再侧耳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

白天里我到墙外去查看,我看见那墙并不是共墙,只不过墙上有个小缺口罢了。

11.异地

残雪

城里虽然不如山里那么好玩,新奇的事还是间或有的。我一点一点地熟悉这座城,我想将那些从未去过的角落通通探索一下。我不敢单独去一个陌生地方(家里知道了也要骂),一般第一次总是有个人带着我去,这个人或是同学,或是玩伴。在家里静下来的时候,我的思绪就会在那些不太熟悉的地方游荡。

我到过桥下的贫民区了,那个低洼地带房屋栉比鳞次,人们可以听到火车从头顶上驶过。我真想住在那里,哪怕两三天也好。菜场尽头有一条极窄的小巷,我也进去过了。那是一条死巷,巷子里居然有两家理发店。两边的高墙使得巷子里常年不见阳光,夏天倒是避暑的好去处。我每次都走到底,碰壁了再转身出来。巷子里的那些人家十分友善,从不询问陌生人。理发店门口坐着男孩子,懒洋洋地扯那架土风扇的绳子。我看到了他脸上的渴望,他愤愤地瞪我一眼。

啊,我想要去一个异地,一个我知道它在城市的方位,但又从未亲临过的陌生处所。我坐在小凳上思考这事。它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它是在商业区还是在荒凉的、作为城市的大仓库的北郊?还是在铁轨旁边的小树林那边?我已经知道我所居住的小城并不是无边的,我去过它的边缘,也问过好些人了。但我感到,我无法穷尽这座城的秘密。单说北郊那些巨大的仓库,当我从小马路上穿过它们投下的阴影时,就会感到自己彻底的无知。那些大房子里面装着粮食、布匹、油、日用品之类,我无法看到里面,只是听到守卫的人说,“咳,今年陈货不少。”

机会终于来了,我的一个住在西郊的同学约了我去她家。那天下午不上课,我吃了饭就跑出去了。我还从来没去过西郊啊,我心潮澎湃!天气不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我带了一把伞。我和她走了又走,西郊怎么这么远啊?她说,以前都是她爸爸用三轮车接她回家呢。这个同学寄住在学校的工友家中。房屋渐渐地稀少起来,我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城市,我们走在郊区的黄泥路上,路边隔很远才有一家小商店,墙上写着“××合作社”的那种。突然奇迹发生了,我和她站在了一个很宽广的场子里,场子边上放满了铁笼子,笼子上了锁,里头是各式各样的毒蛇和无毒蛇。

“它们的皮都要送到外贸公司去制作胡琴。”同学说,“我的家就在那边。”

广场那边灰蒙蒙的,我看了好几遍,还是没看到她说的“家”在哪里。她说不用看了,走一走就到了。那个阴沉沉的下午,我就跟着我的同学在笼子之间穿过来穿过去的。那些蛇都发出威胁的叫声,但她一点都不怕。最后,我们穿过了广场,来到光秃秃的荒地里,我看到了矮矮的土砖屋。房门开着,屋里竟然没有窗户。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在里面的灶台上忙碌。同学要我休息,可是屋里没有凳子,我们只能站在黑暗中。同学又说,灶台边的女人是她妈妈,妈妈正在安置那些客人。我问谁是客人,同学说是溜进来的蛇,妈妈正将蛇放进热锅里呢。要知道这个时候,灶膛里面虽不烧火,但还是热的,而铁锅就架在灶上,至少可以让五条蛇睡在锅里。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已经跑出去了。

我想不起我是如何跑回家的。中间下雨了,我的小伞遮不住身体,全身都湿透了。快到家时雨停了,我看见了月亮,却原来已经是夜里了。邻居们在街边乘凉,他们这里好像根本就没下过雨。老头摇着蒲扇大声说:

“把那些角角落落里都搜一搜嘛!”

我的父母穿得整整齐齐的走出来,他们晚上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