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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长安十大高僧”,反生西行取经之心

鸿胪寺卿郑元璹一行离开大觉寺后,几乎所有的僧人都在为玄奘放弃入皇宫为帝后主法的机会而惋惜,他自己却淡淡一笑,飘然而去。

玄奘步出大觉寺,转向长安城最西南角的永阳坊。

永阳坊没有一户民居,却在长安一百零八坊中名声显赫,路人皆知。因为这里坐落着两座皇家寺院:大庄严寺与大总持寺。

玄奘频频光临大庄严寺,是为了向法常、僧辩两位大德请教。他们两人解究大小二乘[8],行穷戒、定、慧[9]三学,精通无著、世亲的瑜伽行派学说,被誉为“上京法匠”。尤其是对《摄大乘论》,他们两人都曾下过几十年的工夫,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摄论师[10]。这半年多时间以来,玄奘向法常学《摄论》,随僧辩研习《俱舍》,尽得其精髓。两位法师对玄奘一闻千悟、触类旁通的超常智慧大为惊奇,更为他广参博学、遍访名师的求法精神所感动,说他是世不二出的俊杰,将来必将会光大佛门,弘传圣教。正是因了这两位高僧的称扬赞叹,玄奘在长安佛教界的声誉一天盛似一天。

玄奘走进规模宏伟的大庄严寺。这里,密竹翠松,径曲路折,形同迷宫。幸好玄奘来往多次,轻车熟路,直接走入了法常法师的寮房。宛若心有灵犀,法常法师的侍者刚刚冲好茶汤,僧辩法师便不期而至。于是,三人落座品茶的同时,再次开始了佛学研讨。

玄奘从行囊中拿出了一部厚厚的十二卷《十地经论》。这部论著是印度世亲菩萨所造。说起世亲造这一释论,还有一个故事:

公元4世纪,北印度健驮逻国诞生了两位大菩萨——无著、世亲。他们俩是国师婆罗门憍尸迦的儿子,原来信仰婆罗门教,后来幡然顿悟,双双皈依佛教并出家。兄长无著直入大乘,而聪明绝伦、识见深广的弟弟世亲却笃信小乘,精通十八部经义,善于妙解小乘学说。世亲认为,大乘经典不是当年释迦牟尼佛亲口所说,因而撰著了大量文论抨击、批驳大乘佛教。

无著看了世亲才华横溢的作品,很是为他将无碍辩才用错方向而惋惜,更对其不信大乘佛教而遗憾。于是,为了挽救这个思想偏激的弟弟,无著以病危为由,派人去请世亲火速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世亲虽然与无著宗派不同,观点相悖,但两人的手足之情十分深厚。因而,世亲闻知兄长病危,便日夜兼程赶了回来。他到达兄长所在的精舍时,已是初夜[11]时分。出乎他的预料,兄长无著并没有卧床不起,正在堂上为大众讲经说法。他红光满面,中气充足,声音洪亮,十分富有感染力。世亲从来没有认真研读过大乘经典,于是他就站在窗外好奇地听了起来。无著正在讲授的,正是大乘菩萨修业的《十地经》。世亲专心谛听,经文中所阐释的般若妙义,是他过去从未听说过的,不但其义理完全没有脱离佛陀言教的精神,而且其境界、品味远远高于小乘学说。他是绝顶聪明之人,一闻千悟,不等兄长讲完,他已经完全领悟了《十地经》的要义。此时此刻,他也忽然省悟到:原来是自己对大乘佛教心存偏见,所以一翳在目,空花乱坠[12]。

无著讲座完毕,兄弟两人相见。无著直截了当地说:“刚才你在窗外听了我讲的《十地经》,如果现在你仍然觉得大乘学说没有道理,不符合佛教教义,请你立论批驳好了。”

世亲惭愧地说:“我过去太固执了,在没有认真研究大乘学说的情况下,便以偏概全,多次毁谤大乘佛法。而今看来,我的罪业十分深重,难以赦免!我过去的口业都是由舌头所造的,因而我愿意割下舌头,以赎罪业。”

无著说:“你错了。你过去已经造成的罪业,即使割掉一千个舌头也无法消除。你既然知道毁谤大乘的罪孽是由舌头所造成的,为什么不用你的舌头去赎回?若你从今往后努力宣扬大乘学说,不但能彻底消弭旧业,而且功德无量,可以圆满成佛。”

从此,世亲开始弘传大乘学说,成为了印度大乘佛教瑜伽行派创始人之一。世亲精通大小二乘,著作比兄长无著更加丰富,有“千部论主”的美称。因而,他是佛教史上不可多得的圣者,被后人喻为“第二佛陀”。

《十地经论》,是世亲所撰著的重要释论,是后来大乘教义发展的基础。尤其是对经文中“三界唯心”的论点,世亲做了极为精妙的发挥。因此,此论在南北朝时期翻译成汉文之后,便产生了极大反响,专门研修的高僧数不胜数,并因此蔚然而形成一大学派——地论学派。

今天,玄奘既然携《十地经论》而来,自然而然,他们的话题便围绕着这部大论展开。玄奘说:“世亲菩萨这部释论讲述的义理,上与‘般若’相贯,下为‘瑜伽’开宗,可以说是最具权威的佛学著作。可是传入中国之后,佛法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二道。这是为什么?怎么会出现这种不可思议的情况?”

法常法师想了想说:“中国地论学派之所以分化为南北二道,与《十地经论》最初的翻译有直接的关系。早在翻译之时,菩提流支与勒那摩提之间便出现了不同的见解。其后,在弘扬这部释论的过程中,两人观点有异,所以他们的弟子因此分为南道、北道二派。”

僧辩法师接着说道:“南北两道相互争论的焦点,则集中于‘当常’、‘现常’的主张。地论师所说的‘常’,也就是涅槃或佛性的异名。当常与现常之争,即佛性是‘始有’,还是‘本有’。北道派地论师认为,众生的佛性必须成佛后始得,当果而现,后天所有,即佛性后有,必须长期修行,才能成佛。这就是当常之说。南道派地论师反对这种说法,主张众生的佛性与生俱生,先天而有;同时,佛性虽本有,仍需精勤修习,离染显净,方可成佛。这就是现常之说。”

玄奘不解地问:“南道、北道都是以《十地经论》为根本依持,为什么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这就像两人同时品尝同一眼泉水,却得出不同的滋味,实在难以让人理解。”

法常法师说道:“甘泉虽为一味,但因为每一个人的觉知不同,其结论也就因人而异了。”

玄奘突发奇想:“那我们为什么不去请南道派地论师讲一讲?”

法常、僧辩这两位摄论学派的代表人物,很是为他的大胆提议吃了一惊:多年来,摄论学派与地论学派(南道)的观点虽然针锋相对,但都是隔空交火——各自著文阐释自己的学说,几乎没有过正面交锋、当场激辩。

曾经师从多人的玄奘,博学旁通,很少有门户之见,所以他继续提议说:“大总持寺住持慧迁大师,乃地论学派的一代宗师。我们可以直接去向他老人家请教。”

法常、僧辩两位法师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于是,三人走出大庄严寺,向西边走去。

大总持寺与大庄严寺都是皇家寺院,规模相当,只有一墙之隔。其住持慧迁大师自幼出家,师从隋初六大高僧之首的慧远,研习《十地经论》长达十二年,是地论学派的代表性人物。而今,慧迁作为地论学派的一代宗师,无论是在京师乃至全国,无人能与之比肩者。

说话之间,他们三人已经走近了大总持寺方丈。远远的,他们看到年近八旬的慧迁老僧满脸微笑,站立在方丈门前的台阶之上。他就像预先得到了通知,所以提前出来迎接玄奘他们的造访。见礼寒暄一番之后,四人进入方丈之中的会客室,玄奘他们三人心中更是暗暗惊奇:室内正中茶桌上,已经氤氲着一炉檀香,四杯清茶分主客各就其位,似乎在等待他们的到来。难道,这位前辈高僧真的能未卜先知,早已知道了他们的到来?

主客落座,慧迁大师端起茶杯,淡淡一笑,颇有意味地说道:“请用茶。同一锅茶汤,看看你们各自能品出怎样的味道。”

天哪,难道这老人家连他们的心思、他们来访的目的,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既然如此,玄奘也就不再犹豫,一股脑地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通通倒了出来:众生的佛性是始有还是本有?第八识阿赖耶识[13]是妄是净?地论师与摄论师纷争百年,究竟谁是谁非……

没想到,慧迁大师总是笑而不答,一个劲儿请他们喝茶。等三碗茶汤进肚,老人家说道:“老僧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登塔了。三位是不是有雅兴陪我登高一望?”

尽管满心的疑惑不解,玄奘他们还是客随主便,随着慧迁大师来到了大总持寺巍峨耸立的木塔下,开始登临这座高达三百三十尺的佛塔。慧迁老人已经七十九岁高龄,但依然精神矍铄,步履矫健,登楼梯如履平地。大总持寺塔,是一座阁楼重叠式木塔,四角飞檐凌空,层层回廊环绕,所以,登此塔可以将四周景色尽收眼底,且移步换景,高低不同。许是美景怡人心性,许是高僧慧迁的摄受力神奇,他们并没有感到劳累就已经登上了木塔最高层,徐徐绕廊眺望。

时令已近九月,长安城外秋色正浓,高高低低的山丘上霜叶初红,远远近近的井邑人家隐约树色之中。夕阳斜照,渭川之竹仍旧翠绿;炊烟袅袅,田中农人已然归心。

慧迁老和尚指着塔外的景色说道:“最初,站立在高塔脚下的时候,我们的视野只能局限在大总持寺的范围之内。随着我们的步步登高,眼中所看到的范围越来越宽阔,而现在,当我们到达了高高的佛塔绝顶,不但偌大的长安城尽收眼底,而且连渭、湄、泾三河交汇,终南的翠华山峰,西边的咸阳古道,东方的骊山之姿,都看得一清二楚。同样的道理,对于佛教经典,我们每一个人戒、定、慧三学的修学程度不同,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不同的理解。”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老和尚不回答他们的提问,而让他们前来登塔,是为了让现实说法。玄奘很有体会地说道:“是的是的,就是同一个人,随着自身学问的积累、修养的深厚、境界的提高、视野的开阔,也会产生新的体悟。”

慧迁老人淡淡一笑,没有再说话。

落日熔金,暮云合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于是,他们一行开始下塔。临到塔底,慧迁大师突然说道:“群盲摸象的故事,想来你们都耳熟能详吧?”

自从佛教传来,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曾听说过这个故事:

昔日,国王让一群盲人摸象,然后报告大象的模样。摸到大象鼻子的盲人首先报告说大象像一根弯曲的车辕,摸到大象牙齿的说大象长得像长长的木杵,摸到大象耳朵的说大象长得像簸箕,摸到大象脑袋的说大象长得像一口大鼎,摸到大象肚子的说大象如一面墙壁,摸到大象腿的人说大象是一根柱子,摸着大象脚印的说大象像石臼,摸着大象尾巴的说大象像扫帚……每一个盲人都理直气壮、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唯一正确的,而其他人都错了,彼此争论不休。

慧迁老和尚问:“你们想过没有,佛陀为什么要在佛典中反复讲述这个简单的故事?你们谁还记得那位国王最后所说的偈子?”

玄奘博学强记,所以随口诵出:“诸盲人群集,于此竞诤颂;象身本一体,异相生是非。”

慧迁大师点点头:“或许我们都觉得那些盲人可笑、可怜、可恨,其实,不管是在学习佛法上,还在社会生活之中,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盲人。我们的知识是片面的,认识是有局限的。就算你已经把一个方面的事物研究得十分透彻了,可是对于世界或宇宙而言,还是等同于‘盲人摸象’。所以,我们永远不要自以为是,不要少得为足,不要以偏概全,不要以自己的管窥之见否定其他。”

僧辩法师不禁脸红了起来。他双手合十,向慧迁大师深深鞠躬,道:“老和尚教训得是,晚辈知错了。”

慧迁老人却说道:“你何错之有?不但你没有错,连那些盲人也没有错。”

“啊?”众人心里不由得惊叫一声。老和尚莞尔一笑,接着说:“从他们的角度来说,他们都是对的。每一个人的认知虽然有局限,但经验与知识是可以积累的。若是将所有盲人心目中的‘大象’组合起来,他们也就‘看见’了真正的大象。因而,在修学佛法、追求解脱的路途上,我们必须谦虚,包容,不偏激,不固执己见,就能一枝一叶地掌握真理的大树,一锹一铲挖掘出隐藏的规律。”

众人频频颔首称是。说话之间,他们已经下到了地面上。法常等人刚想告辞,慧迁老和尚说:“大家一定口渴了,还是到老衲的方丈歇息片刻吧。”

既然前辈发了话,他们便依教奉行。方丈之内,侍者已经备了茶。大总持寺塔高达三百多尺,一上一下,很是出了几身热汗,所以大家便畅饮起来。然而,玄奘却手拿着茶杯发愣,心儿魂儿好像挂在了高高的塔尖上没有带回来。慧迁老和尚慈祥地问道:“玄奘,你在想什么?”

玄奘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说:“大师,南北两道的观点之所以产生差别,是不是与中国僧人不精通天竺文字,不能直接阅读佛典原文有关?”

慧迁老和尚郑重地点点头:“大有关系!到目前为止,中国的佛经翻译,大都以天竺或西域僧人为译主。因而,对于佛教义理的差异,中国僧人往往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比如,同一部《十地经论》,勒那摩提与菩提流支为什么会产生不同的认知?我们因为不能直接阅读原典,两眼一抹黑,只能人云亦云。”

“这就是说,如果精通梵文,就有可能从原典中找到南北二道的分歧渊源,并消而弭之,协调统一起来?那么,佛法的一味之旨,就不会产生歧义了!”玄奘的口吻很是有些兴奋。

慧迁老和尚不答反问:“玄奘法师是否有此志向?”

玄奘神色颇为窘迫,喃喃说:“弟子年幼无知,才疏学浅,如何能担当得起这般历史重任?我……”

慧迁老和尚打断道:“玄奘,你何必妄自菲薄呢?你能断然拒绝了‘长安十大德’的名号,主动放弃入禁围主法,说明你不为名利所惑,是真正身出家、心出家的沙门[14],仅此一条,就令老僧我汗颜!另外,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年轻,并不是短处,而是大有可为的前提。玄奘啊,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不管干什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若是心中仍然存有疑惑,将会抱憾终生。所以,为了佛教的千秋大业,你必须敢于担当。”

玄奘使劲点了一下头。

法常法师想了想说:“今日听了老和尚的一席话,晚辈我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比如自从南北朝以来,许多义学沙门专门从事一经一论的研究与弘传,从而形成了许多学派,如毗昙学、地论学、成实学、涅槃学、摄论学、俱舍学等。这固然学有专长,形成了一定的规模,但毕竟是一孔之见、一家之言,人为地增设了许多屏障,阻碍了相互交流。比如地论学与摄论学,本来都是天竺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传到中国之后,反而分裂成了不同的学说。”

慧迁老和尚说:“这与我们的经典翻译现状有关。佛教东渐六百多年来,虽然前辈们翻译了大量佛典,但依然缺失很多。尤其是新兴起的大乘佛教,更是缺乏系统、完整的引入。”

玄奘道:“若是能完整系统地将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翻译过来,大家能够得见全豹,自然而然就不会固执己见,各执一端了。地论、摄论也就能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统一起来了。”

慧迁老和尚欣慰地说道:“这就要靠你们年轻人发奋努力了。遗憾的是,老僧垂垂老矣,等不及了,无缘得见那番盛景了。”

僧辩说:“老和尚,从今天登塔的情况看,您老人家的身子骨比我们还壮实,起码能再活三十年。”

慧迁老人说:“古人说,老之不死谓之贼。有生就有死,我可不想成为老妖精。再说,人的死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犹如秋天的落叶,虽然没有春花盛开的灿烂,但其飘逸潇洒,却有着独特的魅力。”

玄奘说:“老和尚,您要学僧敢于担当,学僧将来也要等您印证才行呢。”

慧迁笑道:“玄奘,你放心,老僧我虽然看不到你慧日临空的盛况,但不会抱憾。老僧要先到兜率天[15]弥勒内院,听弥勒尊佛讲经说法去了。”

说完,慧迁老和尚竟一一与大家告别,吩咐侍者为他准备一盆热水。老人家沐浴更衣,在佛像前焚香之后,双腿盘起,跏趺而坐,脸上洋溢着一种安详、怡然而又神秘的微笑……

静,无边的寂静。方丈之内,唯有一缕淡淡的香烟袅袅上升,飘逸而出,散向辽远高邈的天空……

慧迁大师入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