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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伙的损失

人们这才算是暂时散了开去。一直站在远处默然看着的青葱嫂这时走过来说:暖暖,你和开田赶紧去找那个卖除草剂的坏蛋,让他来赔大伙的损失。暖暖满含歉疚地说:嫂子,对不起,让你也跟着受了害。青葱嫂摇摇头道:嫂子根本不相信你们会来害乡亲。

  开田忙骑车带上暖暖去聚香街上寻找那个骗子,可去哪里找?名片上的名字和地址都是假的,根本没人知道有这个人,当初又没有问他家住哪里,更没记住他的摩托车车号。开田和暖暖把聚香街跑了个遍,一户一户地查问,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个中国国际农用品有限公司驻聚香街特派员,也许,他根本就不在这街上住?夫妻俩于是又跑到邻近的两个乡镇上寻,那更是大海里捞针,瞎忙。三天后的黄昏,又渴又饿的开田和暖暖只好空手而归,走到村头,开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实在害怕进村,进了村该怎样向那些遭了害的人家交待呀?他双手捂了脸叫:骗子呀,我日你个八辈祖宗,我哪一点得罪了你,你害我害得这样狠哪?!……

  暖暖那一刻身靠在一棵树上,两眼发直地望着正沉入暗夜里的湖水,半晌才说:走吧,事情已经出了,躲是躲不掉的,除非咱跳进这湖里,可要为这点事就跳湖,也太不值了!咱先给大伙解释清楚。

  暖暖拉着开田的手刚进家,把寻不到骗子的事给开田的爹娘刚说了一遍,还没有来得及端上饭碗,可就有人知道他们回来了,遭了除草剂祸害的人家便都又相继挤进了院子,把开田围在了中间。开田小心地给大家让了座,而后结结巴巴地说着寻找过程,人们阴沉着脸听着,麻老四没听完就叫开了:甭鸡巴嗦了,俺们不管你找不找到骗子,你只说咋办吧,说不出个办法俺们今天可是不会饶你!……

  众人正说着,只听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摩托车声,随即就见几个警察冲了进来。警察们进屋问清了开田的身份后,不由分说咔嚓一声,就把一副手铐戴在了开田手腕子上。其中一个警察亮了亮一张纸说:鉴于你贩卖假除草剂,蓄意破坏农业生产,我们奉命逮捕你!说罢,拉上他就向屋外走。开田他爹娘和丹根立马就被吓哭了。暖暖哭着上前去护开田,被警察猛地推开了。开田哪见过这阵势?边走边含了泪叫:我不是故意的……可连他的叫声也很快被摩托车拖走了。

  大伙都先回吧,没见人都被抓走了?钱要紧还是人要紧?青葱嫂不知啥时进了屋,对围在门口的人们说。众人一听这话,身子不由一震,相互看了一眼,就都无言地相继走了。

  嫂子——暖暖扑到青葱嫂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青葱嫂拍拍暖暖的后背,叹口气问:事情咋会闹得这样大?连警察也惊动了?

  可能是谁家上告了。暖暖哽咽着答。你说我的眼为啥就瞎成那样,连骗子都认不出来?开田那天问我要不要那除草剂,我竟连想都没想就点了头了,我后悔呀!

  光哭不行,得想个法子。青葱嫂说,恐怕得找找村干部,老支书常年卧病在床,帮不上忙,只有去找詹石磴,他当村主任,应该能出面保保开田。暖暖点点头,抹了抹眼泪,把怀里的丹根交到婆婆手上说:爹、娘,你们在家,我这就去找詹主任。

  在去主任詹石磴家的路上,暖暖几次停下了步,在经过了那次拒婚之后,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去见詹石磴,可不去开田咋办?只有去求主任出面了……水

  10

  主任家的房子是一座两层楼,这是楚王庄最好最气派的房子了。暖暖去的时候,主任詹石磴已吃过晚饭,正坐在自家楼房二层晒台的一把椅子上,一边吸着烟一边默望着沉在夜色里的村子。暖暖和主任的老婆打过招呼,按他老婆的指点,轻脚沿着外楼梯向上走去。詹石磴好像在想啥子事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暖暖在晒台边站了一刹,发现坐在这晒台上能看清全村的景致,那高低错落的房子,那丹湖岸边的小码头,那通往聚香街上的小路,那微露白光的湖水,那隐隐约约的山影,都收在眼里。暖暖就着朦胧的月光看清,詹石磴所坐的椅子是一把木质的大圈椅,上边还带有一个伞状的木遮篷。这让她有些惊奇:还有这种椅子?她过去听说过詹石磴没当主任时是个木匠,看来,这个奇怪的椅子应该是他自己做的。

  主任。暖暖喊了一声。

  詹石磴闻唤慢慢转过脸来,仿佛是眼睛不好,在月光里足足看了暖暖有一袋烟工夫,才哦了一声,说:呦,是开田家的?有事?

  暖暖的眼圈立刻红了,声音中带了哽咽说:俺家里出了祸事,来求主任帮忙了。

  是吗?出啥事了?詹石磴说着站起了身,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又高又大。

  暖暖于是就急急地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情,胸脯因为伤心,急剧地起伏着,一双丰硕的奶子也在一上一下地颤动。詹石磴眯了眼默然听着,细细的一线目光始终停在暖暖的胸上。

  主任,俺只能来求你了。

  警察们真的来把开田抓走了?詹石磴似乎很吃惊。

  是呀,来了两辆摩托车。

  怎么可以这样?事情还没弄清楚嘛,干吗急着抓人?

  月牙儿就在这时沉到了山后,晒台上一下子暗了下来,暖暖看不见詹石磴的脸色,可对方的这些话却让她心里一热。起风了,风由村前的丹湖湖面上过来,踏着村里的树梢,向村后的山林跑去,将一股浓浓的水腥味送进了暖暖的鼻孔。詹石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弯腰将手中的烟头去地上摁灭。他爹,该睡了!院子里传来他女人没好气的一声喊。暖暖知道这是在催她走。睡你的!詹石磴不耐烦地回了他女人一句。

  主任,这件事你得管管哪,开田他确实是受骗,他咋能会蓄意去害村里人?这事不能当违法治他呀!

  詹石磴叹了口气,淡了声说:除草剂的事开田的确做得有些不近人情,坑了自己庄里的人,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不落骂名?是不想在这庄里住了?用这个法子赚钱那可是蠢到家了!

  主任,俺们实在是上别人的当了,你看开田平日是个骗人的主吗?那天我也在场,听着那人说得那样好,又是美国原装的,价钱又那样便宜,俺们就没有多想,就动心了……暖暖低声辩解着。

  那你要我咋办?詹石磴看定暖暖仍旧眯了眼问。

  去给乡上派出所的领导说说,把开田给放回来……

  詹石磴没再去听暖暖的恳求,只是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旷开田被抓走了!楚暖暖哭起来了!当初,旷开田和楚暖暖悄悄结婚时多得意呀!詹石磴这会儿还清楚记得那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当几个孩子把旷开田和楚暖暖正办喜事的消息带到院里时,他是怎样的震惊啊!他压根儿就没想到在楚王庄会发生这种公开欺侮他的事情,竟有人敢把我们詹家看中的女人生生抢走?!他被惊愣在那儿许久没有动弹,他的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肯定是孩子们弄错了,在我的地盘上怎么可能出这事?待看见天福爷黑了脸带着气急败坏的弟弟来到院里,他才吸了口冷气,才知道事情是真的发生了;他的第二个反应是怒气冲天,这是反了,是真真要反了,自从他十几年前当上主任以来,从无人敢如此公然和他作对,真是反了天了!这不是明摆着朝我头上撒尿吗?是执意要打我们詹家人的脸吗?旷开田,你他娘的是真吃了豹子胆了!以他当时心里的那股怒气,他是真想立马领人去彻底砸了旷开田家,把那个自己做主要嫁旷开田的贱货楚暖暖再抢回来,可他最终没敢那样做,他常在乡上开会,他知道那样办是犯法的。前不久,赵家庄的主任就因为打了一个村民而被派出所抓走了。奶奶的,现在动不动人们就跟你论法了。好,好,那咱们就论法吧!他后来能出面去旷家门前制止弟弟闹事并送了二十元礼钱,是把心里的怒气压了多次才做到的,他就是想让人们看看他是多么照法办事,这个狗日的法呀!

  詹石磴对暖暖是在她从北京打工回来才开始留意的,过去,他还真没拿眼细看过暖暖。俗话说,山窝里出凤凰,这楚王庄位于伏牛山里,加上又临着中原上最大的丹湖,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所以出美女就多,庄上的姑娘们一个个都长得身材修长唇红齿白,有些当爹娘的看上去形体貌相都十分平常,可生出的女儿却一个个水灵标致。传说当年楚国国君后宫里的许多嫔妃都出自这一带。庄上长得好看的姑娘原本就多,再加上村人娶来的媳妇里也有好多美貌女子,所以身为主任的詹石磴看女人就有些挑剔,不是特别动心的,他很少去细看她们,更别说跟她们拉扯了。他留意到暖暖是在一个后晌,他按乡上渔政部门的要求,去丹湖边把庄上几家打鱼的人集中起来,给大伙讲不许用小眼渔网捕鱼以保存湖里鱼苗的事,他正讲着,只见一个乳胸高隆体态匀称穿得像城里人的俊俏姑娘向人群走来。他一怔,以为是从别处来的,不由得停住话很恭敬地问:请问,你是找人吗?人群里哄地发出了笑声,坐在那儿听他讲话的楚长顺这时急忙站起来说:主任,这是俺家的大丫头暖暖,来听你讲话的。詹石磴这才哦了一声,暗暗惊叹:真是女大十八变,他印象中她还是一个不起眼的丫头,怎么转眼间就变得这样惹眼了?看来楚家祖坟是占了好风水,能养出这样漂亮的女子!也就是从那天起,他的眼睛开始经常在村里的年轻女子中寻找暖暖的身影了。瞧那脸蛋,那奶子,那屁股,多勾人呀!他有时看着看着就流了口水,有几天,他已经在琢磨着怎样接近暖暖了,可就在这时,他自己的娘找他来了,说他弟弟石梯看中了楚长顺的大丫头暖暖,想娶她做媳妇,要他找人去把这件事办下来。他听罢半晌没有做声,他当然不敢对娘说自己也看上了暖暖,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他最后叹了口气带着无限的遗憾对娘说:弟弟的眼睛也挺尖的,行吧,我去办。就是自此,他又让暖暖远离了自己的视线。弟弟看中的女人,他不能再有非分之想。

  那天过后没有多久,他就把天福爷找了来,让他去提亲,没想到天福爷回来说暖暖不愿意,这让他有些生气,就自己亲自去了一趟楚家,他自信这件事他一开口说就准会成的。果然,楚长顺答应得挺干脆。有了楚长顺的应允,詹石磴便以为这桩亲事是板上钉钉,不会再变了。就给自己的娘回了话,让弟弟做好娶亲的各样准备,包括刷房子,定喜期,做家具等等事情。娘和弟弟听了都很高兴。詹石磴根本没有想到事情还会起变化,没有想到村里那个不起眼的旷开田敢在他的头上动土,把他们詹家要娶的女人生生夺走了。你他娘的真是胆大包天,连我也敢欺负了!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更令他生气的是暖暖,竟然主动去往旷开田的怀里扑,真是个该打的贱货,我们做官的老詹家难道比种地的旷家还没有吸引力?我会让你知道詹家的厉害的!……

  其实今天晚上暖暖刚一走到他家的院子门口,他就在晒台上看见了。贱货,你到底来了,我估计你也该来了。你当初不是坚决不进我詹家的大门吗?你竟敢强行和那个旷开田结婚,玩我和我们詹家的难堪,让我们在全村人面前丢脸,好嘛,那我们就来比试比试本领,我就不信你不会老老实实地躺在我们詹家男人的身子下边!我就不信你能躲得开!现在你的声音挺柔软的嘛,不像那天对我石梯弟弟说话时那样凶了。詹石磴仍站在原处,只在脸上露一丝冷笑。

  求主任去给乡上派出所的领导说说真情,开田确实是冤枉……

  惊动了警察就是碰住了法,这年头法可是厉害,恐怕我这个主任是管不了了。

  你是主任,他们应该能信你的话。暖暖的声音中带了哀求,至于村里受除草剂祸害的人家,俺们以后想法赔他们的损失。

  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吧?詹石磴的两只眼眯得更小了。贱东西,现在你知道来求我了?!当初你急着嫁给旷开田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我们詹家?

  主任,现在只有你出面最好,你和乡上的人熟,求你救救开田。暖暖终于没忍住眼泪,任凭它们流了下来。

  詹石磴又点着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哭了?这会儿知道哭了?泪珠子流得还真不少。当初你拒婚时可是没哭过,你那时多么得意,你做得多么大胆,先把婚礼办了,先做了旷开田的媳妇,然后看你们詹家有啥办法?婚姻自由。按法办事。你当时说得多么理直气壮,现在怎么哭了?流泪了?你应该笑呀,笑我们这些人多么容易就被你捉弄了,你多么聪明哪!

  主任,开田是你的村民,你不能不管啊!

  在这楚王庄,谁家有事我这个当主任的都不会不管。好吧,我明天去乡上给人家说说试试。詹石磴把烟头扔到地上,拿脚在烟头上狠劲地搓着。随后才慢腾腾地说:我明天去若是能说通,那自然好,要是说不通,你可不要抱怨我,这毕竟是事关法的事呀!

  那当然,先谢谢你了,主任。暖暖连忙鞠着躬……水

  11

  主任的态度让暖暖略略有些放心,可她知道这年头办事光凭嘴说不行,于是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就又去代销点里买了两条烟两瓶酒装到一个布兜里,赶到詹石磴家院门前等,看见詹石磴推上自行车出来,暖暖忙上前把那个装烟酒的布袋挂在了他的车把上,说:主任,这点东西你带上,不好让你去空口说话,要是需要请人家吃饭,你就请吧,回来了我再把钱给你送过来。詹石磴叹了口气说:不应再花钱的,好吧,既是你已经买了,我就带上,给警察们做个见面礼。

  詹石磴那天出了村骑上自行车后,脸上是漾满了笑意的。楚暖暖,你到底知道求我了,总算懂些事了,以后我还会让你更懂事的!……

  到了乡政府所在的聚香街上,詹石磴倒没去别处,而是径直进了乡派出所的大门。乡上的警察和各村的头们都熟悉,所长和几个警察看见他,都热情地过来招呼着:詹主任来了!詹石磴就从暖暖给的布兜子里掏出一盒香烟给大家散着,边散边说:我今儿个来,是专程为了慰劳诸位弟兄的,你们能把那个用假除草剂坑农害农的旷开田抓起来,可真是为俺楚王庄人除了一害,老百姓都高兴哪,这不,大家专门凑钱买了烟酒让我送来,向你们这些人民警察表示俺们的谢意。说着,就把那些烟酒都掏了出来。所长有些不好意思,阻止道:詹主任,这样不好,抓坏人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不应该说什么谢不谢的。詹石磴就装了生气说:这是村民们的一点心意,又不是贿赂,你要不收可是会伤全村老百姓的心。所长见他如此说,只好挥手让一个警察收下,然后领着詹石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所长把一杯茶水递到詹石磴手上,说:詹主任,自从接了你的报案电话后,我们就开始了紧张的查证取证工作,眼下旷开田毁田的全部证据已拿到手,他本人对自己卖假除草剂的事也供认不讳,照说我们已经可以移送检察院起诉,但还有一个疑点没有弄清,就是他坚持说这除草剂是别人批发给他的,他并不知道这些除草剂是假的,可让他说清卖给他除草剂的人的情况,他又说不清楚,不过据我们观察判断,他很可能也是个受害者,这就让我下不了决心。

  詹石磴喝了一大口茶水,慢慢地咽下之后才开口说:根据我这些年同这些祸害农民的家伙打交道的经验,他们没有一个不是能言善变会滑的,他们一旦被抓住,总会找各种借口为自己开脱,这旷开田平日在村里就是一个操蛋货色,什么坏事都敢干,所长你可一定不能心慈手软!

  眼下这件事有两种处理办法。所长看着詹石磴说,其一,让他写出保证不再重犯,并答应慢慢赔偿当初买他的除草剂的人家的损失,然后放出;其二,继续拘押并找到他单独犯罪的证据,然后起诉。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詹石磴闻言猛地站起叫道:所长,你可不能把这个祸害人的坏蛋放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受旷开田祸害的那些人家,都气恨难忍,一直在商议着要集体到乡里上访,坚决要求严惩旷开田,只是因我在压着他们才没有来,一旦他们知道上边要放旷开田,那些人八成就会拿着镢头斧子涌到乡上来!

  所长显然有些紧张,忙说:你可要继续做好那些人的工作,一定不能集体到乡上闹事,我这边抓紧调查,只要他是坏人,我是决不会饶过他的……

  那天的正午时分,詹石磴走进了聚香街上最有名的八仙酒馆,一人要了红烧鸡块、酱牛肉、香炸湖虾和丹湖鱼头四个菜,外加一瓶卧龙黄酒,轻酌慢饮起来。直喝到太阳偏西,才晃出酒馆骑上自行车悠然地离开聚香街。

  离着村子很远,他就看见了暖暖站在村头等他,他让一个得意的笑在眼中一飞而过,把一副愁容拉上脸孔,这才向暖暖骑了过去。

  主任,让你辛苦跑了一趟。暖暖满含希望地迎过来:他们答应放人了吧?

  他下了车,先叹了口气,用充满同情的语调说:暖暖,你可要挺住,情况很不好,我找派出所的领导求了半天,人家死咬住这是坑农害农的大案,不仅不能放,还一定要严办。这件事你要看开些,别太伤心,也许,这是开田命里该有的一难吧。

  暖暖的脸刷一下可就白了,声音中立时带了哭腔:他们要咋着严办?

  可能是要判刑,不过像这种事情,即使判,我想也超不过五年,几年之后,开田不是又回来了嘛。詹石磴的声音显得十分轻松。

  暖暖哇的一声就哭开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还要判刑,天呀,几年时间,人要受多少罪哪!再说,人一判刑,日后即使释放了,也成了刑满释放分子,是犯过法的人,那可怎么能行?

  詹石磴这时把眼移向不远处的丹湖,去看在薄暮的水面上飞翔着的一对白鹭,以此来遮掩他眼中涌出来的大团快意。哈哈,你也尝尝难受的滋味吧,甭总让别人去难受,你当初和旷开田欢欢喜喜上床去过新婚之夜时,想没想过我的弟弟他心里的滋味?

  主任,还有没有别的啥救人的办法?暖暖抽泣着问。

  我这里是没有了,我今儿个在街上碰见乡长,也求了他,可人家都是一样的口气,严办,你说我还有啥办法?这年头国家讲究法律,一讲法律,事情就不好办了!要我说,你就想开点,在家把孩子和公公、婆婆照顾好,等着开田服完刑回来,照样过日子,你们不是都还年轻?人这一生谁敢担保不遇点灾遇点难?有啥不得了的?一忍也就过去了。

  不,不……暖暖捂了脸哭着跑开了……

  詹石磴那天是哼着小曲进家的,进家就让女人去炒下酒菜。女人闻闻他的身上,不高兴地嘟囔道:酒气还没散,可又要喝了?喝!为啥不喝?今天是最值得喝的一天,詹石磴快活地叫着:我要来一个庆贺,庆贺那些胆敢和我詹家作对的人得了他们该得的下场!我会让楚王庄的人都知道,谁敢与我作对,谁就甭想活得安生!……

  第二天半晌午的时候,詹石磴才出了村子优哉游哉地向自家承包种树的那面山坡走去。自从当了主任,他很少有起早上山下地的时候,他家山上和地里的活,多是村里巴结他的年轻人主动来帮他干的。他常常是站在山脚和地头,用手指点指点就行,偶尔,也会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给帮忙的人散一遍。承包山坡种树,是劳力多的人家才能干的事情,比较费力劳神,詹石磴所以坚持要承包这个山坡,是因为这面坡上的树原本就长得很好,他只需在个别空处加种一些辛夷树就行了,而且过几年他就可借口树太密,伐一些卖钱。

  今天的活路是给新栽的辛夷树根部施肥,妻子已先他上了山坡,正和前来帮忙的弟弟詹石梯一起把运上山坡的土肥向筐子里铲。弟弟前不久已经和邻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且已分开另过,照说自己的责任山上和责任地里也有活干,可他知道哥家的活得靠人帮着做,就赶了过来。

  怎么没有别人来?詹石磴站在山脚问妻子,我昨日不是让你找几个人吗?

  这个时候家家都忙,再说,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也多,没有几个壮劳力了。妻子说。咱自己干吧,甭惊动别人了。

  嗨,你这个女人!詹石磴脸上现出了愠色,出去打工的再多,村里总有做活的人吧?自己干?这得干到啥时候?娘的,逢到要宅基地盖房子,要计划指标生娃子,要减少摊派款子时,都来找我了,帮我干点活倒没人了?石梯,你去村里给我把麻老四、同方、九鼎他们几个喊过来。石梯应了一声就跑走了。妻子白他一眼,说:屁大一点活,都要去惊动别人,你不会学着干一点?万一你以后不当主任了,咋办?

  你说这是啥球话?詹石磴不满地瞪了一眼女人,不当主任了?谁能不让我当主任?老子当了十几年主任,在楚王庄谁能顶替了我?

  我听别人说,主任都是要选的。女人边说边提上装了土肥的筐子,自己开始干了起来。詹石磴见状也只好上前相帮着把筐子提上,他边随着女人向前走边很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女人,说你傻还真是不假,靠选还能把我选下来?咱们村不是都选过几回了?都选住谁了?不还是我吗?告诉你,这楚王庄能把我扳倒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俺这不是替你担着心嘛。女人叹了口气,俺是怕你有些事做得太过,惹下麻烦出来。

  把你的心放到肚里吧,啥事该咋着办我清清楚楚,你只管把孩子们和家里的事张罗好就成,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话音未落,麻老四、詹同方、九鼎和石梯几个人就跑了上来,麻老四边跑边喘吁吁地叫:哎呀主任,这些粗活怎好劳你动手?快给我们吧。嫂子也真是的,为啥不提前给俺们打个招呼,这些活咋能让你们亲自干?跟俺们还讲客气?说着,已夺下詹石磴手上盛土肥的筐子,动手干了起来。詹同方也笑道:主任没明没夜地为咱楚王庄人操劳,俺们要再不相帮着干点粗活,心上能过得去?詹石磴这时叹口气说:行,你们几个还算有良心,知道心疼我这个主任,实话给你们说,我每天可真是忙得晕头转向,全村几千号子人,啥球事都来找我,啥球事都得我来操心,就说你们几个被旷开田祸害的事吧,你们的绿豆地没了苗,我比你们还急,不停地往乡上跑,希望乡上严肃处理那个狗小子,保证让他赔偿你们的损失,不说别的,单是我的屁股,都让自行车的座子磨疼了!

  那是那是。同方附和着,跟了又问:乡上最后会咋样处理开田?

  现在还不清楚,詹石磴说,反正不严办他我想你们是不会答应的,对吧?

  对,对。狗日的心太狠,连村里人都敢坑——詹同方话到这儿,戛然而停,而且眼直盯着不远处的山脚,詹石磴扭头一看,才知道是暖暖红着眼站在那儿。有事,暖暖?詹石磴的脸冷了下来,高了声问。

  俺想求你领俺再去乡上一趟……暖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没有用的!詹石磴边说边向暖暖走过去:我昨儿个不是已经给你说清了?这种坑农害农的事情,上边不会轻办的!你可能没看过报纸,报纸上一直都在要求严查严办坑农害农的人!

  可这事情俺们实在是冤枉呀!

  要不你自己去试试?!詹石磴眯起了眼睛。

  我?乡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说的你不相信,你自己又不敢去,你让我咋着办?

  暖暖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出来声音……水

  12

  暖暖又是一夜没有睡觉,前半夜是在慌乱后悔地哭,当初真是不该鼓励开田买那些除草剂呀!后半夜是在费尽心思地想。咋办?去求谁才能救了开田?暖暖把自己的亲友们想了一遍,除了种田的就是打鱼的,没有谁能帮得了这样的忙。那就自己去乡上找人吧,也许能在乡上找到一个好心肠的官,能听自己倾诉冤情,会把开田放了。

  暖暖拿定了主意,早上起床就把丹根给婆婆抱了过去,然后自己换了衣服,拿了些钱便要出门。婆婆知道她要去乡上找人救开田,跟过来流着泪交待:见人多说软话,千万别同人家吵,可不能再让人家把你也扣下了。青葱嫂听说暖暖要去乡上,忙拿了三盒黄金叶牌香烟过来说:这是你长林哥上次卖猪时人家奖励的好烟,我没舍得让他吸,今儿个你带上,到乡里见着当官的给人家散散……

  暖暖过去多次来过这聚香街,可并未留意派出所在啥地方,今儿个走到乡街上,问了几次才算找到派出所。但到了派出所门口,拦住几个出门的警察探问开田的情况,那几个警察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说案子还没结,眼下不让见面。没办法,暖暖只好转而去乡政府,直接找乡长吧,他是一乡之长,管着派出所,也许他能让派出所把人放了。

  暖暖虽然在北京住过,但进乡政府大院却是第一回,加上又是求人,不免心里有些发怯,于是走得有些迟迟疑疑,正是这迟疑让看门的男子留意到了她,过来把她拦住了:干啥?你想干啥?

  我想见见乡长。暖暖的回答里满是怯意。

  见乡长干啥?

  我有冤枉。

  乡长不在,走开。那人很干脆地挥着手。

  大哥,我确实有冤要向乡长说。暖暖掏出青葱嫂给的黄金叶烟,抽出一支递过去,那人挡开她的手:不吸,不吸,快走开!暖暖一时不知该咋办,眼圈便红了,带了哭音求道:大哥,俺娃他爹被派出所抓了来,他是冤枉的,求你让俺见见乡长。说着,就把手里的那支烟又强着塞到了那人的手上,那人的面色此时和缓了些,接过烟夹在了耳朵后边,压低了声音道:这政府大院是不让上访的人进的,你要实在想见乡长,就站在大门外,他待会儿要出去,到时候我给你丢个眼色,你拦住他抓紧时间说你的事。谢谢,谢谢大哥。暖暖急忙朝那人鞠了一躬。

  暖暖于是便站在乡政府大门外,睁大眼看着进出的人,不大时辰,当两个中年男人向大门走过来时,那看门人轻咳了一声,朝暖暖使了个眼色,暖暖就急忙迎上去叫:乡长,我有冤枉呀——

  络腮胡子的乡长愣了一下,停住脚问:哪个村的?啥冤枉?

  暖暖就急急地答道:楚王庄的,俺叫楚暖暖,俺们娃他爹叫旷开田。

  旷开田——?乡长截住暖暖的话头,拍着额头想了一阵,皱起了眉头问:是那个卖假除草剂坑害乡亲的旷开田吧?

  是的,可那除草剂俺们是从别人手上买的,根本不是故意要害乡亲们——

  你们村主任来汇报过这桩事,说村里近百亩的绿豆地都没了苗,这后果可是很严重,你们是农民,还不知道农民种地的那份艰难吗?怎么能做下这事?眼下事情正由派出所调查,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咱们只有一起来等待结果,好吗?

  能不能先把人放了?俺娃儿小,一家就指着他干活哩,娃他爷爷还有病,也受不了惊吓。

  那得由派出所根据调查情况来定,我不能下命令,好了,再见,我还有事要出去办。乡长急匆匆地绕开她,向远处走了。

  暖暖绝望地呆立在那儿,看来见了乡长也是白搭,开田不可能被放出来。这可怎么办好?暖暖的眼泪便又流了下来。

  哎,大妹子,别着急。那看门人这时走过来,低了声说:你男人叫啥名字?犯了啥事?我来替你向派出所问问情况,光哭可是没有用的。

  暖暖于是又把名字和事情说了一遍,那人说:你站在这儿等等,我去传达室里打个电话给你问问事情到了哪一步。说罢就又进了传达室。暖暖就站在那儿心乱如麻地等,大约有顿饭工夫,那看门人果然又走了过来,小了声说:大妹子,给你问清了,眼下能不能放了你男人,关键不在派出所,而在于你们的村主任,只要他同意放,这边就会放,赶紧回去找你们主任吧!

  哦?暖暖吃了一惊。

  派出所基本上判定你男人是属于上当受骗后又害人的,这样的事,只要当事者答应赔偿受害者的损失,一般都可以放,可你们村主任咬定不能放,这就麻烦了,明白?

  暖暖的身子打了个冷战,她一边向那人鞠躬一边说:谢谢你大哥,你可帮了我大忙,让我知道了船究竟是在哪儿弯着……

  暖暖骑上自行车没命地踏着脚蹬,几乎是飞回楚王庄的。进庄时,太阳刚刚沉到后山的那边,鸡和鸭们刚刚准备进笼歇宿。她没有先回家,而是径直去了村委会办公的小院子,还好,詹石磴还坐在他的办公桌后眯了眼抽烟,老支书常年有病,詹石磴是这院子里的实际主人。

  听说你今天去乡上了,我就坐这儿等你,咋样,带没带回好消息?詹石磴看见气喘吁吁的暖暖,平静地指指一旁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主任,你不能这样对待开田!暖暖没坐,径直说。

  这是啥意思?詹石磴声色不动,我该咋样对待开田?奖励他?给他戴上大红花?陪他喝一瓶老白干?

  我已经问过了,我都明白了,开田现在能不能放出来,全在你!是你不让放的。

  是吗?詹石磴笑了一下,真的问清楚了?

  当然。

  那就好,我以为他们不会告诉你,看来你还是有些办法的,你找的谁?

  主任,求你让他们放了开田吧,开田确实不是存心做坏事,他是上当受骗又害了别人,俺们自己的二亩绿豆不是也绝了收?俺们真要知道那是假除草剂还能朝自己的地里使吗?

  那恐怕不行,他毁了村里的庄稼,祸害了我的村民,我身为主任,理当为民伸张正义,因此,他必须受到惩罚!詹石磴声音虽然不高,但说得斩钉截铁。

  这恐怕只是借口吧?你要惩罚他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娶了我,是因为我没有嫁给你的弟弟。暖暖直盯着詹石磴的眼睛。

  随你怎么说吧。詹石磴又接上了一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很悠然地弹了一下烟灰。最好别把私事和公事搅到一起,好吗?

  主任,你要为当初的事生气就把气撒到我身上吧,那不怨开田,是我不愿嫁给你弟弟的,我和你弟弟平日没有接触没有感情基础,我不爱他。尽管我自认为我没有做错什么,可我还是愿为那件事给你们一家造成的伤害给你赔个不是,也许,我当初应该换另外一种做法更好。暖暖的声音里满是歉意。

  仅仅是赔个不是?詹石磴一直眯着的眼睁开了。

  那你要我咋着做?

  詹石磴又把眼眯了起来,让一束若有若无的光在暖暖的胸前晃。

  赔钱?也行,你可以先说个数,待俺家从这回的灾难中缓过劲来,一定赔你!我先给你写个保证,行吗?

  我从来就不缺钱。詹石磴吐了个好看的烟圈。

  那我给你赔礼。暖暖说着,扑通一声朝詹石磴跪了下去。

  这恐怕没有啥意思。詹石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你和旷开田当初把我们老詹家的脸踩到地上,现在一跪就算完事了?有那样便宜的事?

  你说要我咋办?暖暖脸涨红着站起身,显然在强忍着心里的气愤。你说个办法,行吧?我按你说的做。

  这种事你还能不明白?詹石磴的眼眯得更小了,吸了一口烟,定定地看着烟头上的火吞食着烟丝。

  我确实不明白,你说吧,是以后常让开田去帮你家种地?你知道他种地的手艺还行。

  地我倒是想种的,你有那么好的地……詹石磴没有说下去,一双眼也扭向了墙角。

  暖暖在短暂的一怔之后脸刷地红了,她听明白了,她知道詹石磴嘴里的“地”是啥意思,哼,你这个狗东西!原先压抑在眼底的气愤转眼间都涌了出来,只听她怒极地低吼道:你这个下流的东西!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下作!我过去还是高看了你,把你当成了主任,原来你是个畜牲!畜牲!

  骂完了吧?詹石磴不气不恼地站起身子,挥了挥手中的钥匙道:我们都该回家吃晚饭了,你的公公婆婆还在等着你的消息哩,走吧,咱们别在这儿闲磨牙了。

  狗!猪!暖暖怒不可遏地骂着,边骂边转身跑出了门……水

  13

  暖暖一脸怒色地推着自行车进院门时,家里养的那条黑狗欢喜地摇着尾巴迎过来,仍在暴怒中的暖暖嗵地朝狗踢了一脚,同时骂道:死狗!不要脸的东西!黑狗被这无故而突然的袭击弄得委屈地叫着跑向远处。婆婆抱着丹根过来,一看暖暖的脸色和举动,就知道没有好消息。老人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把丹根放到暖暖怀里,自己去倒了一碗开水,用小勺舀了一勺白糖放进开水碗里搅搅,递到儿媳手上。

  暖暖的嘴唇刚挨住糖水碗,眼泪就流了出来。詹石磴,你个狗东西,你竟敢这样要挟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为村民伸张正义,原来肚里藏着这样肮脏的东西。你睁眼看看我是谁,我会顺了你的心意?!懵懂无知的丹根哪晓得妈妈心里的难受,手抓着妈的胸衣摇晃着身子哼哼着要去吃奶。暖暖匆匆喝了几口水,忙把上衣解开,将奶头塞到了儿子嘴里,一边听着儿子吞咽奶水的声音,一边任眼泪向衣襟上滴答。

  现在咋着办?詹石磴起了如此歹意,你再求他也不会动心了,难道真要等着开田被判刑?去告詹石磴?可咋告他?他说他要为村民伸张正义,他错在哪里?他的理由光明正大。开田哪,咱们当初真真是眼瞎了,怎么会买了假除草剂,把整我们的把柄送到了詹石磴手里,我后悔呀……暖暖那天晚上躺到床上,根本不可能睡着,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些事情。天快亮的时候,婆婆拍响了她的睡屋门,婆婆隔了门缝小声说:暖暖,开田他爹刚才让肚子疼给疼醒了,非要问清开田啥时能回来不可,我骗他说后天回来,可他不信,一定要见你,要不你就去他床前给他说一句,先宽宽他的心。暖暖闻言心被揪了一下,忙起来穿衣,赶到公公的病床前说:爹,我昨儿个去了乡上,人家派出所已经答应过几天放开田出来。你骗我的吧?躺在那儿的老人在灯光下将两只眼直盯着儿媳:要真有这好消息,你昨晚回来时会过来给我说的。暖暖的心又起了一阵揪疼,她真想把实情说出来,可怎么开口?爹,我昨晚回来时身子太累,所以没过来,娘给你说的信儿是真的,开田后天能回来。老人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晕,显然是信了儿媳的话,眼里露出欢喜说:能回来我就放心了……

  安慰罢公公回到自己屋里,暖暖呆坐在床上许久没动,直到天色大亮婆婆拉动风箱开始做饭,才下床出来。不答应了詹石磴的要求,怎么可能让开田很快回家?要不,今儿个再去派出所一趟,再想法子求求人?

  那天上午,暖暖又骑自行车去了乡上,可到了派出所门口,看门的警察又拦住了她,她恳求再三,但那警察坚持说旷开田的案子还没结,她进去也没用,始终不让进。无法,她只好又去乡政府门前找了那个看门人,看门人摇摇头说:不是让你去求求你们村主任吗,怎么又来了?暖暖不好说出真情,只能流着泪说:主任不答应,他坚持要让判俺娃他爹的刑。看门人听了,忙又拿起电话拨起号码来,片刻后,那人放下电话说:你们村当初买了假除草剂的几十户人家,今儿个又联名写了信,刚刚送来,要求严惩你男人,事情更麻烦了。暖暖无言,自然明白这事是谁促成的,知道自己再在乡上呆着也无用,就起身对那看门人说:大哥,谢谢你帮忙,俺回了。看门人追出门外好心地交待:一定要多求求主任,让他把村民的火气消消,要争取不判刑,一旦判了刑,日后就是释放了,也成了刑满释放者,对你们儿女今后的前途不好……

  看门人的最后一句话像石头一样地砸在了暖暖心上,使她陡然明白,如果开田真的被判了刑,除了开田受罪、家里名誉受损之外,还会给儿子丹根带来影响,天哪,丹根,我决不能让你受连累!你要真成了刑满释放者的儿子,说不定就断了你日后上学、当兵、做官、进城市的路,不!可咋样才能让詹石磴发发善心呢?詹石磴,你不能仅仅因为我当初没跟你弟弟结婚,就对我们一家下手。咋着办?赔钱,他不收;赔礼,他不要;难道真要顺了他的心思不成?狗东西,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男人?!

  暖暖推着自行车,几乎是一步一挪向楚王庄走的,边走边在问自己:咋着办?咋着办?可眼见到了村边的那个刻有楚王庄仨字的石柱子下,还是没有想出一丁点办法来。她把自行车支好,将身子靠在石柱子上,两眼发呆地望着正向暮色里沉去的村子,渐渐地,就又有泪珠子从脸上滚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她抬手抹了一下眼泪,推起自行车径向村委会的小院走去。

  夜色已经浓起来,喧闹了一天的村子正在沉入安静,各种响动包括羊叫声都在降低,村委办公的房子四周,除了詹石磴正在锁门弄出的声音之外,没有了别的动静。暖暖径直走到詹石磴身后,咳了一声。

  詹石磴闻声扭过脸来,夸张地叫道:嗬,是暖暖,回来了?听说你今天又去了乡上,见到了哪个当官的?有没有带回好消息——

  在哪儿做?暖暖截住了他的话,冷冷问。

  做啥子?詹石磴有一刹没听明白,愣在那儿,不过他只看了一眼暖暖那冷若冰霜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就全明白了,一丝得意随之浮上了嘴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又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暖暖回望了一下四周,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的声音,她将含满不甘和屈辱的双眼闭了一瞬,才挪开了步。她刚迈过门槛,门就在她身后一下子关死了。屋里黑得很,她模糊看见屋角放着一张床,她再一次将眼闭上。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感觉到他走到了自己身边。

  俺丹根他爹明儿个必须回来!

  行。

  如果你敢食言,我就舍命跟你——她的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离了地,跟着便被扔到了床上,她本能地去捂自己的胸脯。

  捂啥子?又不是我强迫你,自己脱!

  暖暖呼地坐了起来瞪住詹石磴,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慢慢抬手,咬了牙去解衣扣。

  这身子是不错,瞧瞧,多白多嫩多暄和,我以为我们詹家人是没有资格碰的,原来也是可以——

  詹石磴——暖暖愤恨地刚要张嘴骂,不防一双奶子倏地被抓起,她立时疼得吸了一口冷气。

  多好的庄稼地呀!詹石磴边说边猛地掰开了暖暖那雪白的双腿……土

  14

  暖暖走到拘留室门前时,身子还因为对詹石磴的气恨在发着抖,看见开田之后,她心里的气恨才被对开田的疼惜压下去。仅仅几天时间,开田的外貌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已满身都是委顿和惊悸了。当初开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被戴上手铐关起来,刚进来时他在惊慌中不停地喊着:我冤枉啊……警察被他喊烦了,用指头敲着他的脑袋问:你们村的九十亩绿豆是不是让你弄得颗粒无收?开田只好点头说是。既然是了你还叫啥子?警察朝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可那除草剂是别人卖给我的。别人在哪?你找出他呀,自己干了还往别人身上推?警察又在他的头上狠敲了一下。我冤枉呀——开田只好再次喊……

  初看到暖暖时,开田似乎有点不相信,抬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直到一个警察打开了他手上的铐子说:看在你们村詹主任的面子上,饶你这一次,回去就想法把各家受的损失赔上!开田才一边诺诺应着:中,中,一边向暖暖走过来,猛地扑到了暖暖的身上。暖暖没说别的,也没有流泪,暖暖只是拍拍他的后背低声说:咱们回吧……

  当天晚上,楚王庄因除草剂被毁了庄稼的人家,男主人都被喊到了村委会门前。开田低了头站在人群正中,暖暖则站在墙角的阴影里。人们看见被放回来的开田,自然又是一阵低声议论和叫骂,直到詹石磴威威武武地走过来,吵吵骂骂的人群才静了下来。詹石磴威严地咳了一声,高腔大嗓地说:开田做下这事,丢脸!可大家伙又吵又骂,也丢脸,一个村的人,有事不会慢慢说吗?各家因除草剂而受的损失,由开田来赔,可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去旷家吵闹!怎么个赔法?正常年景,一亩地绿豆的亩产在四百斤左右,咱按四百斤赔;一斤绿豆照市价一元二角钱算,就是四百八十元。各家毁了多少亩地,开田就按这个数额来赔偿,只是你们也知道他的家底,他无力一次给大家赔清,他一年给每家赔一点,直到赔清为止,咋样?

  众人见主任如此说,就都没再说别的。麻子老四后来表态道:行,就照主任说的数额赔吧,大伙也不是有意要跟开田过不去,实在是都要过日子,承受不起这个损失哪……

  人们散走后,暖暖走过去要拉开田回家,不想开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呜咽道:天哪,扣掉自家毁去的二亩绿豆地,还有八十八亩要赔,按一亩四百八十元算,整整要赔出四万二千多元,家里的全部存款只有一千二百多块,还有那样多的赔款去哪里弄呀?!暖暖低声说了一句:人没有过不去的坎!走,先回家吧。青葱嫂这时走过来说:俺家那二亩绿豆地的损失,你们就不必再操心赔了。暖暖感动地叫了一声:嫂子……

  暖暖扶开田进了家,开田娘过来抱着儿子哭了起来,开田爹也架了拐杖过来看着儿子流泪,只有暖暖默默端水过来给开田洗着手脚。

  开田当晚躺到床上,两眼一直在睁着。暖暖把丹根哄睡放下之后,翻过身伸手把开田的头揽到自己怀里,低了声附耳宽慰他:别急,只要你人回来了就好,钱的事咱慢慢想办法还。开田那一刻一下子呜呜哭了起来,把眼泪鼻涕抹满了暖暖的胸口和奶子。暖暖一边拍着开田的后背一边说:我算了算,去掉青葱嫂家,咱要赔的总共是四十一家,每家先赔他们一百元,就会把事情先稳住。咱家存有一千多元,把咱们的自行车、地板车、电视机还有我在北京买的那块手表先折价卖了,我明早再回娘家去,从我爹手上先借点钱,把每家一百元赔上再说。开田哽咽着说:岳父还没原谅咱们哩,咋能再去向他借钱。暖暖说:你别担心,我去求他,他要实在不借,我再想别的办法……

  暖暖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向娘家走。她知道爹还在气她,可这个时候,也只有回娘家求助了。她还没有进院门,娘就看见了她,忙疾步迎出来拉她到院门一侧说:你爹在家里,你先给我说说你们赔人家钱的事,究竟要赔人家多少?暖暖就细说了情况。娘一听说要赔那样大的数额,也惊呆在那儿,半晌才说:开田这孩子办事还真是差池,捅下这样大的娄子,这可咋办?暖暖说:这事是我让他干的,不能怨他。母女俩正这样低声说着,暖暖爹这时走出了院门,娘怕男人再骂女儿,急忙把女儿遮到身后说:是我让暖暖回来的,你要骂就骂我吧。不想当爹的倒轻了声道:有话进屋去说,站这儿干啥?娘一听这话,忙拉了暖暖向院子里走。进了屋,娘就先替女儿说了当下遇到的难处。楚长顺听罢好长时间没有吭声。暖暖已经拿定主意,若爹借这机会再骂一句,自己立马就走。不想爹停了半晌只开口问:需要多少钱?暖暖一愣,忙答:千把块钱就行。爹不再说话,进里间摸索了一阵,出来把一卷钱递向女儿:这是一千六,你们手上总得有点零用钱。暖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哽着声说:爹,不用这么多。当爹的把眼一瞪:叫你拿你就拿住,嗦啥?你们总还得吃穿吧!暖暖接过钱转身要走时,爹忽然又开口道:记住,遇见难处时不能光流眼泪,要想法子,尤其不能埋怨,这个时候你们俩要齐心协力,不能埋怨开田,这个时辰埋怨人最伤感情,懂吗?!暖暖急忙点头。回去吧,记住多宽宽开田的心,别让他闷下病!爹说完挥了一下手。

  暖暖刚要走,奶奶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说:人哪,没遇见灾时,胆要放小,别以为灾难就落不到你身上;人遇到了灾时,胆要放大,要信这世上没有闯不过去的灾难!你和开田这会儿就要把胆放大,要想着总有一天会翻身,甭总往绝处想。

  暖暖把头点点,抹了一把眼泪,出了娘家的门。

  有了这一千多块钱,加上原来屋里的存款和自行车、地板车、电视机、手表折价卖的钱,暖暖和开田给几户闹得最凶的人家每家赔了二百块,给剩下那些受除草剂祸害的人家除青葱嫂家外,每户赔了一百块钱。这一来,算是把人们的激愤情绪暂时平息了下去……土

  15

  就在暖暖和开田暂时松口气想着怎样继续挣钱还账时,没想到开田爹忽然躺倒了。老人原来只是腿不能动,不过架上拐杖总还能在屋里院里走走,现在则是完全卧床了,整夜地咳嗽并且说胸口憋得疼。开田知道爹的病与自己办的错事有关系,老人受不了这样大的惊吓,所以心里很难受。他找来梅家药铺的梅老大夫给爹号了脉,梅老大夫说先吃几剂药看看,可不想病越来越重,到最后连呼吸都困难了。开田和娘及暖暖都慌了。开田和暖暖便忙借了辆地板车拉着老人去了聚香街上的乡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是肺气肿,得住院治疗,两口子惊得半天出不了声,跟着就为老人办理住院手续。暖暖不是第一次和医院打交道,可也没想到治这病竟要花如此多的钱,只是那么几天时间,来时带的三百来块钱可就没了。她让开田赶回家借钱,开田哪有脸回村里借钱?就去找外村的几家亲戚借,可人家都知道他家亏空太大,不愿多借。开田把嘴皮磨破,也才算借到一百多块,这点钱如何够用?没法,暖暖做主让把家里的那头母牛卖了,开田慌道:牛卖了以后犁地咋办?这头牛干活可是又老实又不惜力气。走一步说一步吧,先把眼前的这道坎迈过去再说,以后有钱了再买。暖暖做了决定。那是一个早饭时分,暖暖趁村里人都在院门前吃饭的当儿,让开田把那头牛拉到了院门外,暖暖站在那儿喊:卖牛了,谁想要谁就来。人们闻声,相继端了饭碗走过来看。麻老四最先问价钱,暖暖说:这头牛你们应该都知道的,干活从不会偷懒耍滑,俺们实在舍不得出手,眼下因急等钱用,只好卖了,它要在牛市上,少说也能卖一千五,可眼下你给一千三就卖。麻老四撇了嘴道:要这价码就没谱了,你这头牛已经生过两胎牛娃了,母牛一生娃,力气就减半,更别说生两胎了,给你七百二十块钱,行,我就要了。暖暖一听这个价,心疼得一揪,开田也急忙摇头说:四哥,你这一刀砍得太狠,哪能给压这样低?这可不是卖猪。麻老四知道暖暖和开田急等用钱,压低了也只有卖,所以并不松口,说:七百二已经够高了,这年头,去聚香街上的牛市上一走,啥样的牛买不到?我这个价买你的牛也是为了救你的急!站在人群中的九鼎对麻老四这趁火打劫的做法有些看不过去,说:这样吧,一千块我买了!暖暖和开田还没来得及开口,麻老四已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九鼎,你个狗儿子有钱是吧?想显你富有是吧?想显富你为啥不去买一百张膏药贴到身上?那不是人人都知道你富了?!为何偏偏要来你四哥面前显摆?存心来坏我的生意?!九鼎带了讨饶的笑容道:四哥,一头牛大家都想买,你出你的价,我出我的价,这咋能算坏你的生意?!麻老四其实早看上了这头牛,知道日后把它拉到牛市上,卖上一千六完全没问题,哪能让九鼎买去?于是就黑着脸说:我出一千零五十。九鼎又开口道:我出一千一。麻老四气得鼻子都歪了,只好忍疼再抬一次价:一千一百五。九鼎又道:我出一千二。麻老四气得跺了一下脚叫:好,好,你小子有钱,你的腰比老子的球粗,俺们穷,俺们争不过你。说罢气哼哼地甩手走了,边走边怒冲冲地骂:九鼎,但愿你明早出门就摔跟头,把你的两个门牙全磕掉!但愿会有土匪去你家抢一回,把你的老婆都抢走,叫你显摆!暖暖这时就忙对九鼎说:那你就把牛拉回去吧。九鼎摇头道:先拉回你们院里,晚点我再来拉。围观的人们这才散了。九鼎牵着缰绳把那头母牛又拉回到旷家院里,才又说:我知道你们家舍不得这牛,庄户人家没牛做地里活也不方便,就别贱卖了,仍留在你们家用。我给你们一千二百块钱,算我借给你们的,待你们有钱了就还我。暖暖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开田也感动地说:九鼎,老哥我日后有钱了,会回报你这救难之恩!九鼎摆着手说:啥回报?日后我有难了,你帮帮我就行了……

  有了九鼎这一千二百块钱,暖暖才算把公公住院的事应付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