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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麻背后的蕴藏

远远看去,宋代就像一团乱麻。

乱到什么程度?我想用一句俏皮话来表述:乱到连最不怕乱的历史学家也越讲越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讲乱,更不知道如何来摆脱乱。

既然如此,所有的中国人也就找到了从乱局中泅身而出的理由。宋代是我们大家的,它再乱,也像祖母头上的乱发,等待我们去梳理。我们没有理由让乱发长久地遮蔽了祖母,因为遮蔽祖母也就是遮蔽我们自己。

根据小时候的经验,祖母是不信任我们梳理的,却喜欢我们把小手当做梳子在她的头上游戏。有时她还会高兴地说:“对,就这地方,再给我敲两下!”她长年患有头痛,我们不经意地碰到了某个穴位。

梳理宋代,情景也差不多。

宋代还没有开门,中国似乎已经乱成一片。

从唐王朝灭亡到宋王朝建立,中间隔了五十儿年。在这短短的五十几年时间内,黄河流域相继出现了五个王朝,史称“五代”;南方又出现了九个割据政权,再加上山西的一个,史称“十国”。就这样“五代十国”响响亮亮地作为一个正式名称进入中国历史,史籍间也一本正经地排列着“五代本纪”、“十国世家”之类,乍一看还以为是概括了多么漫长的年代呢。

把十几个各自独立的皇帝挤在一起,会出现什么情景自可想象。更麻烦的是,这些皇帝为了表明自己正统,喜欢沿用历史上已经出现过的朝代名称,例如梁、唐、晋、汉、周等,人们不得不一一加一个“后”字来表示区别,也实在让人头晕的。

宋朝,就是在这样的乱局中建立起来的。

结束混乱,这本来是一件好事,谁料想,却迎来了更大范围内的危机。原先的五代十国都是汉族政权,而宋朝面临的是一个又一个强大勇猛、虎视眈眈的少数民族政权。风起云涌般的马蹄声永远回荡在耳边,令人沮丧的战报不断从前方传来,什么办法都想过了还是没有办法,除了失败感就是屈辱感,这就是宋朝。

先是北方契丹族建立的辽,立国时间早于宋朝,领土面积也大于宋朝,宋朝哪里是它的对手?留下的只是杨家将一门抗敌的故事。然后是西北方向的党项族建立的西夏,一次次进攻宋朝,宋朝也屡战屡败。再后来,辽的背后女真族建立的金,领土也比宋大,先把辽灭了,又来灭宋,宋朝的剩余力量南迁,成为南宋。南宋在军事上更是不可收拾,留下的只是杰出将领岳飞被枉杀的故事。等到蒙古族的骑兵一来,原先的这个族那个族,这个国那个国,这个军那个军,全都齐刷刷地灰飞烟灭,中华历史也就郑重地走向了唐之后的又一个大一统王朝——元朝,留下的只是文天祥他们英勇拒降的故事。

这么一段历史,如果硬要把宋朝选出来作为主角,确实会越想越不是味道:怎么周边的力量都与自己过不去?但是,如果从宏观的中华历史来看,其他各方也同样是主角,每一个主角都有自己的立场系统,构成了一重重诡谲不定的旋涡,根本无法受制于同一个价值坐标。宋朝固然有英雄,其他各方也有英雄,而且都是中华民族的英雄。宋朝固然受委屈,但也做过不少自以为颇有韬略的坏事,像“联金灭辽”、“联蒙灭金”之类,不仅使乱局更乱,而且一再踩踏了政治伦理的底线,也加速了自身的灭亡。

这么一想,我们在谈论宋朝的时候,就不会像过去那样充满失败感和屈辱感了。

在热闹的中华大家庭里,成败荣辱驳杂交错,大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此站高了一看也就无所谓绝对意义上的成败荣辱。如果有哪一方一直像天生的受气包一样不断地血泪控诉、咬牙自励,反而令人疑惑。浩荡的历史进程容不得太多的单向情感,复杂的政治博弈容不得太多的是非判断。秋风起了,不要把最后飘落的枫叶当做楷模;白雪化了,又何必把第一场春雨当做仇敌。

历史自有正义,但它存在于一些更宏观、更基本的命题上,大多与朝廷的兴衰关系不大。

蒙古族的马蹄使得原来一直在互相较劲的西辽、西夏、金和南宋全都落败,好像大家一起走向了死亡。是不是这样呢?不是。

死亡的是朝廷,而不是文明。

朝廷的存在方式是更替型的,必然会你死我活;文明的存在方式是积累型的,有可能长期延续。

两相比较,朝廷的存灭实在是太小太小的事情了。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文人那么固执,至今还牢牢捧着宫廷史官的职业话语不放,把那些太小太小的事情当做历史的命脉,而完全不在乎九州大地真实的文明生态。

宋代,最值得重视的是它的文明生态。

一提它的文明生态,它完全改变了形象,立即成了一个繁荣、富庶、高雅、精致、开明的时代,稳坐在中国历史的高位上蔼然微笑。

这是宋代?

不错,这是宋代。

宋代的文明生态,首先表现在社会经济生活上。我本人由于很多年前写作《中国戏剧史》,花费不少时间研究宋代的市井生活,比较仔细地阅读过《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梦粱录》、《武林旧事》等著作,知道北宋时汴京(今河南开封)和南宋时临安(今浙江杭州)这两座都城的惊人景象。本来唐代的长安城已经是当时全世界最繁华的所在了,而汴京和临安的商市比之于长安又大大超越了。

长安的坊和市,都是封闭式的;两汴京的街和巷,则完全是开放式的了。手工行业也比长安多了四倍左右,鳞次栉比地延伸为一种摩肩接踵式的热闹。这一点,我们从张择端的名画《清明上河图》中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这种热闹,在唐代的长安城里是有时间限制的,一到夜间就闭坊收市了;而宋代的都城却完全没有这种限制,不少店铺的夜市一直开到三更,乃至四更,而到了五更又开起了早市。

这样的都城景象,是不是一种畸形的虚假繁荣呢?并不。

都城以数量巨大的全国市镇作为基座,在北宋时,全国的市镇总量已接近两千。城市人口占到了全国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二,因此,熙熙攘攘的街头脚步还是会聚了大地的真实。据历史学家黄仁宇统计,当时的商品流通量如果折合成现在的价格,差不多达到了六十亿至七十亿美元。可以断言,宋代的经济水平是当时世界之最。

作为城市后方的农村,情况如何?宋代无疑是中国农业大发展的时期。水稻种植面积比唐代扩大了一倍,种植技术更是迅速提高,江浙一带的水稻亩产量已达到八九百斤。此外,蚕桑丝织进入了专业化生产阶段,产量和质量都突飞猛进。

由于农业的发展,中国人口在宋代进入一亿大关。

至于科技,宋代也是整个中国古代史的峰巅。例如把原先的雕版印刷推进到活字印刷,把指南针用于航海,把火药用于战争,都是宋代发生的事。这些技术都相继传到西方,极大地推动了人类文明。在宋代,还出现了一系列重要的科技著作,像沈括的《梦溪笔谈》、秦九韶的《数书九章》、苏颂的《新仪象法要》、王惟一的《铜人腧穴针灸图经》、宋慈的《洗冤集录》等,各门学科都出现了一种认真研究的专业气氛。

说到这里我需要提供一个时间概念。宋代历时三百二十年,这期间西方仍然陷落在中世纪的漫漫荒路中,只有意大利佛罗伦萨那几条由鹅卵石铺成的深巷间,开始出现一点市民社会的清风。在南宋王朝最终结束的那一年,被称做欧洲中世纪最后一个诗人的但丁,才十四岁。直到一百七十年后,文艺复兴的第一位大师达·芬奇才出生。由文艺复兴所引发的欧洲社会大发展,更是以后的事了。

可见,宋代的辉煌,在当时的世界上实在堪称独步。

宋代的文化,更不待说。

我不想亟亟地搬出苏东坡、朱熹、陆游、辛弃疾、郭熙、梁楷来说事,而要特别指出宋代所开拓的一个重大文化走向:文官政治的正式建立。

宋朝一开始就想用大批文官来取代武将,为的是防止再出现五代十国那样的军阀割据局面。大批文官从哪里来?只能通过科举考试,从全国的平民寒士中挑选。因此,又必须进一步完善隋唐时期就开始实行的科举制度,禁止以往举荐贵族弟子的弊端。为了让平民寒士具备考试资格,又随之在全国广办公私教育,为科举制度开辟人才基础。

按照这个逻辑层层展开,全国的文化资源获得空前的开发,文化空间获得极大的拓展,上上下下的文化气氛也立即变得浓郁起来。

所幸的是,这个逻辑还在一步步延伸:为了让文官拥有足够的尊严来执掌行政,不在气势上输于那些曾经战功卓著的武将,朝廷给了文官以极高的待遇。有的史学家认真研究过宋代文官的薪金酬劳标准,结果吓了一跳,认为其标准之高在中国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不仅如此,宋太祖赵匡胤在登基之初还立誓不杀士大夫和议论国事者,也就是保护有异见的知识分子。这项禁令,直到一百六十多年后的宋高宗赵构统治时才被触犯。但总的说来,宋代文化人和知识分子的日子比其他朝代要好得多。

请看,文官政治的逻辑一旦建立,正常推延的结果就必然如此。退出的不仅是武将、贵族,而且是以前种种不尊重文化人的思维方式。这样一来,文化就有可能在权力结构中显现自己的魅力了。本来朝廷是想利用文化的,而结果文化也利用了朝廷。这种互相利用,最后的赢家是文化。

宋代的文官政治是真诚实施的,而不像其他朝代那样只把文化当做一种装扮。

平心而论,在中国古代,一切官员都会有一点谈论经典、舞文弄墨的本事,一切文人也都会有一点建功立业、修齐治平的雄心。因此,要制造政治和文化的蜜月假象十分容易,要在文化人中选一批谏官、谋士、史笔、文侍也不困难。难的是,能不能选出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灵魂来问鼎最有权力的官僚机器?历来几乎没有哪一个时代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宋代回答了。

你看,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这些人如果没有当政,他们的文化成就也早已使他们取得了一代宗师的地位,但是,他们又先后担任了朝廷的最高级别行政首脑。两种顶级高端的对接,会遇到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麻烦,因此全世界都很难找到这样的先例。

我曾经花费不少时间钻研这些文化大师当政后的各种政见,以及由此引起的各种斗争,但后来突然醒悟:最重要的不是他们的政见,而是他们是谁。

这正像几位哲人在山巅舞剑,最重要的不是他们的剑术,而是他们是哲人,他们在山巅。是谁把他们找出来的,又安排到了山巅?

看上去是皇帝,其实背景要大得多。既然认认真真地实施了文官政治,那么,由文官政治的眼光看出来的官场弊端和社会痼疾能不能进一步消除?这个问题也必须交给文官自己来回答。回答得好不好,决定着中国以后的统治模式。

先是那位一直抱持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高尚情怀的范仲淹,提出了整顿科举制度为核心的吏治改革方案,目的是让宋朝摆脱冗官之累而求其强。十余年后,王安石更是实施了牵动社会整体神经的经济改革方案,目的是让宋朝摆脱冗费之累而求其富,而且立竿见影,国家的财政情况果然大有改观。但是,司马光则认为天下之富有定数,王安石式的国富必然导致实质性的民穷,而且还会斫伤社会的稳定秩序,因此反对变法,主张“守常”。我们大家都喜欢的苏东坡,明显地倾向于司马光,但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又觉得王安石也有道理。

按照现代政治学的观点,王安石简直是一个早期的社会主义者。他的改革已涉及国家的金融管理,而且试图以金融管理来主导整个行政体制。这在当时自然不可能实现,但他以天才勃发的构想和义无反顾的行动展示了一种政治理想,成为公元十一世纪人类文明史上的一道珍贵光亮。

王安石以及他的政敌司马光,包括他们前前后后的范仲淹、欧阳修、苏东坡,都是杰出的人文学者。他们在公元十一世纪集体呈现的高度政治才华,使中国政治第一次如此浓烈地焕发出理想主义的文化品性。

这样的努力很容易失败,却又无所谓失败。因为我说过,胜败只是军事政治用语而不是文化用语。当文化大幅度介入,就只剩下能不能构成积累、是正面积累还是负面积累的问题了。

我对那些年月情有独钟,全是因为这几个同时踩踏在文化峰巅和政治峰巅上的瘦骨嶙峋的身影。他们实在让人难忘。

有人根据他们的凄凉后事断言大文豪、大诗人、大学者、大历史学家不能从政。这就错了。他们不从政也未必不凄凉,别人从政也未必不凄凉。凄凉是天地对一切高贵人生的自然总结,而不具备任何价值判断。在我看来,这些人从政确实也有毛病,其中最大的毛病是容易受到漂亮言辞和动人表情的误导,重用一些不大不小的文人,而在这些文人中则常常拥挤着极高比例的小人。对此,王安石和司马光两方面都承受到了。王安石的首席助手吕惠卿最终成了用最险恶的方法揭发王安石的人,而司马光的铁杆拥戴者蔡京最终也成了用最疯狂的手段清算司马光的人,这是多么相似又多么沉痛的教训!但是,即便把所有的教训加在一起,也不能得出王安石、司马光他们不能从政的结论。

王安石和司马光,虽然政见对立、各不相让,但从来没有人能够指出他们在个人私德上有任何明显的瑕疵,或互相之间有任何落井下石、互相陷害的痕迹。他们的对立,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之争,不夹杂什么个人利益,因此不伤害对方的基本人格。他们两人年岁相仿,司马光比王安石大两岁,而且在王安石去世的五个月后也去世了。两颗文化巨星兼政治巨星几乎同时陨落的年份,是公元一〇八六年。王安石去世时司马光已经病重,极感悲痛,命令厚恤厚葬之。如果事情倒过来,王安石也一定如此,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王安石晚年曾在自己乡居的地方与支持司马光的苏东坡见面,他不仅亲自骑驴到码头迎接苏东坡,而且两人还一起住了一段时间。两人分手时还相约买地毗邻而居,可见交情已经不浅。为此,苏东坡写过一首诗给王安石:

骑驴渺渺入荒陂,

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

从公已觉十年迟。

王安石与苏东坡在一起的时日,一起游了南京的钟山。苏东坡的记游诗中有“峰多巧障目,江远欲浮天”两句。王安石读了就说:“我一生写诗,写不出这样好的两句来。”

不错,这是一个有太多高峰的时代,因此容易互相遮盖,障人耳目。但高峰毕竟是高峰,都有远江之眺、浮天情怀。

文官政治的本性是君子政治。不管彼此的政见多么分歧,只要君子品性不失,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遗憾的是,这种情形只出现在宋代。其他时代被人称道的那些盛世政绩,主要有赖于比较开明的皇帝,与君子政治关系不大。

王安石曾写过这样两句著名的诗: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我想借其中的“我”作为君子政治的象征。

至于何谓君子政治,可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只是那里裹卷的权术还是太多。

宋代文化气氛的形成,与文官政治有关,但实际成果又远远超越了政治。

文化气氛是一种处处渗透的精神契约。渗透到细处,可以使绘画灵秀,使书法雅致,使瓷器造极,甚至使市民娱乐也抖擞起来;渗透到高处,可以使东南西北一大群学者潜心钻研,友好论辩,形成一个个水准很高的哲学派别,最终又众星托月般地产生了集大成的理学大师朱熹。

我掐指粗粗估算,大概在宋朝建立一百年后,那些高水准的哲学派别开始出现。这个时间值得注意,表明一个朝代如果上上下下真心着力于文化建设,浅层次的成果二三十年后就能看到,而深层次的成果则要等到一百年之后才能初露端倪。准备的时间长一点,出来的成果也像样一点。文化的事,急不出来。

像样的成果一旦露头,接下来必然林林总总接踵而至,挡也挡不住了。这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黄金时代。宋代哲学思想的黄金时代大约延续了一百三十多年,其间真是名家辈出、不胜枚举: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杨时、罗从彦、李侗……终于,一个辉煌的平台出现了,朱熹、陆九渊、吕祖谦、张栻、陈亮、叶适等一众精神巨匠,相继现身。这中间还不包括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的王安石和司马光。如此密集的高层智能大迸发,只有公元前五世纪前后即中国的诸子百家时期和古希腊哲学的繁荣时期才能与之比肩。

朱熹是一个集大成者。他的学说有一种高贵的宁静,企图为中华文明建立一个包罗万象的永恒体系,并为这个永恒体系找出一个唯理论的本原。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为长期处于散逸状态的儒家教诲找到宇宙论和本体论的基础。他找到了,那就是天地万物之理。因此,他也找到了让天地万物回归秩序的理由,找到了圣人人格的依据,找到了仁义礼智信的起点。

为此,他在儒学各家各篇的基础上,汲取佛学和道学的体系化立论法则,对天地万物的逻辑进行重新构造。他希望自己的思考获得感性经验的支持,因此用尽了“格物致知”的功夫,而且他相信,人们也只有通过感性经验才能渐渐领悟本原。这样,他就把宏观构建和微观实证的重担全压在自己身上了,近似于以一人之力挖几座山,堆几座山,扛几座山。这种情景,直到今天想来,还让人敬佩不已。

朱熹长期担任地方官,对世俗民情并不陌生,太知道普天之下能够理解这种高层思维的人少之又少。但是,他没有因此而停步,反而越来越把自己的思维推向无与伦比的缜密与完整。他是这样,他的诸多同行,包括反对者们,也努力想做到这样。这种极为奢侈的精神博弈必须建立在密密层层的文化基座之上,建立在心照不宣的文化默契之上。只有宋代,具有这样的基座和默契。

正由于对世俗民情的了解,朱熹又要在高层思维之余设计通俗的儒学行为规范,进行教化普及。这种设计,小而言之,关及个人、家庭的涵养观瞻;大而言之,关及国家、社稷的仪态程序。他想由此使自己的唯理哲学付诸实践,使天下万物全都进入合理安排。这种企图,并没有流于空想,而是切切实实地变成了“三纲五常”之类的普及性规范,传播到社会各个阶层。

在这方面,负面影响也是巨大的。因为这显然是以一个抽象的理念压抑了人性,否定了个体,剥夺了自由。而人性、个体和自由,在中国长久的宗法伦理社会中本来就已经十分稀缺。

好在这是在宋代,朱熹的设计遇到了强大的学术对手,例如陆九渊、陈亮、叶适他们。这些学术对手所播下的种子,将在明代开花结果,尤其在我家乡的王阳明手上将爆发一场以“心学”为旗帜的思想革命,为近代思维作出重要的远期铺垫。顺便说一句,王阳明是欧洲文艺复兴大师们的同时代人物,他比米开朗琪罗只大三岁。当然,那是后话了。

再回到朱熹。他在公元十二世纪和公元十三世纪交叉的当口上去世,可见公元十二世纪是中国古典哲学的灿烂年代。他是在一个中午停止呼吸的,据他的学生蔡沉记载,那时候,狂风大作,洪水暴发,巨树连根拔起,如山崩地裂,其声震天。

在朱熹去世后的十年之内,还有两个重要的文化人相继去世:一个是陆游,一个是辛弃疾。

提起这两位杰出的诗人,立即又让人想起宋朝风雨飘摇的军事危难。

很奇怪,这种危难其实所有的人都感受了,包括朱熹和其他哲学家在内,为什么一到陆游和辛弃疾身上,才让人加倍地震撼呢?

我想,这就是诗人和哲学家的区别了。诗人是专门来感受时代风雨的。他们捺不下性子来像朱熹他们那样长坐在屋宇的书架前深思熟虑,而总是亟亟走到廊外领受骤变的气温,观察可疑的天色。他们敏感,他们细致,他们激动。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衣衫飘飘地消失在荒野间了。人们可以远远地听到他们的声音,不知是呐喊,还是歌吟。

辛弃疾获知朱熹去世的消息后,又听说有关当局严禁参加悼念仪式。他立即起身前往,并致悼词:“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这便是诗人特有的勇敢。如果不是当局严禁,辛弃疾倒未必亲自前往。

这样的诗人,面对外族入侵时的心灵冲撞,当然远远超过朝廷战将和广大民众。

因此,陆游、辛弃疾不仅成了宋代,而且也成了整个中国古代最爽利、最典雅的抗战话语的营造者。

但是,在中国历史上,慷慨激昂的抗战话语并不缺少,为什么到了陆游、辛弃疾那里,便达到了难于企及的高度?

我曾经带着这个问题,一遍遍诵读他们的诗句,渐渐得到了一些答案。

首先,他们有理由比别的时代更热爱神州大地,也就是热爱唐宋以来展现的臻于充分成熟的赫赫文明,因此由衷地产生了桿卫的责任,这与古代枭雄死士们的气吞山河很不一样;

其次,他们有参与军事、政事的切身经历,在朔北风尘和沙场剑戟中培养起了一种真正的男子汉气质,这与其他文人墨客们的纸上纵情大不相同;

第三,他们始终笼罩在屡战屡败的阴云中,巨大的危机感铸就了一种沉郁、苍凉、豪迈、无奈的美学风格,这与尚武时代的长风马蹄、纵横九州又大相径庭,第四,他们深受唐宋文化的濡养,又处于一个文学写作特别自由的时代,在表述万里山河与书生情怀之间的诗化关系上,达到了娴熟、自如、醇洌的境界,这又非一般英雄豪杰的铿锵言辞所能比拟。

正是由于以上这些原因,我们拥有了不管什么时候诵读都会心跳不已的那些诗句。

我在动手写作这篇文章前有一个自我约束:千万不能多谈陆游和辛弃疾。原因是我从十几岁开始就深深迷上他们了,直到今天,他们诗句中有一些东西还会像迷幻药一样让我失去应有的平静。什么东西呢?我前面说了,就是那种要命的男子汉气质。

那么,就让我用最克制的方式各引他们的一首作品,只引一首,然后,再说一句他们两人的生命终结。其实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我还是舍不得跳过。陆游的作品中我选了这一首: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辛弃疾的作品中我选了这一首: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极文极武,极壮极悲,极梦极醒,又诉之于极度的开阔和潇洒。一上口,浑身痛快。

陆游去世时,给儿子留下了一份这样的遗嘱:“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辛弃疾去世时连喊三声“杀敌”,然后气绝。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顶级诗人是这样走向死亡的。

陆游企盼的王师和辛弃疾寻杀的敌人,在历史进程中已失去了绝对意义。但是,这些诗句包含的精神气质却留下来了,直指一种刚健超迈的人生美学。我一直不希望人们把这样的诗句当做历史事件的写照,或当做民族主义的宣教,那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人生美学比什么都大,就像当年欧洲莱茵河流域中世纪庄园的大门突然打开,快马上的骑士手持长剑,黑斗篷在风中飘飘洒洒掠过原野。历史铭记的就是这个形象,至于他去哪里、与谁格斗,都不重要。

有的学者说,宋代扼杀了大诗人陆游和辛弃疾,我不同意。陆游是活到整整八十五岁才去世的,辛弃疾没那么长寿,也活了六十七岁。我不知道所谓的“扼杀”是指什么。是让他们做更高的官吗?是让他们写更多的诗吗?在我看来,官不能再高了,诗已经够多了。

我的观点正相反:是宋代,造就了他们万古流芳的人生美学。

宋朝,结束在陆游去世的七十年之后。整整七十年,王师不仅没有北定中原,最后连自己也消失了。对手是谁?也不是辛弃疾要杀的敌人了,而是换成了浩浩荡荡的蒙古军队。他们先杀了辛弃疾要杀的敌人,终于反过身来向王师开刀了。

这不能全怪宋朝无能。我在这里要为宋朝略作辩解:在冷兵器为主的时代,农耕文明确实很难打得过游牧文明。

宋朝的对手,不管是辽、金,还是西夏,都是骑在马背上的劲旅,宋朝光靠着孙子兵法、抗战激情,确实很难从根本上取胜。至于成吉思汗领导的蒙古骑兵,更是一股无法抵挡的旋风,从亚洲到欧洲,那么多国家都无法抵挡,我们怎么能独独苛求宋朝?

其实宋朝也作出过杰出的抵抗。例如众所周知的“岳家军”就创造过抗金的奇迹。直到宋代后期,还出现了坚持抵抗的惊人典范,那是在现在重庆的合川钓鱼城,居然抵抗了蒙古军接近四十年。这是蒙古军在所到各国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更重要的是,在这四十年中,蒙古军的大汗蒙哥死在钓鱼城下,蒙古帝国产生了由谁继位的问题,致使当时正在欧洲前线并很快就要进攻埃及的蒙古军队万里回撤。从此蒙古帝国分化,军事方略改变,世界大势也因此而走向了另外一条路。元朝的建立也大大地减少了血腥气。因此有人说:“钓鱼城独钓中原,四十年改变世界。”

钓鱼城保卫战为什么能坚持那么久?历史会记住一位最重要的早期决策者,那就是主持四川军政的余玠。他针对蒙古骑兵的弱点,制定了守踞山险、以逸待劳、多用夜袭、严控粮食等重要方针,并且安排当地民众在战争的同时继续从事耕作诸业。这在今天看来,也是克敌制胜的完整良策。可惜余玠在指挥这场战争的十年之后,被朝中的嫉恨者所害。后来的守将继续坚持他的方针,又守了整整三十年。

前不久有一批韩国余氏宗亲会的老者找到我,说他们的先祖是在宋朝时派到韩国去的高官。我笑了,指了指我身边的助理金克林,说他的祖先是明朝时从韩国到中国传教来的教士。我说,人们的迁徙每每超越国界,但有一些人应该被不同源流、不同国家的人共同记住。宋代的余玠就是一位,他是我们余家稀有的骄傲,因为在中国历史上,余姓的名人少之又少。

钓鱼城关门那么久,也毕竟有打开城门的一天。这是大势所致,只能如此。全国只剩下这座孤城,继续抵抗已失去任何军事意义。最后一位主帅王立得知,如果元军破城,城中十几万百姓很可能遭到屠杀,而如果主动开门,就可以避免这个结果。在个人名节和十几万生命这架天平上,王立选择了后者。元军也遵守承诺,没有屠城。

一个月后,南宋流亡小朝廷也覆灭了。

只有一个人还保持着不可覆灭的气节,那就是文天祥。他是状元、学者、诗人,做了宰相,誓死不屈,把宋代文人的人格力量作了最后的展示。元朝统治者忽必烈对他十分敬佩,通过各种途径一再请他出任宰相,并答应元朝以儒学治国。但文天祥说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只想舍生求义。

由于文天祥的坚持,民间就有人借各种名目起义,准备劫狱救出文天祥。这对建立不久的元朝构成了很大的不安定成分。忽必烈亲自出面劝说文天祥不成,只得一再长叹:“好男儿,不为我用,杀之太可惜!”文天祥刚就义,忽必烈的阻杀诏旨赶到,却已经晚了一步。

文天祥留给世间的绝笔书是这样的:

孔曰成仁,盂曰取义。惟其义冬,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原来,他把自己的死亡看成是一个实行儒学的文化行为。中国文化一旦沉淀为人格,经常会出现这种奇崛响亮的生命形象。这在其他文明中并不多见。

按照中国历来情绪化的黑白思维,文天祥的舍生求义很容易给元朝和忽必烈打上反面印记。

其实,历史永远以一种简单的外貌掩饰着一种复杂的本质。民众要求简单,勾画出一个个“易读文本”,并且由此拒绝复杂。这实在是人们的一大误区。

民众不愿意想象的事情倒很可能是真实的。例如,文天祥就义那天,他心中未必存在对忽必烈本人的多大仇恨;而当时上上下下最不希望文天祥离世的,恰恰正是忽必烈。

历史只要到了这种让两个杰出男子毫无个人情绪地默默对峙的时分,总是立即变得十分深刻,每个时辰都有万钧之力。中国人的历史观,实在被那种故事化的浅薄深深毒害了,已经难于品味这种互相激赏中的生死对立,已经无法体验这种相顾无言中的冤家知己。

因此,我想在崇敬地悼念过文天祥之后,立即作出这样的表述:忽必烈是一位杰出的统治者,他比不少宋朝皇帝优秀得多;元朝是一个很好的朝代,它又一次使中国真正地回归于统一,而且是一种更加扩大、更为有效、更不封闭的统一。

元朝社会的实际情况,说起来太长,我只想借用两副外来的客观目光。

一位是马可·波罗。他在元朝初期漫游中国,看到处处繁荣精彩。对于曾经作为南宋首都、照理应该被破坏得最为严重的临安(现在的浙江杭州),他描写得非常周全细致。最后的结论是:“毫无疑问,这是世界上最优美和最高贵的城市。”须知,他的家乡是素以美丽著称的威尼斯。

由此可知,临安在改朝换代之际虽然遭到破坏,却还是把很大一部分文明留下了,而且是高贵的宋代文明。

另一位是欧洲传教士鲁布鲁乞。他早于马可·波罗来到中国,他的叙述从另外一个更深入的文化层面上告诉我们宋代留下了什么样的文明生态。鲁布鲁乞眼中的中国是这样的:

一种出乎意料的情形是礼貌、文雅和恭敬中的亲热,这是他们社交上的特征。在欧洲常见的争闹、打斗和流血的事,这里却不会发生,即使在酩酊大醉中也是一样。忠厚是随处可见的高贵品质。他们的车子和其他财物既不用锁,也无须看管,并没有人会偷窃。他们的牲畜如果走失了,大家会帮着寻找,很快就能物归原主。粮食虽然时常匮乏,但他们对于救济贫民却十分慷慨。

读着这样的记载,我有点汗颜,相信很多同胞也会如此。宋代经过了多少战祸荼毒,留下的文明居然是这样,真该为我们的祖先叫好。我希望历史学家们不要再为宋代终于被元代取代而继续羞辱它了。真的,它没有那么糟糕。在很多方面,比我们今天还好。

忽然想起几年前上海博物馆展出《清明上河图》真迹时的情景。消息传出,世界各地很多华人纷纷飞到上海,而上海市民则天天连续几小时排着看不到头的长队。热闹的街市间,只见当代中国人慢慢移动着,走向张择端,走向汴京,走向宋代。恍惚间,画外的人与画内的人渐渐联结起来了,迈着同样从容的步伐。

我和妻子是约着白先勇先生一起去观看的。长长的队伍中有人在说,几位九旬老人,两位癌症晚期病人,也排在中间。博物馆方面得知,立即派出工作人员找到这些老人和病人,请他们先行入场。没想到,他们都拒绝了。他们说,看《清明上河图》,就应该恭恭敬敬地站那么久;我们来日无多,更要抓住这恭敬的机会。

前前后后的排队者闻之肃然。大家重新收拾心情,整理步履,悄悄地向宋代逼近。

点评一:

人们给宋代加上了“屈辱”、“短命”、“悲凉”诸多形容词,似乎那是一个英雄气短的朝代。实际上,那是一个黄金般伟大的年代,作者站在大文化的视点上,为我们阐述了真实可爱的宋代。中华文明相当重要的一节链条就此复活。(老愚)

点评二:

越过政治话语屏障,本文塑造了宋代文化风致。大宋王朝并不是“积贫积弱”这样一句政治话语所能道尽的。尽管这个中原国家屡遭北方辽国、西夏国欺凌,又被金国驱逐南渡,最后被蒙古铁骑灭亡,但宋朝文官制度的建立、大文人主导的社会改革、格物致知的哲学追求、三纲五常的社会规范、与唐诗并峙的宋词等文化成就,远被后世。这里隐含的历史观是:对国民集体性格的塑造,文化话语的功力远甚于政治话语。(马策)

点评三:

宋代的军事政治犹如一团乱麻,但中华文明却于这样的混乱中催生出了朵朵奇葩。在本文中,作者如剥茧抽丝,去箨露笋一般,给我们揭示了宋代文明在一个怎样的文化生态环境中渐臻佳境。

作者对这一时期出现的文化盛况,从经济、科技、文化教育等方面条分缕析,又横向地与同时代的西方文明作比较,盛赞“宋代的辉煌,在当时的世界上实在堪称独步”。是“文官政治的正式建立”造就了这种盛况,造就了一批批像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苏轼等集文化与行政“两种顶级高端的对接”的文化哲人。这些“杰出的人文学者”对政治的参与,“使中国政治第一次如此浓烈地焕发出理想主义的文化品性”,出现了“诸子百家时期和古希腊哲学的繁荣时期才能与之比肩”的伟大时代。就连宋朝的灭亡都体现了文化的延续,无论是个人还是改换的朝代都在实践“儒学的文化行为”。(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