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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青石地方虽然不大,却是九州重要的牲畜贸易市场,许多当地人从事的都是和牲畜有关的行当。这位名叫马大富的老人就在他人的马场马行里干了一辈子,赚一些糊口的钱,也并没有婚娶。这天清晨是他的工友发现他没有去上工,到家里去一瞧,才发现了尸体。

  “叶空山那小子也不在……你看看,他身上刻着的那首破童谣么?”黄炯掀起马大富背脊上的衣物。

  岑旷仔细看了一会儿:“没错的,这首童谣用词很简单,基本都是我学过的词汇。这就是用羽族文字刻的《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

  “这么说来,又是一起,”黄炯掐着自己的额头,“看来光杀一个人根本不能让他满意啊。”

  岑旷学着叶空山的样子检查着死者,并未发现其他的特殊之处。死者的情状几乎和之前被杀的严于德一模一样,死前也经历了极大的痛苦挣扎,以至于手腕处的皮肉完全被绳子磨破了。

  而寻找目击证人的工作同样艰难。死者孤身一人,脾气也不大好,平时极少有朋友走动。问起他的邻居,基本都是众口一词:“老马?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每天天亮开门上工,傍晚回家关上门……哦对了,他爱喝点酒,身上总有酒气。对的真的不知道。”

  “这就是所谓的连环杀人案吗?”岑旷问。

  “很大可能性,但毕竟还只是第二个,”黄炯说,“但愿只是普通的仇杀,这样还有可能锁定凶手的范围。”

  “如果不是呢?”

  “那就是一个疯子在按照某些我们完全不知道的标准来挑选牺牲品,甚至于压根没有标准,”黄炯脸上的肥肉由于苦闷挤到了一起,“那样就麻烦大了。而不幸的是,这首该死的童谣很可能意味着后者。”

  诚如黄炯所言,岑旷奔忙了一天,发现严于德和马大富的生活完全没有任何交集。这是两个生存在不同世界中的人,一个一直在外地开杂货铺,近几年来到青石和文瑞合伙做玉石生意,很快发家;另一个却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青石城,靠着一手伺候牲口的本事活命。

  也许严于德的社会关系还复杂一些,性情孤僻的马大富却是再简单不过,基本上连他这辈子究竟认识几个人都能摆着指头数出来。几十年来,他的生活就是不断重复的上工——回家——喝酒——睡觉——再上工,枯燥到令人发指。邻居们说不出什么来,岑旷只好再到马行里去打听。马行老板很冷淡,能提供的信息比邻居们还少,岑旷正要失望地离开,发现门外有人悄悄向她招手。她一眼就认出,那时发现尸体的马大富的工友。

  “这人就是个闷葫芦,”他对岑旷说,“工作一天也不会说超过十句话,总体而言,干活也算任劳任怨,有点什么磕磕碰碰、甚至于被无故克扣了工钱,他都不会计较,但你一定要小心,不能在某些方面找惹到他,一旦惹急了,就像捅了马蜂窝。”

  “某些发面?具体是什么?”岑旷问。

  “说不清楚,您得知道,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怪癖,”这位工友很为难地说,“说起来也巧,这个马行已经是我和马大富第二次共事了,七八年前,我们曾在另一个马行里干过。有一次号里的牲畜突然开始大片大片地感染疫病,所有人都不能回家,就在马行里搭棚子住下,轮班倒着伺候牲口。马大富干了两天,就在一天半夜里突然跟发疯了似的,把他同铺的工人暴打了一顿,打断了人家两根肋骨。结果他被扫地出门不说,这一年的工钱都赔给人家了。”

  “为什么要打人呢?”

  “一个旁人看来简直很可笑的理由,”工友无奈地说,“那个兄弟睡觉老打呼噜,吵得马大富整夜没法入睡。但实际上他的呼噜半点也不响,或者说,工棚里至少还有三四个人的呼噜声比他更响,以至于别人拿片布塞住耳朵才能入睡,偏偏马大富就是不能忍他,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所以我想,这家伙之所以喜欢喝酒,说不定也是因为喝多了才容易入睡。”

  这倒是很好理解,岑旷想着。她自从凝聚成型后,为了全面了解人类的特征,也曾阅读过不少医书。某些人的精神总是高度紧张,睡觉时就是容易受到惊扰,一丁点声响就能让他睡不着,而他在愤怒和紧张下,很可能随手揪过一个人就打,那个挨打的人不过是代人受过而已。

  可这个发现对于案情又有什么帮助呢?如果是老被人吵得睡不着觉的马大富杀死了别人,那还好说,可眼下是马大富自己被杀。

  我毕竟还是欠缺叶空山那样的分析能力啊,岑旷不无忧郁地想,可叶空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岑旷在傍晚时分打了个盹,然后强忍着困意继续监视了文瑞一夜。不知为何,尽管马大富的死亡被证明和玉石生意毫无关联,她还是固执地认为文瑞很可能成为下一个目标。叶空山之前曾经和她说过,只觉这玩意儿并不可靠,但当你没有什么证据可以使用的时候,不得已之下,还是只能靠直觉,“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所以眼下,岑旷决定相信一把自己的直觉。

  连续几天的奔忙,一天两夜几乎没有睡觉,岑旷觉得自己已经困倦到快要死掉了。她是多么希望那个凶手迅速现身然后被自己一举擒获啊。

  但是凶手偏偏要折腾她。岑旷苦熬了一整夜,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闯入文宅,而那些膀大腰圆的护院更是尽职尽责,四处巡逻,好几次岑旷都觉得自己差点就会被发现,那样的话,自己兴许就会被当成凶手抓起来的……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却发现竟然真的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在太阳即将升起的这个时刻,有一个黑影在文宅外出现了。她开始以为是疑凶,却没料到这个黑影三步并作两步,左顾右盼间已经来到了她藏身的树下。

  “这棵树是文宅外面最好藏身、视野也很开阔的一棵,所以我猜上面一定藏了一个人,不,是一个魅。”叶空山的声音从树下响起。

  岑旷大大地松了口气,从树上溜了下来:“你可算回来了,这几天……”

  叶空山摆摆手打断她:“先回去吧,回去再说。”

  “可是天还没亮呢,”岑旷有点犹豫,“你不是说过么,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行啦,这会儿就别背我老人家的语录了,”叶空山说,“凶手的目标不是文瑞,你先回去睡一觉——瞧瞧你这眼圈,活像被人揍了两拳——睡醒了我和你慢慢说。”

  岑旷怏怏地回到住所,头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抬眼一看,叶空山搬了张凳子坐在门口,活像个上门逼债的。

  “还没记住给你的门加把锁呢?”他说,“看来你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步步危机的本质。”

  “不厉害的人,就算进来我也能对付;足够厉害的人,我加把锁也没有用,”岑旷回答,“别管我的门锁了,你这一趟去哪儿了?是去宁州了吗?”

  “我?当然没去宁州,那么远,三四天时间单程都不够,别提回来了。宁州那边的事情我前几天就已经发了加急文书,很快就会有回音的,不需要我亲自过去调查的。”

  “那你到底去哪儿了?”岑旷问。她闻到桌上的几个纸包发出一阵香气,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知道是叶空山给她带了吃的,于是毫不客气地打开纸包,撕下一块烧饼。

  “我其实一直就在青石城,以及附近的一些地方,反正没有离开过宛州,”叶空山狡黠地一笑,“这案子刚一出来,我就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判断,很可能案情的方向会向着某种老掉牙的套路去进行。所以查案的重点根本不在宁州——我敢打赌这两个黑心商人必然在宁州干过得罪羽人的事情。我只需要在青石弄清楚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就好了。”

  模模糊糊的判断、老掉牙的套路、一些关键性的问题,叶空山显然是在故意卖关子,这让岑旷有些不满。但她也知道,叶空山不愿意说,就是把他的嘴巴撬开都没用。所以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弄清楚了那些‘关键性的问题’没有呢?”

  叶空山的脸上骤然罩上了一层阴云:“老实说,弄清楚了,但因为矛盾也来了。严于德的尸体被摆布成那样,有一点明显不合理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要命的大破绽,我现在还没想明白。”

  岑旷更加糊涂。叶空山拍拍她肩膀:“别急,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关键的证据还没到呢,现在大半都出自于空想。我估摸着再过两三天,宁州那边就会回信了,那我的判断是对是错也就有谱了。”

  “但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为什么我不必去盯文瑞了?”岑旷终于忍不住说,“我还是觉得,严于德死了之后,文瑞也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他们俩一起合伙做生意,就算是得罪人也应该是一起得罪……”

  “孩子,你太天真了,对人间的罪恶知之甚少,”叶空山长叹一声,“你为什么没有想到,严于德得罪的就是文瑞呢?”

  岑旷很是吃惊:“你的意思是说……严于德其实是……”

  “很有可能,就等着证据了。”叶空山简短地回答。

  “可我还是不大放心,”岑旷想了一会儿,“而且,马大富的死不也还没查明吗?”

  “马大富么……很可能只是一个冤死的幌子,”叶空山说,“如果要制造羽人连续杀害人类的假象,光有一个死者恐怕未必够。文瑞也是个很狡猾的人。”

  “可我还是觉得马大富的身上有文章,”岑旷皱着眉头说,“他的那种暴躁易怒并不常见,说不定就是导致他被杀的原因呢。”

  “你才见过几个人,就敢说‘常见’?”叶空山瞪她一眼,“每一个人身上都藏着外人所不知道的怪癖。你要是通过这些怪癖去细究,也许每一个人都会变得奇奇怪怪充满嫌疑。别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那我就问一句:我还想继续盯着文瑞,可以吗?”岑旷拿出死缠烂打的架势。

  叶空山哑然失笑:“你不想去也得去,不过不是防他被杀,而是防他逃跑,去吧,盯死他吧,死心眼的孩子。”

  于是岑旷又连续盯了文瑞两个晚上,并且开始觉得自己已经要变成住在树上的羽人了。秋日的夜风就像软刀子,一点一点把寒意切入到身体内,让她觉得分外难熬。而文瑞连续几天的安稳无事也让她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在多此一举。

  人族与羽族这段时间的闹腾渐渐趋于平静,虽然双方依然剑拔弩张,但已经不再是大家咋咋呼呼要你打我我打你的时候了。毕竟羽族实力偏弱,而人类在二十年前那场与蛮族和鲛人的双线作战中也元气大伤,并不愿意在这休养生息还未结束的时候就贸然动兵。

  “然而战争这种东西,如果大家都那么精明而克制的话,也就永远都打不起来啦,”叶空山躺在他那张舒服的睡床上,眼睛都懒得睁开,“这当中最根本的在于,战争一开,死的都是士兵,而决策者都躲在后方安安全全,还能吹嘘两句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用别人的性命去铺垫自己的身家,那么划算的事情,谁不乐意干呢?”

  岑旷眼窝深陷,喃喃地说:“是啊,我又想起你那个梦了。这就是所谓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么?”

  “那叫做闲得发慌瞎想想,”叶空山高高跷着脚,“反正做梦杀掉多少人都不要紧。可是现实生活中就没有那么轻松写意了,死一两个人就能让捕快忙得团团转。”

  “是啊,还要蹲在树上装羽人。”岑旷疲倦地掐着自己的额头,这个动作是她跟黄炯学来的。

  “一举两得嘛。虽然你我的出发点不相同,但决定采取的行动是一致的。”

  “我就是怀疑文瑞可能被杀,没办法。我不会说谎,不能骗你说你的分析让我完全信服。”

  “那就随便你了,”外空山一摊手,“反正无论怎样都得你去看着他,谁叫你是下属呢?这就叫等级观念,官大一级压死人。”

  其实让你去盯我还不放心呢,岑旷在树上瑟瑟发抖时止不住地想。叶空山虽然很聪明,也很不守规矩,让他去监视别人,没准半道就不耐烦跑掉了。这个叶空山啊……真是谜一样的人物,自己跟随他也有一段日子了,却始终没听他讲起过他的身世和他的经历。岑旷始终觉得,一个人要能修炼到叶空山那般胆大心黑而又玩世不恭,一定会经受过许许多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磨砺。而不是像自己这样,几乎就是一张白纸,正在慢慢往上添加内容。

  想到白纸,她又立即想到了叶空山的梦境,想起了梦境里那个赤裸的“自己”,不知怎么的脸上有点发烧。这么微微一走神的工夫,极度的困倦让她终于忍不住了,两眼皮子像坠了铅一样合上,开始恍惚间感觉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上,而该死的叶空山正立在床头,为她殷勤地摇着扇子,就好像戏文里伺候皇帝的太监。

  不过这个古怪的梦境并没有持续太久,叶空山忽然间变成了一个被倒吊着的死人,满面鲜血地凝视着她,她的身子—斜,险些从树上栽下去,幸好及时惊醒并伸手抓住了树枝。出了一身冷汗的同时,她也清醒过来,连忙把视线转到院子里。

  她觉得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刚才是货真价实地睡着了,她抬头看了一眼云层和月光的变化,确信自己最多就眯了两分钟的跟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看看院子里走过的护院们,一个个都是懒懒散散无精打采,显然这样护卫也让他们觉得劳累难忍。

  这真的是小题大做么?岑旷心里嘀咕着,目光散漫地扫向文宅的各处角落。忽然之间,她看到一个黑影飞快地从文宅后院翻墙而出。

  那是什么人?岑旷一下子警醒起来。她想要去追赶,但离得太远,黑影已经很快跑得不见了,除非她真成了住在树上的羽人,否则铁定追不上。她放弃了追过去的念头,但心却悬了起来,总觉得这个黑影背后是不是有点文章。

  想来想去,岑旷还是从树上跳下去,然后翻墙进入了院子里。她并没有故意放轻脚步,尽管如此,仍然在走出好几步后才被发现,在一片“什么人?”的呼喝声后,她已经被围住了。

  岑旷掏出叶空山给她做的假腰牌,在护院们面前晃了晃:“捕快。赶紧带我去见见你们家的主人,快点!”

  护院们虽然对于如此年轻貌美的一个小姐竟然会是捕快有些惊疑,但叶空山的腰牌做得可以以假乱真,而岑旷看上去倒也一脸正气不似女飞贼,所以他们没有犹豫,把岑旷带到了文瑞的卧室外,敲响了门。

  门里没有任何反应。护院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声音在静夜里传出去很远,文瑞却仍然不出一声。岑旷陡然意识到不妙:“快把门撞开!”

  文瑞的房门相当结实,所以负责撞门的护院也鼓足了一口气,但没想到力量还没使足,门就轻松被撞开了,原来这扇门根本没有锁上,只是虚掩住的。他猝不及防地滚了进去,头重重碰在一个硬物上,险些晕了过去。

  但紧跟着抢进房的岑旷才真是恨不能一头晕过去。借助着清朗的月光,她看得很清楚,那个倒霉的护院一头撞上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个装满水的水缸。而水缸的上方,正倒吊着岑旷一直苦苦监视着的文瑞。没错,和前两起案件一模一样的死状,五花大绑倒吊着的身体,漫在水里的头颅,用羽族文字刻在身上的诡异童谣。文瑞和他的伙伴严于德一样,按照童谣里的说法,“他们把我头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头按在水里”,就这样失去了生命。

  岑旷捧着头,慢慢坐在地上,心里直想把自己一刀捅死。两分钟,她仅仅是睡着了两分钟,惨剧就在两分钟里发生了。这两分钟的疏忽,让她若干天来的辛苦监视全都白费了。虽然文瑞的死证明了她的猜想是正确的,而叶空山的判断有误——文瑞自己也是凶手的目标,但现在人已经死了,错误或是正确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忽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捕快真是太不称职了,而这个行当一旦出现什么错误疏漏,损失的就会是他人的生命,哪怕只是一个人品低下令人鄙夷的奸商的生命。

  护院们和闻讯而来的管家仆人们围在一旁,一个个不知所措,有一些担心东家的死会让自己遭到牵连怀疑,已经悄悄拔腿开溜了。剩下的在那里拿不定主意是该先报官还是该先把尸体解下来,可是“官”现在不就在地上坐着么?

  忽然一个仆人喊了起来:“动了!老爷动了一下!”

  岑旷慌忙抬头,果然看见文瑞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她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用秘术割断了绳子,然后招呼其他人把文瑞拽了出来。然而伸手探一下鼻息,文瑞的呼吸早已停止,脉搏也完全没有了。

  那只是尸体的正常痉挛而已。

  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没了,岑旷终于忍受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后,岑旷发现天已经亮了,自己仍然躺在文瑞卧室的地上,只是身下多垫了一层褥子。她抬头一看,文瑞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估计是被送到了仵作那里,而叶空山正在卧室里左右查看着。两人视线相对,都能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出一点愧疚的影子。

  叶空山先开了口:“是我的错。我做出了错误的推理,否则的话,我会亲自来这里守着,也许就不会让他得逞了。”

  岑旷摇摇头:“都得怪我。我不该睡着的。”

  “你睡着了多久?”叶空山问。

  “最多两三分钟,”岑旷回答,“所以我想不通对方怎么能就在我的监视下完成这个复杂的杀人步骤,而完全不被我听到点动静。光是吊起来还好办,可还有那么大的一口水缸啊。”

  “这的确是个问题,”叶空山若有所思,“如果你确定只迷糊了那么一小会儿的话,动作再快的人也没法完成这些工序的。”

  岑旷叹口气:“也许是我之前就有麻痹大意的时候,以至于有些响动没有听到。”

  “我倒不这么认为,”叶空山说着,忽然转移了话题,“就在天亮之前,我所要的调查结果也到了,一看我就知道我的判断出了锗,所以我赶紧跑到这里来,没想到已经出事了。”

  “你之前的判断到底是怎么样的?”岑旷问,“文瑞都已经死了,你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当然可以了,”叶空山从文瑞那张红木床下爬出来,蹭的一脸灰,“等你回家睡够了觉,晚上我就告诉你。”

  人已经死了,虽然很不痛快,但岑旷总算可以抛开一切先大睡一觉了。梦里交缠着种种诡异的场景,这些日子里的所见所闻就像是各种各样的原料,混在一起炖出了一锅大杂烩。她梦见自己成为了九州的女霸主,站在殇州最高的雪山上向下俯瞰,却看到灰蒙蒙一片无穷无尽的海水;她梦见羽族发动了战争,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让人们只好顶着锅盖出门过日子;她梦见两个死去的玉石商人在她面前诉苦,说他们蹲在树上太难受了,实在不想继续监视院子里的杀手了。最后她见到了叶空山,叶空山被捆得结结实实,倒吊在房梁下,脸浸在一池鲜血中,身上写着几个字……

  睁开眼睛时,叶空山正坐在桌旁,一边喝酒一边往嘴里扔花生米,她这才安下心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你睡得很不踏实,”叶空山说,“又喊又叫的,梦见什么坏事了?”

  “很多很多,”岑旷说,“我还梦见你也被吊起来了,但身上刻的不是那首童谣,而是另外几个字:这就是不称职的捕快的下场。”

  叶空山把一颗花生米囫囵吞了下去,被呛得咳嗽连连,好半天才喘过气来:“这大概是说明你心里觉得我不够称职吧。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次我的判断的确失误了,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思路的过程还是可以让你借鉴一下的。”

  “当第一起杀人案刚刚发生,我就有了一个怀疑,”叶空山说,“这很有可能是某种故意诱人入彀的布局,目的就是转移视线,隐藏凶手的真实身份和真实目的。遇到类似连环杀手的案件,产生类似想法也是合情合理的。当我了解到严于德有一个关系紧密的合作伙伴时,立刻就把他列为头号嫌疑犯。”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只是传书要宁州的同行帮我调查这两人的生意背景,而把主要精力放在奔走于青石城一带,查访那些和这两人有生意杰出的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他们的关系得到的结果非常耐人寻味,这两个孙子虽然是生意伙伴,但彼此关系并不是很融洽,特别是这两年开始和羽族进行走私生意后,更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严于德贪财,希望把这条线长时间地做下去;而文瑞却力求谨慎,屡次劝对方见好就收,赚够了就撒手,安心做点不违法的正经买卖。”

  “如果走私赚得很大的话,严于德肯定不愿意放弃。”岑旷说。

  “那是一定的,”叶空山回答,“我简单给你解释一下玉石生意的事儿吧。宁州的玉产量不高,但羽人爱虚荣、讲排场,王公贵族对玉的需求量很大,把宛州的玉石弄到宁州去卖,价钱至少翻一倍。国家看了当然眼红,所以把对羽人的玉石生意收到自己手里,声称这是国家重要资源,禁止民间商人私自买卖。但是利字当头,很多人也顾不得什么律法了。”

  “也就是说,严于德要钱,文瑞要保命,这是他们的根本分歧,”岑旷想了想,“所以你觉得,最近风头越来越紧,文瑞肯定拼命想收手,而严于德不同意,所以他就下了毒手?”

  “这就是我一开始所推测的,”叶空山摇摇头,“而且第二个死者的出现更加印证了我的猜想,我觉得文瑞会制造出利用童谣连续杀人的假象,洗脱自己的嫌疑。最让我坚信这一点推断的证据是,在这几天的调查中,有人告诉我,半个月前,文瑞曾经和一名道上有点名气的杀手接触过。”

  “杀手?”岑旷一惊。

  “没错,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找杀手是为了什么,但推想一下文瑞身边最想要杀死的人,除了严于德,也没有别人了。但现在他自己也死了,所以我的想法肯定是有问题的。何况,从宁州得到的信函告诉了我一点新的消息,让羽族报复杀人显得更加可信了:他们俩在宁州捅下了大漏子,这也许才是连文瑞都不得不同意赶紧清货停止生意的原因。”

  “大漏子?他们干吗了?”

  “这两位爷遇上了一个笨蛋羽族低级贵族,是一个刚刚花钱买来一个官位的财主。羽族人很重视出身,此人即便做了官,还是被人看不起,于是想走风雅路线,买一块极品好玉去巴结当地城主。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贵族买玉的目的,以为他只是想要买块好玉自己收藏,看他一副外行的模样很好骗,拿了一块染过色的次等玉糊弄了他一大笔钱。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这位贵族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被城主狠狠一通训斥,羞愤之下,服毒自尽了。”

  岑旷“啊”了一声:“那可是大官司。”

  叶空山耸耸肩:“可不是么?这个贵族虽然并不受欢迎,但只要‘人类奸商害死了一个羽族贵族’这样的消息传播出去,哪怕死者原本十恶不赦,也足够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我那边的眼线告诉我,有很多羽人都想要严于德和文瑞的命。这样的情节,恰恰和《多兰斯城邦的阿克西》所叙述的内容相吻合:羽人受了人类欺凌,于是要复仇。”

  “难道真的是羽人下的手?”岑旷皱起眉头,“那样的话,恐怕最后战争就难以避免了。”

  叶空山笑了起来:“你反正不是人类,怕什么战争呢?”

  “我们魅获得生命并不容易,”岑旷回答,“看到任何生命化为乌有,对我而言都不舒服,对了,你上次跟我说,即便依照你的推理,凶手的布局也有一个大破绽,是什么呢?”

  “我当时觉得,文瑞即便要设局杀害严于德并转移他人注意力,也不应该正好使用羽族的传说,”叶空山说,“那样的话,人家顺藤摸瓜,说不就揪出了他们俩的走私案,那岂不是引火自焚?现在看来,我实在应该沿这一思路往下,就能避免一些错误了。”

  叶空山把自己和岑旷得出的粗略结论告诉了黄炯,黄炯不动声色,让两人什么都别干了,先好好休息几天。但他们实在闲不住,延续着之前的思路继续往下推演,却慢慢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发现了一些新的问题,令思路不得不重新开始。岑旷正在摩拳擦掌的时候,一盆冰水却兜头浇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