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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胸有丘壑

  京城南面二三十里地,是红枫山。山多红枫,时值深秋,寒风吹得林间枫叶飒飒作响,又是荒鸡时分,黑蒙蒙一片。

  崔亮在向南的官道上疾行,寒雾让他的眉间略显银白,呼出来的热气瞬间消散在寒风之中。

  他回头向北望去,低低道:“相爷,你所谋事大,我实不敢卷入其中。崔亮这条贱命,只想留着走遍天下,游历江湖,就不陪你玩这危险的游戏了。”

  他再低低地唤了声“小慈”,轻叹一声,终回转身,继续前行。

  北风呼卷过他的耳边,隐隐送来铁蹄之声。崔亮面色微变,深吸了口气,闪入官道边的枫树林,攀上一棵枫树,将身形隐入黑暗之中,透过树枝,望向下方官道。

  蹄音如雨,踏破夜空的宁静,“玉花骢”熟悉的嘶鸣声越来越近,裴琰的轻喝声清晰可闻,崔亮面色黯然,屏住呼吸,就连眼睛也只敢睁开一条小缝。

  “玉花骢”自官道上疾驰而过,崔亮略略放松,却仍不敢动弹,心中叹服裴琰心机过人,竟还是猜到自己要从这红枫山南下,星夜追截,看来只有在这林间躲上一阵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崔亮躺于枝桠间,仰头望向天空冷月寒星,感受着寒冷的夜风拂过面颊,眼前一时是师父临终前的殷殷嘱咐,一时是裴琰俊雅的笑容,一时又是江慈无邪的笑容,心情复杂难言。

  蹄声再起,他侧头眯眼望去,朦胧夜色中,玉花骢慢慢自官道上走过,马上之人看不清面容,但从身形来看,似是无精打采,全无来时的急怒,透着沮丧之意。

  崔亮看着这一人一骑自山脚而过,慢慢消失在京城方向,心呼侥幸,却仍有些警觉,再在树上小憩一阵,睁开眼,估算着已是日旦时分,裴琰应早已回到京城,方滑下树来。

  他拍了拍身上树屑,再望向京城方向,默然片刻,负起行囊,向南而行。

  再行数里,已到了窑湾。此处是一个三叉路口,向南共有两条大道,三叉口的东面,是一条潇水河的支流―――柳叶江,如一弯柳叶包住红枫山,形成一个江湾,故名窑湾。

  在三叉路口西面的山峰上,建有一座离亭,具体年代并不可考,只知匾上之字乃前代大儒高唐先生所题――望京亭。木亭依峰而立,如临渊而飞的孤鹰,超然绝然。

  崔亮在三叉路口犹豫片刻,提步向渡口走去。他知只要在这渡口想办法躲到天微亮,找到船只,放水南下,便可脱离险境。可刚迈出几步,他便心中一惊,停住脚步,望向道边树下的那个黑影。

  裴琰负手从树下慢慢走出,微笑道:“子明要走,为何不与我直说,也好让我备酒为子明饯行。”

  崔亮眼神微暗,沉默一瞬,轻声道:“累相爷久候,还将玉花骢让他人骑走,实是抱歉。”

  裴琰笑道:“只要能与子明再见一面,便是千匹玉花骢,我也舍得!”

  他抬头望向半山腰的望京亭:“不如我们到那处登高迎风,我也有几句话,要在子明离开之前,一吐为快。”

  “相爷请。”崔亮微微侧身,跟在裴琰身后,登上望京亭。

  裴琰负手立于亭中,仰望浩瀚天幕,素日含笑的面容平静无波。

  崔亮立于他的身侧,遥望空蒙夜色,听着山间枫涛吟啸,只想抖落浑身尘埃,融入这一片空明之中。只是身边的人,恰似那一道枷锁,两年来禁锢了他的脚步,在这霜夜,他又急追而至,终让自己功亏一篑,陷入滔天的风波之中。

  他暗叹一声,低声道:“相爷,我志不在京城,您又何苦费尽心机将我留下?!”

  裴琰转身直视崔亮:“子明又何尝不是费尽心机,利用江姑娘作幌子,将我骗过。若不是安澄机灵,见子明去了红绡阁,觉得有些不对劲,细细查过回禀,我与子明,岂不是再也无法相见?!”

  “相爷又是如何得知我一定会走这红枫山?”

  “子明故布疑阵,这两日都来红枫山勘查地形,想的就是让我一旦发觉你离开,认为你不会走这边,又让红绡阁的软轿转去西南,安澄都险些上了子明的当。”

  崔亮苦笑一声:“还是相爷对我看得透彻。”

  裴琰叹道:“子明啊子明,你又何苦如此?我待你确是一片至诚,我裴琰这些年,广揽人才,礼贤下士,其中有当代鸿儒、名家大师,却都未曾有一人,令我象对子明这般用心的。”

  崔亮忍不住冷笑:“相爷两年来派人时刻盯梢于我,确是用心。但您无非看中我是鱼大师的传人,识得那‘天下堪舆图’,为的是让我将那图原样绘出,为相爷实现胸中抱负而搅动这九州风雷,改变这天下大势!”

  裴琰微微眯眼:“子明确是深知我心。只是我与子明说句实话,要得到‘天下堪舆图’,找出各地矿藏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叔父。”

  “当年的震北侯爷裴子放?!”

  “不错。”裴琰叹道:“子明,就算是我想得到这图,你又何苦这般逃避,倒象是我要将你杀了灭口似的。”

  崔亮摇了摇头:“我倒不是怕相爷杀人灭口,实是这图关系重大,崔亮不敢轻易让之重现世间,连累苍生百姓,带起无穷战火。”

  裴琰沉默片刻,道:“倒也不象子明说的这般严重。”

  崔亮冷笑一声:“相爷,今日咱们话说得透亮,不用再象过去两年那般惺惺作态,遮遮掩掩。敢问相爷,裴老侯爷处心积虑要这天下堪舆图,又有何用?他一被贬幽州的废号侯爷,求的竟是天下的地形地貌图,是这华朝的各地矿藏,难道不是为相爷异日宏图伟业所求吗?”

  他渐渐有些激动:“相爷,天下若有战事,谁据地形之利,谁就能占据先机。现在华朝政局平稳,并无战事,这图要来何用?!还有,那各地的金银铜矿,更是关系重大,金银之矿自不必说,相爷曾主理户部,这铜关系到百姓民生,您最清楚不过。开铜矿,铸钱币,如若铜钱流通之数失去平衡,财货流通混乱,则会祸害百姓,还会危及库银甚至军饷,最终危害国家根基。敢问相爷,您或者裴老侯爷能利用铸钱之便,将铜玩成银子或者银子又玩成铜钱,从中牟取暴利,但最终受害的又是谁呢?”

  裴琰缓缓道:“子明也太小看我了,我岂是谋这等小利之人?”

  “不错,相爷可能志不在谋这等小利,您谋的是大利,是这天下。可我崔亮,想的是不愿这天下生变,不愿百姓因我的原因而受苦。”崔亮越说越是急促:“单就开矿一事来说,自古以来,采矿便为朝廷所严控。如为公采,用的都是重刑囚犯,如若私采,则更要杀人灭口。师父当年便和我说过,‘一矿万魂’,‘一窟累骨’。我只要想到在那图上每找出一处矿藏,便要造下千万杀孽,又怎能下得了笔?!”

  裴琰沉默不语,崔亮稍稍平定情绪,叹道:“我只后悔当日不该与相爷聊得投机,泄露师承来历,两年来都处于相爷的暗控下,离不了这京城。唉,真是虚掷了这两年的光阴!”

  “所以子明才假装倾心于江姑娘,让我放松警惕,又假装受我之迫,答应绘出天下堪舆图,待我撤去监视你的人之后,星夜逃离京城?”

  崔亮想起江慈,心中有愧,低声道:“我也是无奈之举,相爷这两年盯我盯得厉害,我离不了京城,眼见相爷所谋之局越来越近,危机就在眼前,才行此无奈之举。只是有愧于小慈,这心里―――”

  雾渐浓,天际也开始露出一丝灰白色。

  二人沉默不语,天地间一片静穆,仅余风涌过枫林的声音。裴琰望向远处隐见轮廓的京城,终缓缓道:“子明,今日你话说得够坦诚,我也不再有丝毫顾虑。你说你不愿再见战火,可你这段时日在方书处,以你之聪敏,整理朝中奏章时,心里也清楚,月落族与我朝之间的矛盾日渐激烈,其立国是迟早的事,这场战事免不了;待数年后定幽一带桐枫河上游堰坝建好,趁桓国饥荒,与该国一战、将其收伏也是势在必行;至于南境的岳藩,如皇上决心撤藩,也必要用兵十万以上。未来十年内,这三场战事,关系到天下走势,也非你我之力所能阻。”

  崔亮心中暗叹,也望向北面,此时登高临远,那巍巍京城在微微的晨光下如同星野棋盘。他苦笑道:“相爷说的是事实,崔亮不敢否认。但这是必然之势,却非你我故意挑起战事,我们也只能听天由命,只希望战事能不扩大,平民百姓能少吃些苦。”

  “错!”裴琰猛然转身,凌厉的眼神直望入崔亮心底:“我来问子明,如若我华朝国力强大至四海来朝、百国称臣,军队能所向披靡、横扫天下,我朝的正道文化能慑服狄夷、各族归心,这三场战事,还用得着打吗?

  “若我朝国力强大,军容鼎盛,莫说月落族,桓国早就称臣,岳藩又怎会要挟朝廷这么多年,在朝廷与乌琉国之间进退自如?!

  “若我华朝内政清明,崇儒推宗,月落族就不用一直向我朝屈辱地进贡歌姬娈童,也不会激化其族内矛盾,不会有星月教作乱,更遑论会有月落立国之忧。

  “若我华朝能德披万民,令四海归心,南北各民族之间能和睦相处,又何需上百年来一直陈兵数十万于北境,致使国力为零星战事所累,外强中干,以致赋税日重,百姓负累渐深?!”

  崔亮静静听着,神情渐转复杂。

  裴琰踏前一步,指向远处的京城:“可笑这城内之人,包括那至高无上的人,没人能看到这一点。即使看到了这一点,他们想的却都是保住手中这点既得的利益、保住他们现在坐着的那个位子。

  “皇上当年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为保皇权,多年来,他玩的是平衡制肘之术。用岳藩制约庆德王,又用庆德王制约高氏一族,再往北又是薄公,薄公过去又是桓国。而这些势力呢?各有各的打算,斗得不亦乐乎。有谁想过,要是皇权一统,兵权集于帝君一身,桓国何足为虑?月落一族的癣疥之患又何必延续这么多年?!岳藩又何至于呈尾大不掉之势?

  “子明说不愿见因开矿而累及人命,但子明可知,这些年,户部那窝子蛀虫把持着各地铜矿,又在制钱时玩弄着花样。他们一时令铜价贵过制钱,一时令制钱贵过铜价,收钱熔铜,又卖给朝廷,或熔铜制钱时多层刮皮,从中牟取暴利,各方势力平素争得你死我活,但在这其中却是难得的默契,只瞒着皇上一人,也许皇上心知肚明,他为了平衡各方势力,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可苦了的是谁?还是亿万百姓,危害的还是朝廷根基。

  “若是朝廷有足够的铜矿开采,控制好铜料的供应,又没有各方势力你争我夺,铜钱流通顺畅,银货平衡,百姓安居乐业,因开矿而死的那些少量重刑囚犯又有何惜?

  “子明说不愿见天下燃起战火,子明又怎断定,我要得这天下堪舆图,就一定是要挑起战火?!若是在收月落、平桓国、撤岳藩的战事中得以占据地利,而尽早结束战事,减少军队伤亡和百姓苦痛,又何乐而不为?打造一支强大的军队,令有异心者不敢轻易作乱,减少战事的可能性,又何乐而不为?

  “正如子明所说,天下堪舆图,能带来祸事、危及人命,但它也能稳定这天下、让百姓得益,端看得到它的人如何使用罢了。就象我长风骑十万人马,你说它能掀起九州风雷,但它同样也能平定天下乱局,至少现如今,它能制着薄公十万兵马不敢轻举妄动,压着桓国铁骑不敢南下攻城掠地!

  “子明若是将我裴琰看得如那贪婪残暴之流,这图你自然是拼死也不会让我得到,但子明若是能明我裴琰胸中壮志,就会知那图,落在我手中,比荒废在方书处密室,或是落在他人手中要强上千倍万倍!”

  晨曦隐现,雾却愈浓,将远处的整个京城笼于其中,迷蒙缥缈。

  空中,不知名的鸟儿飞过,划破沉沉白雾,留下一道浅浅的灰影,又隐于浓雾之中。

  崔亮看着那飞鸟远去,听着枫涛的声音,心潮起伏,终退后两步,长揖道:“相爷志向远大,胸怀天下,是崔亮小看了相爷,望相爷见谅!”

  裴琰忙踏前俯身将崔亮扶起,微笑道:“子明切莫如此说,怪只怪这些话,我从来不敢宣之于口,更不曾对子明交心,以致子明误会于我。”

  他松开握住崔亮的手,轻叹一声:“更怪我心机太过,既无法将心中真实所想坦诚告之子明,又不愿放子明离去,无奈下才出此下策,派人监视于子明,致使你对我误会渐深,分歧渐大,而成今夜这等局面!”

  见崔亮低头不语,裴琰又道:“子明,这两年来,你一定把我裴琰看成是冷酷无情、玩弄权术之流。但子明可知,冷酷、擅权并非我的本心。

  “官场本是修罗场、战场更是生死一线间,我不心狠,别人就要对我狠。一直以来,我面对的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但凡我手段平凡一些,心机浅一点,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就拿这次使臣馆一案来说,别人看我心机似海、凌辣狠毒,可我若破不了这案,一来战火重燃,累及百姓,二来我自己相位难保,朝廷势力重新布局,又将是多少人头落地,多少百姓遭殃!

  “可破了这案子,我又为自己惹来了祸端,皇上猜忌于我,这些时日,驻军频繁调动,针对的就是我。子明你说,在这样的形势下,我为求自保,为求实现胸中抱负,而用上一些手段和计谋,这也有错吗?!”

  崔亮见裴琰渐转激动,清俊的眉眼间也带上了一分寥落与隐痛,低叹道:“相爷,天下局势有时非您一人之力所能左右,您何不放下这一切,过另一种生活呢?”

  裴琰苦笑着摇头:“我能放下吗?只怕放下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命丧黄泉之时!”他转向崔亮,语带挚诚:“子明,你只道我挟制于你,为的是求那天下堪舆图,错矣!你的才华,绝不是一幅天下堪舆图所能衡量的。

  “子明,设想有朝一日,我能实现胸中抱负,建立一个皇权一统的强大国度。你若执掌国子监,必可助我推行儒学正道,作育英才,树百代之典范,立万世之师表;你若执掌户部,可帮我令天下银钱畅通,百姓生计能求;你若执掌工部,可为我兴修水利,治理水患,令海晏河清;还可挖渠引水,将华朝之水引至桓国境内,让桓国百姓也受益,解其数百年来干旱之苦,令两国能真正息兵修好。

  “你的才能,绝不仅仅是这一幅天下堪舆图,更不仅仅是我裴琰的谋士和清客,我是要让你做治世之能臣,定邦之伟才!是与我裴琰一起,创立一个大一统的皇朝,立下不世的功勋!”

  崔亮默默地听着,唇边带着一抹苦笑,长久凝望着眼前浓浓晨雾。

  裴琰也不再说话,只是望向浓雾笼罩下的千里平原,万里河山。两个人静静地站着,衣袂在寒风中扬起,飒飒轻响。

  曙光渐亮,山脚下也隐隐传来人声,崔亮悚然惊醒,挪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双腿,走到裴琰身前,长揖道:“相爷,今日得与您倾心交谈,崔亮实是惭愧,本应以这寒素无用之身报相爷一片至诚,但实是师父临终前有遗命,我不得卷入朝堂之争,不得踏入官场,崔亮不敢有违师父遗命,望相爷能体谅我的苦衷。”

  裴琰倒退一步,面上有失望之色。他将崔亮扶起,良久地把着他的右臂,终叹道:“我今日之话,足以被诛九族,却仍留不住子明,唉,看来是天意使然。罢罢罢,子明既志不在此,强留无益,倒还显得我裴琰是心胸狭窄之徒。子明你就离去吧,你放心,我不会再派人追踪于你,也不会再因为你而胁迫江姑娘,她所中之毒,我会替她解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