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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陈淮安手足无措地搓着手,他不愿意惊吓到他视作生命的儿子。苏响一直微笑地看着陈淮安,她想起当初程大栋告诉他,鲁叔一家三口都牺牲了。现在她扳着手指头算,卢加南和程大栋已经牺牲了,如果陈淮安也牺牲了,那刚好也是三个。这样的话,她家就和鲁叔家扯平了。所以苏响话中有话地说,你儿子我一定会照顾好,上学、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光宗耀祖。

  陈淮安说,你什么意思?

  苏响仍然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你放心吧。

  陈淮安怅懵地“噢”了一声,他看到苏响低身抱起陈东,像没有任何留恋一般决绝地向外走去。走到一截围墙边,苏响看到了墙上恣意攀爬着的碧绿的爬山虎,在陽光底下迅猛生长。她仿佛听到了爬山虎在风中生长的声音。她想,多么绿啊。而陈淮安一直都在看母子俩的背影,在他闪烁的目光中,陶大春为自己点了一支烟。

  陶大春凭着敏锐的直觉,他觉得陈淮安已经像一块松动的墙砖了。只要用点儿巧力摇几下,就能把这块砖从墙上拆下来。

  这天傍晚陶大春打电话让陈曼丽从家里送来一瓶藏了好几年的绍兴老酒。陈曼丽说什么事情让你那么兴奋,喝酒就不能回家喝吗?

  陶大春挥了一下手说,你懂什么?你就等着当将军夫人!

  陶大春支开看守和警卫,以及刑讯室的特工,带着酒走进了陈淮安的牢房。

  对于陶大春而言,这一次搜捕是令人失望的。从午夜十二点开始,十多台军车驶向不同的方向,每台车上都配备了一名队长和十名士兵。但是抓回来的却只有一名代号“马头熊”的共产党 地下党 头目。陶大春在办公室里等到中午,直到所有军车都驶回了警备司令部,他才匆匆从办公室里出来,直接到了刑讯室。

  他在刑讯室里见到了唯一的收获,马头熊。这让陶大春脑子里迅速地掠过一个信号,军统内部出现了内鬼,有人泄密了。他开始排查,参加会议的十名特工都有可能泄密,参加搜捕行动的一百零十名士兵也有可能泄密,要想在这庞大的人群中锁定内鬼,比赶走日本鬼子还难。

  但是好在他抓到了来不及撤离的马头熊。陶大春认为,只要马头熊也成了叛徒,那是不是也可以咬出一串鱼来?陶大春亲自审了马头熊,这是一个长着浓眉大眼的中年人。陶大春拍着马头熊的脸叫大哥,陶大春说大哥你招了咱们就是兄弟,你可以吃香喝辣。你要是不招,你的路就只能有一条。

  马头熊说,按你们的规矩是不是先用大刑?

  陶大春愣了一下说,你什么意思?

  马头熊说,你先把该用的刑用一遍吧,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扛得住。

  陶大春笑了,他知道马头熊的意思是死也不招,他也知道马头熊的语气中饱含着一种挑衅。陶大春对身边的特工说,先把手和脚的骨头敲断。

  马头熊昏过去三次,三次都用冷水浇醒了。陶大春坐在审讯桌前对刚醒过来的马头熊说,想好了,我没有耐心。

  马头熊张着所有牙齿已经被敲落的空洞的血糊糊的嘴,口齿不清地说,我想好了,我肯定活不长了。

  陶大春知道,他碰到了一个钢板做的硬货。这让他很不愉快,但是他还是通知苏响接走了陈淮安。按照陈淮安的意思,苏响带着陈东,坐着司机黄杨木的车子在晚上去接陈淮安。在接到陶大春打来电话让她去接人的那一刻,苏响就知道,陈淮安叛变了。

  陈淮安之所以选择夜里离开警备司令部监狱,是因为他怕见到太陽光。他坐上车子的时候,一把抱住了陈东,仍然把陈东吓了一跳。陈淮安抱紧陈东,又腾出一只手揽住了苏响,眼里含着激动的泪水,他说苏响,我以后再也不能抛下你们娘儿俩了。

  陈淮安回到家里洗澡,叫来私人医生为伤口消毒,换上了新衣服。他决定马上离开上海,去香港避避风头。他告诉苏响,第二天中午他会去十六浦码头上船。苏响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她不知道该不该将叛徒要出逃的消息告诉梅娘。直到快天亮的时候,苏响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天中午苏响看到陈淮安上了他自己的司机老金开的车,车子离开了大门。陈淮安在临走前曾经说过,等不打仗了,一家人可以在香港团 聚,现在他出去只是打前站,同时也好在香港避一下风头。苏响不愿把这个消息告诉梅娘,她突然觉得如果陈东没有了父亲,那么三个孩子的命运变得一样的残酷。尽管她没有汇报这一消息,但是梅娘的眼线还是从码头的客运部那儿得到了消息,有一张甲等船票属于陈淮安。

  梅娘那天在屋子里抽了三支烟。她抽烟的时候十来个人围坐在她的身边,大家都昂着头想听梅娘有什么话要说。一片寂静,一直等到梅娘掐灭第三支烟的烟头时,大家才把热切的目光投向梅娘。梅娘说,把他绑回来。

  十多个人蜂拥而出,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只有卢扬和程三思扑闪着大眼睛,一片迷懵地望着梅娘。那天中午梅娘手下的人并没有绑到陈淮安,因为陈淮安没有出现在船上,也没有出现在码头。陈淮安只是虚晃一槍,让老金开车在大街上转了一圈,而他自己其实一直还躲在洋房的另一间屋子里。黄昏时分他突然现身了,手里拎着一只皮箱出现在苏响面前。陈淮安告诉苏响自己要去机场,他没有买机票,而是要搭一个在邮政局工作的老熟人的邮政货班的班机去香港。陈淮安临走前紧紧拥抱了苏响,在苏响的耳边轻声地说,中午组织上一定派人去码头了。

  苏响在陈淮安的怀里问,你怎么知道?

  陈淮安说,我的直觉一向灵敏。我到香港后会联系你,条件成熟了我们一家人全过去。

  陈淮安说完,又抱起陈东,用那张被割裂的红肿的嘴亲了亲陈东,然后拎起皮箱快速地离开了洋房。一会儿苏响掀开了窗帘一角,她看到陈淮安迅速地上了老金从暗处突然开出的车。苏响就在心里感叹,陈淮安一定是学会了地下工作的那一套。

  苏响走到电话机边,看着那部金色的西洋电话机,她觉得十分得奇怪。她总是对这种可以把声音从某处传达到另一处的机器感到好奇,她一直都犹豫着要不要拎起电话机。苏响拎起电话机又放下了电话机,如此反复。连续三次以后,苏响开始拨一个牢记于心的号码。

  梅娘守在书场的电话机边,她完全确定苏响是知道陈淮安去十六铺码头的,但是苏响却没有向她报告。她派出的人马扑空以后,怀着赌一把的心态她守在电话机旁。电话响起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从话筒里钻出来,陈淮安正在从福开森路前往机场搭乘邮政货机。

  电话迅速挂断了。梅娘再次将嘴里的小金鼠香烟掐灭,飞快地离开了梅庐书场。她风风火火地跑到一条弄堂附近时,数名汉子迅速地向她靠拢。梅娘急切地说,机场……

  就在此时,苏响在家里呆呆地站在窗前。她的手里拿着一张白纸,那是她在新婚夜写下的约法三章,上面有陈淮安的签名。苏响把这张白纸折成一朵小白花的时候,脑海里浮起了她和陈淮安一起在米高梅舞厅里跳舞的场景。苏响突然觉得,她仿佛和陈淮安过了很多年,不然她的记忆中陈淮安怎么会有那么得青春勃发或者说少年倜傥。苏响把白纸裁开,折成了两朵小白花,一朵塞在了陈东的手里。什么也不懂的陈东开心地笑起来,他说,妈妈,花花漂亮。

  陈淮安举行大丧以前,苏响去慕尔堂请马吉牧师。那天马吉正蹲在慕尔堂门口喂一群鸽子,听了苏响的请求他一言不发。

  在墓地,一身黑衣的苏响突然闻到了桂花的香味,她知道原来是又一个秋天来了。那天如苏响所愿,天空中下起了雨,这让她想起陈淮安向她求婚的时候,也是一个下雨天。苏响已经记不起来那天来了多少人,来了哪些人。她只记得来的人中有陈淮安那微颤颤如一根风中稻草的老父亲,有陶大春和陈曼丽,还有牧师马吉。她当然也记不起来马吉在墓前说了什么,只记得陈曼丽的肩膀耸动得厉害。她微笑着走到陈曼丽的面前,陈曼丽泪流满面地问,你不难过吗?

  苏响说,他去了该去的地方,那儿满是福祉,有光明和温 暖在等待着他。陈曼丽惊讶地说,你信教了?苏响说,我不信。我只相信黎明就快来了。陈曼丽诧异地说,现在不是天亮着吗?苏响说,你不会懂的。在众人即将散去的时候,陶大春把苏响拉到了一边。陶大春穿着一身黑西服,显出无比的肃穆,却缀着一朵触目惊心的白花。陶大春鹰一样的双眼紧盯着苏响,咬紧嘴唇说,是你杀了他?苏响平静地说,血口喷人!陶大春说,你是共产党 ?

  苏响说,你觉得是那就是,你把我抓走吧。陶大春沉思了良久说,算我又欠了你一条命。那天陶大春回到警备司令部后直奔刑讯室。在刑讯室里他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马头熊。陶大春蹲下身轻轻地拍着马头熊的脸说,再问你一次,招不招?马头熊说,我要是招了……我地下的先人不认我。陶大春的耐心彻底失去,他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边时头也不回地拔槍。翻转手向地上的马头熊连开三槍。

  苏响不信陶大春会不查自己,所以在安顿好所有以后,她离开了陈家,把自己留在福开森路那幢洋房里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苏响是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搬离洋房的,她站在车边望着那幢楼,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儿的生活像一场梦。苏响选择在清晨搬家是因为,她觉得清晨比黑夜更干净更不引人注目,她喜欢清晨潮湿的生涩的空气。

  苏响带着陈东住进了辣斐德路文贤里11号的一个亭子间里。秘密电台仍在运转,交 通员仍然是黄杨木。为了便于工作,梅娘最后让苏响把陈东也送到了她那儿。苏响抱着陈东去梅娘家的时候,打开门她看到梅娘头上戴着一朵小白花。两个同样戴着白花的女人在这个清晨相遇了。梅娘点了一支烟,给苏响也一支。苏响犹豫了一下接过了,任由梅娘替她点着了烟。两个人就在一堆烟雾里面对面站着。她们都没说话,有时候偶尔的相互笑笑,后来她们笑的频率渐次提高,有几次她们简直是在畅快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