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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龙相不置可否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又问:“丫丫呢?”

  露生反问:“你……不知道吗?”

  龙相低声说道:“你叫丫丫来,你总训我,我不和你说话。”

  露生哑然,同时将龙相的状况摸清了七八分——这小子正在慢慢地恢复清醒,然而离正常二字,还有距离。

  当天晚上,露生照例把龙相安置到床里去睡。龙相吃了晚上那份药,按理讲应该上床就睡的,可是今晚异于往日,他一直睁着眼睛。

  露生没法逼着他闭眼睛,所以干脆拧开床头的小壁灯,自己倚着枕头半躺半坐,读一本通俗小说。正读得有趣,他忽听龙相说道:“丫丫其实更喜欢你,我很生气。”

  露生从书页上移开目光,扭过脸去看他。

  龙相蜷缩着侧卧在他身边,不带感情地继续说道:“你其实更喜欢丫丫,我也很生气。”

  然后他扬起脸,去看露生,“丫丫到底藏到哪里去了?我打败仗了,不是司令了,你们都不怕我了,是不是?”

  露生看着他的眼睛,低声答道:“我本来也不怕你,论打架,你从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伸手轻轻抚摸龙相的头发,“我只是舍不得对你下狠手。不是怕你,是疼你。你现在打败仗了,不是司令了,我更疼你了,明白了吗?”

  龙相的脸上没表情,直勾勾地瞪大了眼睛看他。灯光是暖而暗的,只在他的瞳孔中留下小小光点。两人对视了片刻,露生微微地喟叹了一声,随即把心一横。

  “丫丫死了。”他告诉龙相,“我背着你,她背着包袱,我们一起逃,逃到半路遇到坏人——”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他以为自己已经熬过了那股子悲伤,可是讲到最后关头,他还是挺不住了。一滴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滑下,他抬手一抹。

  龙相轻声问道:“再也看不见她了?”

  露生一点头。

  龙相忽然变成了个非常小的小孩子,眼睛睁得很大,字眼咬得很重,要向大人再确认一遍,“再也再也看不见她了?”话音落下,他被露生猛地抱了起来。

  露生紧紧地搂住了他,不管龙相愿不愿意。他双臂僵硬,只是一味地把人往死里勒。

  这时,龙相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露生,你也会死吗?”

  露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手臂渐渐松弛了。他向后一靠,颓然答道:“我到了要死的时候,一定先杀了你。你这小子说疯就疯,你一个人活着,我不放心。”

  “我不想死。”

  露生笑了一下,“别怕,我还年轻着呢,总要到七老八十才能死。还有好几十年,够你活了。”

  露生觉得,龙相现在很明显地在好转了。自己当初估计得没错,他的确只是受了刺激,一时失了神志,和他父亲临死前的那个疯法不是一回事。

  他知道自己打天下打输了,当不成皇帝了,也再不自称是龙了。只有一点现实他始终不肯接受——每天早上或者晚上,他都会如梦方醒似的发现一个问题:“丫丫呢?”

  露生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丫丫死了”。本来是千斤重的四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因为天天说天天说,竟也变得轻了起来。露生甚至感觉这四个字把丫丫从另一个世界拉回了些许。天天提丫丫,就好像丫丫真如龙相所疑惑的那样,是出门去了,是藏起来了。

  露生开始试着带龙相出门。

  出门的时候,两人一定要手拉着手。手拉着手露生都不放心,总怕他一时失控,挣脱自己跑到大街上去。这里的大街上全是汽车,呜呜地开过来开过去,报纸上总有车祸新闻。龙相倒是很自然——露生想起来,龙相活到二十大几,从来没怯过。从这一点看,他还真是天生就有一点贵气。

  但是有一次,一队汽车耀武扬威地驶过大街,露生和龙相站在街边等着过马路,旁边有人议论,说那汽车里坐着新从北方来的某某将军。露生听见了,偷眼去看龙相,结果就见龙相死死盯着那一队汽车,一张脸煞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黑眼珠却像是涣散了似的,变得又暗又大。

  露生知道,他是想起他的好日子了。他当年威风八面,也曾是个少年英雄。倒退些年,这位某某将军的排场,是不能入他的眼的。

  于是拉起龙相掉头迈步,露生不许他继续盯着汽车队伍发痴,怕他再钻进牛角尖里去。两人牵牵扯扯地走出了十几步,露生回头小声说道:“看那干吗?那都是你玩儿剩下的!车里那位再干十年,也挣不下你那份家业来。咱们先在上海住着,等住腻了,我带你出洋去!”

  这一番话说得好,真把龙相给哄过来了。快走两步跟上露生,他茫茫然地向露生笑了一下。像个很年长的哥哥或者很年轻的父亲一样,露生领着他继续前行,给他买点吃的,买点喝的。估摸着他要累了,便带他慢慢地走回家去,让他换了单薄衣裤上床睡觉,或者坐在沙发上织毛线。龙相非常喜欢这种机械单调的重复动作,露生由着他乱织一气,自己坐在一旁看看书读读报,兴致来了,还会给他念个短故事,真当他是个小孩子。

  水波不兴的好日子过到了夏天,露生得了医生的许可,给龙相停药了。

  不再吃药的龙相依然保持着平静,并且也明白“丫丫死了”四个字的含义。露生冷眼旁观,渐渐发现他有心事——他在思念丫丫。

  这样一个小畜生似的东西,竟然会不哭不闹地“思念”!夜里抱着膝盖坐在楼前台阶上,他仰起头看天上的银河,一看能看很久,眼睛里亮晶晶的,不是星星就是泪。

  露生曾从丫丫留下的包袱里翻出些个小零碎。其中有一张丫丫的照片,嵌在一个玻璃框子里。照片上的丫丫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正是最瘦的时候,然而上了照片却不显憔悴,看着只有苗条和秀气。他拿出这张照片给龙相看,龙相看了,却道:“我记得这个,我们那天一起拍了好些照片呢,没有我和她的合影?”

  露生摇了摇头,“没有,就这么一张。”

  龙相的眼睛暗了暗,“有一张,是我坐着,她站着,拍得很好的,她也说好,没有吗?”露生再次笃定地摇了摇头。

  龙相把照片放在台阶上,喃喃地嘀咕:“怎么不带我的呢?”

  露生用一条大手帕把照片包好了,转身把它往屋子里送,心想这小子还是自私,还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丫丫应该爱他,带照片也要带上他的一份。他忽然想向后转去问问龙相,问他如果丫丫活过来了,他往后还打不打她,但他随即又感觉这马后炮打得太无聊。如果丫丫活过来了,那么丫丫一定也不是龙相的人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豪爽的唐小姐为露生介绍了一位小老妈子。小老妈子中午来晚上走,负责一天两顿饭,烹饪的手艺相当不错;露生自己又雇了一名负责洒扫的女仆,加上跑腿看门的半大孩子,也就可以把日子很轻松地过下去了。

  龙相的头脑是彻底地清醒了,甚至连坏脾气都有所恢复。露生对他伺候不周到,他便急赤白脸地骂骂咧咧。还有一次,无缘无故地,他夜里挠了露生一把。露生当时正光着膀子背对他睡觉,结果被他挠出了四道鲜红的抓痕。

  露生见他故态复萌,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便也不客气,把他摁到床上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顿。龙相气得活鱼一般乱翻乱拱,露生骂道:“你还是继续疯吧!你疯了反倒更招人爱,起码吃了睡睡了吃,我养你权当养头猪!”

  在这一场捶与骂之中,露生占据了上风。于是入夜之后,龙相不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了。客房是空空荡荡没法住的,龙相便裹了毯子下楼去睡沙发。露生不管他,天明之后才下了楼,结果进入客厅一瞧,露生吓了一跳,因为沙发上扔着一条毯子,竟然并没有龙相。

  快步走出门去再一瞧,露生这回看到了草地上的龙相。龙相光着膀子,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旧足球,正在跑跑跳跳地自己踢着玩——踢球倒是很好的运动,可问题是他没穿鞋。

  露生不理他,直至吃完早饭了,也还是不理他。龙相倒是很坦然自若,到了下午,在露生昏昏欲睡地听无线电广播时,他悄悄地穿衣穿鞋,竟偷偷跑出了大门。顺着大街向前走,他无所求,也没有要吃要喝的欲望,纯粹只是东张西望地走。他表面上看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子,其实并没有小白脸子的灵魂。双手插兜越逛越远,最后他饿了,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吃,同时心里追忆着前尘往事——自己怎么就忽然间一败涂地了呢?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呢?

  然后新的问题又来了:“我真的是个疯子吗?”

  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对父亲是毫无感情的,为什么那样没感情,他自己有时候想一想,也感觉困惑。因为父亲并没有虐待过自己,就说不好,也不是出奇地不好。现在他再审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他想那也许只是因为怕。冥冥之中自有预感,他那时尽管还是个小孩子,但看着父亲,也感觉到了威胁。

  因为他父亲异于常人,他感觉到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又前后抻了抻衣襟袖口,龙相扭头去看路边的玻璃橱窗,审视自己的影子。头发是短而整齐的,露生把他的脑袋收拾得很有模样;周身上下也称得上干净利落;鞋是灰缎子面的软底鞋,不是新的,他已经连着穿了好些天,但是不知为什么,鞋面一直一尘不染,大概露生会天天给它掸一次灰。

  所以他看起来很洁净、很正常,和他父亲绝不一样。

  他也不抽大烟不扎吗啡,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每天都要晒太阳,很久都没有喝到酒。凭着这样一个活法,他怎么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想到这里,龙相忽然决定回家——回家,睡迟了的午觉,吃水果和营养药片,在草坪上踢那只旧足球。宛如回到十五岁,清爽利落地活。没当过司令,没死过老婆。

  猛地向后一转,他正要迈步踏上归途,却险些一头撞上了一堵墙似的胸膛。扬起脸再往上看,他看到了露生的眼睛。

  露生是个衬衫长裤的打扮,衬衫第一粒纽扣没有扣上,敞开的领口中就腾出了温暖的热汗气味。他很严肃地看着龙相,长久地不说话。

  龙相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但是霸道惯了,也不说话。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露生牵起他的手,扭头领着他往回走。龙相边走边侧过脸看他,看见汗珠子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

  走到半路,露生给他买了一支蛋卷冰淇淋。冰淇淋的蛋卷外面包了一层薄薄的纸,露生低头先把那层薄纸撕了,然后才把冰淇淋给龙相。龙相舔了一口,忽然意识到露生只买了这一支,便把冰淇淋往露生的嘴边送。

  露生一摇头,然后领着他继续向前走。龙相对他察言观色,就感觉他仿佛是很累,连一口水都喝不动了。

  两人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又回了家。半大孩子正在门房里睡觉,其余人等也不见了踪影,房屋内外一片寂静。太阳光毒辣辣、白花花,水泥地面像是要反光,草坪上的绿草也软塌塌地连了片。龙相进了最阴凉的客厅,对着电风扇狠吹了一通。在吹得最痛快时,他忽然想到:“露生呢?”

  他抬起头,从玻璃窗向外望,发现露生从楼内牵出了一条长长的橡胶管子,管子一端连接着水龙头,另一端便滋出了很急的水来。独自站在大太阳下,露生开始给草地浇水。

  推开窗户大喊了一声:“露生!”龙相让他进来休息,然而露生充耳不闻。龙相按捺不住了,手撑窗台纵身一跃,跳出窗口跑向了露生。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露生身边,他开口问道:“你不热吗?”

  露生盯着哗哗的水流,动作停了。

  龙相这回赔了一点小心:“露生,你生气啦?”

  露生没回答,只举起水管对准了自己的脑袋。龙相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同时只见水流砸在露生的脑袋上,露生的衬衫在一瞬间便湿透了。

  阳光很热,水却很凉。露生把水管往草地上一扔,然后抬起双手用力一抹脸,转身迈步走向了楼内。

  在两个小时前,他刚发现龙相不见了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个人又疯了——疯了,跑了,再也找不到,死在外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