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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卫灵公第十五

学会接受失败

原文

《卫灵公篇第十五》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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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陈列,就是列阵,军阵,打仗。“俎”和“豆”,都是祭祀用的礼器。卫灵公问孔子打仗的事。孔子说:“祭祀礼仪方面的事,我学过。军事方面的事,我不懂啊!”不回答他。不知道这时候卫灵公是想对谁开战,问孔子。孔子一定是不赞成,所以不回答。因为在之前,孔子上一次来卫国,他曾经鼓动卫灵公伐蒲,卫灵公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并没有行动。可见孔子并不是不愿意谈军事,他是看战争的正义性。

“明日遂行”,第二天,孔子就带着弟子们离开卫国了。孔子和卫灵公,总是有缘无分。第一次来卫国,灵公给孔子六万石俸禄,但不给具体工作安排,孔子走了。第二次孔子回来,卫灵公大喜,出城郊迎,那是相当大的礼数。但是卫灵公自己年纪也大了,怠于政事,只想跟孔子聊天,还是不用他干事,孔子又走了。这是第三次孔子入卫,卫灵公问孔子军事问题,孔子很郁闷,灵公始终看不到他的价值,就像那位叶公,请了孔子去,但既不接受孔子的思想,也不懂得孔子的价值,留下叶公好龙的成语。

在《史记・孔子世家》里,还记载了一件事,卫灵公问陈的第二天,又找孔子聊。孔子么,继续侃侃而谈治国之道,这时候,天上有大雁飞过,灵公心不在焉,抬头看那飞雁,孔子一看,哎呀!跟他说多少都是白说!彻底死了心,走了。

当年夏天,灵公就去世了。两人再无交集。

孔子离开卫国,在陈、蔡、叶几个小国之间辗转,之后接到楚昭王邀请,请孔子入楚。这时候陈、蔡两国的大夫们商量,孔子入楚,楚国一定强盛,对我们不利,于是派人把孔子围困起来,不让他走,要把他困死。

这就是这些权臣的思维,既然孔子到哪个国家,哪个国家就能强盛,为什么不请他到我们这儿来呢?因为他来了,对我们国家有利,对我们自己的权位则恐怕就不利,所以一定要排斥他,坚决不能让国君用他。孔子颠沛流离,一直得不到重用,原因就在这儿。楚昭王想用他,也是被贵族们阻止了。最早齐景公想用他,是晏婴坚决反对阻止的。

老板想用个人,不容易啊!外来优秀人才是高管团队的竞争对手,所以要让人雇用比他强的人,需要每个人的胸怀,也需要公司的用人机制。我跟企业开会多了,经理人一发言,我就知道他的话,是在跟我讨论工作,还是在维护自己的权位。只有职业精神强、工作能力强、自信心强的人,才能一心讨论事儿该怎么干。一旦没自信,就处处把保护自己放前面。乔布斯恨史考利,说他们之间的分歧根本不是什么意见分歧,乔布斯想的是苹果公司怎么办,而史考利的思考标准是自己的权位怎么办,就是这个道理。

孔子和弟子们被围困起来,出不去,又没有补给,断粮了。弟子们都饿得站不起来,有点红军长征过草地的味道。这时候孔子干什么呢?继续每日带着弟子们讲习礼仪,弦歌不绝,饿着肚子嘛,小声点唱,也要唱!

子路接受不了了,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他对老天爷有气,恐怕对老师也有气,他就去找老师了:“君子亦有穷乎?”君子也有这么穷困的时候吗?

孔子回答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固然也有穷困的时候,但君子穷困的时候,还是君子。小人穷困,就乱来了。所谓狗急跳墙,他什么都可以干。君子再急,不该干的他还是不干,该干的他继续干。

子贡也受不了,不给老师好脸色,我们跟了您,困这儿,您拿出点办法来,给个指示啊!还天天带我们背书唱歌哪!孔子问子贡:“子贡啊,你以为我学得多、懂得多、本事多吗?”子贡说:“是啊,不是吗?”孔子说:“不是,我就是一条道,一以贯之。”

“一以贯之”的说法,说服不了大家,一以贯之地饿肚子吗?孔子知道大家都有气,挨个找几个主要弟子单独谈话。

先把子路叫进来:“子路啊,你说说,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子路心想,老师平时不是教导我们,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吗?啥事都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于是回答说:“我想是我们的仁和智都还不够吧!因为仁不够,别人还不信任我们;因为智不够,所以别人不愿意施行我们的学说。”孔子回答:“是这样吗?如果仁义达到了就能得到信任,伯夷叔齐怎么会饿死首阳山呢?如果智慧够了他的学说就能得到施行,王子比干怎么会被纣王残杀呢?”

再把子贡叫进来:“子贡啊,你说说,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子贡说:“老师的学说极其宏达,但是标准太高了,以至于没有国家能容得下您。老师能不能稍微降低一点标准,接点地气,让您的思想能落地呢?”孔子说:“子贡啊!我们做学问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改变世界,不是为了迎合世界。你不修明自己的学说,继续精益求精,却想去迎合世人,你的志向太不远大了!”

下一个,颜回。“颜回啊,你说说,我们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颜回说:“夫子之道恢弘巨大,天下不能容。而天下不能容下老师,不仅不会让老师之道减色,而是更显出老师的君子本色!老师的学问还不够修明,是我们的耻辱,是我们学习进步努力不够!老师之道如果已经修明而不为所用,那是当权者的耻辱。”颜回一席话,把孔子说开心了,笑着说:“颜回啊!以后你如果发了财,我给你当管家!”

这三段对话啊,深刻到骨子里了,要反复琢磨,切己体察。

先说子路那一段,这是讲“接受”。要能接受失败。子路为什么愤懑啊,因为他不接受。老师问他,他的回答,并不是自己的真正思考,而是根据之前向老师学习的内容,认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是“正确答案”。子路在《论语》中出现次数很多,是跟老师走得最近的几个弟子之一,但他真的是没学到老师的思想。没有学到,是因为没有切己体察,事上琢磨,知行合一。

子贡呢,他世俗事务本事最大,擅长权变,他就要老师行权变,把标准降低一点嘛,先做起来。但这个,适合子贡,不适合孔子,因为孔子是圣人,是巅峰。当你要做巅峰,代表最高标准,你就是巍巍昆仑,不动如山,绝对不去迎合屈就。不用就算了,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一辈子没机会,还可以著书立说,传之后世。所以孔子说子贡志向太小了,他远远没达到老师的境界。虽然他后来做大官,发大财,但他也明白自己和老师的差距。

颜回呢,颜回是真正的首席弟子。可惜呀!可惜呀!颜回死得太早了,我们无法想象,如果他能长寿,继承孔子的事业,会开创出什么样的新天地。困饿陈国的后话,是孔子派子贡出使楚国,楚昭王派兵解了孔子之围。

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忠恕之道,用民间的俗话来说,就是四个字:将心比心

原文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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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对话,我们在上一节介绍过了,按《史记》记载,是发生在孔子和弟子们在陈国被困绝粮的时候。孔子对子贡说:“子贡啊,你认为我是对天下事物之理,件件穷究,事事学习,所以学得多、记得多、懂得多、会得多吗?”子贡说:“那当然了!同学们跟老师学,就是老师无所不知啊!”说完想想不对劲,老师问这个问题,肯定有什么话要说,马上又补一句:“不是吗?”孔子说:“当然不是!我是一条道,一以贯之!”

“吾道一以贯之!”在前面《里仁篇》,孔子跟曾子说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孔子对曾参说:“曾参啊!我的道,就是一以贯之!”曾参说:“明白!老师!”老师出去了,其他同学没听懂,问曾子:“老师跟您说什么啊?老师一以贯之的道,是什么啊?”曾子说:“就是忠恕之道。”

所以有人问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忠恕之道了,忠恕之道,用民间的俗话来说,就是四个字——将心比心。儒家讲日用常行,儒家思想,和中国的民间智慧是一体的,都是讲日常生活。就像禅宗讲修行是什么,就是挑水砍柴。

忠恕之道,将心比心,落实到行动上是什么呢?“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你想得到的,让别人也得到,或者让别人先得到。因为你想要的,你就知道别人也想要。忠于自己的内心,就懂得别人的感受和诉求。恕道呢,就是反过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想遭遇的,不要施之于别人。

道理都懂——不对,纠正一下,不是都懂,是都听说过,但是都不懂,要做到了,才懂;做到多少,才懂得多少——这就是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

天下之事,多如牛毛,你能多学而识之吗?这就是我们说的学习第一大病——老想学“新东西”!一听老师讲课——哎呀!这个老师不行,没讲什么新东西!或者对一些骗子老师、妖怪老师趋之如鹜,如痴如醉,为什么呢?因为那老师讲的都是新东西!都是在别的地方听不到的!这就离开了正道,入了魔道,入了王阳明说的“断蹊僻径”。“老东西”你都会了吗?没有一件会的,只是听说了,晓得几个词,就以为会了,要去学几个新词。这有什么用?

所以孔子,是把他的忠恕之道贯穿在他的整个学问和行动中,这才是真学习!

我们小时候,教室上往往挂着一幅标语:“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学海无涯,是庄子最早提出来的,原话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己。”人生有涯,而学海无涯,以有涯的人生,追求无涯的知识,那人一定挂了!

所以看别人的话,不能只看半句。你为什么苦呢?你用有涯的人生去追求无涯的知识,永远只能得到学海的极小极小的一丁点,那当然苦!因为你学习了一辈子,从来就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学习!因为没有能知行合一。

没有苦难,就没有进步,一帆风顺,是不能到达彼岸的

原文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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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这是呵斥子路:“仲由!能真正知道德的人,太少了!”孔子语气里,子路也被包含在不知德的人里面了。后人猜测,这句话是在“子路愠见”时说的。就是前面讲孔子在陈被困绝粮,子路气呼呼地进来找老师发泄情绪。

“知德”,要知道什么样的德呢?张居正说,义理之得于心者谓之德,如果你不是真的懂了、透彻了、心里明亮了,实实在在自己身上有了这个德,你就不能体会到其意味之深长和真切。

如果一个人真正知德,则性情际遇之乐,自然充足,他一定是安心的、充实的、快乐的。而偶来的各种好的坏的遭遇,对他的安心、充实和快乐,既无所加,也无所损。大到用舍行藏,就是我们反复讲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小到死生祸福,都不能动摇他的心。这样来看,能知德的人,又有几个呢?在陈受困,子路就愤懑不堪,以至于对老师都有了怨气,他就是不知德的人啊!

“德”,我们从小就受教育,要正直,要善良,要尊老爱幼,要努力拼搏,要勤奋上进,还有五讲四美三热爱等等。但我们一直没有被教导,德,是内心强大,是安心,是生知安行,是用舍行藏,死生祸福,不动于心。这不能不说,是品德教育的一个缺憾。

“德”,是知行合一,你不能说这道理你晓得了,你一定是遇到了那事,在那艰难困苦中磨炼过,真正成长起来,才有了这德。在陈受困,就是对孔门弟子们的一次洗礼,前面记载的孔子和子路、子贡、颜回的谈话,已经说得很透了。《荀子・宥坐》里记载,孔子当时,还跟子路说了一段话:“由!居!吾语女:昔晋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仲由!坐下!我告诉你。从前晋公子重耳的称霸之心产生于流亡途中的曹国,越王勾践的称霸之心产生于被围困的会稽山,齐桓公小白的称霸之心产生于逃亡之处莒国。所以处境不窘迫的人就想得不远,自己没奔逃过的人志向就不广大,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流落在这桑树底下,明天就不能得志呢?

窘迫和苦难,给君子一个看自己、看别人和看世界的角度,没有苦难,就没有进步,一帆风顺,是不能到达彼岸的,总要有艰难困苦、惊涛骇浪,才能成就大智大德。

孔子的无为而治,就是要把培养人,作为自己最大的作为

原文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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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能无为而治的,我看就是舜吧?他做了什么呢?就是自己恭恭敬敬,南面而坐而已。”无为而治,这是道家思想,是老子提出来的,孔子怎么也讲无为而治呢?这一句,真有一番讲究。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主,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庄子更极端,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天下大乱,都是你们这帮“圣人”折腾出来的!一切自然而然,你管人家干吗!那人,本来就孝敬!你提倡孝敬,还立贞节牌坊,整出一帮伪君子出来。人们是否相爱,是否相敬,是否贞洁,都是天性,用得着你来管吗?

儒家和道家的无为而治啊,有区别。道家的无为而治,那是真无为,你什么也别管!儒家的无为而治呢,主要是强调要管住自己,别管别人,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切都在于修身,在于管自己。但是,由于修身的目的是平天下,所以是以平天下,以示范效应,以“絜(xie)矩之道”,以“模仿率”为标准的修身。絜矩之道,是《大学》里提出来的,就是我先给大家做个示范,做个样板,立个规矩,定个标准,大家自然会按这个来做。就像在酒桌上,有人说:“我先打个样!”他一口喝多少,大家照着这样板喝多少,这就是絜矩之道。道家没有什么絜矩之道,你啥都别管就行了,也不用管自己。所以道家的无为而治是真无为,儒家的无为而治是严格要求自己,不是强迫他人,而是影响带动他人。道家和儒家相通吗?王阳明说得最准确,叫“毫厘千里”,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是一回事!

刘宝楠引用《吕氏春秋》说:“昔者先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响者不于响,于声;善影者不于影,于形;为天下者不于天下,于身。”这都是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凡事要知行合一啊,这治天下,无为而治,什么也不做?学者可以在课堂上这么讲,那真正坐在治天下的位子上的人,他来学习这一段,他就有不一样的说法,这就是张居正。张居正讲,孔子为什么说无为而治的只有舜呢?因为前面尧给他打下了完美的基础,而手下呢,又有禹、稷、契、皋陶、伯益等一帮贤臣。所以他能无为而治,换个人,换个前提条件,就做不到!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也有一千本《论语》,因为都要切己体察,知行合一。张居正是宰相,他得日理万机,无为而治只是梦想。我们自己呢?作为领导者,要想无为而治,就两条:一是絜矩之道,率先垂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二是不惜代价培养人,只有成就他人,手下人有为,你才能无为而治。张居正说:“善法舜者,尚于其敬德任贤求之。”就是说这两条。只是我再引申一下呢,任贤,不仅是能发现、引进、任用,更重要的是自己培养。无为而治,就是要把培养人,作为自己最大的作为。

中国式修养的最高境界就是免于祸患

原文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mò)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华杉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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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是行所通利,走到哪儿都行得通,或者我们俗话说的吃得开,干啥都好使,别人支持你,愿意帮助你。子张问老师怎样才能行得通,据《史记》记载,也是在被困于陈蔡之间,绝粮的时候。遇到了困难,甚至全体人都有性命之忧,大家都有问题要问老师,看老师怎么回答,怎么办。

孔子的回答呢,一以贯之,还是那些老话:

如果你说话忠诚可信,做事笃实恭敬,即使到了蛮貊之邦,你也行得通。“蛮”,是南方少数民族;“貊”,是东北方向的少数民族。如果你说话不忠信,做事不笃敬,就是在自己家乡也行不通!“州里”,二千五百家为州,五家为邻,五邻二十五家为里,指自己家乡。

所以,要随时把忠信笃敬四个字放在心里,你站着的时候,就好像“忠信笃敬”四个大字立在你正对面一样;乘车的时候呢,就好像这四个字刻在衡(车前的横木)上。时时刻刻不忘忠信笃敬,就走哪都行得通!子张听了,把“忠信笃敬”四个字,写在自己束腰的衣带上。

忠信笃敬,我知道吗?只能说“我听说了”,知行合一,证悟到了,才算知道,做到多少,体会到多少,就知道多少;没做到的,继续不知道,继续修。“圣人不知,所以能知,小人知之,所以不知。”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是圣人,因为知道自己不知道,所以要学习,要践行,就能每天多知道一点。认为自己全知道的,就是小人,因为都知道了,就不用听你废话了,那也就永远没机会知道了。

忠信笃敬,我说说我体会到多少:

先说忠和信,司马光一句话,高度概括:“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忠,就是对别人的事,要尽心。一件事没办成,我们常说:“我尽力了。”这时候要问问自己:“尽心没有?”往往就是没尽心,甚至根本没走心,只是去走一遍过场,没做到就算了,就用尽力来交差了。没有全力以赴,没有不遗余力,因为没动脑子,没尽心。尽心竭力,才叫忠。下对上,要忠,孔子说:“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同样,上对下,也要忠。孔子的忠恕之道,忠道是什么呢,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成就他人,这就是领导者对下属最大的忠。“忠”,就是心中始终装着别人。“信”,就是诚了。司马光说“不欺于己曰信”,一语中的,朱熹说过:“诚者何,不自欺也。”不欺骗自己,就是诚。因为你若要欺人,必先自欺,给自己找理由,骗得自己“心安理得”了,再去欺负别人,自欺欺人,还要欺神,自欺是起点。所以修身,要从自己,从起点,从根子上用力。一件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真是为了正义公理,还是为了我自己?

所以这个诚信啊,不是简单的说到做到,守信用,而是一种很深很深的修养,《大学》讲“诚意正心”,《中庸》讲“至诚无息”,无息,没有停息,永远都是至诚,无息则博厚,厚德载物;无息则悠远,永续经营;无息则高明,活在他人想象之外,那真是最行得通、吃得开的大道。

“笃”,是笃实,忠实,厚实,靠谱!就是个实在人!如果你能让人家夸你,说你这个人实在!靠谱!那比什么评价都管用!实在人,谁不愿意跟他打交道呢?因为不靠谱的人太多。所以你平时多问问自己:“我靠不靠谱?”“敬”,忠信笃敬,敬放在最后面。我的体会,敬是基础!你为什么对他忠、对他信、对他笃啊?因为你心中敬他,你若心里轻视他,忠、信、笃必然都放松了。所以敬天敬地敬神敬人敬事,无处不敬,则忠信笃实,不是下对上敬,上对下也要敬。我们很多人,失去了一颗最起码的敬心,对服务人员,呼来喝去,完全没礼貌。这样的人,对他的上级呢,他往往也没有敬,表现为一种谄媚。要修养自己的敬心,先从你之前以为是你花了钱,该侍候你的人开始,你先去敬这些人,看看他们的反馈,能帮助你去认识敬的世界,那是另一个世界。《荀子・修身篇》也说到这忠信笃敬的话题:“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仪而情爱人,横行天下,虽困四夷,人莫不贵。”心中有忠信,对人保持恭敬,礼数周到,真情实意地关爱他人,这样的人,就能横行天下,就算被困在蛮夷之地,人家也敬重他!

《说苑・敬慎》记载了颜回和孔子的另一段对话:

颜回将西游,问于孔子曰:“何以为身?”孔子曰:“恭敬忠信,可以为身。恭则免于众,敬则人爱之,忠则人与之,信则人恃之,人所爱,人所恃,必免于患矣。”

颜回要出远门西去,问老师:“如何安身立命?”孔子给了他“恭敬忠信”四个字。保持谦恭,就不会得罪人,因为你嘚瑟,你高调,就总有人看你不舒服,有人看你不舒服,就不一定哪天有暗箭射来。

“敬则人爱之”,你对别人尊敬,别人就喜欢你。因为我们人人都想做一个被人尊敬的人,做一件受尊敬的事,对那些尊敬我们的人,我们一定愿意为他多付出。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就是士为尊敬自己者死。反过来想想就明白了,对别人一定要敬。

“忠者人与之”,你一贯对别人尽心竭力,那谁都愿意把事情托付给你,你的机会不就越来越多吗?“信则人恃之”,你承诺的都能办到,别人就信赖你,依靠你。人们既喜欢你,又依赖你——必免于患矣,这最后一句,看得人想哭,修养了半天,最高境界就是免于祸患。

中国社会,随时祸从天降,所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得虽然很大,但首要的,前提性的追求还是免祸。为什么有的人能免于祸患,有的人却在劫难逃,这也是个“中国式修养”问题。

儒家为什么讲明哲保身,以及明哲保身的四个标准

原文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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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鱼和蘧伯玉,都是卫国大夫。孔子评价二人,说史鱼真是直!正直,刚直,直接。有多直,多直接呢,“如矢”,像箭一样,什么话,什么事,都像箭一样直射出去。史鱼一生刚直如矢,死后还向卫灵公直直地射了一“箭”,就是著名的“史鱼尸谏”。他临死对儿子说:“蘧伯玉是贤人,我多次向国君举荐,国君还是不用他。弥子瑕是小人,我多次劝国君疏远他,国君还是不听。我身为国家大臣,却见贤不能进,见不肖不能退。死后没有资格把灵堂放在正堂,你把我的尸体放在窗户边,就算成礼了。”史鱼死后,儿子不敢不照办,卫灵公来吊唁,看见史鱼的遗体放在窗户边,大吃一惊,问为何对亡父如此无礼。史鱼的儿子把史鱼的交代汇报给他。卫灵公深为震动,马上命令把史鱼的遗体安放在正堂,并立即重用蘧伯玉,辞退疏远了弥子瑕。

孔子对蘧伯玉的评价呢,他说蘧伯玉是真君子,怎么个君子呢,国家有道,他就出来做官。国家无道呢,他可“卷而怀之”。“卷”,是收起来,“怀”,是藏起来。天大本事,收起来,藏起来。还是用行舍藏的意思,遇到无道昏君,不贪恋权位,不同流合污;也不跟他死磕,以免招祸。自己回家“冬眠”,以待天时。等得来,用之则行;等不来,死了也不遗憾。

孔子是赞成谁呢?当然是赞成蘧伯玉。史鱼是够直啊,死了还把卫灵公摆上台,好在卫灵公良心未泯,怎么说还是个好人。如果真碰上个暴君,恼羞成怒,可能给全家招祸。朱熹引用杨时注解说:“史鱼之直,未尽君子之道。若蘧伯玉,然后可免于乱世。如史鱼之如矢,则虽欲卷而怀之,有不可得也。”可见他们都不赞成史鱼。

儒家的明哲保身之道,是最为人所诟病的,觉得儒家不够英雄,不能斗争。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其根本观念,主要有以下六条:

1.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在,要尽孝道,不能跟君王死磕,把自己命给搭进去了,谁来替我尽孝道呢?

2.家庭比国家重要,家在前,国在后,不能给家庭招祸。

3.世道总是治乱交替,不是一己之力能改变。乱了,卷而怀之,等待。

4.明哲保身的关键底线,是不同流合污。你们要乱来,我不参与,我回家种红薯去。明哲保身的保身,本意不是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而是出污泥而不染,保证自己不受污染。《诗经》原文:“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明”,是明于事,“哲”是哲于理。能明晓善恶,又能辨别是非,保证自己的品德不受污染,做别人下属的,要早晚勤奋来侍奉你的上司。公司里如果风气不好,人家混日子,你不要跟着混,你要明哲保身,不腐败,不偷懒,天下乌鸦都一般黑了,你也要保证自己不能黑。

5.对君王要敬,就算他是个坏蛋,但君臣次序不能变,不要反抗他,等他自己过去了,下一任君王再说吧。这个,在《中庸》里总结明哲保身时说:“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在上位,不在下人面前骄傲;在下位,不跟上级对着干。国家有道,说出话来就能经世济国。国家无道,能够保持沉默保全自己。

6.还有一条,在孔子的时代,还没有进入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当国家无道的时候,孔子们还有一个选择,走!事实上,他也一直在走。

这就是儒家明哲保身的君子标准了。我们可以看到,当国家无道的时候,或单位乱七八糟的时候,有四个选择:

1.同流合污。

2.明哲保身。

3.坚决死磕。

4.辞职走人。

每个人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但是注意,自己选自己的,别说别人。你别自己选择同流合污,却骂别人软蛋不去死磕。那就无语了。

要慎言,更要贵言;不失言,更不失人

原文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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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可以跟他交谈的,却没有与他交谈,这就错失了这人!不该跟他说话,或者不该跟他说的话,却跟他说了,这就是失言。君子既不错过一个该交谈的人,也不会说错一句话!

孔子这个说话的标准很高,我们可以把他分解为五个标准:

1.不要说错话。

2.不要对错误的人说话。

3.不要错过一个该说话的人。

4.不要错过一句该说的话。

5.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别人高度重视。

前两句,好理解,从小就被教育“祸从口出”之类,中国更有因言获罪的传统,所以说话要更加小心。也正因为这一点,儒家思想也被人所诟病,说是明哲保身,话都不敢说!但这不是儒家的错,因为并不是儒家要治你的罪,是他好心提醒你不要因言获罪。你如果对“祸从口出”不服,至少也不要恶语伤人吧,总之说话要注意,在任何国家都一样。

不过,这并不是重点,孔子的说话哲学,不是简单的慎言,而是贵言。让自己的言语金贵,不说错一句话,也不少说一句该说的话,让别人重视自己的每一句话。这个,讲究就大了。魏晋时期,建安七子之一徐干,写了一部《中论》,其中专门有一篇叫《贵言》,他是这样说的:

君子必贵其言。贵其言,则尊其身;尊其身,则重其道;重其道,所以立其教。言费则身贱,身贱则道轻,道轻则教废。故君子非其人则弗与之言……故君子之与人言也,使辞足以达其智虑之所至,事足以合其性情之所安,弗过其任而强牵制也。苟过其任而强牵制,则将昏瞀(mào)委滞,而遂疑君子以为欺我也。

一句话,君子不去游说别人。

我们无论做什么工作,总是涉及要去说服他人,这个度把握在哪里呢?

《贵言》篇说,君子不轻易说话,言语金贵,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很实,都有依据,都有所指,都很明确,都有用。不会说空话、虚话、套话,只讲大实话、大白话、有用的话。这样呢,他的话就受重视,人家都不愿意错过一句,错过一句都是损失。于是,他的身份就受尊敬,他的道就受重视,他的教化就能立起来。

反过来,废话很多,人就贱了,道就轻了,不被人重视,你要叫人做什么都废了。

你的话很重要,但是对方听不懂,那还是废的。所以如果对方不是那人,你就不要说,放弃他、放弃这机会就好了。

所以君子和人说话呢,是根据对方的情况,说的道理是对方能考虑到的,说的事是对方性情所安心的。不要他明明接受不了,你强按着他要他接受,他就会“昏瞀委滞”——晕了,错乱了,堵上了,觉得你在欺骗我!你在忽悠我!

特别是你正往A方向说服对方,看着对方的意思好像是往B方向去,马上论证出一套B方向的说法来,还头头是道,理直气壮,这样也行?那更是百分百欺人了。这时候应该怎么办呢?

应该放弃。不要非得要别人上你的道。

懂得放弃,才懂得君子贵言。不懂得放弃,就一定会巧言令色。

就像我们平时写一个方案,首先要言之有物,言必中的,一句话,就说一个事。不说事的话,别说,尽量简单、直接、明确。不要用一堆话去进行自我论证,如果实在要论证,就放到后面附件去。因为你自我论证的时候,很容易为赋新词强说愁,自圆其说,自欺欺人。一件事,你能说明白就说明白,说不明白别靠话多。对方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算了,不要强求。

不要说自己都拿不准的话,拿得准多少,就说多少,这叫诚实,说实话,说实在话。

事想明白了,话说明白了,就坚持真理,不要随客户或上级领导的观点而改变,不要去迎合对方,因为当他在摇摆,你是迎不上,也合不上的。我们与客户一起工作,是为了一起探求真理,不是为了让他采纳“我们的意见”、给我们利益。如果真理找到了,大家都不会变。如果你不是在找真理,而是在跟着他的心思找“共识”,那就贱了。如果你坚守真理,他摇摇摆摆自己会摆回来。他不摆回来,那是他的事,你不必为自己的利益损失遗憾。

还有,不要说自己都不信的话。这话很多人不接受,我自己都不信的话,我怎么会说呢?其实每个人都会说,每天都在说,我们经常说一些自己都不信,而是为了让别人信自己而说的话,这就叫自欺欺人。写方案,先写一个结论,然后开始论证,那后面全是自己都不信的话。如果自己信,就不需要论证了。

你看那辩论比赛,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辩论赛更能教坏人说话习惯的了,双方辩友说的,大部分都是自己都不信,而是为了在言语上胜过对方的话。这种习惯养成了,人的言语就不是贵言,而是贱言了。

荀子说了,只要看见对方要跟你辩论,你就不要跟他说了。

君子不辩。大家说得到一块儿就说。既然说不到一块,去分个胜负干什么呢?你和他说话,他不听,还要跟你辩,他一点也不重视,不珍惜你的话,还反对,你的话不就贱了吗?这就是“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辩论就是失言。

我们接着学习《贵言》篇:

是以君子将与人语大本之源,而谈性义之极者,必先度其心志,本其器量,视其锐气,察其堕衰,然后唱焉以观其和,导焉以观其随。随和之微,发乎音声,形乎视听,著乎颜色,动乎身体,然后可以发幽而步远,功察而治微。于是乎闓(kǎi)张以致之,因来以进之。审谕以明之,杂称以广之,立准以正之,疏烦以理之。疾而勿迫,徐而勿失,杂而勿结,放而勿逸,欲其自得之也。故大禹善治水,而君子善导人。导人必因其性,治水必因其势。是以功无败而言无弃也。荀卿曰:“礼恭然后可与言道之方。有争气者,勿与辨也。”孔子曰:“惟君子然后能贵其言,贵其色,小人能乎哉!”

君子跟人交流思想,谈大事,要先看对方心志器量够不够、锐气足不足。然后说出一番话来,看他是否应和。引导他,看他跟不跟得上。他如果能听懂,能应和,能跟上,他的言语、视听、表情、各种肢体行为,自然会表现出来。这时候就可以深入交谈,循循善诱。他能进入多少,你再引导多少。详细讲解使其明了,多方引证使其渊博,同时又要确立标准以使其学有正道,疏通线索以使其学有条理。进展可以快,但不可以逼迫他;也可以慢,但不能把主题走丢了;可以旁征博引,但不能纠结不清;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但别放得出去、收不回来。这样的目的,是让他自己把道理搞明白。自己搞明白的,认识才深刻。如果你硬灌给他,他转头就会倒出来。所以大禹善于治水,君子善于导人。教导人要根据他的心性,而治水要根据地势。这样才能成功,你的话不会没人听。荀子说:“一定要对方态度恭敬,你才能跟他讲你的道理。如果他摆出架势就是要跟你争论,你就不要跟他辩了。”孔子说:“只有君子才能让自己的言语、脸色都很贵重,小人做不到。”

君子不失言,有两方面含义,一是自己不要失言,不要说错话;二是不要让对方失了你的言,不要让对方不重视你的话,错过你的话,或轻视你的话。一般我们对前一方面比较晓得些,对后一方面就很不注意,因为一厢情愿,现在人不是常说吗,最了不起的是两件事,一是把自己的思想灌到别人脑子里,二是把别人的钱掏到自己口袋里,这两件事往往联系在一起,而你一旦怀有这样的目的,心不诚了,不考虑别人,就适得其反,反而把自己的话搞贱了,人也搞贱,成了贱人了,划不来。

怎么办呢?学会放弃。你想说服别人,谋一个利益,但如果对方跟你找不到共同点,那就放弃,不要志在必得,弄得巧舌如簧。你想教化某人,引他上进,他跟不上,你也要放弃。所以孔子也不能把子路教成子贡或颜回,人跟人不一样。

不失言,首先不是技术问题,是个态度问题。态度端正了,就不太容易失言,也不会把自己搞得很贱。

接着补充讲一下不失人。

不失人,这要求比不失言高太多了!不失言,大不了我不说话就是,有人天生就不失言,因为他性格就不爱说话。但不失人,要求你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要错过,该说话的人一个也不要错过。

举个轻松一点的例子,你在地铁上看见某姑娘或小伙,一见倾心,却没有鼓起勇气上去要电话号码。之后魂牵梦萦,第二天到处微博微信求转发要找到他(她),这就是该说的话没说——失人了。

因为一句话没说,面对面你就失去了他(她)——或者是爱人,或者是能决定你命运的贵人,或者是能辅佐你做大事的人才,或者是能与你一起成就的伙伴——岂不可惜!

这个,一般人没体会,所以历代注家,在这一句都没怎么发言。只有张居正做了解读,因为他是宰相嘛,阅历不一样。

张居正说,人的见识,深浅不同。我该不该跟他说话,说到什么程度,就要因人而异。如果他造诣精深,事理通达,我却没跟他说话,那是我没有知人之明,错失了人才!君子听一句话,就知道他是不是那人,明不明白那事。是与不是,明与不明,就在一言之间。所以遇到能跟他说话的人,马上就要说,才不会失人啊!高手过招,就是一句话,这句话你没说,就错过高手了。

杀身未必成仁,不杀身反而可以成仁

杀身成仁,这话是孔子提出来的,但孔子绝不鼓励杀身成仁。他是要你成仁,不是要你杀身。杀身未必成仁,还可能杀人,比如方孝孺,朱棣由此杀了八百七十三人。而同样的情况,不杀身反而可以成仁,比如管仲。自己荣华富贵一生,而全天下都得福于他的仁。

原文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华杉详解

孔子说,有志之士和有仁德的人,不会为了求生而损害仁道,只会为了成全仁道而牺牲生命。

这句话在《论语》里面,比较特别。因为孔子是不怎么谈死亡的,所谓“未知生,焉知死”。孔子也不鼓励人杀身成仁,所谓“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明哲保身,以待天时,是他的一贯态度。他虽然说伯夷、叔齐是求仁得仁的仁者,但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饿死首阳山的事,他是不会干的,也绝不鼓励人去干。但是,如果逼到那份上了,躲也躲不掉,那也是一死而已。

钱穆强调说,有生必有死,但死,不是孔子论学所重,知道自己该如何生,自然知道该如何死,知道有不该求生的时候,也有不避杀身的时候,即便杀身成仁,也不求死枉生。

比如你在泰坦尼克号上,你是绅士,是gentleman,自然不该跟妇女儿童抢救生船座位,你就只能杀身成仁了。

但是你不要以死求仁,关键在于仁不仁,不在于死不死。仁,不一定要死;死,不一定要仁。清儒焦循说,杀身成仁,一般人都拿比干之谏、伯夷叔齐之饿,来做注解。比干、伯夷、叔齐固然也算杀身成仁吧!但是,杀身,不一定真要被杀死、饿死。奋不顾身,勤苦操劳,也算杀身吧!比如舜操劳国事,死在巡察路上;禹勤苦治水,死在水中,他们也是杀身成仁。如果都爱惜自己的身体,大禹也不能在外奋战治水十三年之久,那也不能成仁了。

既没有被杀死,也没累死,荣华富贵一身,也未必不能成仁。比如管仲,他本来跟了与齐桓公夺位的竞争对手公子纠。公子纠竞争失败,死了。他转而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一匡天下,人民至今还承蒙他的恩赐。所以成仁不必杀身。圣贤之死与不死,标准在于仁与不仁,不是说成仁就必须死,也不是说你死了就能成仁。

程颐说,心中有个大是大非的标准,要的是一个“是”。古人有捐躯殒命的,如果不是实见得是,怎么做到?一定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他才接受死亡。所以杀身成仁,只是为成就一个大是大非的“是”而已。

我们再回到泰坦尼克号,如果你跟妇女儿童抢救生船座位,逃生活出来了,那就是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活得心不安,不如当初死了好!

有人心里嘀咕说,不!只要能活,我管他什么妇女儿童!那我们再假设一下,是跟自己的老婆孩子抢一个座位,那总得选择成仁了吧?

以上程颐、焦循、钱穆的注解,基本代表儒家对杀身成仁的态度,生死不是标准,仁与不仁才是标准。而仁与不仁的标准,在于人伦大义,不在于私人人身依附。所以管仲也是仁,若是为公子纠而死,自己一身本事没献给国家人民,那才是不仁。我们再看看孔子的话:“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志士仁人,有杀身成仁的,没有为了求生而害仁的,他是要你不要害仁。至于杀身成仁,他说,有这种人,有这种情况,但并不鼓励你!后儒的注家,他们的注,也主要是提醒你不要轻生,这是儒家的生命价值观。

可惜!孔子自己的学生,子路,我们前面说过多次他的故事了,没有听懂老师的话,自以为杀身成仁,白白丢了性命。后来明朝还有一个,方孝孺,我们前面讲过他的故事。明成祖朱棣夺位成功,要他写继位诏书,他脖子一昂,死也不写!朱棣说:“你不怕死,我诛你九族怕不怕!”方孝孺脖子又一昂:“诛十族又如何!”这一番对答,把朱棣逼到了激情杀人的死角:“我就诛你十族!”

诛九族有规矩:父四族(自己一族、出嫁的姑母一族、出嫁的姐妹一族、出嫁的女儿一族)、母三族(外祖父一族、外祖母一族、姨妈一族)、妻二族(岳父一族、岳母一族),诛十族没规矩,专门要开会商量,怎么找出个第十族来,最后第十族定为门生之门生,把他教的学生算着一族全杀光。杀了七天,一共八百七十三人。

方孝孺号称明代大儒,自然认为自己是杀身成仁了。历代讴歌他杀身成仁的也不少。孔子若泉下有知,一定要为方家的十族痛哭了。方孝孺这就是杀人,哪里是成仁。儒家思想,忠恕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每个人对照一下自己,如果你自己不愿意像方孝孺那样送上自家十族性命,就不要宣传鼓吹他的“事迹”。

管仲才是成仁,方孝孺是杀人。

选择做对了,就成功了一半

原文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

华杉详解

子贡问怎样修养仁德。孔子回答说:“工匠要做好他的工作,必须使他的工具好使。君子要修养仁德,必须先选择仁德的朋友。住在这个国家,你就要去事奉贤德的大夫,并且和士人中的仁者交朋友。”

大夫是贵族,士,多为大夫的家臣。子贡也属于士,所以对大夫是事奉关系,对其他士是朋友关系。

张居正讲解说,为仁之功,当然在于自己。但是,为人之资,就必须有取于人,受别人影响,跟别人学。我们受朋友的影响,远远大于受书本的影响。所以,要有意识地选择影响自己的人。在一国当中,对有身份有地位的贤者,就要恭敬地执弟子之礼来侍奉他,学习他的言论风采,来消除我的鄙薄狭隘;研习他的德行政事,来磨砺自己的修行进步。如此,有个高人做我的标准,我的心自然收敛、谨慎、严肃,不敢放肆。而对于那些和我地位相当、年龄相仿的同辈同道呢,我要找到其中的仁者,执交游之礼而友之,德业则相劝,日日共同进步于仁;过失则相规,时刻警醒不要远离了仁。这样相互劝勉着,自然心中保持积极,保持上进,不会懈怠懒惰了。为仁之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君欲求进步,必先择其友。良师益友,就是进步之器。张居正算是把这道理讲透了。我们不妨对照一下自己,我的良师是谁?我的良友是谁?写下来,好好琢磨,如果没有,找到他(她)。

模仿,是人性的本能,是个人和社会进步的本质,一切社会行为,都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模仿。要深刻认识这个道理,规划自己的模仿对象。

孔子讲如何治国的五条标准

原文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侫(nìng)人。郑声淫,侫人殆。”

华杉详解

颜渊问治国之道,孔子回答说:“用夏朝的历法,乘殷朝的车,礼乐用舜代的韶乐。放弃郑国的音乐,远绝巧言谄媚的人。因为郑国的音乐太淫,而佞人太危险了。”

朱熹注解说:“颜子王佐之才。故问治天下之道。曰为邦者,谦辞。”这话很不得了,在朱熹的眼里,颜渊之才,之德,不是辅佐一下鲁君、卫君之类,而是可以辅佐周天子,治全天下,他问“为邦”,只问一国,那是谦辞,话里问的是一“邦”,心里问的是“周朝联邦”,是全天下。而孔子也知道他问的是全天下,孔子给他的回答,和答别人不一样,答得十分具体,师徒俩直接就讨论具体问题:

第一条,用夏朝的历法。

历法,可以说是文明的第一件事。鲁滨孙一个人漂到孤岛上,他也要每天在石壁上刻一道,记一记日子。历法也是治国第一件事,因为历法代表政权,建国先定纪元,定年号,定历法,是天子的第一责任,也是第一权力,给全天下定哪年是元年,一年多少天,每个月多少天,什么时候是正月,什么时候是初一,什么时候是闰月等等,并且给各种国事、政事、农事、祭祀定个日子。前面《八佾》篇我们不是学习过“告朔饩羊”的故事吗,周制,天子于每年冬季把第二年的历书颁发给诸侯﹐叫“告朔”。朔,就是新月,每月初一,告诉你什么时候是正月,哪一天是初一。诸侯呢,每月朔日(阴历初一)行告庙听政之礼,开月例会。

这样我们就理解朱熹的注解了,孔子第一句就回答用什么历法,历法代表政权,是天子的事,不是邦国诸侯的事。所以朱熹说颜回问邦是谦辞,他问的是天下,孔子答的也是天下。

孔子身在周朝,他不是一直倡导要恢复周礼吗?怎么第一大事就是要恢复夏历呢?这是实事求是,对前代的政举,实事求是地分析,加以损益,该删的删,该增的增,该继承的继承,该改正的改正。

前面说了,历法代表政权,历代新朝建立,第一是要改纪元,定年号。这个,一直持续到民国,以1912年为民国元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才确立公元纪年,和全世界接轨了。第二呢,还要定历法,中国的阴历是汉朝成型的,一直用到清朝,辛亥革命后改用阳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也确定了用阳历。

在夏商周时代呢,除了定纪元、定历法,它还要改正朔,把哪个月是正月也给改了。孔子说要恢复用夏历,就是因为夏历、殷历、周历,正月都不一样。夏历的正月,就是我们现在用的阴历的正月。殷历呢,它把正月往前面提了一个月,以阴历的十二月为正月,为一年的开始。到了周朝,又把正月再提前一个月,以阴历十一月为正月。所以夏商周三朝,春夏秋冬的开始时间都不一样,各差一个月。夏历现在叫阴历,又叫农历,为什么呢,它是最适合农业生产的。正月就差不多春天来了,该准备播种了,符合春种秋收的节奏。所以孔子说应该恢复夏历。不过等秦始皇统一天下,他要和前朝不同,他把正月又提前了一个月,到阴历十月,春夏秋冬全乱了。

最后谁听了孔子的意见呢?汉武帝。到了汉朝,汉武帝恢复了夏历的正朔,以夏历正月为正月,这才一直沿用到我们今天。我们过的春节,正月初一,就是夏历的正月初一,按孔子的意见办了。

第二件事,坐殷朝的车。辂,音lù,本指大车前的横木,也指大车,也写作“路”,因为在路上跑嘛。殷朝的辂,又称木辂,就是木材做的,上漆而已。到了周朝,比较奢侈,周制有五辂,玉、金、象、革、木,前面四等分别镶嵌玉器、金子、象牙、皮革。孔子认为,木辂就可以了,车的大小规格,已经可以区别出身份大小尊贵,何必还要奢侈装饰。比如现在你用奔驰600做国宾车,已经可以了,不必再改装各种配置,搞得花里胡哨的。上面这么搞,老百姓开一个奥拓他也要改装,全民奢侈浮华之风就带起来了。

第三件事,服周之冕。冕,是祭祀服装的礼帽,音“免”,也有“免”的意思,有一个带子系在下巴上,免得它掉下来。周朝的冕,朱熹注解说,周朝的冕,“虽华而不为靡,虽费而不及奢”,很华美,很费工费料,但又还不至于奢靡。孔子是最重视祭祀的。他不是说文质彬彬吗,在平常坐的车上,取质,在祭祀大典的礼服上,取文。

第四件事,“乐则《韶》舞”。这个我们一开始《八佾》篇就学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是舜帝的音乐。舜是尧禅位给他,得位中正平和,孔子也说过,无为而治的,恐怕只有舜吧,因为尧给他打好了基础,下面一班大臣也得力。所以舜的音乐,乐音尽美,又一片祥和,全是善意,尽善尽美。周朝的音乐呢,是周武王制定的。周武王是革命伐纣而有天下,他的音乐,是革命歌曲,虽然也美,但是有杀伐之气,所以尽美,而不尽善。如今天下已经定了几百年了,孔子建议恢复舜帝的韶乐,不要再用武王的杀伐之乐了。

第五件事,“放郑声”,因为郑声淫。

郑声,是郑国的音乐,要放弃郑国的音乐,因为郑国音乐属于“淫声”。淫,不是指男女之事。淫,是放纵,恣肆,过度,无节制。比如淫雨绵绵的淫,是雨下得过了。音乐陶冶人的情操,要中正平和,如果哀而过悲,乐而发狂,愤而生恨,爱而生怨,都是淫声。

《乐记》说:“世乱则礼慝(tè)而乐淫。是故其声衰而不庄,乐而不安,慢易以犯节,流湎以忘本。广则容奸,狄则思欲。感条畅之气,而灭平和之德,是以君子贱之也。”

我们常说,世风日下,就礼崩乐坏。什么叫礼崩乐坏,就是这里说的“礼慝而乐淫”,慝,是奸邪。世道昏乱,礼就衰败,乐就淫佚。所以,乐的声音悲哀却不庄重,喜悦却不安详,散漫而不合节拍,放纵而丧失法度。缓慢的节奏中包藏着邪恶,急促的节奏则刺激欲念。感受乱逆的气息,灭除平和的德性,因此君子轻贱这样的音乐。

《周官・大司乐》说:“凡建国禁其淫声、过声、凶声、慢声。”建国大业完成了,那些煽动仇恨的歌,就不要再提倡了,要走向安定祥和、和谐社会。

《礼记》说:“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奸邪之声,也能感动人,则逆乱的风气就会相应而生;逆乱的风气成了气候,淫乐之风就会兴起。若是纯正无邪之声能感动人,则和顺的风气就会相应而生;和顺的风气表现出来,和乐之风就会兴起。

音乐不仅是治国的大事,也是教育的大事。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即人的修养,开始于学诗,自立于学礼,成就于学乐。

现在是自由的现代社会,没有谁禁止大家听什么样的音乐。但是作为领导者,倡导什么样的音乐,仍是国之大事。作为家长,给孩子听什么样的音乐;作为个人,选择听什么样的音乐,都是要高度重视的事情。

很多企业,作为企业文化,也有企业歌曲,但是,没有真正深刻的认识,或者也没有那个水平,流于形式,不能深入人心,不能发挥作用,这也是一个企业管理的大器,能懂得的人太少了。

第六件事,“远侫人”,因为“侫人殆”。

“侫”,同“佞”,两层意思,一是有才智,故自称“不佞”,就是“不才”的意思;二是巧言谄媚。所以侫人,就是有才智,特别是有口才,特别能谄媚巴结蛊惑他人的人。这样的人特别特别多,互联网时代更多,因为蛊惑人的渠道更方便了。

“侫人殆”。“殆”,同《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殆,就是完蛋,你别不信,侫人能让你完蛋。侫人和郑声一样,都能惑人心智,把人导入歧途。跟什么人在一起,你就会变成什么人,这是人的本能,所以,要非常谨慎地选择自己接近的人,选择自己玩乐的圈子。远小人,是最重要的修身原则,也是最重要的管理原则。

在远小人这个问题上,最重要就一条,千万不能自信。不要相信自己能“出淤泥而不染”。或者自以为能把握住,能限制住小人。自信是成功人士最大的弱点,是“致命的自负”,会吃大亏,遭大难,殷鉴不远,谁呢?齐桓公小白。管仲临死,要他疏远易牙、开方、竖刁,他不听,继续重用三人,结果等他生病临死,诸公子争位,三人作乱,都没人给他送饭吃,齐桓公是活活饿死的,饿死之后,尸体停了六十七天没人管,生了蛆,蛆虫都从窗户爬了出来。等公子们争位尘埃落定,新君无亏才把他葬了。

齐桓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因为他自信,他认为自己把握得住,控制得了,其实任何人都把握不住,控制不了。你能相信自己比齐桓公还伟大吗?

君王为什么需要佞臣呢,因为佞臣能让你舒服死!如果周围都是像李世民时候的魏征那样的人,像爸爸一样盯着你,限制你,实际也是一种道德控制,那有时真觉得了无生趣,我就成了一部治国机器,我也是人!我就不能享受生活吗?

但是,真不能。后来的李隆基就享受生活,太享受了,把国家给享受垮了。

所以你要想享受生活,你就彻底退出江湖,把权力交给别人。又要在位子上,又要享受生活,那是要亡国的。公司也一样,老板不能“半退休”,你想享受生活,玩儿着干,就会死得很难看,别人超过了你,你面子很难受,再想杀回来,以为自己又是一条好汉,其实晚了,不是了,好汉已经换了好几茬了。要退就退干净,一切成败与我无关,我也不追求。有追求,就老老实实干,别松劲。

诸葛亮总结了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这个一刻也不能放松。不过,他这话写给阿斗,也是对牛弹琴。《资治通鉴》我来来回回读了三遍,一千三百多年治乱兴衰,来来回回,就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

“亲贤臣,远小人”,这六个字著作权是诸葛亮的,之前是孔子的思想,再之前呢,是黄帝时期的一个牧马童提出来的。

《庄子》记载,黄帝出游迷路,问谁都不知道,碰到一个牧马童,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黄帝说,哎呀你啥都知道呀!我问问你,怎么治天下你知道不?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何异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小童说治天下和牧马没区别,就是把害群之马清理出去就是了。黄帝马上下拜,说这牧马童是上天派来教他的老师。

清理害群之马,比找出千里马还重要。因为千里马其实不用你找,环境好了,他自己会冒出来。但是有害群之马,这组织好不了,你也好不了。

在远小人这个问题上,最重要就一条——千万不能自信——自信,是成功人士最大的弱点。

为未来考虑,做好先手

原文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华杉详解

孔子说,一个人如果没有长远的考虑,就一定会有眼前的忧患。

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他不愿意考虑长远的事情,甚至轻视长远的事儿,总觉得那不急,现在急的事儿多着呢,都没处理完呢,哪有工夫考虑那么远的事儿。这样呢,所有的事儿都变成了急事,因为不急他不管嘛。由于没有长远规划、准备和积累,等“长远”时间到的时候,就没他什么事了,出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