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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因为曾又晴不信任任何人,只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秦卫羽。”曾又晴含笑看向窗外幽幽飘动的枝叶,“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很适合做最后的道别。”
  秦卫羽翻动册子的长指微顿,看向她的侧颜。
  “真相还没说出来,也许还有其他转机……”秦卫羽接道,“我会帮你求情。”
  曾又晴略显讶异地回望秦卫羽,随后摇头。
  “救不了的,当我说出真相,我必死无疑。”曾又晴轻笑两声,“让你来审,并不是想要借机逃走,而是我想在最后这段时间好好再看一看你。黄泉路上,孟婆汤前,最后记下的是你,而不是这该死的世道。”
  秦卫羽没有接话,向后微仰身子,放于案几之下的手悄然攥了起来。
  他同曾又晴一起看向窗外,也不催,也不问,两人像是在赏这世间的风景一般。
  忽然,曾又晴又笑了,说道:“卫羽,其实,你真的很不适合在大理寺。我看到你的时候,吓了一跳。”
  “是吗?”
  “嗯。”曾又晴像个娇羞的女子一样,趴在案几上仰视秦卫羽棱角分明的俊脸,“你终归不是个正义凛然的人。你瞧,在你眼里,我尚是一个人。在别人眼里,我大概已经畜生不如。黑白在你眼中,没那么清晰的。这也是我选择让你来审我的理由之一……因为你,是真的想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走到如今这步。别人,大概只关心我是如何做得恶,然后痛痛快快地看我被那绳子,一点点拧碎喉咙。”
  说道最后一句,曾又晴眼中划出了轻蔑。

第140章 理由
  秦卫羽将视线放回到曾又晴身上,“你认为,我不在乎受害者?”
  曾又晴又笑了,像是撒娇的孩子一般说道:“至少,你更在乎我。”
  这句话像是针扎般流入秦卫羽的心。他不能否认,也否认不了。
  其实在送曾又晴离开的马车上时,他曾有一瞬想要将她干脆就这样带走,不问真相,不理受害者,只要保全她就足矣。
  究竟是法重要,还是情更重要,他自己已经失去了分辨的能力,就像是踩在一滩浑水中无法自救。
  “接下来的案子交给你,正视自己,正视曾又晴。”
  这是唐大理将他送入审讯室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大理早已知道了他的迷茫。
  看到秦卫羽已经不再接话了,曾又晴也从案几上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气,喃喃说道:“我的父亲……是在今年开春儿之前,被我用暗器所杀,在我父亲家里找到的那具尸骨,是用牛肖的尸首替换的。悬吊在紫云楼的,则是乾成与祝一韦两个人,是我先让吉末儿动手杀了他们,然后趁着向子晋来找我调整送去紫云楼这批机关人的时候,将尸骨塞了进去,并趁着这个机会,偷偷将其余机关人装上暗器。”
  她像是故意想要将秦卫羽拉回现实一般,直接道出了这样一连串的话。
  因为之前的调查,秦卫羽并不意外这些情形,“嗯”了一声,在册子上写了几笔,两个人就这样,没有任何仪式地,回到了最原本的位置上。
  “其实我所做的,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了。无外乎就是将‘吉末儿’变成了‘曾又晴’。所以我不想再说一些你们调查也好,审讯也好早晚会知道的事。我只是想说说我的理由,我想知道,如果换了别人,又会怎么做。”曾又晴长吸一口气,盯住案几一角,娓娓道来,“我母亲早逝,很多年前我就追随了我的父亲。可是我父亲是一个很可怕的人,他的脾气很暴躁,还嗜酒。一旦喝多了,他就会对身边的女子拳打脚踢,我母亲就是这么死的,而后换成了我。后来他因为常年饮酒开始手颤,从此再也做不了精细的匠活儿,那时候他更加暴躁,喝酒也更加严重,病情恶化了,便更加接不下这匠活儿了……就在这时,我父亲偶然发现我在偷偷学习匠活儿,于是一改之前的凶狠,反而耐心教我这些东西。一开始我真的以为父亲打算将我培养成匠人,非常的欢喜,谁料原来他只是想将我培养成他的影子。”
  “也就是说,曾全虽然让你做这些匠活儿,对外却都说是自己做的?”
  “嗯。”曾又晴冷笑一声,点头,“他给我的借口是,女子没有资格做这些东西,更没资格抛头露面,就应该在家里替他完成这些东西。如果我不做,他就会打我。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我大概会一辈子做这样的事。直到……”
  “直到什么?”秦卫羽追问。
  曾又晴视线略微滑向他处,在思索什么,眸子微眯,回过头道:“直到救下吉末儿。”
  在曾又晴说道这一点时,秦卫羽直觉曾又晴并没坦言。她像是在顾及什么,但也许也只是他的错觉。于是他继续问道:“按照吉末儿的供词,你救了他,然后……”
  “然后是我将他变成那样的。”曾又晴直言回道,“但,是他要求我将他变成那个样子,我只是在救他,顺道讨回一些利息,何错之有?”
  “他要求的?”秦卫羽声音微扬。
  “对。那时他遭遇劫难,其实双腿双脚已近荒废。而我正因为父亲的事情而绝望,想要找机会将我的名字公之于众,看到他,我心中便生了一个计划,于是询问他是否可以用机关代替他的手脚。但代价是帮我做事。我没想到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然后你就将他送入兼爱阁,并在那里引起轩然大波?”
  “是的。”曾又晴浅浅笑了一声,“明明都是匠人,竟怕世上有鬼,吓得屁滚尿流。”神情微冷,说道,“他们在兼爱阁里唯一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们生为男子而已。”
  说到这里,曾又晴的笑容消失了,脸颊略微抽了几下,眼底布出恨意。
  “我要取代向子晋,成为兼爱阁的阁主。”曾又晴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眼神变得坚定而有光晕,“武后既能为帝,我亦能让我之技艺流传千古。”她热切地看向秦卫羽,“卫羽,你看到了吗?我做的东西,向子晋是多么的爱不释手,甚至明知兼爱阁的徒弟们反对我父亲,仍旧抵着万千压力,采用我的东西。”
  “那关于吉末儿口中的那批兵器呢?”
  曾又晴笑开了,“兵器?哦,对,是有这样一件事。”她用指尖划去眼中泛出的笑泪,“我偶然间从裴叔那里得知了向子晋的过往,暗查一番,得知了他的秘密。我将这件事告诉吉末儿,一旦紫云楼命案起了引起轩然大波,李隆基必然要彻查向子晋。但李隆基的兵器不能停,所以在兼爱阁群龙无首之际,只要我将我做的东西呈现给李隆基。他不会管我是男是女,都一定会让我接手兼爱阁。这样,我便可以将兵器拿给他。不过……”曾又晴哼笑一声,“如果我当了兼爱阁阁主,又岂会将这么危险的东西给一个突厥人?我必是要想方设法讨好李隆基才是。但那时候,只有这句话可以说动吉末儿为我所用。”
  “你是如何知道这批兵器存在的?”秦卫羽没给曾又晴任何喘息机会,接着问道。
  曾又晴粉唇微启,愣了一下,她蹙着眉心想了一会儿,回道:“我跟踪向子晋发现的。”
  秦卫羽没有回应,简单将曾又晴最后一句话记录在案。
  该问的,很快都问完了,正如曾又晴所言,这样的证词,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求情的余地,早便已经划入“十恶”的范畴,何况事关皇家大事,陛下要亲自过问。
  沉默了好一会儿,秦卫羽起身准备离开。
  交臂之时,曾又晴忽然伸手抓住了秦卫羽的腕子。

第141章 刑场
  这一次,她收敛了方才一切的轻蔑,很轻、很淡地说道:“无论你是否相信……我是真的爱着你的……我对你……从未……”
  秦卫羽停着步子,“你最爱的,始终只有你自己……我们相爱过,因为我们,不过是一类人而已。”
  曾又晴眸子微颤,半晌,抓着秦卫羽的手缓缓落下。
  “我只有一个请求……秦公,行刑的那日,不要来。至少我不想以那副模样,成为你记忆里最后的样子。”
  秦卫羽没有回答。
  曾又晴苦涩地低垂了眼眸,在秦卫羽又要抬步的一霎,她再度抓住秦卫羽的衣角。
  “卫羽……”她依依不舍地唤道,“最后……最后一个问题……”
  “嗯。”秦卫羽说道,声音十分轻柔。
  “在马车上……大理寺的人,真的对我动了杀机吗?”
  秦卫羽眉心一蹙,低头看向曾又晴,“什么意思?”
  “王少卿……真的想杀我吗?”
  对于曾又晴的话,秦卫羽感到十分意外,“不会,你是三司要审之人,大理寺不会要你性命,王少卿不可能要杀你,而且……”顿顿,沉声接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曾又晴的眸子微动,是诧异,也是恍然,紧忙收回手,摇摇头道:“不,没什么,只是我自己……胡思乱想。”
  秦卫羽察觉一丝不对,想要开口问什么,但曾又晴明显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秦卫羽沉默着望了她一会儿,对着她的背影,下意识想要再说什么,哪怕是一两句安抚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道不出来。最后,只道出一句:“晚上天气凉,我为你添衣两件衣服。”
  曾又晴愣了一下,只那简短第一句话,便让她的双眼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她撇过头,倔强地含住泪水,只等秦卫羽的身影消失在审讯室里。
  那滴泪,终于可以顺颊流下,这并非是惹人怜惜的眼泪,而是属于曾又晴一丝悔恨的泪水。
  她仍是恨着这世道,仍是恨着自己命运的。但唯独……还是想为她在乎的人做些什么。
  似乎转而又想到什么,曾又晴的眼神渐渐冷下,覆在席上的指尖亦一点点拢起。
  她像是亲手做出的机关人一样,静默地在原地做了许久,直到要带她去牢房的卫士站在了她的面前。
  “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可以吗?一个人。”曾又晴问道。
  卫士有些迟疑。
  “看在,将死之人的份儿上。”
  卫士终是应了,又多给了曾又晴一点点时间。
  门声响起,曾又晴转过头,只手撑在案几上望向窗外。
  “今日是个晴天呢。”说着,唇角勾起了略带苦涩的弯弯笑容。
  ……
  曾又晴交待所有杀人情况的册子,很快就递到了御史台与刑部的手里,几乎是瞬间,两边就对这件案子做了批复,并赶在陛下的期限前,急急定了刑罚。
  曾又晴与吉末儿皆被判处绞刑,在东市行刑。
  三日后,正是行刑的日子,长安人大多放下手头的事情,纷纷跑来围观这震惊朝野的凶案的真凶。但谁也无法相信,一切竟然都出自一个柔弱女子的手。
  曾又晴被大理寺带来的时候,带着首枷脚镣,她却高高昂着头,偶尔会看向周围那些躲在人群后面指指点点的妇人,以及那些对她怒目而视的男子们。
  她大笑几声,只留轻蔑的神情,仿佛在嘲笑着这世间注定平凡的男男女女。
  不久,她的双脚已经站在绞刑台上。
  她看向站在两侧,已经开始整理粗壮绳索的两位刽子手,又看向那绳索本身。
  这就是一会儿要断她性命的东西吗?
  她哼笑一声,“枉我一世钻研机关术,最后竟要死在人力驱动的刑具下,真是嘲讽。”
  “待会儿监刑的几位大员来了,便要行刑。如果有什么话,可以现在说。”押送的大理寺卫士说道。
  “给我一副纸笔可好?”曾又晴的声音带了一丝傲慢。
  因被王君平交待要多少善待一下曾又晴,卫士便也就给她拿了。
  曾又晴夺过笔,让卫士将纸举到眼前,然后洋洋洒洒地写了一些东西,在小字旁,顺道还画了几张图。
  罢了,便将笔一甩扔开。
  “这个,拿去给该给的人。以后绞刑,便不需这么麻烦了。”
  她哼笑一声,站回原地不再说话。
  反倒是大理寺卫士有些讶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即将被处死,却还设计出一套复杂的机关刑具。
  他不免重新看了一下这个要死的女人。可怜、可怕,又多少带了一种可敬。
  可怜她生在这个世道,可怕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敬她的匠人之心。
  不久,刑部尚书简天铭与御史大夫左朗以及大理寺卿唐玄伊纷纷步入监刑台。
  大理寺提交的卷宗,简天铭与左朗都已经看过,此番神情各有不同。
  在简天铭看来,比起曾又晴的杀人动机,他更在乎这个叫吉末儿的突厥人。
  这个人的存在,让他嗅出了一些安稳大唐下面隐隐窜动的影子。如果只是单纯的一个逃亡者的案件也就罢了,但若是有人从中作梗挑拨势力,那事情可就不可小觑了。
  左朗则是满心的痛快之色。在他看来,一两条人命远远不能抵过向子晋对大唐的重要性以及贡献,若不是这个叫曾又晴的女人暗中做事,不过死了一个赵如风,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将这笔账轻轻松松抹去,何况陛下根本不在乎赵如风是生是死,就连他是谁,陛下都懒于过问。但就是因为曾又晴将事情捅到了紫云楼,这才让陛下不得不在稍后也对向子晋做出惩罚。但至少,向子晋不会有大的事情,这也多亏了大理寺能查出案件真凶。换了别人来查这个案子,很可能就陷进这女人的迷幻套……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