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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沈念七戴好手套进入到往生阁中,因手骨已经早一步被送回,潘久已经将上面的腐肉剔除干净,被处理好的手骨早已静置在铺满西沙的黑曜石台上。
  沈念七夸赞了潘久一番,随后正式开始验骨。
  她先观察了手骨发育情况,约莫属于三十岁左右男子。之后她又精准测量了手骨各处长短,经过计算,推测手骨的主人约莫六尺左右。年龄与身高皆符合贺子山的情况。
  然而这个情况的人有很多,必须要更进一步从细节再加确认。
  沈念七弯下身,差潘久点好烛火,然后对比着详细观察手骨上的每一个细节,其中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手骨的手背位置,有一道划痕,中间比较深,两边相对浅一些。
  “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呢?”沈念七一面念着,一面在手边的册子上将这道痕迹画出。随后又写了几句结论,这才落笔。她席上爬起来,交待几声后,便疾步前往议事堂。
  此时议事堂也正处于处理证据的凝重气氛中,沈念七的到来,无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如何,沈博士?”最亟不可待的要数王君平,一个大跨步走上前来,“那只手是不是贺子山的?贺子山是死是活?”王君平的双眼放着光。
  “这我哪能看得出来?”沈念七眯了眼,但一恍,倒是一笑,说道,“不过细节我验出来了,是不是贺子山,你们告诉我。”
  沈念七将验书拿给王君平,王君平瞥了眼,一怔,随后将册子双手递给唐玄伊。
  唐玄伊仔细看了里面的内容,尤其是在手背的那道划痕上。

第161章 伪装
  他又详细对比了从周雄那里取得的关于贺子山外貌的证词:贺博士曾一月前与一名樵夫起过争执,在争执中,樵夫手上的斧子伤到了贺博士的手背,当时事情闹到京兆府,但是因为贺博士宽宏大量,便没追究樵夫。
  “斧子……”唐玄伊轻念此二字。
  沈念七也琢磨着这两个字:“伤痕中间深两边浅,确实像是斧子的弧面儿伤的。手也确实是左手。”
  “也就是说,这只手骨很有可能就是贺子山的?”唐玄伊深思,又问,“沈博士,你的结论上说,这只手是活着时砍下的可能性很大,依据是什么?”
  “手骨的边缘有很浅的受到损伤后弯折的痕迹,说明这只手并非一下砍断的,而是手的主人经过挣扎,最终被砍下的。其断面有弯折,意味着在被砍下的那一瞬间,骨头是新鲜活着的。”沈念七又补充一句,“对了,手背上的那条伤也有很细微的弯折痕迹,也是生前受的伤,而非死后划上的。”
  沈念七一口气说完,议事堂陷入了一阵沉寂。
  唐玄伊视线始终落在沈念七的册子上,出神地在想着什么。
  “也就是说,其实我们通过证据仅能推断的是,这只手很有可能是贺子山的手,但是贺子山是生是死,无法判断。”唐玄伊忽而开口。
  这时秦卫羽说道:“卑职心里还有个疑惑。”他从一旁将一个被装在袋中的铜盆拿出,放在案几上,“这个铜盆是卑职从现场带回的,上面虽然没有特别明显的东西,但是却残留着一股血腥味。”
  唐玄伊闻言,用指腹抹过铜盆内侧,然后将指尖放在鼻尖儿下轻闻。
  眉心微蹙。
  一股很浅的血腥味。
  “卑职怀疑,凶犯曾清理过现场。”秦卫羽说道,“而且根据现场两张坐席来看,凶犯也许是贺博士的熟人。”
  “刀子、角落里的手、带有血腥味的铜盆、没有熄灭的烛火、没有动过的床铺、消失不见的受害者、被掉包的《大衍历》……站在窗边的鬼影。”唐玄伊唇角轻轻动了动,“这件案子,颇有意思。”
  “鬼影?”王君平浑身一震,这又是什么?!
  唐玄伊轻抚下唇,望着案几上另一份现场询问证词,说道:“按照戴德生与左志杰的话,在九月六日晚上戊时,国子监的先生们皆在东房方向进行授衣假的酒宴,当时监内很少有人走动,住在西房的三个人并不在房中,观察到这件事的左志杰便提议,与戴德生一起搜集倪荣华等三人在国子监内欺凌同窗、违反国子监律例私下结党的证据。但是在约定的时间里,戴德生因为腿痛,来得迟了些,所以左志杰一人在西房处等待戴德生。后来他听到了来自贺子山房中一些明显的响动,他以为事戴德生来了,遂前往查看,没想到只看到贺子山房间里火光映衬出一个影子。”
  “影子……”沈念七也陷入深思。
  “对,影子。”唐玄伊接着说道,“当时他以为是贺博士,所以想赶紧离开,没料到贺博士养得两条猎犬却对着他拼命叫。左志杰十分担忧,回头时,却发现那个影子正贴着纸窗面对着他,影子模糊又大,非常的可怕,然后火光突然就熄灭了。但是当时他还是认为,那个影子无疑是贺博士的,所以将窗子拉开一条缝想确认。然而房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人出去的声音。”
  “没有任何人离开?那真的是出事的时间吗?”秦卫羽狐疑,忽然想到什么,拧眉续问,“另外大理,既然左志杰在当夜看过现场,为什么他没意识到出事了,为什么直到今日才东窗事发?”
  “通常这样,大概会是两种情况吧。”沈念七也学着唐玄伊的样子,说道,“第一种情况,志杰小郎君在说谎,他是凶手,所以虚拟了一个现场。第二……”沈念七往旁边走了两步,“志杰小郎君看到了现场,知道出事了,但是因为怕惹祸上身,所以不敢通报,假装没有看到。”
  “还有呢?”难得听到沈博士分析案情,唐玄伊抱胸一副深感兴趣的样子。
  “还有……”沈念七想想,眼神光晕一利,“小郎君说得都是实情,秦少卿说得也没错……那么凶手确实不是从门出去的,房里一定还有另外可以出去的地方。而且小郎君并没发现房中有血腥味,证明凶手要么只砍下贺博士一只手然后将人带走,要么就是用另外的方法杀死了贺博士,而后将尸首带走。”
  “我有点晕。”王君平将手举在胸前,一脸困惑地整理听到的推测,“既然凶手收拾过现场的血迹,又可以将尸首或者活人带走,证明他想伪造一个贺博士自己离开失踪的假象,可凶手为什么不带走砍下的那只手?”
  “有一种可能,凶手是初次犯案,太过紧张,再加上因为狗吠察觉到了窗外有人,故而急匆匆离开,并没有发现被砍的那只手落在了书柜下。不过他明明也可以回来拿。”秦卫羽猜测道。
  王君平似乎抓到一个不错的方向,眼神一亮,追说道:“又或者,凶手不方便回来,再或者,凶手急着处理贺博士,没有意识到手丢了的事。”
  “现在我们的重点都放在了手上。”这时,沉默了有一会儿的唐玄伊终于开口了,“实际上,有一个地方更值得推敲。”顿顿,“就是关于饭的事。”
  “饭?”几人面面相觑,略有恍然。
  “唐卿是想说,如果贺博士早在九月六日就遇害,那么他的饭,究竟是什么人处理掉的,又是怎么处理掉的?”沈念七眼睛闪着光彩。
  唐玄伊轻颔首:“如果与此事无关的人,是不会处理贺子山的晚膳,那么持续多日防止送饭膳夫进入房间的理由……”

第162章 父亲
  “很有可能与我们方才推断的可以结合起来。”秦卫羽想到一点,“假设,这个犯人确实是初次杀人,那么在左志杰打乱他的计划后,他匆匆用某个方式离开房间,但是没料到丢下了一只手,甚至完全没想起来。返回国子监后,凶犯还以为自己已经完美处理了现场,所以通过在没人时处理掉给贺博士的饭,以混淆之后调查者关于贺博士的出事时间。犯罪时间掌握不了,凶犯便有足够的机会全身而退。”
  “如果按照这个假设……”王君平端着手臂摩挲下颌,“凶犯需要满足两个条件,首先在九月六日晚上去过贺博士的房间,其次,在九月六日到九月十二日这期间每天晚上都有空隙前往贺博士门前换走贺博士的饭。”
  “这么说,就是国子监里面的人无疑了?”沈念七说道,“可是谁可以每天晚上如此自然的走到贺博士的房间门前,还不被别人怀疑呢?”
  唐玄伊眸子微动,沉默半晌,说道:“国子监的晚课后,至少有三个人可以路过。”
  秦卫羽一语道破:“住在西侧的三名生徒。”
  再次几人再度交换视线,但是几乎没有人的表情变得轻松。
  因为如果这三个生徒是嫌疑人的话,恐怕会引来一些对大理寺不利的麻烦。
  有些人,大理寺碰得吗?
  “希望这几名生徒与案子无关。但如果在路过时,他们可以看到什么,那就是最好的了。”秦卫羽说道,王君平也点头。
  这时,唐玄伊起身,开口说道:“王少卿,你立刻带人重新查验现场,争取找出验证或者驳倒方才假设的证据,最重要是找到犯人离开的方式。”
  王君平即刻接令。
  接下来,唐玄伊面向秦卫羽说道:“秦少卿,将与本案有关的嫌疑人带到大理寺,与我一同开始问询。”
  秦卫羽一时愣怔,似乎有些迟疑,半晌,用力长揖:“是,大理!”
  说罢,秦卫羽与王君平一同出去了。
  沈念七转着发尖儿目送两人,随后将视线落回唐玄伊身上,微微一笑:“唐卿可真是勇往直前,敢将大公之子列为嫌疑人,后果可能会有点严重。”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便好,现在,我要的是凶手伏法。”唐玄伊浅笑,也欲去办差,可是在路过沈念七时,不由停步问道,“对了,沈博士,今日出去了吗?”
  “啊?哦,出去了。”沈念七从怀中掏出笛子于手上转了一圈,“去修这只笛了,上次被吉末儿弄坏了。”说着,小心翼翼又放入怀中。
  看到她小心珍惜着他送的笛子,唐玄伊眼神微柔:“没遇到什么事吧?”
  “事?”沈念七先是一脸困惑,忽而想起今日遇到的那个人,也想起了那个人的话。
  不能让唐玄伊知道。
  沈念七眼神蓦地闪烁一分,想了想,启唇想说什么,可是悬停半晌,又很认真地回道:“没发生什么,取完笛子就回来了。”
  唐玄伊捕捉到了沈念七清眸里一瞬的恍惚,长睫微动,却并没点破。
  唐玄伊“嗯”了一声,回应沈念七的回答。
  ……
  入夜,往生阁燃着的烛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潘久处理了许久的腐肉。连着吐了几回后,终于可以伴着这股挥之不去的余味伏案小憩。
  沈念七连打了几个哈欠,也准备从处理尸骨的工作中逮着闲暇休息休息。她用布轻轻盖上黑耀石台上的两副骨架:一副是红衣疯人正准备重塑面容的骨头,一副则是今日从国子监带回来的手骨。
  她踮着脚从往生阁走出,呼吸着似乎变成甘甜的清新空气,舒展筋骨,随后懒懒靠在树上享受夜晚微风。
  可不知怎的,一闭上眼睛,就是今日那个怪人口中的话。
  “你的生身父亲的事。”
  “父亲……”沈念七将右腿叠在左腿上,叹声气,看向半轮圆月,“我有父亲?”
  念七觉得这个词十分陌生,念出来十分奇怪。
  他师父并没与她说过什么关于父亲的事,只道她是被一名将死的女子在乱葬岗的坟堆里生下的,然后因为哭喊,被当地人带走。但当地人却不明所以地一直流传着她是撕破母亲的肚子爬出来的怪物,是她害了母亲性命云云。直到师父根据描述,将情况还原,她才从怪物,改成了不祥之子。反正,怎么都是她的错。。而对于她母亲是谁,父亲又是谁,当地人没人知道,也没兴趣探究。
  总而言之,她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若非师父临时把她带走,她估计早已被绑在乱葬岗里,与她化为白骨的母亲一同成为世间尘埃了。
  “果然还是骗我的吧。”沈念七白了自己一眼,抻了抻懒腰,决定返回往生阁继续。
  可是刚一挪窝,站了一会儿,却又靠回树干。她试图平息心中的异样,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可越是呼吸,那种焦灼感就越旺盛。
  到了后面,沈念七已经开始忍不住睁开眼,一边不安地颤着腿,一面双手环胸看着凄凄黑夜。沈念七跺脚停住颤动,没好气地掏出那团被自己揉烂又捡回来的纸团,瞅了眼上面的地址,甩手疾步朝外走去。
  ……
  字条上的地址写的是义宁坊的一间药铺子前,时间写定是戊时。
  沈念七素白的衣裳映在无人的街口,将这夜色,凸显得更加寒凉。
  在约定的地方,沈念七拿着笛子环胸站定,右脚有些不耐烦地踏在一旁。
  “人呢?”沈念七问道,挑着眉环看四周。
  不远处,一抹修长的人影走出,仍是带着那弯弯笑意:“沈博士。”
  沈念七看他的样子,并不像等了很久,遂问道:“你怎么确定我会来?”她扬起字条,“这上面可没有约定哪天。”
  对方笑了两声:“以沈博士的性子,心中岂会存事?”
  沈念七眼睛一横,不悦地撇了下嘴。
  这是说她一根筋儿的意思?
  不过兴许是被唐玄伊抨击惯了,念七的脾气好了许多,也不与此人胡搅蛮缠,开门见山的说道:“你今日说的,我……”前面很有气势,接下来却虚了许多,“父亲大人……”再接着又硬了回来,“是谁?”

第163章 问题
  对方偏头望着沈念七,眼睛仍是弯着的,半晌,问道:“如何从一副老旧的尸骨身上,判断出他的身份?”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念七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蹙眉道:“我问你我父亲呢,与尸骨有何干系?”想到这里,沈念七张了嘴,“莫不是我父亲已经过世了?你找到我父亲的遗孤了?!”
  对方大笑出声,做出擦拭眼泪的动作,回道:“莫急,此事与你父无关,是我的私事。但……”那人敛住笑,沉声说道,“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