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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鸦艺术

  周六和弟弟碰面。虽然一早就晴朗无云,我却站在与天气毫无关系的地下道里望着春,这条地下过道的墙上布满了散发着稀释剂气味的涂鸦。
“大哥,好久不见。”他手拿拖把靠在墙上。
“差不多有半年没见了吧。”
“错了,之前不是见过一次嘛。就是给你做遗传因子检查那玩意儿的时候。”
“哦对。”简单的遗传因子检查,只需要用棉签一类的东西擦拭口腔获得细胞就行。在我的劝说下,春接受了这个检查。说服他的理由很简单,我向他解释了这个检查能够查出阿尔茨海默病[注]、过敏之类疾病的病原,以及能了解他是否容易得癌症。
[注: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进行性发展的致死性神经退行性疾病,临床表现为认知和记忆功能不断恶化,日常生活能力进行性减退,并有各种神经精神症状和行为障碍。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发病的通常是老人,但也有35岁发病的病例,则称为早老性痴呆。]
“那个检查结果什么时候能知道?”
“再多等等。”我暧昧地回答。
这是一条专供行走的隧道,横跨头顶上仙台站的在来线铁轨,以连接东西两侧的道路。
春正在清理一整面墙上的喷漆涂鸦:“小孩子啊,就是不管你再怎么擦,都会重新画上去。”
“这样你就不会失业了,多好。”
“我经常会想到某个战地摄影家曾经这么说,‘我热切期待着失业那天的来临’。”他拿起拖把,浸入桶里的液体。
液体挥发出的气味在不经意间飘到脸前,我的眼鼻顿时感到一阵刺激。眼前如被光直射般晃眼,我忙用袖子掩住半边脸。
他在清除的,就是被称为街头涂鸦的东西。在电视新闻里经常可以听到。简单来说,就是用喷漆在公共的墙壁或者看板上胡乱作画。
本市似乎已经有多处墙壁深受其害,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街头店铺的墙壁以及卷帘门上、高层建筑的看板、人行天桥的外侧、红绿灯旁的岗亭,到处都充斥着年轻人随性的涂鸦。
“似乎有好几个帮派呢。”春苦着一张脸,“有的写‘XX到此一游’、有的写‘这是XX的地盘’等等,都是些标榜自己的无聊玩意。”
“跟公猫撒尿占地差不多嘛。”
“猫撒尿占地盘不是又叫‘喷尿行为’[注]吗。”
[注:在日语中,把猫撒尿占地盘的行为称为スプレー行動,而喷漆在日语里也正好是スプレー。]
那些年轻人似乎都是背着塞满喷漆罐的背包聚集在深夜,开着车引擎,匆匆忙忙地喷绘着涂鸦,然后立刻离开。
“捉不到他们吗?”
“实际行动起来会很困难。他们一般都是突然出现,做完后立刻就走;而且那些年轻人都互相包庇。没有证据也就没有理由逮捕他们。有些人出于无奈只能安装了防盗摄像头,但是也不可能会起到多大效果。”
“这还真恶劣。”
“其实涂鸦这玩意自古就存在。像古罗马那个被火山淹没的庞贝城,其实墙上也到处都绘有涂鸦。内容有诽谤中伤的、为选举拉票的……跟现在没什么区别。比如‘佩拉利吾斯,你这个小偷!’,或者‘选萨比奴斯为兴建委员!’。这也太可笑了。会是真的吗?那可是公元前的城市啊。”
清除涂鸦是春的工作。可能因为他是本市最早致力于清理涂鸦的,因此在这一行可说是小有名气。因为一般的清洗剂无法彻底清除,春还自行研发出了颇具效果的清洁液。他曾自吹自擂地说过:“我大概是日本清理涂鸦的第一把手哦。”
拖把轻轻挥动,像是合着节奏擦拭着墙壁,而涂鸦也奇妙地随之消失。我的鼻子大概已被刺激到麻痹,渐渐习惯了这液体的味道,只是觉得鼻头还有点沉重。
我无意间瞥向脚下那一排装有清洗剂还有涂料的容器,不由笑了。那些容器从左往右,由高至矮依次排列。
春在这方面的性格可谓是执拗。一旦自己制定了某种顺序或规则,便会非常忠实地执行下去。
比如父亲书房里的书必须按照作者名的五十音顺摆放,不然他就会因看不惯而花费数日重新整理;又比如他坚持贺年卡的号码必须从小到大放好,这样在找中奖卡片的时候才会比较容易[注]。总之他的牛脾气一旦起来,便再也听不进入劝。
[注:日本有着过年送贺年卡的习俗。1949年日本开始发行官制贺年卡,并可以参加抽奖,极大地推动了贺年卡的销售与邮寄。目前日本的贺年卡规格尺寸同一,由政府授权邮局和商店在日本各地发放,销售点往往标明“官制年贺状”,以表示来路正宗。]
小时候,他号称如果过斑马线时踩到黑白部分的步数不一便会浑身不舒服,总要匆匆忙忙地调整步伐,让牵着他的母亲好不劳累。凡事都要讲究趋吉避凶,并为此不遗余力。
“最近仙台电视台曾经做过一个有关街头涂鸦艺术的特集呢。”
“电视看多了人会变傻的。”
“你看不起电视嘛。”春笑着说,“我是因为跟街头涂鸦艺术有关才特地看的,节目里还找来一些画涂鸦的年轻人作访问。”
“电视台的人把他们抓起来了吗?”
“大概是认为做访谈比逮捕他们更有意思吧。”春耸耸肩,“电视台里的一个男人这么问他们,‘这家店里的人经营起来十分不容易,你认为重新粉刷这墙会浪费多少财力物力呢?’这个道理还不错吧。”
“虽然普通了点,是还不错。”
“然而那个年轻人却这么回答:‘不想店面的墙被乱画就雇几个保镖守着好了。如果真是那么讨厌的话。自己不好好保护才被画到,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这词还真不是这么用的。”
“我听他说得那么过分,忙把音量调大。”
“说明你生气了咯?”
“我讨厌那种强词夺理的小屁孩。非常讨厌。”春挠了挠头,“照他这么说,我几乎想去他家的墙上涂鸦。”
“这招不错。”我轻率地表示赞同,完全忘记了春在说这类话的时候通常都很认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不过就算是为了占地盘,这画也能算是艺术品吧。”我敲了敲墙上的涂鸦。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这被称为街头涂鸦艺术,那么自然就能称之为“艺术品”。
“才不是什么艺术呢。”春立刻否定了我的说法,“你知道街头涂鸦艺术的规则吗?”
“这都有规则?”
“当然有规则。”春弯起手指,“第一条,绝不能被人发现;第二条,尽快完成;第三条——不得在比自己优秀的作品上作画。”
“‘尽快完成’听上去感觉怪怪的。”
“不愧是大哥。”
“是吧。”
“我也很不赞同这点。‘尽快完成’……这跟‘艺术’不是对着干吗。”春举着拖把,声音铿锵有力,“我认为,像这样草草完成、为了逃跑而求快的作品不是‘艺术’。害怕被警察捉到而妥协的作品哪里是艺术了。要我说,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现欲而模仿艺术。只不过是为自我标榜找借口。”
“你一说到艺术就很啰嗦呢。”我揶揄道。
春露齿而笑:“我体内的毕噶索之血无法容忍嘛。”
他放下拖把,沿着隧道前进。
春一边依次指着墙上的涂鸦给我看,一边说:“大哥,我无法容忍画出这种臭水平作品还洋洋得意的家伙。我无法相信干这事的竟然跟我一样都是人类。”
“比起涂鸦行为,你似乎对涂鸦作品的水准低下更义愤填膺?”
“没错。”春自若地点了点头,“看见这种臭水平的乱画一通就生气。在我眼里这群家伙简直就是尼安德特人。[注]”他用下巴比了比墙。
[注: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曾被认为是最古老的人类化石之一,学术界在这个议题上争论了数十年。2001年,瑞士科学家认为尼安德塔人与现代人没有亲缘关系,纯粹是另一个物种。2004年2月3日美国国家科学院志上的一项研究结果提供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尼安德塔人并非人类。现代人和尼安德塔人的差别相当于或大于大猩猩和黑猩猩的区别。]
“尼安德特人?”
“大哥以前读书时也学过的吧,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注]。我们小时候学校里一般都是教‘克罗马农人是由尼安德塔人进化而来’的,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注:克罗马农人(Cro-Magnon man)化石最早发现于法国的克罗马农山洞。据认定,他们的体质形态基本上和现代人相同。在中国,属于这一阶段的人类化石有:北京周口店的山顶洞人、广西的柳江人、内蒙古的河套人、四川的资阳人等。]
“学校教育我们不要轻易相信物事。”
“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是不同的,比较可信的说法是他们发生了势力交替。虽然不清楚具体缘由,但总之尼安德特人灭亡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人类是克罗马农人、也就是被称为智人的后裔。”
春经常会知道些连我都不懂的事情。
“你知道尼安德特人跟克罗马农人的区别吗?他们都精通狩猎也都会使用工具。唔,不过也有人说克罗马农人还会种田。但是,在几万年前,这两种生物曾经共同生活在这个地球上。虽然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却是共存的。不过,他们有着一个决定性的区别。”
“是什么?”
春挺起胸膛,对我摊开手心;“克罗马农人热爱艺术,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