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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餐

山上的军人会餐,像苹果树的大年小年,规模不同。具体的标准,有的和老百姓规矩一样,比如元旦算是个小节,春节就是大节。有的是自己约定俗成,比如“八一”建军节,就是一个比春节还隆重的盛大节日。

军队的节日,不在乎放多少天假。越是放假,越要准备打仗,比平时还忙活。再说,巡逻值勤站岗放哨的事,并不会因为放假而有一丝一毫懈怠。要是在平原当兵的话,还可以利用放假的机会,在街上逛逛公园遛遛马路,看看新盖的房子和鲜艳的花,总之,是瞧一些和军营景致不同的风光,让眼睛也从一片草绿色中脱离出来,休息片刻。可惜在高原上,这些都是奢侈的梦想。到处是冰雪世界,不愿看绿色你就看白色好了,只不过要小心啊,看多了会得雪盲。至于上街,更是没影的事了,高原方圆千里没有街,你不可能到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去。

说起来惭愧,对于年轻的士兵来说,过节最主要的项目就是会餐。会餐最快乐的功能,就是吃一些平时吃不到的东西。对于枯燥苍凉的高原生活来说,会餐是胃和嘴巴的狂欢。

为什么春节没有“八一”盛大呢?关键是季节和气候。高原从今年的十月开始封山,一直到明年的五月才解冻,一年的日子有一多半埋在雪里。位于二月的春节,简直是寒冷的最高峰。大雪封山前抢运的干菜,临近春节时基本上弹尽粮绝,人们开始天天和罐头、榨菜打交道。“八一”就完全不同了,山下正是瓜果飘香的秋天,汽车兵们昼夜兼程跑运输,山上仓库满满当当,正是物资极大丰富的季节。要是车子有空隙,也许会带上一点绿色蔬菜。如果运输兵特别高兴的话,没准儿还有一两个半青不黄的哈密瓜,塞在驾驶楼里,越过雪线,公主一般地抵达高原。

比起来,春节是一块贫瘠的生荒地,“八一”就是富饶的江南平原了。

过节之前,先由炊事班订出菜谱,用复写纸复写了,印发到各小部门讨论,有什么意见,提出来汇总。要是某一道菜遭到多数人的强烈抵制,就取消它的入餐资格,用一道新的菜代替。如果只是少数人反对,对不起了,您就服从多数吧。

一般说来,“八一”的食谱好安排,因为物产丰富,随便就能对付出几个好菜来。特别是若有青菜,一个凉拌小红萝卜,就胜过山珍海味。要是有个炒虎皮尖椒什么的,简直就是龙肝凤髓了。春节的食谱,那是老大难,除了初一的饺子,无论什么馅的也得塞下肚子,图的是个吉利以外,剩下的食谱就大费周折了。

炊事班长特爱订食谱,那是他最风光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像陀螺似的围着他转,连声问,这回过节,吃什么呀?

他定的食谱千篇一律,净是大鱼大肉,腻死人。果平说,要是我没得健忘症的话,前年咱们就是吃这几道菜,去年也是,没想到,今年这些菜像大雁一样,又飞回来了。

小如说,要想不吃这种老掉牙的菜,只有一个办法。

我们忙着问,什么办法?

小如说,把炊事班长提拔成排长,让他率兵打仗去,咱就可以一劳永逸地不吃这饭了。

河莲说,你以为你是谁?司令员吗?想让谁当官谁就当了?办法好是好,就是咱说了不算,远水解不了近渴。

小鹿说,我有个办法,立等可取,马上见效。

我们说她吹牛,小鹿说,你们等着瞧吧,不到中午,你们就会听到有关春节会餐的最新消息。

当时是早上。早上的人心情好,大家根本不相信,一笑了之。到了接近中午时分,果然听到了令人震惊的消息,炊事班罢工了。我们赶紧打听怎么回事?原来是小鹿跑到领导那儿告状,说班长做的菜永远是一个口味,叫人越吃越灰心丧气,直想家。今年春节,坚决不吃班长主持下的饭菜了,强烈要求重打鼓另开张。领导并没有同意小鹿的意见,但不知谁嘴快,把话传给了火头军,他们立刻半是悲愤半是快活地表示,今年春节集体放假,勺把子交出来,请大家自我服务。

我们这才想到,年年过节只知抱怨菜谱重复,竟没有想到炊事班也需休息。领导见势,干脆来了个顺水推舟,说是本年春节的晚饭,充分发扬民主,以班为单位,自拟食谱,自己动手。会餐时各显其能,摆到桌面上来,互通有无,交换着吃。炊事班做好物资保障,要米给米,要面给面,要猪油给猪油,要清油给清油。

这下我们傻了眼,不知用什么填饱自己节日的肚子。河莲抱怨道,小鹿啊小鹿,我们只说让你反映一下情况,你倒好,干脆让我们自力更生了。

小鹿说,你们只说是不爱吃班长做的饭,我不是让大家达到目的了吗?

果平说,可是我们初一晚上吃什么呢?你也不是一只真鹿,要不,倒是可以做鹿脯吃。

小如说,别说那些没油没盐的话了,咱们平时不是总叫着想吃点可口的饭吗?现在机会来了,多好!我就想吃葱花饼,你们同意不?

她这么一说,我们好像立刻闻到了香喷喷的葱花味,口水溢满了牙缝,高声叫道——好啊!好啊!葱花饼!

河莲咂了一下嘴说,想得美!哪里有葱呢?

是啊,原料这一关把大家卡住了。每年秋天山下都往山上运大葱,但这种植物有个奇怪的习气——不怕冻,就怕动。这话说起来有些拗口,其实就是大葱一遇寒,就冻得硬邦邦,像一捆冰棒。这倒没什么可怕,只要别动它,安安稳稳可存放很长时间。要是一搬动它,就像骨折了的伤员,化脓流水,用不了多久就腐烂了。从山下到山上,绵延数千公里的颠簸,就是无休止的翻动,运上来的大葱保存不了几天,就不能吃了。到了春节时分,大葱已是一个值得留恋的遥远名词。

小如是坚定的葱花饼派,想了想说,没有大葱,我们就用洋葱代替。

洋葱脱水菜,库里倒是有几大麻袋。大家想,洋葱饼谁也没吃过,没准儿辣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但不妨一试,由此创个高原新食谱,流传下去也说不定。刚高兴起来,河莲又阴阳怪气地说,有烙饼用的家伙吗?饼铛或是鏊子?

我们大眼瞪小眼。到哪里去找这么专门的炊具?小如小声说,可以用炒菜锅代替,坡锅底能凑合。

河莲耸着鼻子说,那锅底才多大丁点地方?只能烙一个墨水瓶盖大小的饼。

小如不高兴,说,你说得也太邪乎了,怎么也可烙一个口罩大小的饼。

河莲说,就算能烙个帽子那么大的饼,够谁吃?这么些人要吃饱,你得从下午烙到上小夜班!

小如说,那就慢慢烙呗。不过,她底气比较弱,这工程量够浩大的。

我说,就是你乐意为大伙儿服务,怕也不成。因为你占着锅,别的班的人怎么炒菜呢?

葱花饼就这样悲惨地夭折了。一直没搭话的果平说,我倒有一个想法,这东西是咱们上山这几年从未吃过又非常想吃,除了自己做又绝没人肯做给咱吃的食品……

河莲说,我现在最想吃的就是凉拌你的舌头,绕的弯太多了。有什么,快直说。

果平说,棒子面粥!

啊!啊!我们欢呼起来。

为了照顾边防部队,供应高原的都是细粮。大米白面吃多了,戍边官兵强烈地要求吃粗粮,想喝真正的棒子面粥。把有着浓浓的青草和太阳味的马牙状玉米粒,磨成棒,加了碱,泡入开水,在小火上文文地熬,让粥汤像压抑的火山岩浆,不出声地翻滚着,在粥面形成一个个涡轮状的圆环,一直保持沸腾,直到凝成黄金一般的冻儿。盛到碗里,喝一口,像大地橙色的乳汁。

可是我们没有棒子面啊!马上又是致命的原料问题。官兵们反映了多次,希望能供应一些粗粮,但山下的机关毫不理会,依旧把无穷的关怀化作细粮,前赴后继地拉上山。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上好的棒子面。果平神秘地说。

在哪里?

在军马所。果平像把一个重大的机密吐露出来。

军马所里有几十匹矫健的烈马,每匹马都像战士一样有档案,有专门的粮草供应,管理很严格。

我们说,果平,你的意思……是,当然,不是……是吗?我们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果平说,你们猜得一点也不差,我的意思就是吃马料!

我们虽已想到马料这件事,但听人正儿八经地说出来,还是吓一跳。堂堂的共和国女军人,吃马料,合适吗?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知道山上第一个吃马料的是谁?果平说。

是谁?是谁?我们很好奇。

是司令员!果平郑重宣布。

我们说,瞎说瞎说!

果平小声说,我这是听司令员的警卫员说的,一级国家机密,千真万确!警卫员的腰扭了,我用银针,在他的手腕上扎了个新学的“扭腰穴”,他顿时行走如飞,为了感谢我,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

河莲鄙夷道,这样的警卫员,不说枪崩了,至少也该关半年禁闭!幸好只是一个扭腰,要是得了红白痢疾被你治好了,还不得把整个防区要塞图偷来给你!

果平说,反正我也不是特务。再说,就是偷给我,我也看不懂、记不住。

小如说,别吵了,还是商量咱的食谱吧。马料好是好,但司令员要了会给,换了咱们就不一定了。要是马料搞不到手,咱们吃什么?

河莲又火起来,说,一个马料,也不是人参,有什么不给的?要是真想吃,你们看我的,要多少有多少!准备麻袋吧。

大家就哄她,说,河莲,那些管马的弼马温厉害着呢!军马都是有口粮的,你要吃马料,就是克扣军饷。

河莲听大家这么一说,心里也有点打鼓,就说,那小毕和我一起去吧。

我说,我愿吃馒头,不愿与马争食。

大家说,那不成,当班长的,就得为了大家谋福利。

我只得和河莲一道向军马所走去。绕过一座独立的小山冈,马厩就在眼前。盖得很讲究,好像一排排宽敞的旅社。各种颜色的军马正在悠闲地吃草,藏在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看到来了生人,都暂时停止了咀嚼,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我捅捅河莲说,待会儿,咱们可怎么说呀?

河莲说,不知道。

我气起来,说,既然你不知道,刚才逞什么能?把我也拉来出丑。

河莲说,这会儿不知道,不见得再过一会儿也不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正说着,军马所所长走出来,说,哈哈,哪股风把人医给吹过来了?一般来说,到我们这里来的应该是兽医。他说着,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又说,一般人总记不住我的姓,都叫我马所长。

河莲说,马所长,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向您调查一下。您看,我们班长也一块儿来了,问题很严重啊。

我不知河莲闹什么名堂,只好顺势做出很沉痛的样子,皱皱眉,点点头。

马所长不吃这一套,说,你们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想不通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们科长不来找我,打发两个姑娘来。

河莲说,马所长,你说得不错,我们和您的级别不对等,但我并不是要调你的军马使用,而是调查一件同最高司令官有关的事。

马所长态度显著认真起来,仍有保留地说,和司令员有关的事,应该是参谋长来啊。

河莲说,我把刚才的话补充一下,这事和司令员的身体有关,所以,就是卫生员来了。

马所长开始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们,忙问,司令员的身体怎么了?

河莲说,马所长,我们毕班长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吧?

马所长说,她是化验员,我知道。

河莲又对我说,那你就把司令员的化验结果,告诉马所长一下吧。

我的天!河莲这是玩的什么把戏?司令员最少有一年时间没到卫生科看过病了,我哪里知道司令员有什么化验结果!我便对河莲眨着眼说,真糊涂!这是可以随便说的事吗?你知道,最高长官的身体状况如何,一直是列入绝密等级的军事情报。你要逼我犯错误吗?

河莲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马所长也不是外人,是某一方面的最高指挥官啊。

我不解道,哪方面?

河莲说,马所长也是司令,是马司令啊。

大家就都笑起来,气氛融洽起来。河莲凑到马所长耳边说,事情是这样的,司令员最近开始闹肚子,很奇怪的一种腹泻。军医们进行了重重检查,就是找不到原因。您知道,病从口入是一句真理。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饭,怎么就只有司令员不舒服?后来经过反复调查才知道,司令员喝了用你们的马料熬的棒子面粥……有人怀疑是下毒……

河莲把这番话讲得滴水不漏,到了关键时刻,特别留出足够的时间空白,让马所长反思。

马所长的脸开始灰暗,吃力地说,咳咳……那事……是警卫员来说,司令员最喜欢吃乡土味道的饭了,我们就给了他一点……要知道,马一直是吃这种料的,一点事都没有……

河莲耷拉着嘴唇说,你能把司令员比马吗?马吃了没事,司令员吃了就一定没事吗?马还得口蹄疫和布鲁氏菌病呢,要是司令员在指挥战役的时候突然发病,我军必得蒙受重大损失!

马所长不停地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河莲说,当然,我们是相信马所长的,肯定不会有人下毒。估计是有一些细菌污染,比如黄曲霉什么的,马吃了没事,但人无法适应。我们打算取司令员曾经吃过的棒子面,做一个化验,看看有没有不良成分。本来,我们科长是要亲自来的,那样就太严肃了,容易叫人往别处想,所以,就派我们两个小兵来,不引人注目,也是保护马所长的意思。

马所长简直感激涕零了,说,代我感谢你们科长,想得真周到。好,我这就领你们到仓库里去看马料。

军马所的仓库高大干燥,有一种很好闻的原粮味道,好像老农的小屋。所长指着一个打开的口袋说,司令员的警卫员,就是从这个袋里取的老棒子面。

河莲很内行地用手指捻捻金黄的粉末,然后还装模作样地低头闻了闻,又拈起一小撮儿拿到阳光下看了看,说,外观还是不错的,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不过,肉眼观察只是初步结果,最后的结论,要用卫生部配发的毒物检测箱测试后,才能做出。

马所长诚惶诚恐地说,但愿不要有什么问题。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能得出结果?

河莲说,等着吧。有些细菌培养慢着呢。山上缺氧,细菌都不爱长。你先给我们找条口袋来。

马所长说,做什么?

河莲说,装老棒子面啊。

所长说,一个化验,用得了那么多?够蒸一笼屉窝头的了。

河莲敲打他说,谁敢用你这马料蒸窝头?司令员一天多少人关怀着,都消化不了你这棒子面,小兵的胃还不得叫它烧出洞?

马所长狐疑地说,那你拿一小包走,也足够用了。要知道,化验大便才用一小纸盒装标本。

河莲叹口气说,所长,咱不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吗?要是没事,当然好,要是查出什么可疑的东西,就还得回来取样,来回折腾,风声不就大了?想给您保密也露馅了。要是谁不知道这事,把这棒子面再拿去吃,不就麻烦了?

马所长终于感激地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想得还很周到。好,我给你拿条大口袋,把这些都装走吧。

告辞的时候,马所长一个劲儿地说,有了结果,你可要早早告我啊。

河莲说,放心吧,等我通知。只是在这之前,你可跟谁也别说啊。

军马眨巴着大眼睛,目送我和河莲走出军马所。我看着马的大下巴,很心虚。我觉得人能骗过人,却未必能骗过马。这种智慧的生物,一定看穿了我们暗算它口粮的诡计。

我和河莲像偷鸡吃的狐狸,背着口袋往回走。离军马所很远了,我还不断回头张望,直到确信没有一个人跟着我们,才说,哎呀,河莲,佩服死你了!简直一个超级间谍,谎话编得比真的还像。我现在都不敢吃这袋棒子面了,可别真的拉了肚子。

河莲说,放心吃。给司令员挑选的,一定是最好的。我们也享受一回。

我说,河莲,你这不是谎报军情吗?

司令员就不是凡人了?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的。你焉知司令员此时没跑肚拉稀?再说,把他吃的东西化验一下,这也是对首长的关心爱护。官兵一致才能得胜利,这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教导我们的。河莲说。

面对这种滴水不漏的逻辑,我无话可说。河莲警告我,这事就你我知道,别扩大知情人的范围。

我说,怎么,害怕了?

河莲说,对我倒没有什么,主要是维护司令员的面子,省得叫人笑话。

大家对我和河莲的赫赫战绩,表示了极大的敬意,当然也非常想探得事实真相。我牢记河莲的嘱托,守口如瓶。

春节前夕,各个小部落的人紧张地交流着食谱的心得,好彼此取长补短。比如,我们就知道了外科的医生们,打算把炊事班多年不敢涉及的干海参,给大家烹一个“红烧参段”尝鲜。这道食谱的发起人,是一位山东籍的外科医生,人称“山外”。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对鱼虾类由衷地热爱。阿里高原可能是全中国离海岸线最远的地方,想吃海鲜的人们,只有仰天长叹、顿足捶胸的份儿。“山外”医生有一天意外地在炊事班库房,发现了黑若木炭的干海参,大喜过望之后紧接着就是怒火中烧,责怪炊事班为什么不做给大家吃。班长很有涵养地说,谁知那是个啥虫虫?吃坏了大家的肠胃,你的事还是我的事?

不论“山外”医生怎样咬牙跺脚地保证,这绝对是一道高蛋白、高营养的美味佳肴,班长还是固若金汤,不为所动。最后说,你是指挥刀子的,我是指挥勺子的,咱俩两不掺和。你给病人开膛破肚去,这里我说了算!

“山外”医生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有隐忍着,等待时机以求一逞。这次可以光明正大地动手了,自然要实现他的梦想。

内科医生更是独出心裁,说是有一道拿手的菜,现在高度保密,到时候让大家口水流得把地上砸个坑。

大伙焦急地等待着初一的晚上,那将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时刻。别管到时候能吃上什么,单是这份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心劲,就让人兴奋不已。

久久盼望的节日终于到了。初一一大早吃了饺子之后,小如就率领我们占住了大铁锅,因为棒子面粥是没法用高压锅煮的,山上水的沸点低,为了保证粥的效果,只有笨鸟先飞,早些开始动手。再加上各种方案不论怎样变化,总得用炊具。炊事班就那么几口锅,下手晚了,就没法操练了。

自从河莲拉着我完成了熬棒子面粥最艰难的工序,搞到了原料,我们俩几乎有了游手好闲的资本。人家都忙,我俩袖着手,在营房里乱转。我说,还是给小如帮帮忙吧?

河莲说,一个穷人饭,有什么难做的?让她们干吧!你去掺和,人家还觉得你争功呢。

我们穿着新军装,东张西望,不知怎么到了外科。几个外科医生愁容满面,恨不能用手术刀自刎的模样。

我们忙问,这是怎么啦?

“山外”医生长叹一声,并不回答,只把一只脸盆状的行军锅,端到我们面前。锅里半盆冷水中,沉淀着一些黑石子样的东西,四周略有些发黏,好像被烤煳了的沥青蛋蛋。

这是……噢,海参!河莲悟性甚好,立刻判断出黑蛋的实质。

这还不能说是海参,只能说是海参干。“山外”咬文嚼字地纠正。

河莲说,甭管它到底是什么了,你们今天晚上就请我们吃这个?

“山外”医生说,已经泡好几天了,谁知它这么顽固,完全不动声色。你会发海参吗?

河莲说,我吃过海参。可没发过海参。为什么不问问炊事班长?

“山外”医生说,不是我瞧他土,他连海参都不认识,又怎会知道如何发制?

河莲大包大揽地说,我替你们想想法子。

我随河莲走出来说,你特爱吃海参?

河莲说,特不爱吃,软溜溜的,像个烂胶皮管子。

我说,那为什么多管闲事?

河莲说,有人在大年初一时候发愁,吃不上可口的东西,这是闲事吗?

我说,好像你是后勤部长似的。

河莲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以后当不上后勤部长呢?

我说,好啦!炊事班到了。

钻进炊事班黑洞洞的宿舍,我本以为班长还不揣着手,乐得四处转悠,没想到别人在打扑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坐立不安。见我们进来,马上兴高采烈地说,是不是做不出饭来了?还得请教我是不是?我就知道,别看你们摆弄个心啊肺的行,真要对付肚子,还得我出马。

面对大喜过望的班长,真不好意思说我们一切顺利。好在河莲马上虚心求教,您知道干海参是怎么发的吗?

班长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说,那个虫子干啊,有什么好吃的。丢了算了!

河莲说,丢了?你是地主啊!一个干海参,比十块那么大的肥肉都值钱。不过,要是连你都想不出好办法,那就只有扔了。

一说到昂贵的价值,班长立刻服从节约的原则。他说,既是这样,哪儿能扔了?说什么也得把它发起来。

河莲说,你想个办法吧。

班长说,法子不用想,现成就有一个。你们等一会儿,立马就得。保证叫海参发得像个棒槌。

班长说得活灵活现,我根本不信。你想啊,他在陇西山沟里长大,连鱼虾海鲜为何物都不知道,哪来的灵丹妙药?

班长筹措土方子去了。我对河莲说,被海风腌透了的“山外”都没咒念,你能信班长的?

河莲说,他嘴那么硬,偏方治大病也说不定。

等啊等,班长回来了。他抖出一个小纸包,很严肃地说,拿去,给“山外”,泡水里,多搁点,用不了多长时间,保管软。别说海里的什么参,就是龙王的胡子,日子久了,也能沤成泥巴。照我说的办吧。

我摸了摸纸包,里面是粉末状的东西,还夹杂着小颗粒。

好像是土。走出炊事班宿舍,我对河莲说。

只要不是毒药就成。河莲永远一张乌鸦嘴。

我们把纸包交给“山外”医生,他们正望眼欲穿地等着我们。打开纸包一看,是一些灰白色的结晶体,散发着怪异的味道。看着“山外”他们莫名其妙的眼神,河莲打包票说,这可是祖传秘方,你们若是信不过,就只好端着空碗,等着到别人的锅里蹭食了。

嗟来之食不好咽。“山外”可能想死马当活马医呗,把纸包里的货色一股脑儿地抖进海参盆里。粉面刚一入水,就发出滋滋的响声,好像一把有热度的铁屑被淬了火。尔后迅速溶解弥散,砂糖一般溶化不见了。

这玩意儿的味道不怎么样。“山外”耸着鼻子说。

您以为是香水哪?化学药品基本上都没什么好味道。河莲辩解道,好像纸包里的东西是她生产的产品。过了一会儿,她低头看看说,好像还挺灵的。

灵不灵得看软不软。“山外”说着,伸手捏了捏海参,不由得高兴地叫起来,嘿,真见效!

我们都把手探到盆里,像抓鱼似的,把海参从头捏到尾。真的,刚才坚如磐石的海参,此刻叛徒一般没了脊梁骨。

“山外”他们忙着钻研烹炒的具体措施,我俩就撤了。回去看看小如的棒子面粥,已经熬出了秋天的田野味道。再加一把火,便功德圆满了。我们又到内科去侦察。

内科医生们完全看不到想象中的忙碌情景,消消停停,好像已经吃完了饭。你们准备用什么好吃的,和我们以物易物啊?不会是打算白吃吧?河莲一副上级视察的口气。

内科医生们说,我们的东西,蛋白质价值高多了。一对一换着吃,我们就亏了,不能鱼目混珠,最少要举一反三,一碗换三碗。

河莲说,隔山买牛的事,红口白牙光说不成,得有真东西。

内科医生准备的晚餐,在一只硕大的铁桶里,上面罩着一块雪白的纱布,他们掀开一个小角,让河莲瞅瞅。本来我也想凑过去看的,没想到,河莲看了一眼,吓得闭上眼,说你们怎么敢吃这个?

内科医生说,特好吃,不信你尝尝,保证吃了一块还想吃第二块。

河莲说,这不是犯法的吗?

内科医生说,也不是我们把它打死的,是它自己累死的。

看大家说得这么热闹,我赶紧也揭开纱布看看,只见一个兽头,一对长耳朵,高高地支棱着,还有一些淡褐色的纤维粗大的肉块,横七竖八地摞在桶里。

这是野马肉。内科医生介绍道。

野马是俗称,大名叫“藏北野驴”。它长得非常像马,矫健敏捷的四只蹄子,几乎能在陡直的悬崖上攀登。它们喜欢群居,几十匹甚至几百匹聚为强大的方阵,奔跑起来如铺天盖地的赭色台风卷过,连苍鹰的翅膀都匍匐在它的影子下。与平原迟钝愚笨的毛驴,绝不是一个祖先。可惜它的尾巴,不知为什么不像骏马是长而蓬松的一大把,而是上端细弱下端散乱的一小绺儿,灭了英雄气概,被人强行归属到驴子的麾下,简直是千古奇冤。

内科医生们下牧区巡回医疗时,有一天早起突然在帐篷边发现了一只孤独的野马,怎么也赶不走。大家开玩笑说,是不是这只野马病了,闻到了咱们帐篷有药的味道,特来寻医?仔细看看,也不像,那野马精神抖擞,没有丝毫病入膏肓的迹象,很爱与人相处。你轻轻地走过去,它会宽容地允许你抚摸它的鬃毛。要是别的野马,早就像一阵风跑到天边了。每天晚上这匹野马就神秘地消失了,早上又来到帐篷边。几天过去后,不知是哪个好事的人说,这马和人有缘分,没准儿还能学会驮东西呢。要是能和军马交配,也许能产生一代骁勇异常的高原马呢!大家都说这主意好,不妨一试,首要的任务是先驯化它。有人扛出一袋面,说让野马驮着跑一圈。野马从来没有见过面口袋,很乖巧地让人把面袋放在马背上。就在面袋安放在马背上的那一瞬,所有在场的医生都清清楚楚地听到咔嚓一声响,美丽的野马像土墙一样倒塌了,静静地躺在地上死了。原来野马为了攀越雪峰,所有的肌肉都集中在腿上,背部的力量很薄弱,哪里禁得住沉重的面袋,它的椎骨断裂了……内科医生看着野马,悔之莫及,觉得是自己谋杀了它。但死去的野马不可再生,医生们就很实用地赶紧把野马杀了,自己吃了一部分杂碎,把马头和马肉带了回来,让大伙也尝个鲜。一般人虽然在高原多年,因为野马是国家保护动物,不可随便猎杀,所以,并不知道野马肉是什么滋味。反正野马已经死了,大家就打打牙祭吧。

原因说明白了,内科医生们优待我和河莲,给了我俩每人一大块野马肉。别看野马长得很秀气,肌肉纤维非常硬,每一丝肉比火柴梗还粗。我谢了内科医生们,还是把野马肉放回桶里。我不能吃那么敏捷、美丽、善通人性的野马的肉,尽管它已化成白骨。

盛大的晚餐开始了。各个部落的人们把自己精心策划、精心制作的食品摆在桌子上,好像美味大会师。大家用罐头汁代替酒,互相祝福,甚至东倒西歪,步态踉跄,假装喝得醉醺醺。

我们灿若葵花的老棒子面粥、“山外”医生的红烧海参和内科医生的凉拌野马肉,都因独出心裁而出尽了风头,被人们一抢而光。药房的小伙子们实在想不出什么主意,就蒸了一锅农村妇女回娘家时带的大饽饽,还巧夺天工地揉成各种形状,比如公鸡、老鼠、兔子、刺猬什么的,用剪子剪出羽毛或刺,用黑豆做了眼睛。真想不到,他们那么粗的手指头,怎么做得这么细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人用红药水,在公鸡的头顶点了鸡冠子。上笼屉的时候被水汽一哈,红色洇到鸡胸脯上,活像刚打了败仗的斗鸡,被啄得满身是血。一般人都躲着不吃它,唯有炊事班长用筷子一扎而起,一口咬掉鸡翅,乐呵呵地说,红……吉利……

还真有几个男卫生员惨淡经营地烙出了饼,只不过那饼的模样有些不成嘴脸,每张都是圆环状的,好像日环食时的太阳。面的四周边缘生,中央部分煳,谁要是吃这种饼,就得有嘴唇乌黑半夜拉肚子的勇气。一问才知道,困扰我们的饼铛或鏊子的问题,也使他们一筹莫展。不过,到底是男子汉,敢想敢干,把罐头盒子铰开,几张铁皮镶在一起,就成了简易的烙饼锅,铺在炉台上,蛮像回事。然后和好面大张旗鼓地干起来。刚开始烙的一两个饼还不错,大家就抢着吃了,快活无比。没想到,从第三个就出了问题,那罐头盒子的铁皮薄,烈火持续焚烤下,中央塌陷,渐渐熔化,最后居然成了一个不规则的破洞。倒霉的厨师们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么洗手不干,乖乖地吃大锅饭,要么在困难环境下坚持住,继续因陋就简地烙饼。男卫们不愧是勇敢的战士,他们干脆把面坯擀成圆环状,放在破成同样形状的罐头饼铛上,有一种好马配好鞍的和谐感。火焰四周温度比较低,这种环形锅就可以多坚持些时间,实在破烂不堪时,再垫上一块新的罐头皮,平均烙几个饼就换一个锅。凭着坚韧不拔的努力,男卫们终于贡献了一堆半生不熟的饼。大家都说,这发明创造可以记个三等功了。

还有些恶作剧的,在糖包子里藏着一片黄连素,谁不幸嚼中,苦得肝胆欲裂,大过节的,又不好发作,只得灌一肚子雪水,拼命地刷牙。

最奇怪的是,每当我要用筷子夹海参的时候,河莲就拉我胳膊,不是说这说那转移我的注意力,就是干脆挡住我的筷子,好像怕我多吃了这道海味,就没她的份儿了。我很气愤,但细细一看,她竟是一口也不吃海参的。

平心而论,那道菜真是烧得不错,海参软得恰到好处、糯滑无比的样子,让人想象它滑入口腔,真正滋味无穷。大家的筷子紧锣密鼓地伸向海参,眼看就没了,我对河莲的饮食干涉颇为不满。她看着我横眉冷对的样子,马上笑嘻嘻地说,别发火,初一哭丧脸,一年都不顺。听我的吧,没错。

想到她一贯运筹帷幄的机智,我决定不和她计较。

那一顿饭,是我上山以来吃得最痛快淋漓的,当然,除了海参。饭后,我和河莲沿着狮泉河漫步,滔滔的河水在夜色中像黑暗的绸缎,铺向远方。

我说,河莲,为什么不让我吃海参呢?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河莲说,你知道班长给我们泡发海参的粉末,是什么东西做的吗?

我说,好像是一种化学物质吧?

河莲说,那是他从男厕所山墙外面的墙壁上刮下来的硝。

我把舌头吐出来说,我的天!那不就是尿碱吗?

河莲说,别说得那么难听。那也是一味药,叫作“人中白”。泡进水里,劲道很大。土方法鞣皮子,常要用硝的。一般的东西,都抵挡不了硝的力量。

我说,不管怎么说,河莲,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没让我吃“人中白”泡发的海参。就为这个,我得感谢你一辈子。

河莲说,其实,要是不知道,吃了也绝对没什么。

我说,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河莲说,我特地问了炊事班长,作了一番调查研究。作为一个真正的军人,你什么都应该知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我由衷地说,河莲,你真应该像你爸爸一样,做一个司令员。

河莲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努力吧,也许几十年之后,我会成为中国第一位女元帅,你来做我的参谋长吧。

我说,我还是做你的秘书吧,为你记录点什么,把这里发生过的故事告诉平原的人,告诉以后的人。要不,没有人知道我们曾经在这里生活过,曾经有过这样的会餐,还有美丽的野马……

河莲说,那好吧,我们就一文一武好了。

于是,我们击掌为约。两个女孩子清脆的掌声,回荡在辽阔无际的高原,流动的河水和银亮的星星为我们作证。

突然背后响起一片掌声,原来是小鹿、果平和小如来找我们了,听到我们的掌声,也跟着鼓起巴掌来。

小鹿说,你会写一部这样的书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说,我会试一试,能不能成,就不知道了。

小如说,你一定会成的。

果平说,写好了,一定要寄给我看看。你要是把我写得不好,我饶不了你。

我说,我会如实写的,好就是好,不好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我们就是这样过的日子!

我们五个西藏高原的女兵,手拉着手,快乐地沿着河边,走向我们高原上的家。